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馬雷的獅子(1)

2024-09-26 09:16:2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49年首次發表於《戰慄冒險故事》(Thrilling Wonder Stories)8月刊

  收錄於《科馬雷的獅子和夜幕將至》

  本書首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科馬雷的獅子》與《夜幕將至》差不多創作於同一時間,表達了與那部較長的作品一樣的情感。兩者都涉及對未知和神秘目標的尋求,或者說探索。在兩部作品當中,真正的目標都是奇蹟和魔法,而不是任何物質利益。另外,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一個對環境不滿的年輕人。

  如今有很多這樣的年輕人,原因很明顯。我要將這些在他們出生之前就已經寫就的文字獻給他們。

  第一章反抗

  臨近二十六世紀的末尾,浩蕩的科學浪潮終於開始退卻。一度連綿不絕、層出不窮,在將近一千年的時間裡影響並塑造了世界的發明創造,如今也正在走向偃旗息鼓。一切都已經被發現了。一個接一個地,過去所有偉大的夢想都變成了現實。

  文明已經完全機械化了——機械卻幾乎無跡可尋。承擔著世界重負的完美機器要麼藏在城市的牆壁中,要麼深埋地下。機器人安靜而低調地滿足主人的需要。因為工作做得那麼出色,它們的存在就像黎明一樣自然。

  在純科學領域還有很多東西有待學習,而天文學家們因為已經脫離了地球束縛,在未來一千年內都會有事可做。不過,他們所滋養的自然科學和藝術已經不再是這個種族的主要關注點。到了二六〇〇年,人類最聰慧的頭腦已經不再效力於實驗室中。

  在世人眼中,最為重要的人物是藝術家、哲學家、立法者和政治家。工程師和偉大的發明家都屬於過去。就像在很久以前就把一度為害人間的疾病解決掉的那些人,他們的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結果不再被世人所需要。

  還要再過五百年,鐘擺才會盪回來。

  從工作室里看到的景色壯美得讓人屏息凝神,因為這個又長又彎的房間距離中央塔的底部超過兩英里。城市的另外五座宏偉建築簇擁在其下方,它們的金屬牆壁在朝陽的照耀下閃爍著五彩的光芒。在更下方,自動化農場的田地如棋盤一般整齊劃一,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直到被天際的薄霧籠罩。然而這一次,美景在理察·佩頓二世面前形同虛設。在那些被他用作藝術創作原材料的大塊人造大理石之間,他怒氣沖沖地踱著步子。

  色彩艷麗的巨大人造岩石堆滿了整個工作室。它們大多被粗略地鑿成了立方體,不過也有一些開始隱約呈現動物或者人類的形狀,以及連幾何學家也叫不出名字來的抽象形體。藝術家的兒子笨拙地坐在一塊重達十噸的鑽石上——有史以來人工合成的最大鑽石,帶著一副不友好的神情打量著他有名的父親。

  「我覺得,如果你滿足於無所事事,」理察·佩頓二世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不會特別介意的,只要你能夠在無所事事的同時保持優雅。有些人精於此道,而且總的來說,他們讓世界變得更有趣了。但是你為什麼打算終生學習工程學呢?這個問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沒錯,我知道我們沒有反對你把技術當作主科,但是我們從沒想過你會這麼認真。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曾經迷戀植物學,但是我從來沒有讓它成為我生活中的主要興趣。是不是錢德拉斯·凌教授向你灌輸什麼想法了?」

  理察·佩頓三世臉紅了。

  「他那樣做有什麼不妥嗎?我知道什麼職業適合我,他也同意。你已經讀過他的報告了。」

  藝術家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幾張紙,仿佛捏著某種令人討厭的昆蟲,在空中揮舞著。

  「我看過了。」他冷冷地說,「『顯示出非比尋常的機械能力——在亞電子研究方面做了原創工作』,等等等等。天哪,我還以為幾個世紀以前人類就已經跨越玩那些玩具的階段了!你是想成為一名機修工,做到一流,四處去照顧殘疾機器人嗎?這可不是適合我兒子的工作,更何況他還是個世界議員的孫子呢。」

  「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把爺爺扯進來。」理察·佩頓三世愈加不耐煩地說,「他的政治家身份並沒有阻止你成為藝術家。那麼你憑什麼指望我會在這兩個身份中選擇一個呢?」

  老人那引人注目的金色鬍鬚開始支棱起來,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只要是能讓我們感到自豪的工作,我並不在乎你做什麼。但是為什麼要對設備、器件之類的東西那麼狂熱呢?我們已經擁有了所有需要的機器。機器人在五百年前就已經很完善了;宇宙飛船至少也已經有那麼長的時間沒有改變過;我相信我們現在的通信系統有著將近八百年的歷史。那麼,為什麼要改變已經完美的事物呢?」

  「這是報復性的片面論證。」年輕人回答道,「真想不到一位藝術家會說一切都是完美的!父親,我為你感到羞恥!」

  「不要咬文嚼字。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我們的祖先設計了能夠滿足我們一切所需的機器。毫無疑問,其中一些機器的效率可能還有幾個百分點的提升空間。但是何必操那個心?你能舉出一項當今世界缺乏的重要發明嗎?」

  理察·佩頓三世嘆了口氣。

  「聽著,父親。」他耐心地說,「除了工程學,我還學了歷史。大約十二個世紀之前,就有人說一切都被發明出來了——那時候人們還不會利用電,更不要提飛行和航天技術。他們只是沒有足夠的前瞻性——他們的思想植根於當時。

  「今天正在發生同樣的事情。五百年來,世界一直靠著古人的智慧生活。我願意承認,有些發展路線已經走到了盡頭,但是也有幾十個甚至還沒有開始。

  「從技術上講,世界已經陷入了停滯。這不是黑暗時代,因為我們沒有忘記任何事情。但是我們在原地踏步。就拿太空旅行來說吧。九百年前,我們到達了冥王星,現在我們在哪裡?仍然在冥王星!我們什麼時候穿越星際空間?」

  「問題是誰想飛向群星呢?」

  那男孩厭惡地叫了一聲,激動得從鑽石上跳了下來。

  「真是這個時代的好問題啊!一千年前,人們問的是:『誰想去月球?』是的,我知道這讓人不敢相信,但是這些都在舊書里記著呢。如今,去月球只要四十五分鐘,像哈恩·詹森這樣的人在地球上工作,在柏拉圖城居住。

  「我們把行星際旅行看成理所當然之事。終有一天,我們也會以同樣的態度看待真正的太空旅行。我還可以舉出許多其他的學科,它們之所以戛然而止,就是因為人們的想法都和你一樣,滿足於已經得到的東西。」

  「難道有什麼理由不滿足嗎?」

  佩頓用手臂在工作室里比畫了一圈。

  「認真點,父親。對你自己的作品,你曾經滿意過嗎?只有動物才會滿足。」

  藝術家慘然一笑。

  「也許你說得對。但這並不影響我的論點。我仍然認為你是在浪費生命,爺爺也是這麼想的。」他看上去有點尷尬,「事實上,他正要專程回地球來看你。」

  佩頓看起來有些驚慌。

  「聽著,父親,我已經對你講了我的想法。我不想再重複一遍這個過程。因為無論祖父還是整個世界議會都不會改變我的想法。」

  這是一種虛張聲勢的說法,佩頓疑心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這麼想。他的父親正要回答,一個低沉的樂聲響徹了工作間。一秒鐘後,空中傳來一個機械的聲音。

  「你的父親要見你,佩頓先生。」

  他得意地看了兒子一眼。

  「我本該跟你說清楚的,」他說,「我的意思是爺爺現在就要來。不過,我知道你有個習慣,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跑掉。」

  男孩沒有回答。他看著父親向門口走去,然後他的嘴唇彎成了微笑的樣子。

  工作室前的那塊單幅玻璃是開著的,他走到陽台上。下方兩英里處,著陸場巨大的混凝土停機坪在陽光下閃著白光,只有一些地方點綴著著陸飛船淚珠般的陰影。

  佩頓回頭看了看房間。房間裡仍然空著,不過他能聽到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他不再等了,把手放在欄杆上,騰空而起。

  三十秒鐘後,兩個人走進工作室,驚訝地四下張望。沒有後綴數字的那位理察·佩頓看起來像個六十歲的人,然而這還不到他實際年齡的三分之一。

  他身上的紫色長袍,地球上只有二十個人有資格穿,而整個太陽系也不到一百個人。他身上似乎散發著位高權重的氣息。與他相比,就連他那著名而自信的兒子也顯得局促不安而無足輕重。

  「那麼,他在哪兒?」

  「這個渾蛋!他從窗戶出去了。至少我們仍然可以說說我們對他的看法。」

  理察·佩頓二世惡狠狠地抬起手腕,撥通了私人通信器上一個八位數的號碼。他幾乎立刻就得到了答覆。一種自動合成的聲音用清晰、客觀的語調不斷重複:

  「我的主人正在睡覺。請勿打擾。我的主人正在睡覺。請勿打擾……」

  理察·佩頓二世惱怒地叫了一聲,關掉儀器,轉向他的父親。老人咯咯地笑了。

  「嗯,他腦子挺快。他把我們打敗了。除非他選擇按下清除按鈕,我們是找不到他的。我已經這把年紀了,當然不打算去追他。」

  沉默了一會兒,兩個人面面相覷,表情複雜。接著,他們幾乎同時笑了起來。

  第二章科馬雷的傳奇

  佩頓像顆石頭一樣下落了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然後才打開了緩衝器。身邊呼嘯而過的空氣雖然使他呼吸困難,卻也令人興奮。他墜落的速度不到每小時一百五十英里,但是幾碼外那座大廈平穩而急速的上浮增加了他的速度感。

  減速場的輕柔拖曳在他離地面大約三百碼的時候降下了他的速度。他輕輕地落向大廈腳下停著的一排排飛行器。

  他自己的高速飛車是一部小型單座全自動機器。最起碼,三百年前剛被製造出來的時候,它還是全自動的,然而現在的主人對它實施了太多的非法改裝,以至於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能夠駕駛它之後還能活下來講給別人聽。

  佩頓關掉了緩衝器的帶子——這個好玩的裝置雖然技術上已經過時,卻仍然有著有趣的可能性——然後走進了他那部機器的氣閘。兩分鐘後,城市的高樓大廈沉沒在天際線之外,無人居住的荒野以每小時四千英里的速度在身下飛馳。

  佩頓把航向設定為向西,幾乎立刻就飛到了大洋上空。他能做的只剩下等待了。飛船會自動到達目的地。他靠在飛行員的座位上,滿腦子苦澀的念頭,為自己感到難過。

  他心裡很不安,但又不願承認。家人對於技術並沒有和他一樣的興趣,這件事從多年前開始就不再令佩頓擔憂。但是,這種日益增長的反對意見,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是前所未有的狀況。他完全無法理解。

  十分鐘後,一座白色的尖塔開始從海里冒出來,就像從湖中升起的王者之劍[1]。這座城市被世人稱作「科學城」,不過它那些較為憤世嫉俗的居民們都叫它「蝙蝠鐘樓」。八個世紀前,人們在一座遠離大陸的島上修建了它。這是一種獨立的姿態,因為在那個遙遠的年代,民族主義最後的痕跡還在流連不散。

  佩頓把他的飛船停在停機坪上,向最近的入口走去。巨浪拍打在一百碼外的岩石上,隆隆巨響一如既往地震撼著他的心靈。

  他在門口停留了片刻,吸著腥鹹的空氣,看著海鷗和候鳥圍著塔盤旋。當人類還在用困惑的眼神注視著黎明,疑心那是不是神跡的時候,它們就已經把這片小小的土地當作休息的地方了。

  遺傳學局占據了塔樓中心附近的一百層樓。佩頓花了十分鐘才到達科學城。在由辦公室和實驗室構成的若干立方英里樓體中找到他想要見的人又需要幾乎同樣長的時間。

  艾倫·亨森二世仍然是佩頓最親密的朋友之一,儘管他早在兩年前就離開了南極洲大學,而且他學習的是生物遺傳學而不是工程學。每當佩頓遇到麻煩時——這種情況並不鮮見——他都會發現朋友冷靜的常識很能令他安心。此時此刻對他來說,飛往科學城實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考慮到前一天亨森剛剛緊急呼叫過他。

  生物學家見到佩頓很高興,也鬆了一口氣,但是笑臉相迎的背後,似乎隱藏著一種緊張的情緒。

  「很高興你來了。我有一些消息,你會感興趣的。可是你看上去悶悶不樂的——怎麼了?」

  佩頓不無誇張地告訴了他。亨森沉默了一會兒。

  「這麼說他們已經開始了!」他說,「我們早該料到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佩頓驚訝地問。

  生物學家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密封的信封,從裡面取出兩張塑料板。塑料板上被切出了幾百個平行而長度不一的槽。他遞給了他的朋友一張。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看起來像是一份性格分析。」

  「回答正確。而這一張恰好是你的。」

  「啊!這可是違法的,不是嗎?」

  「不必在意那個。密鑰在底部印著呢。它的順序是從審美到智慧。最後一欄給出了你的智商。別太往心裡去。」

  佩頓聚精會神地看著卡片。有那麼一會兒,他臉色微紅。

  「我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不用管。」亨森咧嘴一笑,「再來看看這一份分析。」他又遞過來一張卡。

  「怎麼回事,兩份是一樣的啊!」

  「不完全一樣,但是很接近了。」

  「這一份又是誰的呢?」

  亨森靠在椅背上,慢慢斟酌著措辭。

  「那一份分析,迪克[2],屬於你的第二十二代曾祖——偉大的羅爾夫·索爾達森。」

  佩頓像火箭一樣跳了起來。

  「什麼!」

  「別把這地方喊塌了。如果有人進來,就說我們是在討論大學裡的舊時光。」

  「可是——索爾達森!」

  「嗯,只要追溯得足夠久遠,大家都有著同樣顯赫的祖先。不過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你爺爺會害怕你了。」

  「他一直等到很晚才提這事兒。我那時候都差不多已經完成訓練了。」

  「你應該為此感謝我們。通常我們的分析會上溯十代,特殊情況下是二十代。這是一項龐大的工作。在遺產庫中有幾億張卡片,二十三世紀以來生活過的男男女女,每個人都有一張。這個巧合是大約一個月前偶然發現的。」

  「麻煩就是那時候開始的。但我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迪克,關於你著名的祖先,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我想我知道的也不比別人多。我當然不知道他是怎麼或者為什麼消失的,如果你是在問這個的話。他不是離開地球了嗎?」

  「不。你可以說他離開了世界,但是他從沒離開過地球。很少有人知道這一點,迪克,但是羅爾夫·索爾達森就是科馬雷的建造者。」

  科馬雷!佩頓半張著嘴吐出了這個詞,品咂著它的意義和奇異。如此說來,它究竟還是存在的!就連這一點有些人都不肯承認。

  亨森又開始說。

  「我想你對頹廢者了解不多。歷史書都是被人精心修訂過的。不過整個故事與第二次電子時代的結束有關……」

  在距離地球表面兩萬英里的地方,世界理事會所在的人造月球正運轉在它的永久軌道上。議事廳的屋頂是一片完美無瑕的晶石。當理事會成員開會的時候,在他們和下面遠遠旋轉著的巨大球體之間仿佛空無一物。

  它有著深遠的象徵意義。任何狹隘偏激的觀點在這樣的環境中都堅持不了很久。如果說在某個地方,人類的心智一定能夠產生它們最偉大的作品,那個地方一定是這裡。

  老理察·佩頓用他一生的精力指導著地球的命運。五百年來,人類盡享和平,也不曾缺乏過任何藝術或者科學所能提供的東西。統治這個星球的人們有理由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老政治家心神難定。也許未來的變化已經在他們面前投下了陰影。也許他的潛意識已經覺察到了,五個世紀的平靜狀態行將終結。

  他打開書寫機開始口述。

  佩頓知道,第一個電子時代是在超過十一個世紀之前的一九〇八年,隨著德·福雷斯特發明三極體而開啟的。那個神話般的世紀還見證了世界國家、飛機、宇宙飛船和原子能的誕生,見證了所有令他所知的文明成為可能的基本熱離子裝置的發明。

  第二個電子時代始於五百年後。它的開啟者不是物理學家,而是醫生和心理學家。在將近五個世紀的時間裡,他們一直在記錄思維過程中大腦中的電流。分析工作極其複雜,但是經過幾代人的艱苦努力,它還是被完成了。於是,第一批能夠解讀人類思想的機器具備了建造的可行性。

  但這僅僅是開始。自己大腦的運行機制既然已經被揭開,人類就可以更進一步——用電晶體和電路網而不是活細胞來複製它。

  人類在二十五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製造出了第一批會思考的機器。它們非常粗笨,要想完成一立方厘米人腦的工作,得用上占地一百平方碼[3]的設備。但是,一旦邁出了第一步,機械大腦得到完善及廣泛應用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它只能完成低級的智力工作,而且缺乏諸如主動性、直覺以及各種情感等純粹的人類特徵。然而,在變化很少的環境中,它的局限不那麼嚴重,人類能夠做到的所有事情它都可以代勞。

  金屬腦的出現給人類文明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危機。雖然政治和社會管理等高級職責仍需人類履行,但是大量的日常管理工作都已經被機器人接管。人類終於獲得了自由,不再需要絞盡腦汁地規劃複雜的運輸時間表、制訂生產計劃、平衡預算。幾個世紀前就接管了一切體力勞動的機器,再次對社會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人類事務受到了巨大的影響,人們對新形勢的反應有兩種。有些人高尚地把剛剛獲得的自由用於那些一直令最崇高的人們心嚮往之的追求:對美與真的探索。這兩者至今仍然難以追尋,一如雅典衛城被建造起來的那個年代。

  不過另外一些人有著不同的想法。他們說,亞當的詛咒終於被永遠解除了。現在我們可以建造那樣的城市:只要我們的頭腦中有了想法,機器就會滿足我們的每一個需求——甚至更快,因為分析器就連隱藏在潛意識中的欲望都可以解讀出來。所有生命的目的都是享樂和追求幸福。人類已經贏得了這樣的權利。我們厭倦了以知識為目標的無休止奮鬥,厭倦了想在太空中架起通往群星之橋的盲目欲望。

  這是古老的蓮花食者[4]之夢,一個和人類同樣古老的夢。現如今,它第一次有了成為現實的可能。有那麼一段時間,並沒有多少人認同這個夢想。第二次文藝復興的火焰還沒有開始閃爍和熄滅。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頹廢者們的思維方式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在內行星上的隱蔽地點,他們建造了夢想中的城市。

  一個世紀的時間裡,他們興盛而繁榮,有如奇特的異域之花,直到那種幾近宗教的建設激情消退。他們又苟延殘喘了一代人。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它們變得無人知曉。在消亡的過程中,它們留下了大量的寓言和傳說。許多個世紀的光陰慢慢流逝,那些寓言和傳說也在積累、發展。

  這樣的城市只有一座建在了地球上,圍繞著它,有許多謎團從未被外界解開過。出於自己的目的,世界理事會銷毀了關於這個地方的所有知識。它的位置是個謎。有人說它位於北極的荒原,還有人認為它藏在太平洋的海床上。除了它的名字——科馬雷,什麼也不能確定。

  ***

  亨森的講述停頓了一下。

  「到目前為止,我對你講的都不是什麼新鮮事,所有這些都是常識。故事剩下的部分,對世界理事會和科學城的大約一百個人來說,就是一個秘密了。

  「羅爾夫·索爾達森,如你所知,是這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機械天才。就連愛迪生也不能和他相比。他奠定了機器人工程學的基礎,並建造了第一個實用的思考機器。

  「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他的實驗室湧現出一系列傑出的發明,然而接下來他突然消失了。有傳言說他曾嘗試飛向宇宙。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

  「索爾達森相信,他的機器人——至今仍在維持著我們的文明運轉的那些機器——只是一個開始。他去世界理事會提出了一些可能會改變人類社會面貌的建議。我們不知道具體怎麼改變,但是索爾達森相信,除非他的建議被採納,否則我們這個種族終將進入死胡同——事實上,我們許多人都認為人類已經在死胡同里了。

  「理事會強烈反對。在那個時候,你得知道,機器人剛剛融入人類文明,社會還在慢慢恢復穩定——就是到如今已經維持了五百年的這種穩定。

  「索爾達森大失所望。頹廢者們憑藉他們吸引天才的天分引起了他的注意,並說服他放棄這個世界。他是唯一能夠把他們的夢想變成現實的人。」

  「他做到了嗎?」

  「沒有人知道。但是科馬雷被建成了——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我們知道它在哪裡,世界理事會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保密的。」

  這倒是真的,佩頓想。哪怕在這個時代,仍然有人失蹤,身後留下一些傳言,說他們是去尋找那個夢想之城了。事實上,短語「他去科馬雷了」已經成了語言的一部分,原有的意思幾乎被遺忘了。

  亨森向前探著身子,說話的口氣越來越認真。

  「這就是奇怪之處。世界理事會可以摧毀科馬雷,卻不肯那麼做。對『科馬雷存在』的信念對社會肯定起到了一定的穩定作用。我們付出了很多努力,社會上還是免不了精神變態的存在。在催眠狀態下,給他們灌輸一點關於科馬雷的暗示並不困難。他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它,但是對它的尋找可以防止他們對社會造成傷害。

  「在早期,科馬雷剛剛建成不久的時候,理事會向那座城市派了幹員。他們沒有一個回來。並不是發生了什麼陰險邪惡的勾當,他們就是願意留在那裡。這是肯定的,因為他們發回了信息。我認為頹廢派能夠意識到,如果他們蓄意扣留理事會的幹員,理事會肯定會剷平那個地方。

  「那些信息我讀過一部分。它們都寫得很離奇。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它們:亢奮。迪克,科馬雷具有某種特質,能夠讓一個人忘記外面的世界,忘記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一切!試著想像一下,這意味著什麼!

  「後來,等到人們確信不可能有頹廢者還活著,理事會再次做出了嘗試。他們一直嘗試到五十年前。然而直到今日,還是沒有人從科馬雷回來。」

  理察·佩頓說話的時候,服務機器人將他的話語分析成語音組,插入標點符號,然後將記錄自動發送到合適的電子文件中。

  「複製到總裁和我的私人檔案里。

  「你的二十二號記錄,還有我們今天早上的談話。

  「我見到了我兒子,但是理察·佩頓三世躲開了我。他意志堅決,我們強迫他的話,只會造成傷害。索爾達森的教訓我們還是要吸取的。

  「我的建議是,我們給予他所需的一切幫助,以此來贏得他的感激。然後我們可以引導他踐行安全的研究路線。只要他不會發現羅爾夫·索爾達森是他的祖先,就不會有危險。雖然兩人性格相似,但是他不太可能嘗試重複羅爾夫·索爾達森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確保他不會發現或者探訪科馬雷。萬一發生了那種情況,沒人能預見其後果。」

  亨森停止了講述,但是他的朋友一言不發。他聽得太入迷了,忘記了該如何插言。過了一會兒,另一位接著說了起來。

  「這就說到了現在,說到了你。迪克,世界理事會一個月前發現你繼承了索爾達森的基因。很抱歉我們告訴了他們,但是現在太晚了。從基因來看,你是索爾達森完全科學意義上的轉世。這是自然界中歷史最悠久的概率現象之一,每隔幾百年就會在某個家庭出現一次。

  「迪克,你可以繼續索爾達森被迫放棄的工作——不管那是什麼工作。也許它已經永遠遺失了,但是只要它還留下了一絲線索,秘密就在科馬雷。世界理事會知道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努力阻止你走上你的命運之路。

  「別為這件事感到煩惱。理事會中的一些人有著人類迄今所產生的最崇高的頭腦。他們對你沒有惡意,也不會有什麼壞事發生在你身上。不過他們熱切地希望維護當前的社會結構,他們認為它是最好的。」

  佩頓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那麼一刻,他似乎成了一個中立的外部觀察者,注視著這個被稱為理察·佩頓三世的無名之輩,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象徵,一個通向世界未來的關鍵。重新認識自己需要在精神上刻意付出一定的努力。

  他的朋友靜靜地看著他。

  「還有一件事你沒告訴我,艾倫。你是怎麼知道所有這些事情的?」

  亨森笑了。

  「我一直等著你問這個呢。我只是傳話筒,被選中是因為我認識你。其他人是誰我也不能說,對你也不行。不過在他們當中頗有那麼幾位,是我知道你敬仰的科學家。

  「理事會和為其服務的科學家之間一直存在著友好的競爭,但是在過去幾年裡,我們的觀點越來越不同。我們當中許多人認為,當前這個年代其實只是一個過渡期,儘管理事會認為它將永遠持續。我們相信,太長時間的穩定會造成頹廢。理事會的心理學家則相信他們可以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

  佩頓眼神閃爍起來。

  「那是我長期以來的主張啊!我能加入你們嗎?」

  「以後吧。眼下還有工作要做呢。你瞧啊,我們在某種意義上稱得上革命者。我們將引發一兩個社會反應,等到我們完成時,種族墮落的危險將被推遲數千年。迪克,你是我們的催化劑之一。不是唯一的一個,我可以說。」

  他停頓了一下。

  「即使從科馬雷那裡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們還有另一張牌。我們希望在五十年內完善星際驅動器。」

  「可算是盼到了!」佩頓說,「到那時候你們打算怎麼辦?」

  「我們將把它呈交給理事會,並說:『給你們吧——現在你們可以飛向星海了。我們是不是好孩子啊?』理事會只能苦笑一番,開始文明的遷徙。等到完成了星際旅行,我們將再次擁有一個不斷擴張的社會,發展停滯將被無限期地推遲。」

  「我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佩頓說,「但是現在你們希望我做什麼呢?」

  「很簡單:我們要你到科馬雷去,看看那裡有什麼。別人失敗的地方,我們相信你能成功。所有的計劃都已經制訂好了。」

  「那麼科馬雷在哪裡呢?」

  亨森笑了。

  「這個問題其實很好回答。它只可能在一個地方——唯一沒有飛機可以飛越、沒有人居住、所有的旅行都只能靠步行的地方。它就在大保留地。」

  老人關掉了書寫機。在上方——或者下方,其實都是一回事——新月狀的龐大地球遮蔽了星空。無休無止地繞著它運轉的小月亮已經越過了晨昏線,正在鑽進黑夜。下面黑暗的大地上,點綴著斑駁的城市燈光。

  此情此景令老人心中充滿了悲傷。這讓他想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似乎也預示著他一直試圖保護的文化的終結。也許終究還是年輕的科學家們說得對。漫長的休息即將結束,世界正在走向他將永遠看不到的新目標。

  第三章野獅子

  佩頓的船向西駛過印度洋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除了非洲海岸上那一抹白色的碎浪,只憑目力再也分辨不出其他的東西,不過導航屏幕顯示出了下面陸地的每一個細節。當然,夜幕現在已經算不上什麼防護或者屏障了,但它還是能夠保證,沒有人可以用肉眼看見他。至於那些應該正在監視著的機器——好吧,其他人已經搞定它們了。看起來想法和亨森一樣的人還有不少呢。

  這個計劃構思得很巧妙。細節都是由一些顯然很享受這項工作的人們精心敲定的。他要在森林的邊緣著陸,儘可能靠近能量障壁。

  即使是他那些素不相識的朋友,也做不到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關掉障壁。幸運的是,從障壁的邊緣到科馬雷只有大約二十英里,中間相隔的是一片相當開闊的土地。他必須步行完成旅程。

  小小的飛船落進看不見的森林裡時,樹枝發出了巨大的噼啪聲。它停穩之後,佩頓關掉了艙內昏暗的燈光,向窗外張望,什麼也沒有看見。他記起了別人囑咐他的話,沒有開門,找了個儘量舒服的姿態將自己安頓下來,等待天亮。

  醒來的時候,他被燦爛的陽光照了個滿眼。他迅速爬進朋友們提供的裝備中,打開艙門,走進了森林。

  登陸地點是經過精心挑選的,費不了什麼力氣就能爬到幾碼外的曠野。前面的小山丘上長滿了青草,四處點綴著一簇簇細長的樹木。雖然時節是夏天,地方離赤道也不遠,天氣卻很溫和。這要歸功於八百年的氣候控制和淹沒了沙漠的巨大人工湖。

  幾乎是生平第一次,佩頓體驗到了人類出現之前的自然。不過讓他感到奇怪的並不是荒野的景觀。佩頓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寂靜。機器的低吟永遠不絕於耳,另外還有飛馳的航班發出的嗡鳴,每每從萬仞之高的平流層隱隱傳來。

  這裡沒有那些聲音,因為沒有機器能夠穿越包圍著保留區的電力障壁。他能聽到的只有草間的風聲和若有若無的蟲鳴。佩頓發現寂靜反倒讓他感到心神不寧,於是他做了這個時代幾乎所有人都會做的事。他按下了個人收音機的按鈕,選擇了背景音樂波段。

  就這樣,一英里接著一英里,佩頓穩步行走在地勢起起伏伏的大保留地——地球表面上最大的自然領地。行走並不費力氣,因為他的設備里內置的緩衝器基本上抵消了它自己的重量。平和的音樂籠罩著他,宛若氤氳的霧氣。自從發現了無線電波,音樂差不多就一直是人們生活的背景音。儘管只需要撥個號碼,他就能聯繫上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他還是很認真地想像著自己獨處在大自然的中心。有那麼一陣子,他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剛剛來到這同一片土地的斯坦利和利文斯通肯定曾經體驗過的各種情緒。

  幸運的是佩頓擅長走路。到中午的時候,他已經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在一片從火星進口的針葉樹叢里,他停下來休息,準備吃午飯。過去的探險家見到那些植物肯定會感到錯愕而不解。佩頓卻稀里糊塗地沒覺得它們有什麼了不起。

  等到吃空的罐子聚成了一小堆的時候,他注意到在他來的方向上,有個物體正在平原上飛快地移動。由於距離遙遠,識別不出來那是什麼。直到明顯地看出來那個物體是在接近自己,他才肯站起來,好能看得清楚一些。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見到動物——不過已經有很多動物見到了他——他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那個新來者。

  佩頓以前從未見過獅子,卻毫不費力地認出了那頭向他撲來的巨獸。值得表揚的是,他只瞥了一眼頭頂上的樹,然後便毫不動搖地立在原處。

  他知道,世界上已經沒有真正危險的動物了。保留區這個地方算是個幅員遼闊的生物實驗室,還是個每年接待成千上萬遊客的國家公園。人們普遍認為,如果不去攪擾在當地棲居的生物,它們就會投桃報李。總的來說,這樣的安排達到了預期的結果。

  這隻動物顯然是急於表示友好。它徑直朝他跑過來,開始親熱地蹭著他的體側。佩頓再次站起來之後,它對他的空食物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不一會兒,它轉向他,臉上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表情。

  佩頓笑了,打開一罐新罐頭,把裡面的東西小心地倒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獅子津津有味地接受了他的饋贈。在它享用美食的時候,佩頓翻閱著官方指南的索引。那是他那些不知名的支持者精心編撰的。

  有幾頁談到了獅子,還附著供地外來客參考的照片。上面提供的信息讓人放心。一千年的科學育種已經大幅改善了萬獸之王。在上個世紀只有十二個人被獅子吃掉:在其中十個案例中,隨後的調查證明那並非獅子的過錯,另外兩例則「沒有被證實」。

  然而書中並沒有提到被遺棄的獅子和處置它們的最佳方式,也沒有暗示它們通常都和這一頭一樣友好。

  佩頓並不是特別善於觀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獅子右前爪上那條薄薄的金屬環。上面有一串數字和字母,後面有保留地的官方印章。

  這不是一隻野生動物,說不定它的整個年輕時代都是在人類中間度過的。它說不定就是那種著名的超級獅子,生物學家一直在培育它們,然後再將它們放生以改善其種群。佩頓讀過的一些報告稱,有一些這樣的獅子幾乎和狗一樣聰明。

  他很快發現,它可以理解許多簡單的單詞,尤其是那些與食物有關的。即便在這個時代,它也算得上一頭魁偉的猛獸,比它十世紀前骨瘦如柴的祖先高出了整整一英尺。

  佩頓繼續趕路的時候,獅子跟在他身邊一路小跑。他懷疑這段友誼是否比一磅[5]人造牛肉更有價值,不過有個聊天對象還是很愉快的——何況這個對象對他說的任何話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認為「利奧」這個名字挺適合他這位新朋友。

  剛剛走了幾百碼,佩頓面前的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道炫目的閃光。儘管馬上就意識到了那是什麼,他還是被嚇了一跳,停下來眨著眼睛。利奧慌忙逃走,已經跑到了視野之外。佩頓想,到了緊要關頭,這頭獅子也不會有多大用處。後來他改變了這一判斷。

  眼睛恢復過來之後,佩頓發現自己看到的是一張五彩繽紛的通知,字母有如一片灼灼燃燒的火焰。它穩穩地懸在空中,上面寫著:

  警告!

  你正在接近

  禁區!

  回頭離開!

  奉世界理事會會議之命

  佩頓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會兒通知,然後環顧四周尋找投影機。它裝在一個金屬盒子裡,而盒子被藏在路邊,藏得並不怎麼隱蔽。憑藉第一次畢業時一個過於輕信他的電子委員會給他的萬能鑰匙,他很快就打開了它。

  檢查了幾分鐘後,他鬆了一口氣。這台投影機是個簡單的電容操作設備。任何沿著這條路來的東西都會激活它。有一台攝影記錄儀,不過已經斷開了。佩頓並不驚訝,因為每一隻路過的動物都會讓這個裝置運行。幸好如此。這意味著不會有人知道理察·佩頓三世曾經走過這條路。

  他大聲呼喊利奧。利奧慢慢地走了回來,看上去很不好意思。通知已經消失了,佩頓開著繼電器,防止它在利奧經過時再次出現。然後他鎖上盒門,繼續上路,想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又走了一百碼,一個不知來自哪裡的聲音開始嚴厲地對他說話。它說的內容並沒有什麼新意,不過威脅要對他實施一些輕微的懲罰,其中一些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利奧試圖確定聲音來源的時候,它的表情看上去很有意思。佩頓再次尋找投影機,對它檢查了一番,然後繼續前進。他想,乾脆離開這條路會更安全一些。更往前方說不定會有錄音設備。

  他費了好大勁才說服利奧留在金屬表面上,而他自己則沿著路邊的荒地行走。在接下來的四分之一英里路程里,獅子又激活了兩個電子裝置。最後一個似乎已經放棄了勸說,只是說:

  小心野生獅子

  佩頓看著利奧,笑了起來。利奧不理解可笑之處,但還是有禮貌地隨聲附和。在他們身後,自動通知伴著最後絕望的閃爍而消失了。

  佩頓好奇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通知。也許它們是為了嚇走意外的訪客。那些知道目標的人才不會被它們擋住。

  道路突然轉了個直角,然後科馬雷便呈現在他面前了。奇怪的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居然會令他如此震驚。前面是一大片林間空地,被一個黑色的金屬結構占據了一半。

  這座城市的形狀就像一個層層堆壘起來的圓錐體,大約有八百碼高,底部有一千碼寬。至於地下究竟有多大,佩頓無法猜測。他停了下來,嘆服於這座龐大建築的尺度和奇特。然後,他開始慢慢地向它走去。

  仿佛一頭伏踞在巢穴里的食肉猛獸,城市在那裡等待著。儘管如今已經罕有訪客,它還是做足了迎客的準備,不管他們是誰。有時候訪客在第一個警告處就轉身離去了,有時候他們止步於第二個警告處。有一些人剛走到門口便失去了決心。不過,那些已經走了這麼遠的人,大多數還是很願意進去的。

  於是佩頓踏上大理石台階,走上了通往高聳的金屬牆壁和那個奇怪黑色洞口的路。看起來,那個黑洞好像是唯一的入口。利奧默不作聲地在他身邊一路小跑,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身處的奇特環境。

  佩頓在階梯腳下站住,用通信器撥了一個號碼,等到確認的聲音響起,才慢慢地對著麥克風說話。

  「蒼蠅正在進入客廳。」

  他重複了兩遍,覺得這樣子挺傻的。他想,某個人的幽默感有點變態。

  無人回應。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不過他毫不懷疑對方已經收到了這條信息。也許接收者位於科學城的某間實驗室里,因為他撥打的號碼帶著西半球的編碼。

  佩頓打開最大的肉罐,把裡面的肉攤在大理石上。他把手指插進獅子的鬃毛里,饒有興味地繞來繞去。

  「我看你還是留在這兒吧。」他說,「我可能要離開一陣子呢。不要跟著我了。」

  到了台階頂上,他回頭看了看。讓他感到欣慰的是,獅子並沒有試圖跟在他後面。它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佩頓揮揮手,轉身走開了。

  沒有門,只有一個平淡無奇的黑洞,開在彎曲的金屬表面上。這令人費解,佩頓好奇,建造者當初打算怎麼防止動物逛盪進來。這時,洞口的一些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太黑了。哪怕牆壁處在陰影當中,入口也不應該黑到這種程度。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朝洞裡仍去。落地的聲音使他安心,他舉步向前。

  精心調校過的鑑別電路沒有理會硬幣,就像之前它們忽略了所有遊逛到這黑暗之門裡的動物一樣。但是人類大腦的存在足以觸發繼電器的中斷。就在那一瞬間,佩頓正在穿過的屏障涌動著能量,接下來又恢復了平靜。

  在佩頓看來,他的腳好像花了很長時間才夠到地面,然而這並不是真正值得他擔心的問題。更讓人驚訝的是,環境轉瞬之間就從黑暗變成了光明,從多少有點讓人難以忍受的叢林暑熱變成了相比之下幾乎寒冷的溫度。變化之劇烈令他倒抽一口涼氣。帶著明顯的不安,他轉向自己剛剛經過的拱門。

  它已經不見了。它根本就不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他站在一座高高的金屬台子上,台子位於一個巨大圓形房間的正中央,房間周圍有十幾洞尖尖的拱門。說不定他就是從其中一個門走進來的——假如它們不是分布於四十碼開外的話。

  佩頓一時間驚慌失措。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雙腿好像有點不聽使喚。深感孤立無援的他在高台上坐下,開始理智地分析這一局面。

  第四章罌粟花標誌

  有什麼東西將他從黑漆漆的門口瞬間帶到了房間中央。只有兩個可能的解釋,兩者都同樣地不可思議。要麼是科馬雷內部的空間出了很大的問題,要麼就是它的建造者掌握了物質傳輸的秘密。

  自從學會用無線電傳送聲音和景象,人類就一直夢想著用同樣的方法傳送物質。佩頓看著自己立於其上的台子。它可以很容易地裝下電子設備——而且頭頂的天花板上也有一個奇怪的凸起。

  不管這是怎樣做到的,他都想像不出來,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方式去拒絕那些不受歡迎的訪客。他急急忙忙地從高台上爬下來。他可不想繼續留在上面了。

  此時此刻,如果把他帶到這裡的機器不肯配合,他也就無法離開了,這一事實令他感到不安。他決定一次只擔心一件事。等到完成了他的探險,他應該已經掌握了科馬雷的這個秘密以及其他所有的秘密。

  他其實並不是自負。在佩頓和這座城市的製造者之間,橫亘著長達五個世紀的研究。儘管他可能會發現許多不曾聽聞的東西,但也不會有什麼是他不能理解的。他隨機選擇了一個出口,開始了對這個城市的探索。

  機器們觀察著,等待著時機。它們被建造出來是為了服務於一個目的,而它們仍在盲目地實現著這個目的。很久以前,它們給建造者們的心靈帶去了忘卻的安寧。現在所有進入科馬雷城的人仍然可以從它們那裡得到這種忘卻。

  佩頓從森林裡走出來的時候,儀器就已經開始分析了。剖析一個人的心靈及其所有的希望、欲望和恐懼,這可不是一件可以迅速完成的任務。合成器要幾個小時後才能開始工作。在那之前,當更加豐盛的款待還在準備之中時,訪客會享受到心情的放鬆和愉悅。

  在他的城市探險中,佩頓快速奔走在不同的房間之間,所以小機器人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找到這位神出鬼沒的訪客。不久之後,機器在一個圓形小房間的中央停了下來,房間裡排列著磁開關,只有一根發光管照明。

  根據自身裝備的儀器探測到的結果,佩頓只在幾英尺之外,可是它的四個鏡頭看不到他在場的跡象。它困惑不解地靜立著,除了馬達隱約的低吟和一台繼電器時而發出的嘶嘶聲,沒有任何聲響。

  佩頓站在離地面十英尺的棧橋上,饒有興趣地看著那部機器。他看到的是一台亮光閃閃的金屬圓筒,立在一個下方安裝著小驅動輪的厚底盤上。圓柱體沒有任何肢體,除了一圈鏡頭和一連串小金屬發聲格柵,全身上下渾然一體。

  小小的機器頭腦在兩套相互衝突的信息中辛苦掙扎,它這時候表現出的困惑勁頭看上去挺有意思。它知道佩頓一定在房間裡,可是它的眼睛告訴它這個地方空無一人。它開始繞著小圈倉皇奔走,直到佩頓發了惻隱之心,從棧道上走下來。機器立刻停止了轉圈,開始發表歡迎詞。

  「我是A-5。我可以將你帶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請用標準的機器人詞彙表給我下達命令。」

  佩頓挺失望的。這是一部完全中規中矩的標準機器人,而他原本希望能在索爾達森建立的城市裡見到更好的東西。不過只要運用得當,這台機器還是很有用的。

  「謝謝。」他說——雖然無此必要,「請帶我去起居區。」

  現在佩頓已經確信,這座城市是完全自動化的,不過它仍有可能正在維持著一些人的生命。說不定這裡還有其他人可以幫助他的探索,儘管也許他能指望的最多只是對方沒有反對意見而已。

  小機器一語未發,在自己的驅動輪上轉了個身,駛出了房間。它帶領佩頓穿過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雕花精美的門。他曾經試圖打開它,但是沒有成功。顯然A-5知道它的秘密——因為當他們接近時,那塊厚厚的金屬板無聲地滑到了一邊。機器人向前駛入了一個像盒子一樣的小房間。

  佩頓疑心他們是不是進入了另一個物質傳送器,不過很快發現那只不過是一部電梯。根據上升的時間來判斷,他們肯定快到城市的頂端了。門一打開,佩頓覺得自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最初進入的那些走廊,單調乏味,毫無裝飾,純粹是功利主義的產物。相比之下,這些寬敞的大廳和會議室布置得極為豪華。二十六世紀盛行艷麗的裝飾和色彩,並因此被後來的時代所鄙視。但是,頹廢者們已經遠遠超越了他們所處的時代。在設計科馬雷的時候,他們窮盡了心理學和藝術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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