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2024-09-26 09:16:14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49年7月首次發表於《驚人故事》(Startling Stories)

  本書首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過客》是我的短篇小說中唯一被改編成音樂的——改編者是英國作曲家大衛·貝德福德。這部作品是由已故的彼得·皮爾斯爵士委託創作的,他與倫敦小交響樂團在作曲家的指揮下進行了演出。故事本身的靈感來自豪斯曼的一首詩——就是其中有對句「面對夜幕的降臨,我該做些什麼或寫些什麼」的那一首——以及我的一部小說的標題。貝德福德根據我的小說《城市與群星》改編的清唱劇將於二〇〇一年在皇家節日音樂廳演出。

  差不多一直長到了海灘邊緣的森林沿著霧氣迷濛的低矮山麓向遠方鋪展。腳下的沙子很粗糙,混雜著無數的碎貝殼。退去的潮水在沙灘上留下了好多條長長的雜草流痕。很少停歇的雨此刻已經轉移到了內陸,但還是會有大滴的雨點不時在沙灘上惡狠狠地砸出小小的坑。

  天氣悶熱,因為太陽和雨之間的對戰沒完沒了。有時候,薄霧會暫時散去,山丘會在它們守護的土地上現出清晰的身形。沿著海灘的輪廓線,這些山丘在海灣旁邊排成半圓形的弧線。在山丘之外,有時可以看到遠方的一堵山牆躺在永不消散的雲層之下。所有地方都長滿了樹,柔化了土地的輪廓,讓山丘流暢地相互交融。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到光禿禿沒有植被的岩石。很久以前的某個斷層削弱了山丘那個位置的地基,因此至少長達一英里的天際線急劇下降,像折斷的翅膀一樣垂到海里。

  帶著野生動物的謹慎和警覺,孩子穿過森林邊緣發育不良的樹叢,來到了這個地方。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發現似乎沒有危險,就慢慢地走到沙灘上。

  他全身赤裸,身材魁梧,粗黑的頭髮亂糟糟地搭在肩頭。他的面容雖然粗野,也許勉強能被人類社會所接受,但是那雙眼睛會泄露他的秘密。它們不是動物的眼睛,因為在它們的深處有一些動物不具備的東西。不過那還僅僅是一種預示。對於這個孩子,乃至他所屬的整個種族而言,理性之光還沒有出現。他和與他共處的獸類之間只有細若髮絲的區別。

  部落來到這一帶的時間還不長,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踏上這片孤獨海灘的人。是什麼吸引他從充滿了已知危險的森林,來到這個或許有著未知、因而也更可怕的危險的新環境中,哪怕他已經具有了語言能力,恐怕也難以言明。他慢慢地走到水邊,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森林。隨著他的前進,平坦的沙地上有史以來第一次印上了有一天會變得司空見慣的腳印。

  他以前也遇到過水,但是那些水都是被陸地所束縛和限制著的。現在,水在他面前無限延伸,它翻滾涌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個不停。

  帶著野蠻人無盡的耐心,他站在海水剛剛讓出的濕沙上。海潮退卻時,他就跟著潮線一步一步慢慢前進。當海浪帶著突然獲得的能量向他腳邊襲來時,他就再朝陸地退回一段距離。但是水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令他留在那裡,儘管他在沙灘上投下的影子越來越長,寒冷的晚風漸起。

  也許他在腦海中,已經些許體會到海洋的奇異,已經暗暗覺察到了終有一天它對人類的意義。雖然他的族人的第一任神靈還在遙遠的未來,但他感到自己心中激盪著一種微弱的崇拜感。他知道,他現在面對的事物比他遇到過的所有力量和勢力都要偉大。

  海潮變了方向。遠處的森林裡,一隻狼嚎叫了一聲,然後突然安靜了下來。夜幕下的嘈雜在周圍此起彼伏,該走了。

  低垂的月下,兩行腳印交錯在沙地上。海里湧上來的潮水很快將它們沖刷得一乾二淨。但是在未來的歲月里,還會有億萬個腳印被留在那裡。

  在石頭圍成的水潭之間玩耍的孩子對於曾經占據了周圍所有土地的森林一無所知。它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就像經常從山上翻湧而下的薄霧一樣短暫,它也曾將它們遮掩片刻,現在卻已經了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如棋盤一般整齊的田野,那是千年來精心耕作的結果。雖然除了山丘與天空的線條,一切都改變了,但是天長地久的錯覺依然存在。現在海灘上的沙子更細了,陸地已經抬升,所以探求不息的海浪已經遠遠到不了古時的潮線了。

  海牆和長廊之外,小城正沉睡在金色的夏日裡。人們零零散散地躺在海灘上休息,在熱浪中昏昏欲睡,被海浪的淙淙聲送入夢鄉。

  在海灣外面,一艘大船正緩緩駛向大海,白色和金色的船身倒映在海面上。男孩能聽到釘子的敲擊聲從很遠處隱隱傳來,還能看到甲板和上層建築上活動的小小身影。對孩子來說——不只是對他來說——它是一件神奇而美麗的東西。他知道它的名字,也知道它要駛向的國度,但是他不知道,這艘華麗的船是它這一類船中的最後一艘,也是最偉大的一艘。他幾乎沒有注意到在強烈日光下幾乎失去蹤影的纖薄白色蒸汽尾跡,它仿佛預示著這個驕傲而可愛的巨輪的厄運。

  很快,大輪船變成了天海相接處一塊暗淡的斑點,男孩又轉向他被打斷的遊戲,繼續不知疲倦地建造他的沙堡。西邊的太陽開始了漫長的墜落,不過夜晚還要很長時間才會來臨。

  然而,終於到了潮水回歸陸地的時候。聽了媽媽的吩咐,孩子收起了他的玩物,開始疲憊而滿足地跟著父母向岸邊走去。他只看了一眼自己辛辛苦苦建造起來卻再也不會見到的沙堡,毫不遺憾地把它們留給了前進的海浪,因為明天他還會回來,在他面前擺著無限的未來。

  明天不一定會到來,無論是他的還是這個世界的,他還太年輕,不明白這個道理。

  在歲月的重壓下,現在連山丘都已經改變。並非所有的變化都是大自然的傑作,因為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有什麼東西從星空跌落,小城消失在盤旋的火焰柱中。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再有人為之悲傷和遺憾。就像傳說中特洛伊城的陷落或者龐貝城的覆滅一樣,它屬於無法挽回的過去,現在不會引起任何憐憫。

  在斷裂的天際線上,有一棟長長的金屬建築,支撐著一組像迷宮一般在陽光下轉動、閃爍的鏡子。更早時代的人不可能猜到它的用途。對古人來說,它就像天文台或者無線電台一樣毫無意義。但它並非這兩樣東西。

  從中午開始,布蘭就一直在退潮留下的淺水潭中玩耍。他很孤獨,儘管守護他的機器就在岸邊不露聲色地看著。僅僅在幾天前,還有其他孩子在這個可愛的藍色海灣旁邊玩耍。布蘭有時會想,他們跑到哪裡去了,但他是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孩子,並沒有十分在意。他迷失在自己的夢中,滿足於孤身一人的時光。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他用一個錯綜複雜的水道網絡將這些小池子連接起來。他的思想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離地球非常遙遠。現在他的周圍是另一個世界沉悶無趣的紅沙。他是卡德尼斯,工程師的王子,正在為了拯救他的人民免受沙漠的侵蝕而戰鬥。因為布蘭見過火星被蹂躪的面孔。他知道火星漫長而悲慘的故事,也知道來自地球的幫助來得太遲。

  空空蕩蕩的海面直到天際,沒有船隻的攪擾,許久以來便是如此。接近時間之初,曾經有過一段時間,人類與這個世界的海洋進行了短暫的戰爭。現在看來,從第一艘獨木舟的出現,到最後一隻海洋巨獸的逝去,似乎只隔了一瞬間。

  巨大的陰影掃過海灘時,布蘭甚至沒有看一眼天空。在過去的幾天裡,山丘上一直在源源不斷地升起銀色的巨物,現在它們已經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一生都在看著巨大的飛船在地球的天空中爬升,前往遙遠的世界。他經常看到它們從那些漫長的旅途中返回,帶著超乎想像的貨物從雲層中落下。

  他有時在想,為什麼不再有旅行者歸來了。他現在看到的所有飛船都是離去的,從來沒有一艘船從天空駛下,停泊在山外的大港。為什麼會這樣,沒有人願意告訴他。他現在已經學會了不談論此事,因為他見過了他的問題帶來的悲傷。

  在沙地的另一邊,機器人正在輕聲呼喚他。「布蘭。」傳來的是母親的聲音,「布蘭——該走了。」

  孩子抬起頭來,滿臉憤慨和拒絕。他簡直不敢相信。太陽還很高,潮水還很遠。然而他的母親和父親已經在沿著岸邊向他走來。

  他們走得很快,仿佛時間很緊張。他的父親會時不時地看一眼天空,然後迅速地轉過頭去,好像他很清楚自己不該指望能看到什麼。但是片刻之後,他又會再看一眼。

  倔強而憤怒的布蘭站在他的運河和湖泊之間。他的母親奇怪地沉默著,但是現在他的父親拉著他的手,輕聲說:「你必須跟我們走,布蘭。我們該走了。」

  孩子悶悶不樂地指著海灘:「可是現在太早了。我還沒有挖完呢。」

  他父親的回答聽不出一絲憤怒,只有巨大的悲傷:「有很多事情,布蘭,現在都不會完成了。」

  男孩還是不明白,他轉向母親。

  「那我明天還能來嗎?」

  帶著一種憂傷的好奇,布蘭看到母親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淚水。他終於明白,自己再也不會在蔚藍大海的沙灘上玩耍了;再也不會感受到細碎的浪花在他腳邊的牽絆了。他對大海發現得太晚,現在必須永遠離開它。未來漫長的流亡歲月第一次向他發來隱隱的召喚,令他感覺到徹骨的寒意。

  和父母一起默默地走過濕黏的沙地時,他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這一刻將伴隨他一生,但他還是太過震驚了,除了盲目地走進他無法理解的未來,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三道身影漸漸消失在遠處,不見了蹤影。許久之後,山丘之上似乎升起了一朵銀色的雲彩,緩緩向海面移動。仿佛不願離開自己的世界似的,最後一艘大船劃出一道淺淺的弧線,向著地平線爬去,消失在地球的邊緣。

  潮水在白晝將盡的時候回來了。山上那座低矮的金屬建築已經開始閃耀光芒,仿佛製造它的那些人還在它的牆內走動著。在天頂附近,有一顆星星還沒有等到太陽落山,就已經在黑暗的天空中燃燒起了猛烈的白光。很快,天空中充滿了它的同伴們——不再是人類曾經認識的稀稀拉拉的幾千顆。地球現在已經接近宇宙的中心,整個天空都是一望無際的璀璨光芒。

  但是在海面之外升起了兩隻彎曲的長臂,一個怪異的黑色物體遮蔽了星空,仿佛將它的影子投射到了整個世界。黑暗星雲的觸角已經蹭到了太陽系的邊緣……

  在東方,巨大的金色月亮正在浪濤上升起。雖然人類除掉了它的山,給它帶去了空氣和水,但是它的面孔還是自古以來一直注視著地球的那一副,而且它仍然是潮汐的統治者。在沙地上,泛著白沫的潮線穩步前進,淹沒了小水渠,蕩平了紛亂的腳印。

  在天際線上,奇怪金屬建築里的燈光突然熄滅,旋轉的鏡子上也不再閃爍著月光。從遙遠的內陸傳來了大爆炸刺眼的閃光,接下來又是一次爆炸,然後又是一次,不過烈度稍遜。

  很快,地面有些顫抖,但是並沒有任何聲音打擾到這空寂海岸的孤獨。

  低垂的月亮平靜的照射下,在無數星辰的注視中,海灘躺在那裡等待著結束。它現在是孤獨的,一如當初。金色的沙灘上只有海浪在運動,而且只有片刻。

  因為人類曾經來過,人類已經遠去。

  (譯者:秦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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