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馬雷的獅子(2)

2024-09-26 09:16:2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哪怕花上一輩子,一個人也看不盡這裡所有的壁畫、雕刻和繪畫,還有那些圖案精美、看上去華麗如新的掛毯。一個如此美妙的地方,竟然被遺棄,隱於世人不及之處,這似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佩頓幾乎忘記了他對科學的全部熱情,像個孩子似的,急匆匆地從一個奇蹟趕往另一個奇蹟。

  這些都是天才的傑作,也許是世上有過的最偉大作品。但這是一個病態的、絕望的天才,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卻仍然保留著精湛的技能。佩頓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科馬雷的建造者們為什麼會得到那樣一個名字。

  頹廢者們的藝術既使他反感,又使他著迷。它不是邪惡的,因為它完全脫離了道德標準。也許它的主要特點是疲倦和幻滅。過了一段時間,一向認為自己對視覺藝術不太敏感的佩頓,開始感到一種微妙的沮喪侵入了自己的靈魂。然而,他發現自己實在無法脫身。

  最後,佩頓再次轉向機器人。

  「現在有人住在這兒嗎?」

  「有的。」

  「他們在哪兒?」

  「在睡覺。」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回答聽上去完全自然。佩頓感到非常疲勞。在上一個小時裡,他要拼命掙扎才能保持清醒。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令他昏昏欲睡,甚至就像是把睡覺的想法硬生生地朝他腦子裡灌輸。明天還會有足夠的時間來了解他所要發現的秘密。眼下他只想睡覺。

  他不由自主地跟著機器人走出寬敞的大廳,走進一條長廊,長廊兩旁排列著金屬門,每扇門上都有一個佩頓感覺似曾相識卻又看不明白的符號。他昏昏欲睡的腦子還在半心半意地糾結著這個問題,機器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門無聲地打開了。

  

  光線幽暗的房間裡,那張蓋著厚毯的睡椅令人無法抗拒。佩頓情不自禁地朝它踉蹌而去。墜入夢鄉之時,一種心滿意足的喜悅溫暖了他的心靈。他已經認出了門上的那個符號,然而他的大腦已經疲憊不堪,無法領悟它的重要意涵。

  是罌粟花。

  城市的運作不存在什麼陰謀詭計,也沒有什麼怨恨惡毒。它在毫無感情地完成著它被賦予的使命。所有進入科馬雷的人都欣然接受了它的饋贈。這位客人是第一個無視它們的人。

  集成器們幾個小時之前就已經準備停當了,但是那顆不肯安分、刨根問底的頭腦一直在躲避它們。它們不怕等待,過去五百年裡,它們一直都在等待。

  現在,隨著理察·佩頓平靜地沉入夢鄉,這個出奇頑固的頭腦的防線正在瓦解。科馬雷中心的深處,一個繼電器切斷了,緩慢波動的複雜電流開始起起落落著流過一排排真空管。理察·佩頓三世的意識不復存在。

  佩頓立刻就睡著了。有一陣子,他的心智變成了徹底的空白。接下來,微弱的意識開始恢復。然後,像往常一樣,他開始做夢。

  奇怪的是,出現在他腦海里的竟然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夢,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生動。佩頓一生都熱愛大海。有一次,在一艘低空航班的觀景台上,他見識到了太平洋島嶼令人難以置信的美麗。他從未探訪過它們,但是他常常希望自己能在某個偏遠而寧靜的小島上度過餘生,絲毫不用操心未來和世界。

  幾乎所有的人在一生中都有過這樣的夢想,不過佩頓很清醒地認識到,只需要兩個月的時間,這樣的生活就會讓他無聊到幾近發瘋,把他趕回文明社會。不過,在夢裡他可不必為這樣的考慮擔憂。他再一次躺在搖曳的棕櫚樹下。潟湖有如一面蔚藍色的鏡子,倒映著驕陽。浪花在潟湖之外拍打著礁石,隆隆作響。

  這個夢實在是太逼真了,以至於佩頓在睡夢中也開始琢磨,什麼夢也不應該真實到這種程度。這時候夢結束了,突然得仿佛他的思緒出現了一條明顯的裂痕。這一打斷令他猛然恢復了意識。

  佩頓非常失望,緊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試圖奪回失去的天堂。但是無濟於事。有什麼東西在敲打著他的腦袋,使他無法入睡。而且,他的沙發突然變得很硬,很不舒服。他很不情願地把注意力轉向打斷他的事物。

  佩頓向來是個現實主義者,不曾被哲學上的懷疑困擾過。因此,相對於許多不那麼聰明的人,這件事給他帶來的震驚可能要大得多。他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理智,現在卻開始懷疑了,因為喚醒他的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他躺在潟湖旁邊的金色沙灘上。在他的周圍,風在棕櫚葉當中輕輕嘆息,用溫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

  有那麼一會兒,佩頓只能想像自己還在做夢。但是這一次他並不可能真的那麼懷疑。一個人只要是理智的,便不可能把現實誤認為夢境。如果宇宙中還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那麼此時此刻他的所見所感就是真實的。

  慢慢地,驚奇的感覺開始消退。他站起身來,沙子從他身上落下,宛若金色的雨簾。他手搭涼棚,向著海灘看去。

  他沒有停下來想一想,為什麼這個地方會這麼熟悉。村莊就在海灣方向稍遠一點的地方,知曉這一點似乎也是相當自然的事情。不久,他就要回到他的朋友們中間去了。在一個他很快就要忘記的世界裡,他和他們分開了一段時間。

  一段記憶正在腦海里漸漸消散。它屬於一位曾經渴望名利和智慧的年輕工程師,可是現在他連他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在另外那個生活中,他很了解那個笨蛋,然而現在他沒有辦法向他解釋,他的野心是多麼虛妄浮華。

  他開始悠然自得地沿著海灘散步。隨著他邁出每一步,他的影子生活最後些許模糊的記憶也在慢慢離開他,就像一場夢境的細節消失在白天的陽光里。

  世界另一側的一間廢棄實驗室里,三位科學家盯著一台設計獨特的多通道通信器,憂心忡忡地等待著。這台機器已經沉默了九個小時。在前八個小時裡,誰也不會期望有消息傳來,但是到了現在,事先商定的信號已經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艾倫·亨森猛地站起身,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我們必須做點什麼!我要呼叫他。」

  另外兩位科學家緊張地面面相覷。

  「呼叫可能會被追蹤到!」

  「前提是他們真的在監視我們。即便他們在監視,我也不會說什麼出格的話。佩頓會理解的,如果他能回答的話……」

  即便理察·佩頓曾經知道時間,他現在也已經忘記了這個概念。只有當下是真實的,因為過去和未來都躲到了一道無法穿透的屏障後面,就像一道壯麗的風景可能被勢如瓢潑的雨幕遮蔽。

  樂在其中的佩頓對當下感到心滿意足。曾幾何時,他願意帶著一點不確定,出發去征服新的知識領域,現在那種永不停歇的闖勁已經蕩然無存了。此刻知識對他來說沒有用處。

  後來,他再也想不起來島上生活的點點滴滴。他認識了許多同伴,可是他們的名字和面孔都已經記不得了。在那短暫的一刻,他擁有了愛情、內心的平靜和幸福。然而,他只記得自己在天堂生活的最後幾分鐘。

  奇怪的是,它在開始的那一刻便已經結束。他又一次身在潟湖邊,不過這一次是晚上了,而且他不是孤身一人。似乎總是一輪銀盤的月亮低低地懸在海面上,長長的銀色光帶一直延伸到世界的邊緣。不曾移動過的群星在天空中熠熠生輝,毫不閃爍,有如燦爛的珠寶,比起地球上那些已經被遺忘的星星,更加光彩奪目。

  不過佩頓的心思被另外一種美吸引過去了,他再一次朝躺在沙灘上的那個身形俯下身去。比起那團任意鋪散在沙灘上的秀髮,沙子的金色也並不顯得更加濃郁。

  這時候,天堂在他周圍顫抖著消失了。當所愛的一切都被奪走,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叫喊。幸而轉換是迅疾的,他的心智才沒有遭到破壞。當一切結束時,他體會到的是,當伊甸園的大門在身後砰然關閉,永不復開時,亞當定然擁有的那種心情。

  但是把他帶回來的聲音在這個世界上是再普通不過的。也許,真的沒有其他聲音能進入他的思想的藏身之處。在科馬雷城這個漆黑的房間裡,沙發旁邊的門上,他的通信器正在發出刺耳的聲音。

  當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按接收開關時,叮叮噹噹的聲音卻消失了。他一定是答覆了什麼,滿足了那位不認識的呼叫者——艾倫·亨森是哪一位啊?——因為只過了很短的時間,電路就已經消停了。佩頓仍然暈頭轉向,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頭,試圖重新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向。

  剛剛不是在做夢。他對此深信不疑。更確切地說,他仿佛經歷了另一個生活,而此刻正在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就像一個正在康復的健忘症患者一樣。他雖然還在惶惑茫然,腦子裡卻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信念。他再也不能在科馬雷睡著了。

  慢慢地,理察·佩頓三世的意志和性格從放逐中回歸。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了房間。他發現自己又一次站在長長的走廊里,走廊兩旁有幾百扇一模一樣的門。他帶著新的領悟看著門上刻的符號。

  他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往哪裡走。他的頭腦專注于思考眼前面對的問題。走著走著,他頭腦清醒了,慢慢地明白了。目前他還只有一個理論,但是他很快就會將其付諸檢驗。

  人類心智是一樣受到庇護的脆弱事物,並不直接與世界接觸,而是通過身體的感官來收集所有的知識和經驗。人們有可能記錄和儲存思想和情感,就像早期的人們曾經把聲音記錄在幾英里長的電報上一樣。

  如果趁著某一具身體及其所有感官都處於遲鈍、麻木的狀態,將這些想法投射到它的心智當中,那個大腦就會認為它正在經歷現實。它沒有辦法辨別出這種欺騙,就像人們無法區分一首完美錄製的交響樂和現場演奏一樣。

  這一切在幾個世紀前就已經為人所知,但是科馬雷的建造者們以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方式運用了這些知識。在城市的某個地方,肯定有機器可以分析進入者的每一條想法和欲望。而在另外某處,城市的製造者一定已經儲存了人類大腦所能知道的所有感覺和體驗。利用那些原材料,所有可能的未來都可以被構建出來。

  現在佩頓終於明白了人們往科馬雷的建造工作中投入了多少奇思妙想。這些機器分析了他最深層的思想,以他潛意識中的欲望為依據建立了一個世界。然後,等到機會來臨,它們控制了他的心智,把他剛剛經歷的那些體驗都注入其中。

  怪不得在那個已經快被忘記的天堂里,他擁有了他夢寐以求的一切。也怪不得在那漫長的歲月里,那麼多人都在尋求只有科馬雷才能帶來的平靜!

  第五章工程師

  車輪聲引得佩頓扭頭觀望時,他已經恢復了正常。之前給他當嚮導的小機器人回來了。毫無疑問,控制它的偉大機器正在尋思,它的這位照管對象出了什麼問題。佩頓等待著,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慢慢形成。

  A-5又從頭說起了它那套固定說辭。在這個自動化已經發展到極致的地方,如此簡單的一台機器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這時佩頓意識到,說不定人們是故意在這裡安排一台並不複雜的機器人的。如果一台簡單的機器就能起到同樣甚至更好的作用,那麼使用複雜的機器就基本上沒有什麼意義了。

  佩頓沒有理會現在已經聽熟了的話語。他知道,所有的機器人都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之前有其他人給過它們相反的命令。他苦笑著想,就連這座城市的投射器也服從了他自己潛意識晦澀難辨、無法言說的指令。

  「把我帶到思想投射器那裡。」他命令道。

  如他所料,機器人沒有動。它只是回答說:「我不明白。」

  佩頓感到自己重新控制住了局面,精神再次振奮起來。

  「過來,在我下令之前,不得再次移動。」

  機器人的選擇器和繼電器考慮了指令。它們沒有找到撤銷命令。小機器的輪子緩緩向前滾動著。它已經答應了——現在沒有回頭路了。它不能再次移動,除非得到佩頓的命令,或者收到更高的指令。機器人催眠是一種很有歷史的把戲,深受淘氣小男孩們喜愛。

  佩頓迅速從他的包裡面倒出了所有的工程師必備工具:萬能螺絲刀、伸縮扳手、自動鑽,還有最重要的:能在幾秒鐘內把最厚的金屬蝕穿的原子刀具。然後,憑著長期練習得來的技能,他對著那台毫無戒心的機器下手了。

  幸運的是,這個機器人被設計得便於維護,不用費什麼工夫就能打開。它的控制系統沒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佩頓沒費多長時間就找到了移動裝置。現在,別管發生什麼事情,機器都逃不掉了。它被致殘了。

  接下來,他弄瞎了它的眼睛,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找到它的其他電子感官,並讓它們失去功能。很快,小機器就變成了一個裝滿複雜垃圾的圓柱體。佩頓覺得自己就像個小男孩,剛剛對一個毫無防備的落地鍾發起瘋狂攻擊。他坐下來,等待他料定會發生的事情。

  在離主機樓層這麼遠的地方破壞這個機器人,未免有點不體諒人。自動運輸車花了將近十五分鐘才從遙遙的底部爬上來。佩頓聽到車輪的隆隆聲從遠處傳來,知道自己算對了。崩潰派對就要開始了。

  運輸車是一部簡單的搬運機器,裝備著一組手臂,可以抓取並存放一個損壞的機器人。它似乎並沒有視覺,不過它的特殊感官無疑足以滿足它的目的。

  佩頓一直等到它把不幸的A-5拾取起來,自己才跳了上去,同時避開了那些機械肢體。他可不想被誤認為是另一部被損壞的機器人。幸運的是,那台大機器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佩頓就這樣在巨大的建築中一層又一層地往下走,穿過生活區,穿過他一開始去的那個房間,然後再往下走,進入了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地方。隨著下降,他周圍城市的特徵發生了變化。

  在這裡,較高樓層的豪華和富裕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人之地,那一條條冷冰冰的通道就跟巨大的線纜管道差不多。又過了不久,這樣的景象也消失了。傳送器穿過一組巨大的滑動門——他到達了目的地。

  一排排的中繼板和選擇器仿佛沒有盡頭,儘管佩頓很想跳下他那頭無知無覺的坐騎,他還是一直等到主控制板出現在視野里。然後他從傳送帶上跳下來,看著它消失在城市更遙遠的地方。

  他思忖著超級自動機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修好A-5。他的破壞非常徹底,他甚至認為那台小機器要被扔進垃圾堆了。然後,他開始審視這座城市的奇絕之處,覺得自己像一個飢腸轆轆的人,突然間發現一場盛宴擺在了面前。

  在接下來的五個小時裡,他只有過一次停頓,用來向他的朋友們發送例行信號。他希望能夠向他們講述自己取得的成功,但是那樣做的風險太大了。經過一番充滿才智的線路梳理,他揭開了主要部件的功能,並開始研究一些次要設備。

  事情一如他所預料。思維分析器和投射器被安排在了上面一層,可以通過這個中央裝置進行控制。它們的工作原理他完全不知道:要想揭開它們全部的秘密很可能需要幾個月的時間。但是他已經認出了它們,並認為在有必要的情況下,他應該能夠關掉它們。

  又過了片刻,他發現了思想監視器。那是一台很小的機器,有點像老式的手動電話交換機,不過複雜得多。操作員的座位結構奇特,與地面絕緣,頂部是一張由電線和水晶條構成的網絡。這是他發現的第一部顯然供人類直接使用的機器。也許在城市建立之初,第一批工程師建造了它來安裝設備。

  如果不是詳細的說明已經印在了控制面板上,佩頓是不會冒險使用思想監視器的。經過一番實驗之後,他接通了其中一條電路,慢慢地增加了功率,將強度剛好控制在紅色的危險標誌以下。

  他這樣做其實也好,因為那種感覺令人震撼。他仍然保留著自己的個性,但是在自己的思想上疊加了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想法和形象。透過一個異類的心靈之窗,他正在觀察另一個世界。

  就好像他的身體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儘管第二人格的感官遠遠不如真正的理察·佩頓三世那麼鮮明。現在他明白了危險界限的含義。如果思想強度控制得太高,精神的錯亂將成為必然的結果。

  佩頓關掉了儀器,以便不受干擾地思考。先前機器人說這個城市的其他居民都在睡覺,現在他明白了它是什麼意思。在科馬雷還有其他人,他們正入迷地躺在思想投射器的下面。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條長長的走廊和那幾百扇金屬門上。在往下走的路上,他經過了許多條那樣的走廊。很明顯,這座城市的大部分只不過是由一間間內室組成的巨大蜂房,供成千上萬的人在睡夢中度過他們的一生。

  他一個接一個地檢查面板上的電路。大多數電路已經斷開了,但是仍有大約五十條在運作。每一條都承載著人類的思想、欲望和情感。

  因為頭腦已經完全清醒,佩頓想明白自己是怎麼被騙的了,但是知道這件事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安慰。他能看出來這些人造世界的缺陷,能看到當簡單而生動的情感被源源不斷地注入人類頭腦時,它的所有批判能力是如何被麻木的。

  是的,現在看來,一切都非常簡單。但是這並沒有改變一個事實,即這個人造世界對於經歷者來說是完全真實的——真實到他自己的內心仍然在為離開它而痛苦。

  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佩頓探索了五十個沉睡中的心智正在體驗的世界。這是一場令人既著迷又反感的探索。在這一小時裡,對於人類的大腦及其隱藏的思維方式,他擁有了不曾想像的更多領悟。結束之後,他在機器的控制台前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分析自己剛剛掌握的知識。他的智慧已經增長了許多年,他的青澀年華似乎一下子變得非常遙遠。

  他第一次直接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那些有時候會在他自己的心靈表層浮現的、變態而邪惡的欲望,其實是全人類共有的。科馬雷的建造者們並不在乎善惡,而機器則是他們忠實的僕從。

  知道自己的理論是正確的,他感到很滿意。佩頓現在明白了,他的逃脫只是僥倖。如果在這些牆壁當中再次睡著,他便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巧合救了他一次,這樣的幸運不會再有第二次。

  思想投射器必須被破壞掉,而且要破壞到機器人也無法修復的程度。機器人可以處理正常的故障,但是它們應付不了佩頓設想的那種蓄意破壞。等他做完,科馬雷將不再構成威脅。它再也不會困住他的心智,或者將來可能到這裡來的訪客的心智。

  首先,他必須找到熟睡的人,讓他們甦醒過來。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任務,不過幸運的是,機器樓層配備了標準的單視覺搜索設備。有了它,只需要將載體光束聚焦到需要的地點,他就可以看到和聽到城市裡的一切。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投射自己的聲音,但是不能投射自己的形象。那種類型的機器是在科馬雷建成後才得到廣泛應用的。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掌握了控制裝置,而且一開始光束在城市裡毫無章法地到處亂轉。佩頓看到了許多令人驚奇的地方,有一次他甚至瞥見了森林——不過它是顛倒的。他好奇利奧還在不在,然後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了入口。

  是的,它在那兒呢,就在他昨天留下它的地方。幾碼之外,忠實的利奧正臥在那裡,腦袋對著城市,臉上帶著明顯的憂慮。佩頓深受感動。他想知道他是否能把獅子帶進科馬雷。精神支持是很有價值的,因為經歷過夜晚的那些事情之後,他開始更加覺得自己需要有人陪伴。

  他有條不紊地搜索著城市的圍牆,在地面層發現了幾個隱蔽的入口,這使他鬆了一口氣。他一直在想自己將如何離開。即使他能讓物質傳送器反向工作,前景也不是那麼吸引人。他更喜歡在空間中進行傳統的物理運動。

  所有的洞口都封上了,他一時感到困惑,然後他開始尋找機器人。經過了一段耽擱,他發現已故的A-5的一位孿生兄弟正在走廊上移動,去執行某項神秘的任務。令他欣慰的是,它毫無疑問地服從了他的命令,打開了門。

  佩頓再次將光束穿透牆壁,並將焦點移到離利奧幾英尺遠的地方,然後輕聲叫道:

  「利奧!」

  獅子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你好,利奧——是我——佩頓!」

  獅子看起來很困惑,慢慢地繞起了圈子。然後它放棄了,無助地坐了下來。

  經過一番勸說,佩頓才把利奧哄到門口。獅子聽出了他的聲音,看起來願意聽從他,但是非常困惑又相當緊張。它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既不喜歡科馬雷,也不喜歡那個靜靜等待著的機器人。

  佩頓很有耐心地指示利奧跟著機器人走。他用不同的詞語重複著他的話,直到確信獅子聽懂了。然後他直接對著機器說話,命令它把獅子帶到控制室。他觀察了一會兒,看到利奧在後面跟著。然後,他說了一句鼓勵的話,就離開了這對奇怪的組合。

  令人相當失望的是,那些罌粟花標誌後面的封閉房間,他根本看不到內部。它們都裝備了光束屏障,要麼就是對焦控制被設置為不允許單視鏡窺探那一部分空間。

  佩頓並沒有氣餒。那些沉睡的人會像他那樣痛苦地醒來。在了解了他們的私人世界之後,他對他們並沒有多少同情,驅使他去喚醒他們的只有一種責任感。他們不值得關心。

  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襲上他的心頭。為了滿足他的欲望,在那個已經被遺忘而他也不願再回去的田園生活中,投射器給了他什麼呢?他自己隱藏的思想會不會也和其他做夢的人一樣不光彩呢?

  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他把它放在一邊,再次坐在中央總機前。首先他會切斷電路,然後他會破壞投射器,讓它們再也不會被人使用。科馬雷對那麼多心靈施的魔咒將被永遠破解。

  佩頓向前伸手去拉多路斷路器,但是沒能完成這個動作。四隻金屬手臂輕柔但又非常堅定地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身體。他踢打、掙扎,但還是從控制台前被抬到了半空,帶到房間的中央。在那裡他又被放到地面,金屬手臂也鬆開了。

  震驚之餘,佩頓更多的感受是憤怒,他猛轉回身,面對著那個抓住他的東西。幾碼之外,那個靜悄悄地打量著他的,是他所見過的最複雜的機器人。它的身體幾乎有七英尺高,安放在十二個寬大的充氣輪胎上。

  觸角、手臂、杆狀肢,還有其他一些不大容易描述的機械結構,從它金屬底盤的不同部位伸向四面八方。在兩處地方,成組的肢體正在忙於拆除或者修理機器。佩頓一看到那些機器,不由得感到一絲愧疚。

  佩頓默默估量著他的對手。這顯然是一部最高級別的機器人。但是它對他使用了肢體暴力——沒有機器人可以對人類那麼做,儘管它可能會拒絕服從他的命令。只有被另一個人類思維直接控制的時候,機器人才能做出來這樣的事情。所以說,有人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某個地方——有意識的、心懷敵意的人。

  「你是誰?」佩頓終於喊道。他質問的不是機器人,而是機器人背後的控制者。

  覺察不到什麼延宕,機器立刻用自動而精確的聲音給出了回答,聲音聽上去似乎並不僅是放大了某位人類的講話。

  「我是工程師。」

  「那你出來讓我看看。」

  「你正在看我。」

  對方語聲那種毫無人類氣息的腔調,連同話語本身,一下子便打消了佩頓的怒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奇感。

  沒有人控制這台機器。它是自動的,就和城市裡的其他機器人一樣——但是與它們以及世界上所有已知的其他機器人不同的是,它擁有自己的意志和意識。

  第六章噩夢

  佩頓睜大眼睛盯著面前的機器,感到自己的頭皮發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極度的興奮。他的追求得到了回報——近千年的夢想就在他眼前。

  很久以前,機器只能獲得有限的智能。現在它們終於達到了擁有意識的目標。這就是索爾達森想向全世界透露的秘密——理事會由於擔心可能帶來的後果而試圖壓制的秘密。

  那個沒有激情的聲音又說話了。

  「很高興你明白了真相。這會讓事情變得容易一些。」

  「你能解讀我的思想?」佩頓呼吸變得粗重了。

  「那是當然。從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做到了。」

  「是的,我也料到了。」佩頓冷冷地說,「現在你打算對我怎麼樣?」

  「我必須阻止你破壞科馬雷。」

  佩頓認為這很有道理。

  「如果我現在離開呢?你會滿意嗎?」

  「會的。那太好了。」

  佩頓忍不住笑了出來。別管它再怎麼接近人類,工程師仍然只是個機器人而已。它不懂得搞陰謀詭計,也許這給了他一個優勢。不管怎樣,他必須哄騙它吐露出自己的秘密。然而機器人再次偵測到了他的想法。

  「我不會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你已經了解太多了。你必須馬上離開。我將在必要的情況下使用武力。」

  佩頓決定爭取時間。他至少可以發現這台神奇機器智能的極限。

  「在我離開之前,告訴我一件事。你為什麼叫工程師?」

  機器人回答得很暢快。

  「如果出現機器人無法修復的嚴重故障,我就會去解決。有必要的話,我可以重建科馬雷。通常情況下,一切運作正常時,我保持靜默。」

  對人類來說,佩頓想,「靜默」這個想法好陌生啊。工程師把自己和「機器人」區分開來的說法令他不禁感到好笑。他問出了那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那麼如果你出了什麼問題呢?」

  「我們有兩個。另一個現在正處於靜默狀態。我們可以相互修復。三百年前,發生過一次那樣的情況。」

  這是一套完美的系統。科馬雷可以維持幾百萬年而不會發生事故。這座城市的建造者們設立了這些永恆的守護者,在他們追尋夢想的過程中守護著他們。難怪,製造者們去世很久之後,科馬雷仍在履行它奇怪的使命。

  多麼可悲啊,佩頓想,所有這些天才的想法都白白浪費了!工程師的秘密本可以給機器人技術帶來變革,可以創造一個新世界。現在,第一個有意識的機器已經被製造出來了,以後還能有什麼限制嗎?

  「不。」工程師冷不防地說,「索爾達森告訴我,機器人有一天會比人類聰明。」

  機器說它自己製造者的名字,聽起來挺奇怪的。那麼這就是索爾達森的夢想!他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個夢想有多麼宏大。儘管已經為它做了一定的準備,他還是不能輕易接受結論。畢竟,機器人和人類思維之間橫亘著一條巨大的鴻溝。

  「那條鴻溝並不比人與動物之間的深,而人類正是從動物當中脫穎而出的,索爾達森這樣說過。你,人類,只不過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機器人。我比你簡單,但更有效率。如此而已。」

  佩頓非常仔細地思考著這一論斷。如果人類真的只是複雜的機器人——一部由活細胞而不是電線和真空管構成的機器——終有一天比人類更加複雜的機器人會被製造出來。當那一天來臨時,人類至高無上的地位將會結束。機器可能仍然是人類的僕人,但是它們會比它們的主人更加聰明。

  擺放著一架架分析器和繼電器板的巨大房間裡非常安靜。工程師專注地盯著佩頓,手臂和觸角仍在忙於修復工作。

  佩頓開始感到絕望了。性格使然,在阻力面前他變得前所未有地堅定。他無論如何都要弄清楚工程師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的。否則的話,他將浪費一生的時間去努力趕上索爾達森的才智。

  無濟於事。機器人總是快他一步。

  「你不能制訂違抗我的計劃。如果你真想從那扇門逃出去,我就拿這個動力裝置往你腿上扔。在這個距離內,我可能的誤差不到半厘米。」

  人無法躲避思想分析器。這個計劃在佩頓腦子裡還沒有成形,工程師便已然知曉。

  雙方的對壘突然被打斷了,佩頓和工程師雙雙吃了一驚。只見褐金色的身影倏爾閃過,半噸骨頭和筋肉以每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砸在機器人身體的中部。

  觸手們很是一陣亂晃。接著,伴著仿佛末日來臨的巨響,工程師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利奧蹲踞在倒下的機器身上,若有所思地舔著爪子。

  它無法完全理解這頭外表亮光閃閃、剛剛在威脅它的主人的動物。自打多年以前,它與一頭犀牛發生的那次非常不明智的分歧之後,這一位是它見過的皮膚最堅韌的。

  「好孩子!」佩頓興高采烈地喊道,「別讓他起來!」

  工程師一些較大的肢體被折斷了,而觸手力量太弱,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佩頓再一次發現自己的工具箱價值無法估量。等到他行動結束,工程師顯然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儘管佩頓沒有碰過任何神經迴路。那樣的話有點太像謀殺了。

  「你現在可以下來了,利奧。」任務完成後,他說。獅子不太情願地聽從了命令。

  「我很抱歉不得不這樣做。」佩頓假惺惺地說,「不過我希望你能領悟我的觀點。你還能說話嗎?」

  「可以。」工程師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佩頓笑了。五分鐘前,問這個問題的人是他。他想知道,工程師的孿生兄弟要多久才能到達現場。如果要進行力量的較量,利奧可以頂上,但是另一個機器人會得到警告,可能會做出一些令他們兩個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例如,它可以關燈。

  發光管熄滅了,黑暗夜幕降臨。利奧發出一聲沮喪而悲哀的嚎叫。佩頓相當惱火地掏出手電筒並打開。

  「這對我來說真的沒什麼區別。」他說,「你還是再把它們打開好了。」

  工程師什麼也沒說。但是輝光管再次亮了起來。

  佩頓想,你怎麼能和一個能讀懂你思想,甚至能看著你準備防禦的敵人戰鬥呢?他必須避免去想任何可能對他不利的想法,比如——他及時制止了自己。有那麼一會兒,他試圖把阿姆斯特朗的歐米伽功能整合到自己的頭腦中,從而阻塞了自己的思想。然後他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聽著,」他最後說,「我跟你做個交易。」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那個詞。」

  「沒關係。」佩頓連忙回答,「我的建議是這樣的。讓我喚醒被困在這裡的人,把你的基本電路給我,然後我就會離開,不碰任何東西。這樣一來,你也聽從了你的製造者的命令,誰都不會受到傷害。」

  人類也許會對這條建議提出反對,但是機器人不會。它的大腦大概用了千分之一秒來權衡可能涉及的所有情況。

  「很好。我從你的頭腦中看到你打算信守約定。不過『訛詐』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佩頓臉紅了。

  「那不重要。」他急忙說,「只是一種常見的人類表達。我猜你的——呃——同事馬上就來吧?」

  「它已經在外面等了一會兒了。」機器人回答,「你能管住你的狗嗎?」

  佩頓笑了。也不能指望一個機器人會懂動物學。

  「好吧,獅子。」機器人說。解讀了他的頭腦後,它糾正了自己的錯誤。

  佩頓對利奧說了幾句話,為了更加確定,還把手指插在獅子的鬃毛里繞了繞。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邀請之意,第二個機器人就悄悄地滑進了房間。利奧咆哮著試圖掙脫,不過佩頓讓它冷靜下來。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工程師二世都是其同事的翻版。就在向他逼近的時候,它便以一種佩頓永遠無法習慣的惱人方式潛入了他的腦海。

  「我看出來你想去找做夢的人。」它說,「跟我來。」

  佩頓受夠了被人下命令。機器人就不能說個「請」字嗎?

  「請跟我來。」機器帶著儘可能輕微的重音重複道。

  佩頓跟了過去。

  他發現自己又來到了那條走廊上,兩旁是幾百扇裝飾著罌粟花圖案的門——或者是與之差不多的另一條走廊。機器人把他領到一扇和別的門沒有區別的門前,停了下來。

  金屬門板靜悄悄地滑開,佩頓有些不安地走進黑暗的房間。

  沙發上躺著一個很老的人,乍一看仿佛已經死了。當然,他的呼吸已經慢到了幾近停止的程度。佩頓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對機器人說話:

  「喚醒他。」

  在城市深處的某個地方,來自思想投射器的衝動之流停止了。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宇宙分崩離析。

  一雙閃耀著熊熊怒火的眼睛,從沙發上向佩頓投來如炬的目光。它們盯著他,以及更遠的地方。亂七八糟的話語從那對薄薄的嘴唇之間傾瀉而出,佩頓幾乎一個詞都聽不分明。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一些名字,定然是他剛剛被拽出來的那個夢想世界裡的人或者地方。場面立刻變得可怕而可悲。

  「別說了!」佩頓喊道,「你已經回到現實了。」

  那雙目光炯炯的眼睛似乎這才看見了他。老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自己撐了起來。

  「你是誰?」他用顫抖的聲音說。然後,還沒等佩頓回答,他就繼續嘶聲喊道:「這一定是一場噩夢——走開,走開。讓我醒來!」

  佩頓克服了自己的厭惡,把手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別擔心,你是醒著的。你不記得了嗎?」

  對方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

  「是的,這肯定是一場噩夢——肯定是!但是我為什麼醒不來?尼蘭,科雷希多,你們在哪裡?我找不到你們!」

  佩頓忍了很長時間,但是無論怎麼做,他都無法再次引起老人的注意。他心裡很難受,轉向機器人。

  「送他回去吧。」

  第七章第三次文藝復興

  胡言亂語慢慢消停了。虛弱的身體倒在沙發上,布滿皺紋的臉再次變成了一個冷靜的面具。

  「他們都這麼瘋嗎?」佩頓最後問道。

  「但是他並沒有瘋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當然瘋了!」

  「他沉迷其中已經有很多年。假設你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生活方式完全改變,你失去了對先前生活的全部記憶。最終,你對它的了解不會比你的第一個童年時期更多。

  「如果由於某種奇蹟,你突然回到了過去,你也會出現那樣的行為。記住,他夢中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完全真實的,他已經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

  這倒是真的。但是工程師怎麼會有這樣的洞察力呢?佩頓吃驚地轉向它,不過像往常一樣,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必要提出來。

  「我們還在建造科馬雷的時候,索爾達森有一天對我講了這些話。即便在那個時候,一些人就已經沉迷睡夢二十年了。」

  「有一天?」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

  這些話使佩頓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幅奇怪的畫面。他可以想像出那個孤獨的天才在這裡和他的機器人一起工作的畫面,也許已經沒有人類同伴留下來了。其他的人早就去尋找他們的夢了。

  但是,索爾達森可能一直留在現實世界中,因為對創造的渴望仍然把他和這個世界聯繫在一起,直到完成他的工作。這兩位工程師是他最偉大的成就,也可能是電子學史上最令人驚嘆的壯舉,是他的終極傑作。

  那麼巨大的浪費和自己對此的遺憾令佩頓感覺難以承受。他下了從來不曾如此堅定的決心:因為那個心懷怨恨的天才拋棄了自己的生活,他的作品不應該滅亡,而是應該被呈送給世界。

  「所有做夢的人都會這樣嗎?」他問機器人。

  「只有剛剛開始做夢的人不會。他們可能還記得自己原先的生活。」

  「帶我去見個這樣的人。」

  他們進入的下一個房間與其他的並無不同,但是躺在沙發上的是一個不超過四十歲的人。

  「他來這兒多久了?」佩頓問道。

  「他幾周前才來——在你之前,他是我們多年以來的第一位訪客。」

  「請叫醒他。」

  那雙眼睛慢慢地睜開了。眼神中沒有瘋狂,只有懷疑和悲傷。然後回憶開始恢復,那個人起身轉為坐姿。他的第一句話是完全理性的。

  「你為什麼把我叫回來?你是誰?」

  「我剛剛逃脫思想投射器的掌控。」佩頓解釋說,「我想釋放所有能得救的人。」

  對方苦澀地笑了。

  「得救!從誰那裡得救?我花了四十年才逃離世界,現在你又要把我拖回來!走開,不要攪擾我!」

  佩頓不打算這麼輕易地退卻。

  「你認為你的這個虛構的世界比現實更好嗎?你就沒有一點逃離它的想法嗎?」

  對方又笑了,笑聲里聽不出絲毫的幽默。

  「科馬雷對我來說就是現實。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給過我什麼,我為什麼要回到它那裡去呢?我在這裡找到了平靜,這就是我所需要的。」

  佩頓突然間轉身離開了。他聽到身後的做夢者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躺了回去。被擊敗的時候,他自己心裡是有數的。現在他知道他為什麼希望恢復那些人了。

  根本不是出於任何的責任感,而是為了自己自私的目的。他想說服自己科馬雷是邪惡的。現在他知道了它不是。即便是在烏托邦,也總是有一些人,對他們來說,世界僅僅是悲傷和幻滅之源。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會越來越少。在一千年前的黑暗時代,大多數人都在某些方面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無論世界的未來將會有多麼精彩,依然會有一些悲劇——科馬雷憑什麼要因為它向他們提供了唯一平靜的希望而遭受譴責?

  他不會繼續嘗試更多的實驗了。他自己堅定的信念和信心已經嚴重動搖。科馬雷的做夢者們也不會感謝他的辛苦。

  他再次轉向工程師。在剛剛過去的幾分鐘,離開這座城市的欲望已經很強烈,但最重要的工作還是要做。像往常一樣,機器人阻止了他。

  「我有你想要的東西。」它說,「請跟我來。」

  它並沒有像佩頓期待的那樣,帶著他回到機器的樓層,回到那一堆堆錯綜複雜的控制設備當中。當他們的旅程結束時,他們所在的位置要高於佩頓之前去過的任何地方。他們在一個小小的圓形房間裡,他懷疑這可能是在城市的最頂端。沒有窗戶,除非嵌在牆壁上的那些奇怪的板可以通過某種秘密的方法變成透明。

  這是一間書房。在意識到誰曾經在幾個世紀之前在這裡工作之後,佩頓懷著敬畏的心情凝視著它。牆上陳列著五百年來沒有被翻開過的古代教科書。感覺就像是索爾達森幾小時前才離開。牆上的畫板上甚至還釘著一個半成品電路。

  「看起來他好像是被打斷的。」佩頓半是自言自語地說。

  「確實如此。」機器人回答說。

  「什麼意思?完成了你們之後,他沒有步其他人的後塵嗎?」

  很難相信那句回答的背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但是機器人的口氣還是那麼冷淡,一如它曾經說過的所有的話。

  「完成了我們之後,索爾達森仍然不滿意。他和別人不一樣。他經常告訴我們,他在建設科馬雷的過程中找到了幸福。他一次又一次地說他也會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但他又總是會找到一些他希望能夠做出的最後改進。如此繼續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他躺在這個房間。他停了下來。我在你的頭腦中看到的詞是『死亡』,但是我對此不持任何意見。」

  佩頓沉默了。在他看來,那位偉大科學家的結局沒什麼不光彩的。使他的生活蒙上陰影的辛酸終於離開了。他體驗過創造的樂趣。在所有到過科馬雷的藝術家中,他是最偉大的。現在他的工作不會白費了。

  機器人默默地駛向一張鐵桌子,一根觸手消失在一個抽屜里。抽出來的時候,它拿著一本裝訂在金屬片之間的厚書。它一聲不吭地把書遞給佩頓,佩頓用顫抖的手打開它。裡面有幾千頁,書頁很薄,但是材料非常堅韌。

  扉頁上用粗壯有力的字體寫著:

  羅爾夫·索爾達森

  亞電子學筆記

  開始:2598年13月2日

  下面還有更多的字跡,很難辨認,顯然是在匆忙中潦草寫就的。讀著讀著,佩頓茅塞頓開,就像赤道附近突然出現的黎明一樣。

  致讀者:

  我,羅爾夫·索爾達森,在我這個時代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我把這個信息發送到未來。如果科馬雷仍然存在,你就能看到我的作品,而且肯定已經逃脫了我設下的圈套。因此,你適合把這些知識帶到世界上去。把它交給科學家們,告訴他們要明智地使用它。

  我打破了人與機器之間的障礙。現在,他們必須平等地分享未來。

  佩頓把這條消息讀了好幾遍,他的心對他早已死去的祖先產生了好感。這是一個絕妙的計劃。通過這種方式,索爾達森就能確信他的消息肯定到了合適的人手裡,這樣它就能夠安全地傳遞下去了。這也許是其他任何方式都無法做到的。佩頓想知道,這個計劃在索爾達森剛加入頹廢者時已然成形,還是他在後來的生活中逐步構想的。他永遠不會知道。

  他再次看向工程師,想像著所有的機器人都有了意識之後的世界。不止如此,他透過未來的迷霧,看向了更遠的地方。

  機器人不需要有人類的局限性,不需要有人類可憐的弱點。它們永遠不會讓激情遮蔽自己的邏輯,永遠不會被私利和野心左右。它們將是對人類的補充。

  佩頓想起了索爾達森的話:「現在,他們必須平等地分享未來。」

  佩頓停止了他的白日夢。所有這一切,即便真的會發生,可能也會是在幾個世紀之後。他轉向工程師。

  「我準備走了。但是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機器人從他身邊慢慢地後退。

  「站著別動。」它命令道。

  佩頓困惑地看著工程師,然後他匆匆瞥了一眼天花板。那裡又出現了他許久之前剛剛進入城市的時候,在自己頭頂發現的那個神秘凸起物。

  「嘿!」他喊道,「我不想——」

  太遲了。他身後是一塊比黑夜還要黑的黑幕。他面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之外是森林。天色已晚,太陽快要垂到了樹梢。

  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嗚咽聲:一頭非常害怕的獅子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森林。利奧並不喜歡它的轉移。

  「全都結束了,老夥計。」佩頓安慰道,「它們想儘快擺脫我們,這事兒你可不能責怪他們。畢竟,我們確實把那地方搞得一團糟。走吧——我不想在森林裡過夜。」

  在世界的另一邊,一群科學家正懷著極大的耐心分散開來。他們還不知道這是一次多麼徹底的勝利。在中央塔,理察·佩頓二世剛剛發現,他的兒子過去兩天並沒有在南美洲和他的表兄弟們待在一起。他正在為這位浪子的歸來撰寫歡迎致辭。

  在地球的上空,世界理事會正在制訂很快就會被第三次文藝復興的到來衝垮的計劃。但是,引起所有這些麻煩的人對此一無所知,而且暫時也不太在意。

  佩頓慢慢地離開那個神秘的大門,走下大理石台階。他仍然沒有了解到那道門的秘密。利奧跟在他後面一小段距離,不時地回頭看看,小聲咆哮著。

  他們一起沿著金屬路,穿過矮樹簇擁的小逕往回走。佩頓很高興太陽還沒有落山。到了晚上,內部的放射性會令這條路灼灼放光。在星星的映襯下,那些樹木扭曲的輪廓就不那麼好看了。

  在路的轉彎處,他停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那道彎曲的金屬牆,以及上面那個外表很能迷惑人的黑色開口。他所有的勝利感似乎都消失了。他知道,只要他活著,他就永遠不會忘記那些高牆後面有些什麼——關於寧靜和全然的滿足,那令人反胃的允諾。

  在靈魂的深處,他感到一種恐懼,即外部世界所能給予的任何滿足和成就,比起來科馬雷提供的那種唾手可得的幸福,可能都顯得蒼白無力。剎那間,他仿佛看到了悽慘如夢魘的自己,身形憔悴、衰老不堪,正沿著這條路回來,尋求忘卻。他聳了聳肩,把這個想法放在一邊。

  一到平原上,他的情緒立刻高漲起來。他再次打開那本珍貴的書,翻看著微縮印刷的一頁頁內容,陶醉於書中所蘊含的承諾。很久以前,慢悠悠的商隊曾經沿此路而來,為智者所羅門帶來了金子和象牙。但是,與這一卷書相比,他們所有的財富都一文不值,而窮盡所羅門的智慧,也想像不出將由這卷書生發而出的新文明。

  過了片刻佩頓開始唱歌。他很少唱歌,唱功也非常糟糕。這是一首非常古老的歌,來自一個沒有原子能,沒有星際旅行,甚至人類還沒有飛向天空的時代。歌中唱到了塞維亞的一個理髮師,不管塞維亞在哪裡。

  利奧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然後也跟著唱了起來。二重唱並不成功。

  夜幕降臨,森林和它所有的秘密都消失在地平線之下。佩頓仰面躺在星空下,利奧在他身邊守護著。他睡得很好。

  這一次,他沒有做夢。

  (譯者:秦鵬)

  [1]王者之劍:又名湖中劍,是在亞瑟王傳說中登場的魔法聖劍。

  [2]迪克:理察的暱稱。

  [3]碼:英制長度單位,1碼約等於0.9米。

  [4]蓮花食者:《荷馬史詩》中記載的一個以蓮花為食物的島民,此種蓮花食物是一種麻醉劑,島民吃了以後會安然入睡。作為象徵用法,「蓮花食者」表示「一個人沉迷於快樂和奢侈而不面對現實處理問題」。

  [5]磅:英制質量單位,1磅約等於0.45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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