破裂應變[1]

2024-09-26 09:16:3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49年12月首次發表於《戰慄冒險故事》(Thrilling Wonder Stories),篇名《三十秒—三十日》

  收錄於《遠征地球》

  《破裂應變》原發表於《戰慄冒險故事》雜誌,篇名《三十秒—三十日》,為《2001:太空漫遊》小說與電影的藍本故事之一。

  聽見身後艙門開啟時,格蘭特正在寫星後號日誌。他並未費神回頭——實在沒這個必要,船上只有他和另一人。門開了卻悄無動靜,麥尼爾既不說話也沒有進艙房來,長長的沉默終於勾起格蘭特的好奇,讓他將旋轉座椅轉向後方。

  麥尼爾仍站在門口,神情活像見了鬼似的。格蘭特的腦海瞬間浮現這個老掉牙的比喻,他不知道與事實相距多少。就某個層面而言,麥尼爾確實見了鬼——他自己的鬼魂。

  「怎麼了?」格蘭特微慍地問道,「你是病了還是怎樣?」

  

  工程師搖了搖頭。格蘭特看見他的汗珠從額頭上剝落,隨著他們筆直的行進軌道,閃亮地飄過整個艙房。麥尼爾喉頭肌肉抽動,卻沒發出聲音。他看似快哭出來了。

  「我們完蛋了,」最後,他嗚咽著說,「儲備氧氣沒了。」

  然後他真的開始哭泣。麥尼爾像個松垮的玩偶,身體緩緩摺疊,卻因為沒有重力而無處癱倒,只能在半空中瑟縮成一團。

  格蘭特什麼也沒說。無意識地,他在菸灰缸里狠狠捻熄點著的煙,直到看不見任何火光。他竟被太空旅行最了無新意的恐怖故事攫住要害,周圍的空氣似乎更顯滯悶。

  格蘭特緩緩鬆開彈性束帶。坐下時,彈性束帶能造成些許重量的錯覺,解開時,格蘭特便自然彈起,向門口飄去。麥尼爾沒有打算跟上。即使考慮到他所經歷的震撼與驚嚇,格蘭特還是認為麥尼爾的反應極為不堪。經過麥尼爾時,格蘭特生氣地拍了他一下,要他打起精神。

  貨艙是寬闊的半球體空間,中心有根極粗的圓柱。圓柱長一百米,連接槓鈴造型船體的兩端,使控制系統與纜線得以與太空船另一端相連。貨艙里滿是貨櫃箱與包裹,不受重力影響,以超現實的方式立體堆疊。

  然而,就算貨物憑空消失,格蘭特也不會注意到。他的雙眼直盯著巨大的氧氣槽;氧氣槽比他還高,用螺栓鎖在靠近氣閘內門的牆上。

  氧氣槽與格蘭特前次見到時沒什麼差別;鋁漆微微發亮,只有金屬側邊散發些微寒氣,透露了內容物的蛛絲馬跡。所有管線運作正常,全看不出異狀,唯獨一處小小例外:量測計指針默默地指向零。

  格蘭特靜盯著指針,仿佛古代倫敦大瘟疫時期的男子,出門返家卻發現家門新畫上潦草的十字標記。接著,出於絕望,他朝量測計的玻璃狠敲五六下,希望指針只是卡住了——雖然,他從未真正懷疑指針可能有誤。噩耗往往自帶保證,唯有喜訊需要確認。

  格蘭特回到控制艙時,麥尼爾已經恢復原狀。瞄向打開的藥箱,就能看出工程師為何恢復得如此迅速。他甚至還試著展現一點幽默。

  「是流星,」麥尼爾說,「他們還說這個體形的船被流星打中是世紀難得一見的事呢,我們卻早九十五年遇上了。」

  「但警報器沒響啊。氣壓正常,船體怎麼會被砸破洞呢?」

  「船體沒破,」麥尼爾回道,「氧氣會從夜側管線循環經過製冷盤管,好保持液態,你知道的吧?流星想必是打中那裡,使氧氣全蒸發掉了。」

  格蘭特一語不發,試圖理出頭緒。他們遭逢的事件極其嚴重,要命地嚴重——但可能不至致命。畢竟,整趟旅程已經完成超過四分之三。

  「再生器循環過的空氣,就算含氧量比較低,也夠讓我們呼吸吧?」他滿懷希望地問道。

  麥尼爾搖頭:「我還沒仔細算過,但恐怕不行。二氧化碳在再生循環裂解為氧原子時,損失率約為百分之十,所以我們才得儲備氧氣。」

  「那太空服呢!」格蘭特突然興奮地喊道,「太空服的儲氣槽呢?」

  格蘭特沒細想便脫口而出,隨即察覺自己的失誤,感覺比先前更糟。

  「太空服的儲氣槽存不了氧氣,幾天就會蒸發光的。裡頭的壓縮空氣只能撐三十分鐘,緊急事件發生時,氧氣量也只夠我們設法接上主要氧氣槽。」

  「總有辦法的……就算我們得拋下貨物趕路。別再猜了,趕快計算我們的精確位置吧。」

  格蘭特又驚又怒。他氣麥尼爾崩潰了,也氣太空船設計師竟沒想到這種概率僅幾百萬分之一的災難會發生。距離死期還有數周,在那之前,可能還有轉機。這個念頭讓格蘭特暫時壓抑恐懼。

  毫無疑問,他們面臨迫切危機,但危機又來得特別緩慢。這種情節,好像總在太空發生。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或許太多了。

  格蘭特坐回駕駛座,固定束帶,拿出筆記板夾。

  「先釐清事實,」他故作鎮定地說,「我們就剩目前船里的空氣。每經過一次再生循環,氧氣會損失百分之十。把操作手冊遞給我,好嗎?我總記不得我們每天消耗多少氧氣。」

  當麥尼爾說,就統計學而言,星後號每世紀會被流星撞上一次,問題未免被過度簡化了。影響具體數字的因素過多,以致整整三個世代的統計學家合力也只得出空泛的基本規則。每當流星雨席捲太陽系內圍世界,保險業者總擔憂得發抖。

  當然,一切皆取決於所謂「流星」的定義。任何一塊抵達地球表面的宇宙碎渣,都有百萬個更微小的弟兄在「無人地帶」毀滅殆盡,即大氣層即將結束、太空卻尚未開始的交界處,也是那個夜裡偶有極光遊走的幽魂之境。

  這便是我們最熟悉的流星,每顆不超過圖釘般大。此外,還有更小的粒子,數量要再乘上百萬倍,它們同樣從天空飄落死去,卻因為體積太小,肉眼無法見證。前述這些——從無數塵埃、罕見的巨礫,乃至百萬年才可能一見、如山的漂流巨岩——通通被稱作流星。

  以太空旅行而言,流星只有在可能穿透船殼且破口足以造成危險時才值得被討論。這取決於相對速度與體積。統計學家備好圖表,詳列太空船在太陽系各個區域可能遭遇撞擊的次數及流星大小,最小的甚至只有幾毫克。

  擊中星後號的流星,可說是巨大無比:直徑接近一公分,重量足足有十克之多。根據統計圖表,要遇上如此龐然怪物,須等待十的九次方個日子,也就是將近三百萬年。他們幾乎可以完全確信,人類歷史上不會再碰到這樣的流星,可這事實無法帶給格蘭特和麥尼爾多少安慰。

  然而,情況本可能更糟。星後號進入軌道已經一百一十五天,航程只剩下三十天。如同所有的貨船,它運行的軌道為長橢圓形,在太陽的相反兩端[2]分別與地球和金星的軌道相切。高速客輪於行星際航行的速度是它的三倍,耗費的燃料是其十倍;而星後號只能像街車一樣,沿著既定的軌道,每趟差不多花費一百四十五天,拖著腳步踽踽前行。

  世上很難再出現比星後號更背離二十世紀初想像的太空船了。它的船體由兩個球體組成,直徑分別為五十米與二十米,以長一百米的圓柱相連,結構像火柴棒與黏土做成的氫原子球桿模型。船員、貨物與控制艙位於較大的球體,原子發動機則位於較小球體,遠離任何生物所及(這已是最委婉的說法)。

  星後號於太空建成。就算從月球表面,它也無法起飛;不過,離子推進器若火力全開,可產生重力二十分之一的加速度,一個小時內,它的速度便足以切換軌道,使星後號從繞行地球的衛星軌道換成繞行金星的。

  貨物在行星與太空間運載,由小巧但威力強大的化學燃料火箭負責。一個月內,拖船可從金星表面起飛,與星後號會合。只是,它不會停下,因為控制艙已無人能駕駛,而星後號將盲目地沿著橢圓軌道繼續運行,加速行經金星(每秒數英里),五個月後回到地球軌道,屆時地球早已離原地甚遠。

  若計算出的答案關乎生死存亡,即使只是簡單加法,耗費時間仍出人意料地長。格蘭特檢視算式數字,看了五六次才死心,確定答案不會改變。他坐在駕駛座,緊張地在白色塑膠桌面塗鴉。

  「最節省的情況下,」他說,「我們大概能撐二十天。也就是說,到時候……我們距離金星還差十天路程……」他的嗓音越來越微弱,最終沉默下來。

  十天聽起來不多,感覺上可比十年漫長。格蘭特苦澀地想起所有在冒險故事和廣播劇中翻玩這個情節的作家。這些過時的「專家」只會紙上談兵,沒幾個人曾到過比月球更遠的地方。根據他們的說法,這個情境下只可能有三種辦法。

  妥帖的辦法(正因妥帖,幾乎已成陳腔濫調)是將太空船改造為「溫室」或水耕農場,剩下的交給光合作用即可。或者,也可發揮化學工程或原子工程奇才(下略繁冗的技術細節),發明製造氧氣的機器,不僅能救自己的命(當然了,還要能英雄救美),還能擁有價值連城的技術專利。第三種辦法,或稱天外救星,便是靠另一艘恰好路線與速度都相同的太空船前來救援。

  然而這些都只是虛構,與現實不同。儘管第一種辦法理論上可行,星後號船上連一包植物種子也沒有。至於工程奇才的發明,僅僅兩個船員,無論才華多麼橫空出世又多麼絕望,短短几天內仍不太可能達成最頂尖的工業研究機構整整一世紀都做不到的事。

  而「恰好經過」的太空船,更幾乎不可能。就算同個航線上有其他貨船(而格蘭特確知沒有),可根據貨船行進的原理,兩艘船間的距離將保持恆定。若是沿著雙曲軌道狂飆的客輪,或許能設法縮短距離至幾十萬千米之內,不過,行進速度那麼快,登上客輪會和登上冥王星一樣困難。

  「如果我們拋下貨物,」麥尼爾打破靜默,「我們可能改變行進軌道嗎?」

  格蘭特搖頭。

  「要是可以就好了,」他回道,「可惜不能。我們是能在一周內趕到金星,但沒有足夠燃料能夠剎車,金星那邊也沒有辦法幫我們停下來。」

  「客輪也不行嗎?」

  「根據洛伊德登錄名冊,金星目前只有幾艘貨船。就算是客輪,也幾乎不可能操縱。即使客輪能夠追上我們的速度,救到我們之後該怎麼返航?要每秒五十千米的速度才行得通呢!」

  「我們要是想不出辦法,」麥尼爾說,「或許金星那邊有法子。得趕快通知他們才行。」

  「我正要這麼做,」格蘭特回道,「等我想好該說什麼。去幫我校準發送器吧。」

  格蘭特看著麥尼爾飄出艙房。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工程師恐怕會惹出麻煩。目前為止,他們還算處得來。麥尼爾是那種典型的胖子,和善好相處。不過,格蘭特現在明白,麥尼爾不夠堅強;在太空生活久了,他的意志和體形同樣益發鬆弛。

  發送交換機響起蜂鳴聲。船殼外的拋物面鏡對準像弧光燈般閃閃發亮的金星;只相距一千萬千米,金星與太空船行進方向幾乎平行。太空船所發射的電磁波波長三毫米,需半分鐘多方能抵達金星。曉得自己和生命無虞之間只差三十秒,感覺更為苦澀。

  待金星的自動監控器給出冷淡的「收到請講」,格蘭特便不疾不徐開始報告。他希望自己聽起來夠冷靜。格蘭特審慎分析了現況,最後請求建議。他沒有提及對麥尼爾的擔憂,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工程師會從發射器監聽他的信息。

  即使發送器的延遲時間已過,金星那邊還無人聽取信息。信息可能還留在記錄線軸里,幾分鐘內,就會有通信官過來,毫無防備地回放。

  通信官不會知道自己將接到多麼震撼的消息,電視報章將反覆報導,憐憫同情的漣漪不斷向外擴散至所有人居世界。

  目前為止,格蘭特心頭上只有自己的安危,完全沒想到運載貨物。若在古代,視海船為優先的船長恐怕會對格蘭特的態度大驚失色。不過,理智站在格蘭特那邊。

  星後號既不可能沉沒,不會觸礁,也不會像過往無數的海船般默默流向未知領域,從人類記憶中消失。無論船員發生何事,星後號都將安全無虞。若無外力介入,它只會繼續沿著軌道前進,行跡之精確,甚至人類未來數個世紀都能以它為準計算曆法。

  格蘭特突然想起,星後號運載貨物的保險金額高達兩千萬美元。世上值得於星際間運送的物品並不多,貨艙里的貨物,價值都超過等重(或說質量才對)的黃金。也許裡頭有什麼能派上用場,格蘭特去保險箱取貨運單。

  麥尼爾回到艙房時,格蘭特正在整理一頁頁薄韌的貨運單。

  「我把氣壓調低了,」麥尼爾說,「船殼有些縫隙,原本不成問題的,不過……」

  格蘭特漫不經心地點頭,將一疊紙遞給麥尼爾。

  「貨運清單。我提議我們全檢查一遍,看有沒有什麼能派上用場。」

  他沒說出口的是,若派不上用場,至少也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貨運單可說是星際商務往來的完整縮影,格蘭特沿著編號欄位往下讀,不禁想像起那些死氣沉沉的符號所代表的物品。第347項—1本書—總重4公斤。

  他讀到此項物品有著星號標記,保險金額十萬美元,吹了聲口哨。接著,他想起曾在廣播聽過,昏星博物館剛收購了初版《智慧的七柱》[3]。

  幾頁之後,他讀到相差甚遠的品項:各式書本—25公斤—無金錢價值。

  運這些書到金星得花不少錢,可單據上又寫「無金錢價值」。格蘭特任由自己的心思飄蕩:或許有人打算永久離開地球,帶著自己的珍寶前往新世界——那十幾本形塑他心志、影響他至深的著作。

  第564項—12卷影片膠捲。

  這當然是講述羅馬皇帝尼祿的超級史詩巨片《暴君焚城錄》[4]了。這部片搶在審查前早一步出發,金星正引頸期盼它的到來。

  醫療補給—50公斤。雪茄1箱—1公斤。精密儀器—75公斤。品項繁多,讀也讀不完。在相較年輕的文明看來,這些物品不是極其罕見,就是工業或科學水準尚無法製造。

  貨物可明確分成兩類:張狂的奢侈品以及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甚少物品介於兩者之間。而且這些貨物中沒有半項能帶給格蘭特一絲絲希望。儘管本來就不指望能找到什麼,他卻仍不由自主地被失望淹沒。

  金星終於發出回復時,記錄器花了快一個小時才跑完。他們收到一份浩繁的問卷,細節之瑣碎,令格蘭特甚至陰鬱地懷疑自己答完前可能已先喪命。多數提問是有關太空船的技術問題,兩顆行星的專家正集思廣益,試圖拯救星後號與船上所運載的珍貴貨物。

  「嗯,你怎麼看?」格蘭特在麥尼爾讀完信息後問。他仔細觀察工程師是否出現感受到壓力的跡象。

  麥尼爾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他聳聳肩,說的話與格蘭特心中所想差不多。

  「這可夠我們忙上好一陣子,這麼多測試,一天之內我做不完。多數時候,我都能猜到提問的原因,不過有些問題實在太奇怪了。」

  格蘭特也懷疑如此,不過他沒有接話,讓麥尼爾繼續說。

  「船殼泄漏比率……這還算合理,可怎會有人想知道輻射遮蔽率呢?我猜他們只是假裝有些辦法,好保持我們的士氣,或讓我們忙到沒時間擔心。」

  麥尼爾顯得相當冷靜,這讓格蘭特既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點討厭:鬆一口氣是因為他原本擔心麥尼爾又會大鬧一場,討厭的則是麥尼爾的性格並不符合他原先的分類。到底,稍早的失控展現的是這個人的性格,或者,此般反應其實是人之常情?

  對格蘭特而言,世界非黑即白。他無法判斷麥尼爾究竟是懦弱還是勇敢,因而感到生氣。他不曾想過,兩者可能同時為真。

  太空旅行讓人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這是所有人類經驗當中最獨特的。就算在月球上,也能從太陽光影緩緩爬過一個又一個岩坡看出時間。往地球望去,不停自轉的地球更是顆巨大的時鐘,幾個大陸各為時針。然而,搭乘以陀螺儀平衡的太空船長途旅行,陽光映照在同側牆或地板上,恆常不變,只有天文鐘嘀嘀嗒嗒,鐘面顯示的時日已不再有實質意義。

  格蘭特與麥尼爾早已學會建立規律,以適應仿佛靜止的時間。身處太空深處,他們的行動與思考從容不迫,直到接近旅程終點、準備開始剎車操作,才會被忙碌取代。現在,儘管已然被宣判死刑,他們仍繼續隨著長年習慣,照常作息。

  每天,格蘭特嚴謹地撰寫日誌,確認太空船位置,完成各項例行工作。麥尼爾也儘可能維持正常,照表操課,不過,格蘭特懷疑某些設備維護做得挺敷衍。

  被流星擊中已過了三天。過去二十四小時內,地球與金星一直在開會,格蘭特琢磨何時才能得知他們的討論結果。縱使找來全太陽系最高明的技術專家,格蘭特也不認為他們能得救,不過,眼前生活看來如此正常,空氣仍潔淨新鮮,也很難讓人放棄希望。

  第四天時金星再次傳訊。脫下技術的外衣,信息內容根本是篇悼文;對格蘭特和麥尼爾的生死未置一詞,卻對貨物安全給予詳盡指示。

  地球上,天文學家正在計算所有未來幾年內可能攔截星後號的軌道。甚至,在六至七個月後,太空船回到遠日點時,他們便有機會從地球攔截。不過,如此救援任務只有空艙的高速客輪辦得到,而且燃料費更是貴得驚人。

  收到信息後不久,麥尼爾就消失了。一開始,格蘭特還稍微鬆了一口氣。假使麥尼爾決定自己消化,那是他自己的事。何況格蘭特也有好幾封信得寫,雖說要寫遺囑還有點早。

  輪到麥尼爾準備「晚」餐了。他通常樂在其中,因為他胃口很好。格蘭特發現廚房沒有傳出平常的聲響,便起身尋找他的船員。

  麥尼爾在自己的艙房裡躺著,一臉平靜祥和。一個金屬箱飄在他身側,有強行打開的痕跡。格蘭特不需檢查也能猜出箱子的內容物,看麥尼爾一眼就知道了。

  「真是可惜呀,」工程師說,毫不羞慚,「得從管子裡吸這玩意兒。你不如把油門催下去,讓我們好好享受它吧?」

  格蘭特怒眼瞪著麥尼爾,滿臉蔑視,麥尼爾也不閃躲,直視他的雙眼。

  「噢,別掃興!你也來點兒吧,都這種時候了,有什麼關係!」

  麥尼爾將瓶子推向格蘭特。酒瓶飄來時,格蘭特靈巧地擋了回去。那是瓶上好的葡萄酒,他記起貨運訂單,這個小小的金屬箱價值少說要幾千美元。

  「我認為,」格蘭特嚴厲地說,「就算是現在的情況,也沒必要表現得像只豬玀。」

  麥尼爾還沒喝醉。他才剛踏進微醺那明亮的前院,還未隔絕於枯燥的現實之外。

  「我已經做好準備,」麥尼爾莊嚴地說,「聽你有什麼大道理,可以反駁我現在的行為。在我看來,我的行為可是合情合理。但你得趁我還講理時快點說服我。」

  他再次按壓塑膠容器,紫色液體噴入他的口中。

  「姑且不論你這是偷竊公司財物,他們遲早會來救回的,你也不可能繼續醉上好幾周吧。」

  「這點,」麥尼爾若有所思地說,「我們走著瞧。」

  「才不呢。」格蘭特反駁道。他抵著牆,狠狠地朝貨櫃箱推了一把,箱子穿過門口,飛出艙房。

  他跟在箱子後頭,大力甩門。他聽見麥尼爾大吼:「這手段還真下流啊!」

  工程師得花不少時間(尤其是以現在的狀態)才能解開束帶追上他。格蘭特將貨櫃箱推回貨艙,鎖了門。旅程當中,貨艙不曾有鎖門的必要,所以麥尼爾不會有鑰匙。格蘭特只須把控制艙的備用鑰匙藏起來。

  一段時間後,格蘭特又經過麥尼爾的艙房,聽見他在唱歌。他還有幾瓶酒為伴,正在扯著嗓子喊:

  「我們不在乎氧氣哪兒去了

  只要不在酒里……」

  格蘭特只受過理工訓練,不知道這句引言出自哪裡。他停下來傾聽時,驚覺自己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深深震撼。為他說句公道話,格蘭特完全認不得這是什麼情緒。

  情緒一涌而上,又迅速消退,空留格蘭特反胃的感受,令他不停顫抖。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麥尼爾的反感已逐漸轉變為憎恨。

  「長途旅程船員不能少於三人」為太空旅行基本規則之一,其背後有堅實的心理學理論基礎。

  不過,規則是用來打破的。儘管原本的船長缺席,星後號船主仍取得太空管制局與保險公司的全面許可,獲准讓星後號朝金星出發。

  出發前船長臨時病了,找不到替補人選。而行星是不等人的——星後號若不及時出發,就沒有必要出航了。

  這關係到上百萬美元的貨物,所以星後號必須啟航。格蘭特與麥尼爾能力都很優秀,也不介意多分擔一些工作、領取雙倍薪資。儘管兩人的基本個性天差地別,正常情況下,他們相處還算融洽;而現在情況遠超出正常範圍,也不是任何人的錯。

  據說,只要三天不進食,文明人與野蠻人間的任何分野都會消失殆盡。雖然格蘭特與麥尼爾目前生理尚無不適,他們的想像力卻過於活躍了,心理狀態幾乎與劃著名獨木舟、迷失於太平洋的島民無異,只是他倆不願承認。

  關於現況,還有一個可能未曾被提起,卻是最關鍵的。格蘭特在筆記里反覆驗算,其算式仍不完整。兩人皆暗自多想了一步,也各自得出同樣的結論,卻都沒說出口。

  這其實非常簡單,與初階算數題目極其類似:六人可於兩天組裝五架直升機,多久可……只是這個戲仿版本更為駭人。

  氧氣量足以讓兩人生存二十天,太空船要三十天才能抵達金星。這不用數學神童都算得出來,若只有一個人,不多不少,或許有機會活著抵達,漫步於昏星港的金屬巷弄。

  兩人共同的死期是二十天後,而他們閉口不提的期限,將在十天後到來。在那之前,氧氣仍夠兩人共同使用;在那之後,剩下的氧氣,只夠讓其中一人活著抵達旅程終點。在完全置身事外的人看來,目前的情況可說非常有趣。

  顯然,心照不宣的沉默無法再維持下去了。但即使在最理想的狀態下,兩個人友好地討論誰該自殺就極為艱難了,何況兩人已不再和對方說話。

  格蘭特希望能儘量公平。因此,唯一的可行方式是等麥尼爾酒醒,再與他開誠布公地談。格蘭特在工作崗位的思緒最為清晰,因此他往控制艙行去,將自己固定於駕駛座。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虛空看了好一陣子。或許通信討論比較合適,最後他如此決定。畢竟,兩人現在只維持著表面和平。他在筆記板夾加上一張紙,開始寫:「致親愛的麥尼爾……」接著,他撕掉這頁,再次動筆:「致麥尼爾……」

  他寫了快三個小時,卻仍不甚滿意。有些事要寫成白紙黑字就是天殺的難。至少他設法寫完了。

  格蘭特封起信口,把信收進他的保險箱鎖起來。此事可再等一兩天。

  * * *

  地球與金星上迫切等待星後號消息的千千萬萬民眾,對船上逐漸累積的緊繃氣氛毫無所知。幾天來,報紙與廣播全在談各式各樣的救援奇招。除了星後號,三個主要人居世界的民眾茶餘飯後沒有別的話題。然而,位居風暴中心的二人,並不知道他們的處境造成的星際騷動。

  金星通信站可隨時與星後號聯繫,但是沒什麼能說的。向死期將近的囚徒傳達鼓勵話語,就算行刑日期仍未確定,還是頗為過分。

  因此,金星安於每日與星後號交換例行信息,而地球湧入的各種建議、忠告與採訪邀約,全被排拒在外。於是,地球的私人無線電公司拼了命想直接聯繫星後號,卻徒勞無功。全因為金星近在眼前,格蘭特和麥尼爾壓根兒沒想到把接收器轉向其他方位。

  有一次麥尼爾從他的艙房出現,兩人的互動算不上多麼熱絡。不過,除了這段尷尬的插曲,星後號船上的生活照舊。

  除了睡覺,格蘭特多數時間都在駕駛座計算攔截星後號的操作,或無止盡地寫信給妻子。若他想,他大可直接與妻子通話,但想到可能有百萬隻耳朵在聽,他就卻步了。星際通話線路理應為私密通信,只是,對他們談話內容感興趣的人實在太多。

  再過幾天,格蘭特向自己保證,他就要把信交給麥尼爾,他們便可共同決定怎麼做。延後幾天,好給麥尼爾主動提起此事的機會。格蘭特完全拒絕考慮麥尼爾或許是有其他的考量才遲遲未提起的可能性。

  他常想,不知道麥尼爾都在做些什麼。工程師的書本微縮膠捲收藏數量驚人,因為他涉獵範圍廣,興趣也異於常人。格蘭特知道他最喜歡的著作是于爾根的,或許麥尼爾正沉浸在奇想故事的魔法中,更甚以往,好忘卻悲慘的現況。麥尼爾的其他收藏,就沒有這麼高尚了,不少是「異色」之流。

  事實是,麥尼爾的個性過於複雜,有許多幽微之處,格蘭特完全無法理解。他是享樂主義者,每次出航、幾個月的艱苦生活,讓他更樂於追求人生的各種逸樂。然而,他絕不像缺乏想像力且如清教徒般禁慾的格蘭特所推測的那樣,是個懦弱的小人。

  確實,受到現實的震撼,他起初完全失了態;紅酒事件(以格蘭特的標準而言)也值得譴責。不過,麥尼爾崩潰過後,已重新打起精神。這就是麥尼爾與堅毅卻易碎的格蘭特之間最大的差別。

  儘管出於二人的默契,星後號的例行工作回歸正常,船上的緊張氣氛卻絲毫沒有緩解。除了一起用餐,格蘭特與麥尼爾儘可能避開彼此。共處時,兩人又過度客氣與禮貌,仿佛都極力表現正常,卻莫名失敗。

  格蘭特希望麥尼爾自己提起自殺的話題,為他免除這個彆扭的重擔。而頑固的工程師絕口不提,更讓格蘭特愈發憎厭與不屑。雪上加霜的是,格蘭特開始受到噩夢侵擾,睡得很差。

  噩夢夢境總是相同。格蘭特小時候,常因為睡前故事過於刺激,等不及隔天早上再繼續讀。為了不被發現,他會躲在被窩裡、就著手電筒的光閱讀,包裹於白色中,像窩在溫暖舒適的繭裡頭。約過十多分鐘,被窩裡就會變得滯悶,難以呼吸。不時探頭,享受涼快而鮮美的空氣,也是格蘭特童年的樂趣之一。

  而現在,三十年過後,無邪的童年時光回過頭來糾纏著他。格蘭特夢見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沉、越顯稀薄,自己卻逃不出床被的無情桎梏。

  他本想隔兩天便把信交給麥尼爾,不知為何又推遲了。這樣拖延非常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設法說服自己這麼做是合理的。

  他其實是在給麥尼爾一個救贖的機會,給他機會提起這個話題,證明自己不是懦夫。格蘭特卻根本沒想過,可能麥尼爾心中所想的也是如此。

  距離死期只剩五天時,格蘭特首度琢磨起謀殺。「晚」餐過後,他正想放鬆,麥尼爾在廚房忙裡忙外,發出(在他看來)不必要的聲響。

  這個工程師對世界有什麼價值?格蘭特暗忖。他既無義務須履行,也沒有家累,死了也沒分別。反觀格蘭特,除了妻子還有三個小孩。他頗為關愛自己的孩子,但由於某些神秘因素,孩子們似乎僅出於本分地回應父親的愛。

  任何公正的判官都能輕易決定兩人中誰應活下來。麥尼爾若還有一絲正直,早該得出同樣的結論。既然他拒絕行動,就表示他放棄爭取自己的性命。

  這是格蘭特潛意識的基本邏輯:幾天前潛意識就已經得出解答,而現在,它終於獲得格蘭特的注意。公允地說,格蘭特起初確實驚駭地否定了這個念頭。

  格蘭特是耿直且可敬的人,恪守嚴格的行為準則。正常人(於此,以「正常」稱之或許有些混淆)偶爾湧現的殺意也鮮少令他動搖。但是,在所剩無幾的日子裡,殺意出現得更為頻繁。

  空氣已經明顯變濁。尚不至於呼吸困難,卻不停提醒他們眼前的危機。格蘭特發現,窒悶的環境使他更難入睡。失眠的好處是,他終於不須再受噩夢侵擾,但身體累壞了。

  他的神經越來越衰弱,尤其因為麥尼爾表現得出乎意料(且令人厭惡)地冷靜,相形之下更為明顯。格蘭特明白,他們必須儘快攤牌,否則就危險了。

  格蘭特到控制艙拿信時,麥尼爾一如往常待在自己的艙房。拿出鎖在保險箱裡的信,格蘭特感覺那是上輩子的事了。他原本想看信中有沒有什麼需要補充,但發覺那又是拖延的藉口。於是,他毅然決然走向麥尼爾的艙房。

  由一個中子開始的連鎖反應,能在轉瞬間摧毀百萬條性命,禍延好幾個世代。同理,微不足道的瑣事能夠觸發決定性的事件,左右一個人往後的行為,甚至主宰了他的未來。

  使格蘭特在麥尼爾艙房門口停下來的瑣事,再瑣碎不過了,平常他根本不會察覺的。那是煙味,菸草的味道。

  想到工程師如此耽於逸樂,毫無節制,浪費僅存幾公升的氧氣吸菸,格蘭特完全被怒火遮蔽了。格蘭特呆站著,他的情緒過於強烈,使他動彈不得。

  接著,他慢慢將手裡的信揉成一團。那個擅自闖進腦海的念頭,幾經思量,至今已完全被格蘭特接受。麥尼爾原有機會可以證明自己,而他自私至極、令人難以置信的行為只證明一件事:他沒有資格活命。

  格蘭特如此驟下結論,再蹩腳的心理學家也能一眼看出蹊蹺。確實,憎恨驅使他跨步離開麥尼爾的艙房,但逃避正道也令他感到輕鬆。比起高尚的做法,例如提議以某種概率遊戲決定生死、確保公平,他早就想找理由說服自己不這麼做。

  麥尼爾偷偷抽菸的事,恰好是格蘭特讓自己心安最理想的藉口。因為,即使格蘭特可能圖謀人命,甚至置人於死地,他仍不能違背自己的道德準則。

  其實,格蘭特又誤會麥尼爾了。工程師是個老煙槍;就算是平時,菸草也是維持他心神穩定的必需品,試想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又會多麼需要煙呢!這是偶爾才抽甚至不太享受抽菸的格蘭特不可能理解的。

  麥尼爾規定自己一天只能抽四支煙。他仔細計算過,這不會對全船氧氣消耗量造成具體可測量的影響,卻為他精神穩定(間接而言,也對格蘭特的精神穩定)大有助益。他深知不可能與格蘭特解釋這些,於是私底下偷抽。自己竟能如此自律,麥尼爾不只感到慶幸,甚至有些自我陶醉。格蘭特察覺煙味,純粹是麥尼爾運氣太差。

  雖說格蘭特才剛剛說服自己實施謀殺,他的行動卻極為按部就班。他毫不遲疑,加快腳步回到控制艙,打開藥箱。藥箱內容物標示清楚,排列井井有條,太空中所有可能發生的緊急事件,幾乎都被設想到了。

  甚至包括最極端的事件……格蘭特在找的小瓶子就收納於彈性束帶後方,瓶身圖案已經潛藏在他腦海深處好幾天了。白色標籤上畫著骷髏與兩根交叉骨,圖下文字寫著:用量約半克,無痛且幾乎即刻導致死亡。

  無痛且即刻導致死亡,很好。標籤略過未提的是,此毒藥嘗起來也沒有味道。

  格蘭特準備的餐食與麥尼爾精心傾力的料理天差地別。任何懂吃或長期生活於太空的人,為了保護自己,通常都善於烹飪。麥尼爾很早以前就習得烹飪的技藝。

  對格蘭特而言,用餐是無可避免且惱人的例行公事,能越快解決越好。他的料理向來反映這種觀點。麥尼爾已經不再抱怨;不過,看到格蘭特對眼前這頓飯下的工夫,他必定深感好奇。

  若麥尼爾用餐時注意到格蘭特越來越緊張,他也沒說出口。兩人沉默用餐,但這也不令人意外,畢竟閒聊的可能性早已耗盡。收拾完最後的餐盤(碗緣向內折的深碗,以免食物飄出來),格蘭特走進廚房,準備餐後咖啡。

  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咖啡上桌前,令人發狂且荒謬的事發生了。格蘭特突然想起上世紀一部經典影片[5]的橋段:偉大的卓別林試圖對妻子下毒,卻不小心互換了杯子。

  此時,千不該萬不該想起的就是這種事。格蘭特靜默地陷入歇斯底里,慌亂得直發抖。愛倫·坡筆下那樂於違背謹慎的原則與自保背道而馳的悖理惡魔正在蠢動,整整一分鐘後,格蘭特終於能控制住自己。

  他設法維持(至少表面上看來)冷靜,把兩個塑料容器與吸管端上桌。不會弄混的,因為工程師的容器上寫著大大的「麥」字。

  想到這兒,他又差點忍不住要開始神經緊張得咯咯笑,於是趕緊克制自己,同時悲慘地驚覺他的心理狀態遠比自己所想的更差。

  格蘭特盡力不顯露心跡,有些入迷地看著麥尼爾把玩咖啡杯。工程師看來完全不趕時間,他別有深意地望向太空,最後才將吸管湊至唇邊啜飲。

  不一會兒,他咳了一聲——格蘭特覺得有隻冰冷的手緊緊攫住他的心臟。麥尼爾面向格蘭特,平穩地說:「你總算會弄咖啡了!還真燙。」

  格蘭特的心終於慢慢恢復跳動。他怕說話會穿幫,僅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麥尼爾小心地將杯子置於距離他的臉幾英寸以外,讓它在空中飄浮。

  麥尼爾看起來若有所思,仿佛正為了重大發言斟酌用詞。格蘭特暗自咒罵自己,咖啡太燙了,謀殺犯都是因為這種小細節出錯而上絞刑台的。麥尼爾再等下去,格蘭特就要因為過於緊張而自亂陣腳了。

  「我想,」麥尼爾悄聲向格蘭特說,「你應該想到過,船上的氧氣夠我們其中一人安全抵達金星。」

  格蘭特盡力控制怦怦作響的腦袋,逼自己回神,將眼神從那個令人入迷的杯子轉開。回答時他感到喉嚨乾澀:「是有……這麼想過。」

  麥尼爾輕觸杯子,覺得還是太燙,繼續若有所思地說:「那麼,我們其中一人決定從氣閘口走出去,不就很合理嗎?或者,喝下這裡頭的毒藥?」他以拇指指向醫藥箱,他們的位置剛好看得見。

  格蘭特點點頭。

  「當然,唯一的問題是,」工程師說,「誰是倒大霉的那個。我提議以抽牌或其他隨機的遊戲決定。」

  格蘭特盯著麥尼爾,看得出神,入迷程度幾乎要高過他緊張的程度。他不敢相信工程師竟能如此冷靜地討論這個話題。格蘭特原本確信他並未起疑心,但顯然他的思考脈絡與格蘭特自己的不謀而合。而在此刻提起這件事,怎麼想都不是巧合。

  麥尼爾認真地望著格蘭特,仿佛在觀察他的反應。

  「你說得對,」格蘭特聽見自己回答,「我們應該討論討論。」

  「是啊,我們該這麼做。」麥尼爾漠然地說,接著再次伸手取杯子,將吸管湊至唇邊,慢慢啜飲。

  格蘭特無法等著麥尼爾喝完。他以為能卸下重擔,卻詫異地發現並沒有更輕鬆,甚至微微感到後悔;但不是因為懊悔,而是瞬間想起,接下來只有他獨自待在星後號,被自己的思緒糾纏,救兵到來前他得撐超過三周時間。

  他不希望見到麥尼爾死去,對此他感到相當反胃。於是,沒有再多看受害者一眼,格蘭特開始朝出口移動。

  恆常不移的熾日與星辰毫不閃爍,照耀著星後號,太空船看似和繁星同樣靜止不動,絲毫看不出槓鈴造型的小小太空船正全速前進,較小的那個球體靜靜等待,時間一到,便將釋放百萬馬力。確實,也絲毫看不出船上是否有任何生命。

  太空船夜側的氣閘緩緩打開,船內的光透了出來,形成燦爛的光環,詭異地懸於黑暗中。光環突然出現缺蝕,兩個形體飄出船外。

  其中一個比另一個形體龐大許多,且原因相當關鍵——較大的形體,原來穿著太空服。有些服飾,可以任人高興穿脫,頂多損及名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損失,可太空服並不是這麼回事。

  黑暗中看不清形體的動作。接著,較小的形體開始緩緩移動,逐漸加速,從太空船陰影中躥出,暴露於陽光之下。現在能清楚看見形體背後綁著一個圓筒,氣體向後噴射,細霧隨即消失在太空中。

  那個「火箭」雖原始但實用。這樣一來,太空船微小的引力就不至於將形體拖回船邊。

  向外射出的屍體微微旋轉,襯著繁星越來越小,一分鐘內便從視線消失。氣閘邊的形體動也不動,看著屍體消失。接著,艙外門關閉,光環消失,太空船陰影側的牆上只剩地球反射的光微微閃爍。

  接下來的二十三天皆無事發生。

  赫拉克勒斯號的船長轉向大副,輕嘆一口氣。

  「我原本擔心他辦不到呢。只憑他一個人駕船切換軌道,應該難以招架吧!尤其現在船上的空氣又那麼差。我們多久能接到他?」

  「大概一小時。他的離心率還很高,不過我們能修正。」

  「很好。發消息給利維坦號和泰坦號,說我們與飛船聯繫上了,要他們準備起飛。另外,如果是我,氣閘口接上之前,都不會跟你那些記者朋友爆什麼料的。」

  大副還算懂禮貌,臉紅了:「我並沒有這個打算。」聲音聽起來有點受傷,他輕巧地按著計算器的按鍵,似乎對熒幕上閃現的答案感到不悅。

  「我們最好登船,自己幫星後號減速至圓周速率,再呼叫其他拖船,」大副說,「不然會浪費很多燃料。星後號現在的速度還是太快,每秒快一千米呢。」

  「好主意,叫利維坦號和泰坦號待命,等我們通知新軌道再出發。」

  信息還在努力穿過遮蔽了底下行星大半表面的厚重雲坡,大副若有所思地說:「不知道他現在感覺如何呢?」

  「這我知道。他肯定很高興自己還活著,其他什麼都顧不了。」

  「可是,他為了平安回家,把同伴留在太空中呢。我不確定我會不會這麼做。」

  「誰會希望這麼做呢?但你也聽到廣播啦,他們冷靜討論過,輸的人進太空。這是唯一合理的辦法。」

  「或許合理,但為了自己能活下來,這麼冷血地讓同伴犧牲性命,實在很糟。」

  「該死,別那麼多愁善感!若這事兒發生在我們身上,我敢打賭,你早就把我推出去了!我恐怕還來不及說再見呢!」

  「除非你先打算那樣對我。話說回來,赫拉克勒斯號大概遇不上這種事。我們頂多出港五天而已吧?哼,還說太空旅行有多浪漫呢!」

  船長沒有回應。他正從導航望遠鏡的目鏡向外窺視;星後號應該已經進入視線範圍內了。船長調整刻度時無人說話,一會兒後,船長滿足地輕嘆一聲。

  「看到飛船啦,約九百五十千米。要船員待命,然後再傳個信息給他吧。跟他說,我們再半小時就到……雖然沒那麼快,至少讓他開心點。」

  幾千米長的尼龍繩吸收了兩艘船的相對動量,因為壓力而慢慢變形;星後號與赫拉克勒斯號向彼此靠近,尼龍繩又漸漸鬆弛。電動絞車開始運作,赫拉克勒斯號像蜘蛛般沿著繩索爬至貨輪旁。

  兩人身著太空服,揮汗扛著笨重的反應處理設備,(因此艱難地)接上太空船的氣閘,加以固定。船艙外門滑開,兩船氣閘口新鮮與混濁的空氣混合。赫拉克勒斯號大副手裡握著氧氣筒,邊等邊猜想倖存者的狀態如何。然後星後號艙內門滑開了。

  兩人分別站在連接兩船氣閘的廊道兩端,對望了片刻。氣氛平淡,沒有什麼戲劇性,大副因而感到驚訝,並微微失落。

  為了成就此刻,發生了那麼多事;而此刻即將鑄為歷史,竟如此寡淡,幾乎像是反高潮一般。大副暗自希望(因為他是無可救藥的浪漫派)能夠說出什麼千古名言,例如「閣下想必是李文斯頓博士」之類,讓他名垂千史。

  不過,他只說得出這麼一句:「你好啊,麥尼爾。很高興見到你。」

  儘管大為消瘦、神情枯槁,但麥尼爾經歷如此折磨,狀態已算不錯。他感激地吸進一大口純氧,盡力抗拒想即刻躺下睡覺的衝動。他向大副解釋,為了保存氧氣,過去一周里他幾乎只睡覺,不做別的事。大副看來鬆了口氣;他本來擔心,不知道等多久麥尼爾才會娓娓道來。

  貨物正在轉運,其他兩艘拖船正映著金星新月形狀的雲霧攀升,麥尼爾開始交代過去數周的事件,大副偷偷摸摸地做筆記。

  麥尼爾平靜地敘述,不帶個人情感,仿佛轉述發生在別人身上或純粹虛構的冒險故事——當然,某個層面而言,這麼看待也沒有錯;但若認定麥尼爾說了謊,又不甚公道。

  他並沒有捏造任何事,但略過了不少。他有三周時間可整理說辭,也確保其中毫無破綻……

  格蘭特已經到了門口,才聽見麥尼爾輕聲喚他:「怎麼急著走呢?不是有事情得討論嗎?」

  格蘭特抓著門,停下移動的身體。他緩緩轉身,不可置信地盯著工程師。麥尼爾早該死了,卻仍舒適地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表情極富深意。

  「坐下。」麥尼爾明確地說。這時,仿佛所有權威都交到了他的手裡。格蘭特順從地照做。情況有異,但他不確定哪裡出了錯。

  控制艙內的寂靜似乎無止盡。然後,麥尼爾頗為憂傷地說:「我對你的期望更高啊,格蘭特。」

  格蘭特終於重拾說話的能力,卻幾乎認不得自己的嗓音。

  「你在說什麼?」他悄聲應道。

  「你覺得我在說什麼?」麥尼爾回復,露出微微困擾的表情,「當然是指你試圖對我下毒的事呀。」

  格蘭特搖搖欲墜的世界終於崩塌。不過,無論崩塌與否,他都顧不得了。麥尼爾開始檢視自己保養得宜的指甲。

  「我想知道,」他說,仿佛只是隨口問個時間,「你何時決定要殺我的?」

  一切感覺太過虛幻,格蘭特覺得自己完全脫離了現實,像在扮演某個劇中角色。

  「今天早上。」他說,也信了自己的說法。

  「嗯哼。」麥尼爾應道,顯然不太相信。他抬起腳,往醫藥箱移動。格蘭特的雙眼跟著他移動,看他在箱子隔間裡翻找,帶著小毒藥瓶回到座位。瓶子看起來仍是滿的,格蘭特細心確認過這點。

  「或許我該對整件事情大發脾氣,」麥尼爾用兩根手指捏著藥瓶,繼續以閒聊的語氣說道,「但不知怎的,我沒有很生氣。可能因為我本就對人性不抱太大幻想吧。當然啦,也因為我老早就知道會這樣。」

  格蘭特只聽進了最後一句。

  「你……早就知道?」

  「老天爺啊,當然了!你實在太容易看透,恐怕不適合當罪犯。好啦,現在你的小小計謀失敗了,搞得我們倆立場有點尷尬,是吧?」

  這個說法遠過於輕描淡寫,令人難以回應。

  「照理說,」工程師深思著繼續說,「我應該暴跳如雷,聯繫金星中央通信站,任你由官方處置。但這麼做實在沒有意義,我也不是愛發脾氣的人。當然了,你會說那是因為我太懶,可我不這麼認為。」

  他對格蘭特投以扭曲的微笑。

  「噢,我很清楚你怎麼看我。你那有條有理的腦袋早就把我歸類了吧?我很軟弱,耽於逸樂。不具備任何道德勇氣——或任何道德。我只在乎自己,對其他一切毫不關心。呃,也不是說我否認這些,大概九成都是事實。可是,格蘭特啊,剩下那一成才最重要!」

  格蘭特無心投入精神分析,現在的時機也太不適合。何況,他滿腦子都在想到底哪裡失敗了,麥尼爾的生命為何尚未終結。麥尼爾深知這點,一點也不急著揭曉謎底,滿足格蘭特的好奇心。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格蘭特問,急切地想結束一切。

  「我想繼續討論,」麥尼爾平靜地回答,「被咖啡打斷的那個話題。」

  「你該不會是指——」

  「噢,是的。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這沒道理啊!你暗藏了一手!」格蘭特哭喊。

  麥尼爾嘆息。他把藥瓶放下,堅定地盯著格蘭特。

  「你沒有立場指控我任何事吧。就像先前說的,我提議我們共同討論決定由誰服下毒藥。還有,」他又拿起藥瓶,「是貨真價實的毒藥,不像這玩意兒,只在嘴裡留下怪味。」

  仿佛有道光照入格蘭特的腦海里:「你把毒藥調包了!」

  「當然。你可能以為自己演技不錯,老實說,格蘭特,在我看來你的演技爛透了。我早就看出你在謀劃些什麼,可能比你自己發現得更早。過去幾天,我已經徹底把船上的危險都排除了。想像你可能殺我的各種方式確實很有趣,也很能消磨時間。毒藥實在太容易想到,我第一個解決的就是它。只是,放示警信號時,我下手可能太重,喝第一口咖啡時我差點露餡兒。鹽跟咖啡實在不搭。」

  麥尼爾又露出那個扭曲的微笑:「而且,我本希望你的手法可以更細緻些。目前,我已經想出十五種在太空船上殺人的方法,不過暫且不一一說明。」

  這下可好,格蘭特心想。他非但沒有被當成罪犯,反而像沒有好好做功課的愚蠢學童。

  「儘管如此,」格蘭特不可置信地說,「你還是願意從頭開始?如果輸了,也願意自殺?」

  麥尼爾沉默了好一陣,然後緩緩道:「看來,你還不相信我。你那死板的腦袋想不通,對吧?或許我能解釋給你聽。其實這很簡單。

  「我確實享受人生,格蘭特,無愧無悔。可最美好的歲月已經過去了,我對於活下去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執著。確實,活著的時候,對於生活許多方面,我還是頗為挑剔。

  「你可能以為我的人生毫無理想吧,格蘭特。但我確實有理想。我向來希望自己的行為符合文明和理性。當然不見得每一次都成功,若失敗,我總希望能夠補救。」

  他停頓了一下。再接下去說時,他的語氣好像要為自己辯解,而不是格蘭特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辯駁:「我向來都不太喜歡你,格蘭特,可是我對你很是敬佩。所以我實在很遺憾事情落到這步田地。船體破洞那天,我對你再敬佩不過了。」

  說到這裡,麥尼爾第一次必須搜索合適的字詞。說下去時,他迴避格蘭特的眼神。

  「我那時的表現不算多好。我以為不可能的事情卻發生了。長期以來,我都以為自己不會崩潰,可是一切發生得太快,令我措手不及。」

  他試著用幽默掩飾難為情:「第一次上太空時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我肯定自己不可能暈太空的,結果下場更慘,要是我沒有過度自信就好了。但是,我那時挺過來了,這次也是。格蘭特,看到你開始崩潰,是我這輩子最驚訝的事情。竟然是你!

  「噢對,紅酒的事!可以想像你正在想那個。關於那次,我可毫不後悔。剛剛說過吧,我的理想是做個文明人,而文明人總知道何時該喝醉。你可能不理解就是了。」

  奇怪的是,格蘭特正開始慢慢理解。他終於得以一窺麥尼爾錯綜曲折的思路,並發現自己對他的看法錯得離譜。不,也不是這麼說;格蘭特的看法確實沒錯,但僅僅觸及表面,他未曾設想表面之下的層層疊疊會有多深。

  靈光首度乍現,縱然不可復返,格蘭特終於理解麥尼爾行事背後的動機。這並不單是懦夫想為自己扳回顏面或對世人證明自己而已,畢竟不會有人確知星後號船上具體發生了何事。

  再怎麼說,依著麥尼爾那時常惹惱格蘭特的安然自得的個性,他恐怕完全不在乎世人的評價。也正因為這樣的性格,他勢必得盡力維護他對自己的評價;若做不到,人生根本不值得活,而麥尼爾是不可能違背自己的心意過活的。

  工程師細細觀察格蘭特,大概猜到格蘭特已經逐漸得出真相,於是語氣突然轉變,仿佛自陳過多,感覺有些抱歉。

  「別以為我多麼天真,樂於以德報怨,」他說,「這純粹是邏輯。畢竟,我們勢必得達成某種程度的協議。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對方沒有留下什麼免責的信息就死了,我們任何一人都難以解釋發生的事。」

  格蘭特被熊熊怒火遮蔽,完全沒想到這點。不過,他也不認為這件事對麥尼爾的決策有多大影響。

  「是吧,」他回道,「你說得對。」

  格蘭特現在感覺好多了。所有的憎恨之情都從他身上流光,他終於回歸寧靜。真相已大白,他接受了現實。事實與他所想像的差了多遠都不再重要。

  「好,那就來吧,」他不帶情緒地說,「我記得船上有副新的卡牌。」

  「我們應該先跟金星通話。我們兩人都得傳信息,」麥尼爾特別強調,「一切協議都該完整記錄在案,以免有人問起令人尷尬的問題。」

  格蘭特心不在焉地點頭。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太在乎了。甚至,十分鐘後,他抽出牌,面朝上擺在麥尼爾的牌旁邊時,他還微笑了。

  「這就是所有的來龍去脈了嗎?」大副問道,暗忖自己在維持體面的前提下,能多快衝到發送器前。

  「是的,」麥尼爾不疾不徐地說,「就是這樣。」

  大副咬著鉛筆,盤算下個問題的用詞:「我想,格蘭特的反應相當冷靜囉?」

  船長瞪了大副一眼,他躲開了。麥尼爾依舊漠然地看著他,仿佛可以看穿大副,讀到那些煽情的新聞頭條。麥尼爾起身,朝觀景窗移動。

  「你們都聽過他的廣播信息,不是嗎?聽起來夠冷靜吧?」

  大副嘆息。此般情境下,兩人竟能如此理性、如此自持,仍然令他難以置信。他可以想像所有充滿戲劇性的轉折:偶然爆發的瘋狂行徑,乃至於意圖謀殺。然而,根據麥尼爾的說法,這一切都沒發生。太可惜了。

  麥尼爾再次開口,像自言自語:「是啊,格蘭特行為可敬,非常可敬。實在太可惜了……」

  接著,他似乎對這個永遠澄亮、無可比擬的燦爛行星看得入了迷。金星逐漸接近,每秒更近一千米;不遠處,雪白的雲臂向外延展,盤踞大半天空。在那底下,便有生命、溫暖、文明——與空氣。

  未來,不久前還凝縮於一個定點,現又重新開展,通往各種未知的可能與美好。但是,麥尼爾能夠感受到自己背後的目光,援救他的人仍在刺探、懷疑——以及譴責。

  終其一生,他都會聽見別人在背後議論,竊竊私語:「那個人不就是——」

  他不在意。麥尼爾這輩子終於有一回能對自己問心無愧。或許某天,他心裡那無情的自我分析會再剝開他的行為,顯露真正的動機,對他耳語:「利他主義?別開玩笑了!你只是自我陶醉而已——對你來說,你自己的意見比別人的意見重要得多!」

  那個悖理、頑固且令人發狂的聲音,使麥尼爾此生所有事都顯得毫無意義,但目前仍沉默無語。光是這樣他便已滿足。他已抵達風暴中心的寧靜,無論維持多久,他都要好好享受。

  (譯者:張芸慎)

  [1] 破裂應變:一含裂縫之結構物,於外加負載下,若該裂縫之應力強度因子等於或大於材料之破裂韌度,則裂縫將產生延伸現象,此時之應力場大小被稱為破裂應力,而再根據材料組成律求出之應變,被稱為破裂應變。

  [2] 也即霍曼轉移軌道。從近拱點/近日點(橢圓軌道與引力中心最近位置),也就是與低軌道行星軌道的切點,至遠拱點/遠日點(橢圓軌道與引力中心最遠位置),也就是高軌道行星軌道的切點。——譯者注

  [3] 《智慧的七柱》: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根據自己在1916至1918年間作為聯絡官參與阿拉伯起義的經歷所著的自傳。書名源自《聖經·舊約》的箴言(9:1):「智慧建造房屋,鑿成七根柱子。」

  [4] 《暴君焚城錄》:1951年上映的美國史詩電影,講述了古羅馬帝國時代的昏君尼?王荒淫無恥,導致羅馬民眾紛紛反抗暴君,最後整個羅馬城陷入一片火海的故事。

  [5] 指1947年上映的影片《凡爾杜先生》。——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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