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牆

2024-09-26 09:16:1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49年7月首次發表於《超級科學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許許多多奇異的宇宙,就像是一枚枚氣泡,漂浮在時間之河的泡沫當中。有一些宇宙——非常少——會逆時而上,或者截流橫穿。數量更少的一些宇宙永遠地待在它無法觸及的地方,沒有未來,亦不知過往。舍爾文的小宇宙並不在它們當中:它的奇異是在另一個層面上的。它只有一個世界——舍爾文的種族所在的星球——以及一顆給它帶來生命和光明的恆星——偉大的垂羅恩。

  舍爾文對夜晚一無所知,因為垂羅恩總是高懸在地平線之上,只在漫長的冬季才會稍稍放低身段。在陰影地帶的邊界之外,確實有一個季節,垂羅恩會消失在世界的邊緣下面,隨後到來的是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存活的黑暗。不過即便在那樣的時候,黑暗也不是絕對的,哪怕沒有星星來裝點夜空。

  舍爾文的世界孤獨地存在於它那小小的宇宙里,總是用同一面對著孤獨的太陽。它是造星者最後的、最奇怪的玩笑。

  

  然而,當舍爾文眺望著父親的土地時,他的心中充滿了任何一個人類孩子都可能有所體會的那些想法。他感到敬畏、好奇,還有一點恐懼,不過除此之外,他渴望著走出去,走進自己面前這個偉大的世界。他還沒有到能夠做這些事情的年紀,但是這座古老的房子位於方圓幾英里內最高的地方,他可以遠眺那片早晚會屬於他的土地。當他轉向北方時,垂羅恩的光芒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可以看見許多英里以外那些綿延的群山在向右彎曲,越升越高,直到在他身後消隱於陰影地帶的方向。等到他長大,終有一天他將沿著通往東方大地的道路,穿過那些山脈。

  在他的左邊,是距離他僅僅幾英里之遠的海洋。有的時候,當波浪相互撞擊,或者在坡度平緩的沙灘上翻滾時,陣陣轟鳴能夠一直傳到舍爾文的耳朵里。誰也不知道海洋伸展到了多遠的地方。人們曾經駕著船駛過海洋,向北航行,這時候垂羅恩會在天空中升得越來越高,放射的熱量越來越強烈。等不到偉大的太陽到達天頂,他們就不得不返航。如果確實存在神話般的烈焰之地,也不會有人抵達過那裡熾熱的海岸——除非傳說是真的。據說,曾經有敏捷的金屬船頂著垂羅恩的酷熱穿越了海洋,來到了世界另一端的土地。現在,只要肯在陸地和海洋上忍受一通單調乏味的旅程,就可以到達這些國家,即便敢於儘可能向北移動,旅程也不會縮短多少。

  在舍爾文的世界,所有有人居住的地區都處在一條狹長地帶,被鑠石流金的酷暑和難以忍受的嚴寒夾在中間。每片土地的最北端都是垂羅恩暴怒轟擊下的禁區。所有國家的南部都有一片廣闊而幽暗的陰影地帶,從那裡看去,垂羅恩只不過是地平線上一枚蒼白的圓盤,而且常常根本看不見。

  舍爾文在童年時代就學到了這些東西。在那些歲月,他並不打算離開山海之間的廣闊土地。自打鴻蒙初開,他的祖先和之前的種族就在竭盡全力把這些土地變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即便他們沒有做到,也可以說是差不多盡善盡美了。這裡的花園裡開滿了光彩奪目的奇異花朵,溪流在長滿青苔的岩石之間緩緩流淌,在無浪的海洋中融入純淨的海水。一片片莊稼在風中不斷沙沙作響,好像尚未出生的幾代種子在互相交談。寬闊的草地上,亭亭的樹冠下,溫順的牲畜傻乎乎地叫喚,漫無目的地遊蕩。還有那所大房子,廳堂敞亮,走廊長得仿佛走不到頭。在現實中它確實夠龐大了,但還是比不上它在孩子心目中造成的震撼。這就是舍爾文度過年華的世界,他所知、所愛的世界。迄今為止,他的心思還不曾越過它的邊界。

  但是舍爾文的宇宙並不是那些不受時間支配的宇宙之一。莊稼成熟了,被收進糧倉;垂羅恩在小小的天空中緩慢搖動;隨著季節的流逝,舍爾文的思想和身體都在成長。現在他的土地似乎變小了:山脈越來越近,大海距離這所大房子僅幾步之遙。他開始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而且為自己在其塑造中必須扮演的角色做好了準備。

  這些東西有一部分是他從父親舍瓦爾那裡學來的,不過大部分是格雷爾教的。格雷爾在他父親的父親的時代就穿越大山來到這裡,如今已經為舍爾文一家三代做過家庭教師。他很喜歡格雷爾,不過老人教的很多東西他都不願意學。他的童年過得很愉快,直到輪到他穿越大山去更遠地方的那一天來到。很久以前,他的家族從東方的偉大國度來到這裡。從那以後,每一代的長子都要再次踏上朝聖之路,在堂兄弟們當中度過年輕歲月的一年時光。這是一項明智的習俗,因為在山的另一邊,許多過去的知識仍在流傳。在那裡還可以遇到來自其他國家的人,研究他們的生活方式。

  去年春天,在兒子動身之前,舍瓦爾挑選了自己的三位僕人和幾匹不妨叫作馬的動物,帶著舍爾文去看了他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他們向西騎到了大海,沿著海邊走了許多天,直到垂羅恩距離地平線明顯地更近了。他們繼續往南走,身前的影子越來越長,等到太陽的光線仿佛失掉了所有的熱度,他們才又轉向東方。他們現在已經完全身處陰影地帶了,在盛夏到來之前再往南走是不明智的。

  舍爾文騎馬與他的父親並肩而行,看著不斷變化的風景。這是充滿好奇心的男孩第一次看到一片新疆域。他的父親在談論土壤,描述著哪些莊稼可以在這裡種植,哪些莊稼嘗試了也會失敗。然而舍爾文的注意力在別處:他凝視著那片荒涼的陰影地帶,想知道它的範圍有多大,以及它隱藏了什麼樣的奧秘。

  「父親,」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你沿直線向南走,徑直穿過陰影地帶,你能到達世界的另一邊嗎?」

  他的父親笑了。

  「這個問題人們已經問了好多個世紀。」他說,「但是由於兩個原因,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哪兩個原因?」

  「首先,當然是黑暗和寒冷。即使在這個位置,也沒有生物能夠活過冬季。不過還有一個更關鍵的理由,看來格雷爾從沒提起過。」

  「我想他沒說過,至少我不記得了。」

  有一陣子舍瓦爾沒有回答。他踩著馬鐙站起來,遙望著南方的大地。

  「我曾經很熟悉這個地方。」他對舍爾文說,「來吧——我有東西給你看。」

  他們離開了一直騎行的小路,再次背對著太陽騎行了好幾個小時。地勢慢慢升高了,舍爾文注意到他們正在攀登一條巨大的岩石山脊。它就像一把匕首,刺進了陰影地帶的心臟。很快他們來到了一座山丘,因為太陡峭,馬爬不上去,他們便在這裡下了馬,將牲口留給僕人照管。

  「有條路可以繞過去。」舍瓦爾說,「不過對我們來說,爬過去要比騎馬到另一邊更快。」

  那座山雖然陡峭,好在並不高,他們只花了幾分鐘就到了山頂。起初,舍爾文沒看出來有什麼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還是那片起伏的原野,距離垂羅恩越遠,看起來就越黑暗,越令人生畏。

  他迷惑不解地轉向父親,但是舍瓦爾指著遙遠的南方,沿著地平線認真地比畫了一條線。

  「不大容易看出來。」他平靜地說,「我的父親就是在這個位置指給我看的,那是你出生之前很多年。」

  舍爾文凝視著暮色。南方的天空幾乎暗成了一片漆黑。天幕低垂,連接到世界的邊緣。不過這麼說也並不完全貼切,因為在地平線上,有一條更加黑暗的帶子,沿著巨大的弧線,隔開了陸地和天空,卻又好像並不屬於任何一方。它的黑,一如舍爾文未曾見過的黑夜。

  他久久地凝視著它,也許某些關於未來的想法已經在他心裡悄然生根發芽,因為那片黑暗的土地在他眼裡突然活躍起來,充滿了對他的期待。當他終於把視線挪開的時候,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完全變了,儘管他還太小,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怎樣的挑戰。

  就這樣,舍爾文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那堵牆。

  早春時節,他辭別了家人,帶著一個僕人翻過高山,進入了東方世界的廣袤土地。他在那裡遇見了同族,研究了自己家族的歷史、發源於古代的藝術,以及支配著人類生活的科學。在學習的地方,他和一些從更偏東的地方來的孩子結成了好友。那些孩子當中,他還能再見面的沒有幾個,不過有這麼一位,在他的生活中將要占據的地位之重要超出了兩個人的想像。布雷爾登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建築師,而這位做兒子的有意青出於藍。他從一個國家旅行到另一個國家,不停地學習、觀察、提問。雖然他只比舍爾文大幾歲,但他對世界的了解好像無窮無盡——至少在那個年紀較小的孩子看來是這樣的。

  兩人私下裡構想著將世界推倒再按照自己的想法重建。布雷爾登夢想中的城市,道路寬闊,巨廈恢宏,足以令過去的奇蹟黯然失色。但是令舍爾文感興趣的,更多的是願意居住在這些城市的人們,以及他們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們經常談到那堵牆。布雷爾登雖然沒有親見,但是從自己家人講的故事中知道了它。正如舍爾文所了解的,在每一個國家的遙遠南方,它都像一道巨大的屏障橫亘在陰影地帶。到了盛夏,如果願意付出一定的辛苦,人們可以到達那裡,但是找不到任何穿過它的途徑,誰也不知道牆的另一側有什麼。哪怕它達到了一百個人那麼高,整個世界也未曾停歇對它的探索。冰冷的海洋在它的包圍中沖刷著陰影地帶的海岸。旅行者們曾經站在那些孤寂的海灘上。在那裡,垂羅恩最後一絲微弱的光線給不了他們絲毫的溫暖,他們看到了牆的黑影是如何以目空一切的氣勢越過腳下的海浪,遠遠地伸向大海的。在遙遠的海岸上,其他的旅行者看到它掠過自己身邊,跨越大洋,環繞世界。

  「我的一個叔叔,」布雷爾登說,「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到過那面牆。他是因為和別人打賭才那麼做的。他騎了十天才走到牆下面。我想牆把他嚇壞了——它那麼大、那麼冷。他都分辨不清它的材料是金屬還是石頭,而在他叫喊的時候,一點回聲都沒有,他的聲音反倒很快就消失了,仿佛被牆給吞掉了。我的家人相信那裡就是世界的盡頭,在牆之外什麼也沒有。」

  「如果這是真的,」舍爾文以無可辯駁的邏輯回答,「在牆被建成之前,海水就會從邊緣淌出去了。」

  「如果牆是基榮[1]在創造世界的時候建的,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

  舍爾文不同意。

  「我的族人相信它是人類的傑作——也許是第一王朝的工程師們,他們有過那麼多奇妙的創造。如果他們真的有能夠到達烈焰地帶的船——甚至還有能飛的船——說不定他們也有足夠的智慧來建造那堵牆。」

  布雷爾登聳聳肩。

  「建牆的人肯定有很充分的理由。」他說,「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所以何必操心呢?」

  這是一條極其務實的建議。舍爾文早就發現了,普通人能給他的建議,向來也就是這一條。只有哲學家才對那些無法回答的問題感興趣。對大多數人來說,牆之謎就像存在問題本身一樣,基本上不會引起他們的思考。他遇到的所有哲學家都給了他不同的答案。

  首先是格雷爾。他剛從陰影地帶回來,便開始詢問格雷爾。老人平靜地望著他說:

  「牆的後面只有一樣事物,我聽說。那便是瘋狂。」

  然後是阿泰克斯。他年紀大了,幾乎聽不到舍爾文緊張兮兮的詢問。他耷拉著眼皮凝視著男孩,仿佛眼睛已經累得無法完全張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回答道:

  「基榮創造世界的時候,在第三天建造了牆。我們將在死後發現牆後面有什麼——因為那裡是逝者的靈魂要去的地方。」

  然而居住在同一座城市的俄甘對此提出了剛好相反的見解。

  「只有記憶才能回答你的問題,我的孩子。因為牆的後面是我們出生之前生活的土地。」

  他該相信哪一位呢?真相是沒有人知道答案:就算曾經有人知道過,那個答案也已經被遺忘很久了。

  這次探求以失敗告終,不過在求學的這一年當中,舍爾文收穫頗豐。第二年春天,他與布雷爾登和其他相知未久的朋友們告了別,踏上了那條通往自己國家的古道。他再次穿行在山脈之間的險峻之路上,兩側倒掛的冰柱密陳如牆,氣勢兇險。他來到了那個地方:道路再次向下彎曲,通往人類的世界,通往天氣和煦,流水汩汩,人們不會在冰冷的空氣中呼吸困難的地方。在這裡,在道路下沉到山谷之前的最後一個抬升之處,人們的目光可以越過陸地,一直投向遠方波光幽幽的海洋。而在那個地方,在幾乎消失在迷霧中的世界邊緣,舍爾文可以看到一條陰影,那便是他的家鄉。

  沿著巨大的石樑,他來到了那座橋。那是在古時候,唯一的通路被地震摧毀之後,人們為了跨過大瀑布而修建的橋。然而橋已經不見了:早春的風暴和雪崩抹掉了一座龐大的碼頭,美麗的金屬彩虹變成了一堆扭曲的廢墟,躺在下游一千英尺處的水霧和泡沫當中。道路的重新開放怕是要等到尚未到來的夏天結束。舍爾文傷心地返了回去。他知道還要再等一年才能看到自己的家。

  他在道路的最後一個轉彎處停了好幾分鐘,回看那片有著他所愛的一切,他卻到不了的土地。然而那裡籠罩著一層霧,他什麼也看不到。他毅然轉身,沿著大路前行,走出曠野,再次進入群山的懷抱。

  舍爾文回來的時候,布雷爾登還在城裡。見到朋友,他既驚訝又高興,然後兩人討論了來年該做些什麼。舍爾文的堂兄弟們已經開始喜歡上他們的客人了,再見到他也並無不悅,但是他們提出的體貼建議——舍爾文再花一年時間學習——沒有受到採納。

  面對著眾多的反對意見,舍爾文的計劃慢慢成形。就連布雷爾登一開始也不熱心,舍爾文費了好多的口舌才得以讓他願意合作。在他之後,取得其他重要人物的一致意見也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夏日將近,兩個少年動身前往布雷爾登的國家。他們騎得很快,因為旅程很長,而且必須在垂羅恩低垂的冬季之前抵達目的地。進入布雷爾登熟悉的土地之後,他們展開了一番詢問,而許多人以搖頭作答。但是他們獲得的答案是準確的,很快,他們就已經身在陰影地帶了,於是舍爾文平生第二次看到了那面牆。

  剛開始向它走去的時候,它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矗立在一片陰冷荒涼的原野上。然而,他們騎著馬在原野上走了個沒完沒了,也沒看出來牆離他們更近一點——而等到意識到自己離牆已經有多近的時候,他們幾乎快到牆腳了。這是因為只有等到伸手就能夠到它的時候,人們才能判斷它有多遠。

  舍爾文仰望著已經令他心神不寧的龐大黑色牆體,感覺它似有傾覆之勢,仿佛要用垮塌的力量將他壓碎。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景象移開,走上前去研究牆的材料。

  是真的,就像布雷爾登對他說的那樣,摸起來確實很冷——哪怕在這片缺少陽光的土地上,它也不該這麼冷。它給人的感覺是既不硬也不軟,因為憑雙手根本分析不出來它的質地。舍爾文有個印象: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與牆表面的實際接觸,但是當硬把手指往牆上按的時候,他也看不出來牆和手指之間有空隙。最奇怪的是布雷爾登的叔叔曾說過的那種瘮人的靜謐:每個字都化作喑啞,所有聲音都消於無形,速度快得離奇。

  布雷爾登已經從馱馬身上卸下了一些工具和儀器,並開始檢查牆的表面。他很快就發現,任何鑽頭或者刀具都無法在牆上留下印記。他得出了舍爾文已經得出的結論:牆不僅堅硬無比,還無可鑽研。

  最後,他厭惡地拿出一條完全筆直的金屬尺,將其邊緣壓在牆上。舍爾文舉起一面鏡子,將垂羅恩的微弱光線反射到尺子和牆的接觸線方向,布雷爾登從另一側凝視著尺子。他看到的和他想的一樣:兩個表面之間有一條無限狹窄但是並不間斷的光條。

  布雷爾登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朋友。

  「舍爾文,」他說,「我認為牆並不是由我們所知的物質構成的。」

  「那麼也許傳說是真的,它並不是被修建的,而是按照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樣子被創造的。」

  「我也這麼認為。」布雷爾登說,「第一王朝的工程師擁有這樣的能力。我的土地上有一些非常古老的建築,似乎都是一次成型的,它們的材料完全沒有任何風化跡象。如果是黑色而不是彩色的,它們就和牆的材料非常像了。」

  他收起了他那些派不上用場的工具,開始設置一個簡單的可攜式經緯儀。

  「如果我做不了別的,」他苦笑著說,「至少我可以測量出它的準確高度!」

  在他們最後一次回看那面牆的時候,舍爾文思量著他還能否再見到它。他沒有更多可以了解的了:從今往後,他必須忘記自己說不定有一天能夠掌握它的秘密這一愚蠢的夢想。也許根本沒有秘密——也許在牆之外,陰影地帶沿著世界的曲線一直伸展,直到再次遇到同樣的障礙。這顯然是最有可能的一種情形。然而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為什麼有人要建牆,建造它的又是什麼種族呢?

  帶著近乎憤怒的情緒,他努力把這些想法擱置一邊,縱馬向著垂羅恩的光芒前進。這時候,在他心目中的未來,牆對於他的意義並不比它在其他人生命中的意義更加重大。

  就這樣,兩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舍爾文才得以回到家鄉。在兩年之內,尤其是在一個人的年輕時代,很多事情都可能被遺忘,就算是那些心頭所想也會變得不再與眾不同,不會再被清晰地回想起來。當舍爾文穿過山脈的最後一片山麓地帶,回到他度過童年的鄉野之間,他返鄉歸來的歡樂里摻雜著一種奇怪的悲傷。太多他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記得的事情被遺忘了。

  他返鄉的消息跑得比他還快,不久他就看到遠遠的前方有一隊人馬正在沿路疾馳。他急切地策馬前行,心裡想著舍瓦爾是不是會在那裡向他打招呼。看到帶領馬隊的是格雷爾,他有些失望。

  老人朝著他的馬騎過來,舍爾文停住了。然後格雷爾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有一段時間,他把頭轉向別處,說不出話來。

  不一會兒舍爾文就知道了,被前一年的暴風雨毀掉的不只是那座古橋,因為閃電把他自己家的房屋變成了一堆廢墟。在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好多年的時候,舍瓦爾曾經擁有的所有土地都傳給了他的兒子。事實上他得到的遠不止這些,因為天火降臨的時候,按照一年一度的習俗,整個家族正在大房子裡聚會。片刻之內,山與海之間的一切都變成了他的財產。他成了老家許多代人以來最富有的人。然而他寧可放棄所有這些,也希望能再看一眼他再也看不到的父親平靜的灰色眼睛。

  自從舍爾文在山前的路上告別童年,垂羅恩已經在天空中升起、落下了很多次。土地在過去的幾年中蓬勃發展,突然歸屬於他的財產在慢慢增值。他的管理很有成效,現在他又有時間去做夢了。更重要的是,他擁有了賴以實現夢想的財富。

  經常有故事越過大山傳到這邊來,講的都是布雷爾登在東部所做的工作。儘管兩個朋友打年輕時代以來就未再見過面,但他們會定期交換信息。布雷爾登已經實現了他的雄心壯志:他不僅設計了古往今來兩座最大的建築,還規劃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儘管這座城市無法在他的有生之年建成。聽到這些事情,舍爾文想起了自己青年時代的願望,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過去的歲月中,回到了他們站在巍峨巨牆腳下的時候。他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鬥爭,懼怕重溫可能無法平復的舊夢。但是最後他做出了決定,並致信布雷爾登。如果不能用於塑造自己的夢想,財富和權力還有什麼用?

  接下來舍爾文就等待著,心裡思忖著在這些為他帶來了名望的年月里,布雷爾登會不會已經忘記了過去。他沒有等很長時間:布雷爾登不能馬上來,因為他還有些重大的工作要完成。不過等到它們完成時,他將與老朋友會面。舍爾文向他提出了一項挑戰,可以讓他的能力派上用場——如果他能夠做到,那麼這項挑戰帶給他的滿足感將超過以往他做過的任何事情。

  第二年初夏時節,他來了,舍爾文在橋下的道路上迎到了他。上次分別時他們還是男孩,現在已經快到中年了。但是當他們互相致意時,歲月似乎消失了,兩人都暗自欣喜地發現,時間並沒有令自己記憶中的朋友改變太多。

  他們一起商議了很多天,考量布雷爾登制訂的方案。這項工作規模宏大,需要花費很多年才能完成,不過對於像舍爾文一樣富有的人來說,它還是可行的。在最後表示同意之前,他帶他的朋友去看了格雷爾。

  老人已經在舍爾文為他建造的小房子裡住了幾年。至於大宅里的生活,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積極參與,不過在需要的時候,他總是能夠拿得出建議——明智的建議。

  格雷爾知道布雷爾登為什麼來到這片土地上。當建築師攤開他的草圖時,他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訝。最大的一幅圖展現了牆的正面,還有一條巨大的階梯從牆腳下的平原拔地而起,沿著牆面上升。平緩上升的坡道在一些位置延伸出寬闊的平台,將整個坡道平均分成了六份,最後一個平台離牆頂還有一點不大的距離。沿著樓梯有二十多個地方伸出了扶壁。在格雷爾看來,相對於他們必須完成的工程來說,這些扶壁顯得非常脆弱和纖細。接下來他意識到,這個巨大的斜坡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支撐的,而在它的一側,所有側向推力將由牆本身承擔。

  他默默地看著這幅圖,然後平靜地說:

  「你總是有辦法得償所願,舍爾文。我早該料到這件事終究會發生的。」

  「那麼你認為這是個好主意?」舍爾文問。老人的建議他還從來沒有違逆過,現在他也很急切地想聽聽老人的想法。像往常一樣,格雷爾直入主題。

  「這要花費多少錢?」他說。

  布雷爾登告訴了他。一時間,老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包括,」建築師急忙說,「修建一條穿過陰影地帶的優質道路,以及為工人建造一座小鎮。樓梯本身的構建需要大約一百萬塊相同的磚塊,它們可以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個剛性的結構。我希望,我們可以利用在陰影地帶找到的礦物來製造這些磚塊。」

  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倒希望用金屬棒拼接的方式建造它呢,但是那樣成本更高,因為所有材料都得翻山越嶺運過來。」

  格雷爾更加認真地端詳著那幅圖。

  「你為什麼設計得比牆矮一點?」他問。

  布雷爾登看著舍爾文,舍爾文帶著一絲尷尬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想成為唯一登上最後一程的人。」他說,「最後階段將由最高平台上的升降機完成。可能有危險,所以我要一個人去。」

  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卻是個很有道理的原因。格雷爾曾經說過,牆的後面是瘋狂。假如果真如此,不能再讓其他人面對它。

  格雷爾再次用他那平靜而恍惚的聲音說了起來。

  「既然如此,」他說,「你所做的事就談不上什麼好壞,因為它只會牽涉到你一個人。如果這堵牆被建造起來的目的是將某些東西擋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那麼從另一邊來看,它仍然是不可逾越的。」

  布雷爾登點點頭。

  「我們已經想到了。」他略帶自豪地說,「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引爆在選定位置安放的炸藥,片刻工夫毀掉坡道。」

  「那就好。」老人回答道,「我不相信那些故事,但是有所準備終歸是好的。到工程完工的時候,我希望我仍然活在人世。現在我要努力回憶一下,在我的年齡與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關於牆的問題時相當的時候,舍爾文,我都了解到了關於它的什麼信息。」

  在冬天來臨之前,通往牆的道路已經被標繪出來,臨時鎮子也已經奠基。布雷爾登所需的大多數材料都不難找到,因為陰影地帶富含礦物。他還勘察了牆體本身,並選定了修建階梯的位置。當垂羅恩開始墜到地平線以下時,布雷爾登對已經完成的工作感到很滿意。

  到了第二年夏天,無數有待鑄造的混凝土磚塊中的第一批已經製作完成,而且通過了布雷爾登的測試。而在冬天來臨之前,又生產了成千上萬塊,並奠定了部分地基。布雷爾登留下了一位他信任的助手來督管制造工作,現在可以回去繼續他先前被打斷的工作了。等到製造出了足夠多的磚塊,他將回去監督建造工作,但是在那之前,這裡用不著他的指導。

  舍爾文每年都要騎馬去牆那邊兩三趟,看著囤積的建築材料變成巨大的金字塔。四年後,布雷爾登跟他一起回來了。一層層排列成線的石頭開始在牆側向上蔓延,纖細的扶壁開始拱向半空。起初,階梯上升得很慢,但隨著頂端的縮小,上升的速度越來越快。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這項工作不得不暫停。漫長冬天裡有幾個月是令人焦慮不安的,舍爾文站在陰影地帶的邊緣,聽著風暴從他身邊轟然而過,進入回聲蕩蕩的黑暗。不過布雷爾登的建造工作很出色,每年春天,階梯都完好無損地矗立在那裡,仿佛要比牆本身還要堅持得更久一些。

  最後一批石塊鋪設於工程開始七年之後。舍爾文站在一英里外,好能看到整個建築。回想起這一切都源自布雷爾登多年前給他看的幾幅草圖,他不禁由衷讚嘆,而且他也能略有體會,等到他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那位藝術家必然會有的某種情感。他還想到了少年時代,他在父親的身邊,第一次看到牆矗立在陰影地帶昏暗天空下的那一天。

  上層平台周圍有護欄,不過舍爾文還是不願靠近邊緣。這裡與地面的距離遠得令人頭暈目眩。布雷爾登和工人們架設將把他抬過最後二十英尺高度的升降機時,他也上前搭了把手,希望藉此忘記自己身處的高度。準備就緒後,他走進機器,帶著儘可能從容的態度轉向他的朋友。

  「我只離開幾分鐘。」他故作輕鬆地說,「不管我發現了什麼,我都會馬上回來的。」

  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的選擇餘地有多么小。

  格雷爾現在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已經撐不到下一個春天。但是他聽出了走近的腳步聲,還沒等布雷爾登開口說話,他就指名道姓地跟對方打了招呼。

  「很高興你來了。」他說,「我在思考你告訴我的每一件事,我相信我終於知道了真相。大概你也已經猜到了。」

  「不。」布雷爾登說,「我一直不敢思考這個問題。」

  老人微微一笑。

  「為什麼僅僅因為某件事物奇怪就害怕它呢?牆是個奇觀,沒錯——但是對那些敢於直面其秘密的人來說,它並沒有什麼可怕的。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布雷爾登,我的老主人曾經說過,時間摧毀不了真相——只能將它隱藏在傳說之中。他說得對。現在,我可以在與牆有關的所有寓言當中,選擇那些屬於歷史的故事。

  「很久以前,布雷爾登,當第一王朝正處於它的鼎盛時期時,垂羅恩比現在更熱,陰影地帶肥沃而宜居——也許有一天,等到垂羅恩進入它衰弱的暮年,烈焰地帶也會變成那樣。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往南走,因為沒有牆擋著。肯定有許多人曾經那麼做,尋找新的土地來定居。舍爾文的遭遇也發生在了他們身上,許多人的心智肯定都因此被摧毀了——數目之多促使第一王朝的科學家們建造了牆,以防止瘋狂在這片土地上蔓延。我不相信傳說是真的,說什麼它是在一天之內,不經任何人的勞作,從包圍著世界的雲霧中製造出來的。」

  他陷入了沉思,一時間布雷爾登沒有打擾他。他的思緒還在遙遠的過去,想像著自己的世界是一個飄蕩在太空中的完美球體,而古者們在赤道周圍投下了一道黑暗的帶子。雖然這幅圖景當中最重要的細節是錯誤的,但他永遠也無法把它完全從腦海中抹去。

  * * *

  當牆的最後幾英尺慢慢地從眼前經過,舍爾文需要鼓足全部的勇氣,才不至於大叫著讓別人把他放下去。他想起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他對那些故事曾經一笑置之,不屑一顧,因為他來自一個以不迷信為特點的民族。但是,萬一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呢?萬一這堵牆被修建起來的目的就是讓恐怖遠離這個世界呢?

  他嘗試著忘掉這些想法,然後發現只要升上了牆的最高一層,忘掉這些想法並不難。起初,他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然後他看出來了,自己正望著一片沒有間斷的黑幕。他判斷不出它的寬度。

  小小的平台停了下來,他帶著下意識的欽佩之情注意到,布雷爾登的計算是多麼準確。然後,他對下面的人說了最後一些保證的話,踏上牆壁,開始穩步向前走。

  起初,面前的平原仿佛無邊無際,因為他連平原和天空在何處相接都看不出來。但他仍然毫不動搖地走著,背對著垂羅恩。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影子做嚮導,然而影子消失在了腳下更加濃重的黑暗中。

  有一點不對勁:他每走一步,周圍都會變得更黑暗一些。他心下惶恐不安,轉過身來,看見垂羅恩的日盤已經變得蒼白而暗淡,就像與他之間隔著一塊黑玻璃似的。帶著愈加濃烈的恐懼,他意識到這絕對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這一生還不曾見過這么小的垂羅恩。

  他氣呼呼地搖了搖頭,以示不屑一顧。這些都是幻象,是他的想像。事實上,這太有悖於他以往的經驗了,以至於他都不再感到害怕,而是只瞥了一眼身後的太陽,便堅定地大步向前。

  等到垂羅恩縮小成一個點,周圍一片黑暗,也就該放棄偽裝了。聰明的人會在此時此地回頭,舍爾文心裡突然浮現出一種噩夢般的幻覺:自己迷失在天地之間永恆的暮色中,再也找不到通往安全地帶的道路。這時候他想到,只要還能看見垂羅恩,就不會有真正的危險。

  帶著一絲絲的不確定,他繼續往前走,不時回頭看看身後指示方向的暗淡薄光。垂羅恩本身已經消失了,不過天空中仍有幽暗的暈跡指明了它的位置。很快他就不再需要它的幫助了,因為在遙遠的前方,天空中出現了第二個光源。

  一開始它看上去只是渺然難辨的一絲微明,等到他確信它的存在時,他注意到垂羅恩已經蹤跡全無。但是這時候他信心更足了,隨著他的前進,失而復得的光源緩解了他的恐懼。

  當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正在接近另一個太陽,當他確信無疑地看出來它正在膨脹,就像片刻之前他看到垂羅恩正在收縮,他將所有的驚異壓抑到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只觀察和記錄:要想了解這些東西,以後還會有時間。他的世界可能擁有兩顆太陽,分別照耀著世界的一側,這畢竟還算不上超乎想像的事情。

  現在,他終於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了那根漆黑的線條,它標誌著牆的另一側到了。很快,他將成為數千年來(也許是自古以來)第一個看到被牆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土地的人。那裡會像他自己的家鄉一樣美麗嗎?那裡有沒有他樂於與之打招呼的人呢?

  但是他們會以這種方式等待著,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格雷爾將手伸向他旁邊的柜子,摸索著放在上面的一大張紙。布雷爾登默默地看著他,老人繼續說。

  「關於宇宙大小以及宇宙是否有邊界的爭論,我們聽得真是太多了!我們可以想像太空是沒有盡頭的,但是我們的大腦抗拒無限的想法。一些哲學家認為,空間受到某個更高維度曲率的限制——我想你知道這個理論。這在其他宇宙中或許是正確的——如果存在其他宇宙的話,但是對我們的宇宙來說,答案更為微妙。

  「到了那堵牆,布雷爾登,我們的宇宙便走到了盡頭——同時也沒有。沒有邊界,在牆建成之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人們繼續向前走。牆本身只是一個人造的屏障,與它所在的空間具有相同的屬性。那些屬性一直都在,牆的出現並沒有令它們有所增加。」

  他把那張紙拿到布雷爾登面前,慢慢地旋轉著。

  「看這裡。」他說,「這是一張白紙。顯然它有兩面。你能想像一張沒有兩個面的紙嗎?」

  布雷爾登驚愕地盯著他。

  「不可能——那太荒唐了!」

  「真的嗎?」格雷爾輕聲說。他再次將手伸向櫥櫃,手指在櫥櫃的凹格里摸索。然後,他抽出了一張又長又軟的紙條,將空洞無神的目光轉向靜靜地等待著的布雷爾登。

  「我們無法與第一王朝的智者相比,但是他們的頭腦能夠直接領悟的知識,我們可以通過類比的方法來理解。這個簡單的把戲,看似微不足道,卻可以幫助你一窺真知。」

  他的手指划過紙帶,然後把兩端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圓環。

  「現在我做出來的,是一個你非常熟悉的形狀——圓柱體的一段。我用手指沿著內面轉,然後再沿著外面轉。這兩個面是截然不同的。要想從一個面到另一個面,你只能穿過紙帶。你同意嗎?」

  「當然。」仍在困惑的布雷爾登說,「可是這又能證明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證明。」格雷爾說,「不過再看一下——」

  * * *

  這個太陽,舍爾文想,就是垂羅恩的孿生兄弟。黑暗已經完全消失了,那種他不想去理解的感覺——自己走在一片無垠的原野上——也不復存在。

  他現在走得很慢,因為他不想一下子走到那令人眩暈的懸崖邊上。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遠處地平線上的低矮山丘。和他身後的那些山丘一樣,它們寸草不生,毫無生氣。這並沒有使他太失望,因為他自己的土地一眼看去也不會比這更有吸引力。

  他就這樣繼續往前走。不久,當他的心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的時候,他也沒有像個膽小鬼似的停下來。他毫不畏縮地看著自己的周圍出現了那些熟悉得令人震驚的風景,直到他看到了自己啟程的平原,巨大的樓梯本身,直到最後,他看到了布雷爾登那張寫滿了焦急和期待的臉。

  格雷爾又把紙帶的兩端連在一起,不過這一次,他先把紙帶扭轉了半圈。他把它遞給布雷爾登。

  「現在拿你的手指沿著它轉一圈。」他輕聲說。

  布雷爾登沒有照做:他已經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我懂了。」他說,「你不再擁有兩個不同的面。現在它形成了一個連續的單面——一個只有一側的曲面——乍一看似乎完全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是的。」格雷爾非常輕柔地回答,「我就知道你會理解的。一個只有一側的曲面。也許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麼這個扭曲的環的符號在古代宗教中如此普遍,儘管人們已經徹底忘記了它的含義。當然,這僅僅是一個粗略而簡單的類比——在二維空間中展現三維空間現象的例子。但這已經是我們的思想距離真理最近的情形了。」

  兩人在長久的沉默中深思著,然後格雷爾深深地嘆了口氣,轉向布雷爾登,好像他還能看到他的臉。

  「你為什麼在舍爾文之前回來了?」他問道,雖然他很清楚答案。

  「我們不得不那麼做。」布雷爾登悲傷地說,「但是我不想看著自己的作品被毀掉。」

  格雷爾同情地點點頭。

  「我明白。」他說。

  舍爾文的眼睛順著長長的台階往上看,那裡再也不會有人踏足了。他沒有什麼遺憾:他努力過,沒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已經爭取到了最大可能的勝利。

  他慢慢地舉起手,發出了信號。牆吞沒了爆炸的聲音,就像它吞沒了所有其他的聲音一樣,但是那些長長的石頭砌塊從容而優雅地層層跌落,將是他永遠也忘不了的景象。有那麼一剎那,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一幕難以言表的悲壯場景:另一座階梯,在另一個舍爾文的注視下,在牆的另一側倒塌成一模一樣的廢墟。

  但是他意識到,那是一個愚蠢的想法: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堵牆沒有另一側。

  (譯者:秦鵬)

  [1] 垂羅恩信仰中的造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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