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虎口!

2024-09-26 08:40:58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泰多?瑞尼特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塊小台地。目前他尚未準備現身,但在這個由光禿禿的岩石構成的世界上,想保持隱蔽是很困難的事。而這一片零星散布的晶狀圓石,則能使他產生安全感,於是他奮力向前走去。他偶爾會停下來,用戴著蓬鬆手套的手背擦拭臉部,絲毫不覺得空氣是乾冷的。

  現在,從兩塊形成鋸齒狀的大花崗岩之間,他終於看到那兩個人,遂將長銃架在兩塊岩石的交叉處。太陽曬在他的背上,他感到微弱的熱量逐漸滲入,令他覺得相當安心。假如他們碰巧向這邊望來,陽光將占滿他們的視野,自己則很不容易被看見。

  他們的聲音聽來十分清晰。無線電通訊設備正在運作,他得意地微微一笑。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當然,他的出現並不在計劃內,但這樣或許更好。這個計劃實在太過自負,他們的獵物畢竟不是真正的傻瓜,他的武器也許能派上決定性的用場。

  他默默等待。當獨裁者舉起手銃,而拜倫毫不畏懼地站在原處時,他仍木然地凝視著。

  艾妲密西婭並未看到獨裁者舉起武器,也沒有看到平坦岩石表面上的兩個人影。五分鐘前,她曾瞥見瑞尼特的輪廓鑲在天空的背景中,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一直跟在他後面。

  可是對她而言,他的運動速度實在太快。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而搖曳不定,她還兩度發現自己癱在地上,卻記不得是如何跌倒的。第二次,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的時候,一隻手腕已被尖銳的岩石刮傷,鮮血正從傷口流淌出來。

  她終於又看到瑞尼特,只好踏著蹣跚的步履追逐他。當他消失在閃爍的圓石林時,她絕望得哭了起來。她倚著一塊岩石,感到全身筋疲力盡,完全沒注意到岩石的肉紅色美麗色澤、如玻璃般光滑的表面,以及它其實是太古火山時期的古老遺蹟。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蔓延全身的窒息感奮戰。

  然後,她再度發現他的蹤跡,此時他正背對著她。置身兩塊交叉的巨岩之間,使他看起來像個侏儒。當她踉踉蹌蹌地奔過堅硬的地面時,仍將神經鞭抓在胸前。他正端著長銃,專心地瞄準目標,看來已經準備就緒。

  她絕對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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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必須分散他的注意力,於是叫道:「瑞尼特!」然後再補了一句,「瑞尼特,別發射!」

  她一不小心又摔倒了,太陽立刻從她的視野中消失。不過她的意識還暫時保持清醒,足以讓她聽見撞向地面引起的巨響,還能按下神經鞭的按鈕,也還能知道自己遠在射程外,即使瞄準也無法擊中目標,何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不久,她感覺有雙手臂抱住自己,並將她抱了起來。她想看看是什麼人,但就是無法張開眼睛。

  「拜倫?」她發出微弱的聲音。

  對方回答的語句相當模糊,但她聽得出那是瑞尼特的聲音。她試圖再說些什麼,但立刻放棄了。她失敗了!

  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

  獨裁者維持一動不動的姿勢,時間長達十幾秒鐘。拜倫同樣一動不動地面對著他,瞪著那柄剛剛向自己直射的手銃。在他的注視下,平舉的手銃漸漸垂下來。

  拜倫說:「你的手銃似乎沒上膛,檢查一下吧。」

  獨裁者毫無血色的臉孔輪流望著拜倫與那柄武器。剛才,他在四英尺近的距離向拜倫射擊,照理說,現在一切應該結束了。他猛然掙脫了恐懼的束縛,開始以迅速的動作分解手銃。

  能量囊不翼而飛。本來應該放置能量囊的地方,現在只剩一個空洞。獨裁者用力將這塊沒用的廢鐵拋到一旁,同時發出充滿怒意的詛咒。手銃不停向外滾去,在陽光下變成個小黑點,最後在一塊岩石上撞得粉碎,並激起一陣微弱的聲響。

  「一對一單挑!」拜倫說,顫抖的聲音聽來已迫不及待。

  獨裁者向後退了一步,什麼也沒說。

  拜倫則慢慢向前走出一步。「我有很多方式可以殺你,但有些不能讓我泄恨。如果我將你轟掉,那代表在百萬分之一秒內,就會把你從活人變成死屍,你將無法意識到死亡的來臨,那樣很沒有意思。不過讓我泄恨的方式也不少,比如說赤手空拳慢慢打死你。」

  他蓄勢待發,但在尚未衝出之際,動作便被一聲纖弱而尖銳的叫聲打斷,那叫聲中還充滿驚恐。

  「瑞尼特!」叫聲傳了過來,「瑞尼特,別發射!」

  拜倫及時轉過頭來,看到百碼外岩石後面的動態,以及太陽照在金屬上的反光。然後,突然有人撲到他背上,突如其來的重量立刻將他壓倒,令他雙膝著地。

  獨裁者落地時,一切拿捏得恰到好處,他的膝蓋緊緊扣住拜倫腰部,拳頭猛力擊向他的後頸。拜倫痛得拼命吐氣,發出噓噓的呻吟聲。

  拜倫感到眼前發黑,但他奮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終於掙脫了對方的壓制。獨裁者跳開來,拜倫還癱在地上的時候,他已站穩了身子。

  當獨裁者再度衝來時,拜倫剛好來得及彎曲雙腿,及時將對方踢出老遠。這一次,他們同時站了起來,兩人臉頰上的汗水都已變得冰涼。

  他們慢慢繞著圈子。拜倫將他的二氧化碳氣罐丟到一旁,獨裁者也解下自己的氣罐,抓著包覆著金屬網的氣管,然後他飛快踏前一步,將氣罐甩了出去。拜倫連忙臥倒,聽見並感到氣罐從頭頂呼嘯而過。

  拜倫很快站了起來,在獨裁者尚未站穩前,就趕緊向他撲過去。他一隻大手抓向對方的手腕,另一隻手握拳擊向對方臉部。獨裁者應聲倒地,拜倫則向後退了幾步。

  拜倫說:「站起來,我會讓你再嘗嘗厲害,沒什麼好急的。」

  獨裁者用戴著手套的手摸摸自己的臉,然後瞪著沾在手套上的血跡,露出陰沉無比的神情。他的嘴角扭曲著,一隻手伸向被拋在地上的氣罐。拜倫立刻重重踏在那隻手上,獨裁者馬上痛得大吼大叫。

  拜倫說:「你距離懸崖邊太近了,鍾狄。別再朝那個方向移動,站起來,讓我把你丟到另一邊去。」

  此時卻響起瑞尼特的聲音:「慢著!」

  獨裁者隨即尖聲叫道:「射擊這個人,瑞尼特!立刻開火!先射他的雙臂,再射他的雙腿,然後我們就把他留在這裡。」

  瑞尼特緩緩舉起武器,架在他的肩頭上。

  拜倫說:「是誰將你的專用手銃退膛的,鍾狄?」

  「什麼?」獨裁者茫然地瞪著他。

  「我可沒辦法接近你的手銃,鍾狄,那麼是誰幹的呢?現在是誰用武器指著你,鍾狄?不是指著我,鍾狄,而是指著你!」

  獨裁者轉向瑞尼特,尖叫道:「叛徒!」

  瑞尼特低聲說:「我不是叛徒,閣下。出賣了忠誠的維迪莫斯牧主,將他置於死地的人才是叛徒。」

  「不是我乾的,」獨裁者吼道,「如果他那麼說,就是他在說謊。」

  「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我不但掏空你的武器,還接通你的通話器開關,因此我聽到了你今天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名艦員都聽到了,我們都已看清你的真面目。」

  「我是你們的獨裁者。」

  「也是世上最大的叛徒。」

  一時之間,獨裁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狠狠地輪流瞪著面前兩個人,他們則以陰沉、憤怒的目光回瞪著他。然後,他掙扎著爬起來,重新掌控住自己的情緒,借著勇氣再度振作起來。

  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幾乎恢復了原有的冷靜。他說:「如果這都是真的,那又有什麼關係?除了接受既成的事實,你們毫無選擇的餘地。還有最後一顆星雲內恆星有待造訪,叛軍世界一定就在那裡,而只有我才知道它的坐標。」

  他竟能保持一貫的威嚴。由於腕部骨折,他一隻手鬆軟無力地垂下;他的上唇腫成可笑的模樣,還有好些血跡凝固在臉頰上。然而,他仍散發出天生統治者的傲慢氣息。

  「你會告訴我們的。」拜倫說。

  「別欺騙自己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講出來。我已經告訴過你,平均每顆恆星占了七十立方光年的範圍,若是沒有我,僅僅使用嘗試錯誤的方式,想來到任何恆星附近十億英里的範圍,只有二十五萬兆分之一的機率。任何恆星!」

  拜倫心中突然冒出一絲靈感。

  他說:「帶他回『無情號』去!」

  瑞尼特低聲說:「艾妲密西婭郡主……」

  拜倫打岔道:「那麼真是她,她在哪裡?」

  「別擔心,她很安全。她沒帶二氧化碳罐就跑出來,隨著她血液中的二氧化碳逐漸流失,自動呼吸機制自然開始減緩。她試圖奔跑,卻不會自動自發做深呼吸,最後就昏倒了。」

  拜倫皺起眉頭:「可是,她究竟為什麼想阻止你?確保她的男友不會受到傷害?」

  瑞尼特答道:「是的,的確如此!只不過她以為我是獨裁者的人,是準備射殺你的。我現在就帶這個鼠輩回去,拜倫——」

  「什麼?」

  「你也要儘快回來。他仍是獨裁者,艦員也許需要開導。要掙脫有生以來便養成的服從性,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她就在那塊岩石後面,趕快去找她,免得她凍死了,好嗎?她不會離去的。」

  她頭上蓋著一塊頭巾,幾乎將臉部完全遮掩。在厚實的太空衣內層包裹下,完全看不出她身軀的曲線。當他接近她的時候,他立刻加快了腳步。

  他說:「你好嗎?」

  她答道:「好些了,謝謝你。如果我惹了麻煩,那我很抱歉。」

  他們站在那裡凝望著對方,但在交談兩句後,似乎就再也找不到話題了。

  然後,拜倫又說:「我知道我們無法讓時光倒流,取消我們曾做過的事,收回我們曾說過的話。可是,我實在希望你能了解。」

  「為什麼一直強調了解?」她的眼睛拼命眨動,「這幾周以來,除了了解,我什麼事也沒做。你要再對我說一遍我父親的事嗎?」

  「不,我知道令尊是無辜的,我幾乎從一開始就懷疑那個獨裁者,但我必須找到確實的證據。我唯一能做的,艾妲,就是強迫他自己招認。我當初想到,只要能引誘他試圖殺害我,我就可以令他招出真相。而要這樣做,卻只有一個辦法。」

  他感到羞愧,又繼續說:「這樣做很卑鄙,幾乎和他對付家父的手段同樣卑鄙,我並不指望你原諒我。」

  她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又說:「我知道他想要得到你,艾妲。就政治層面而言,你是個理想的結婚對象。對於他的目的,亨芮亞德的名頭會比維迪莫斯更管用。因此他一旦擁有你,就再也不會需要我。我故意把你推給他,艾妲,我故意表現得那樣,希望你會投向他的懷抱。當你這樣做後,他便認為除掉我的時機成熟了,而瑞尼特和我便設下了我們的陷阱。」

  「而你自始至終一直愛著我?」

  拜倫說:「你難道不能相信這點嗎,艾妲?」

  「當然,為了你父親在天之靈,以及你們家族的榮譽,你已準備犧牲你的愛。那首古老的打油詩是怎麼說的?你無法好好愛我,親愛的,只因你愛榮譽更多!」

  拜倫以無奈的語調說:「拜託,艾妲!我不是高傲自大,實在是想不出其他辦法。」

  「你應該告訴我你的計劃,讓我成為你的盟友,而不是把我當成工具。」

  「這不是你的戰爭。假使我失敗了——真有這個可能——這件事將跟你毫無牽連。萬一獨裁者殺死我,由於你早已不在我這邊,也就不會受到我的連累。你甚至可能會嫁給他,過著快樂的日子。」

  「既然你贏了,我也許會因為他的失敗而傷心。」

  「可是你沒有。」

  「你又怎麼知道?」

  拜倫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說:「至少試著看清我的動機。就算我是個傻子——罪該萬死的傻子,你難道不能了解嗎?你不能試著不恨我嗎?」

  她輕聲道:「我曾試圖不再愛你,但你也看得出來,結果我失敗了。」

  「這麼說你原諒了我?」

  「為什麼?因為我了解了?不!如果只是了解那麼簡單的事,如果只是領悟你的動機而已,我這輩子絕不會原諒你的行為。假如只是那樣,而沒有別的原因!可是我會原諒你,拜倫,因為我不得不這樣做。我要是不原諒你,怎能讓你回到我的身邊?」

  她投入他的懷抱,用凍得冰冷的唇向他吻去。兩層厚實的外套將他倆隔開,他的雙手又戴著手套,無法撫摸到緊抱著的軀體,但是至少,他的嘴唇能感受到她蒼白而光潤的臉頰。

  最後,他以關切的語氣說:「太陽快下山了,溫度會越來越低。」

  她卻輕聲道:「這可真奇怪,我似乎感到越來越溫暖。」

  於是兩人一同走回艦艇的位置。

  現在拜倫面對著他們,外表顯得信心十足,心中卻沒有什麼自信。林根的戰艦相當大,上面總共有五十名艦員。這時他們都坐在他面前,五十張臉孔!這些人自出生以來,就一直被訓練得無條件服從獨裁者。

  在他們之中,某些已被瑞尼特說服;另外有一部分,在截聽到獨裁者對拜倫的一番話後,也已經能明辨是非。可是,還有多少人仍抱持著遲疑的態度,甚至全然懷有敵意?

  直到目前為止,拜倫的演說未有太大作用。此時,他身子向前傾,改用交心般的口吻說:「你們究竟為何而戰,戰士們?你們甘冒生命危險,到底為了什麼?我想,是為了一個自由的銀河。在這樣的銀河中,每個世界都能自由選擇最佳的道路,為自己創造最大的福祉,不做任何人的奴隸,也不做任何人的主子。我說得對不對?」

  一陣低語聲陸續響起,雖然可以解釋為同意,可是顯然缺乏熱誠。

  拜倫繼續說:「而獨裁者又為何而戰?為了他自己。他現在是林根的獨裁者,假如他打贏了,就會成為星雲眾王國的獨裁者,大汗的地位將被獨裁者取而代之。那樣做有什麼好處?值得為他送命嗎?」

  其中一名艦員高聲喊道:「他至少是我們的同胞,而不是猥瑣的太暴人。」

  另一人則叫道:「獨裁者尋找叛軍世界,是要助他們一臂之力,那也算是野心嗎?」

  「野心是否應該來自更堅決的理由?」拜倫以諷刺的口氣吼了回去,「可是當他加入叛軍世界時,會有一個組織做他的後盾。他可以貢獻出整個林根,根據他的打算,他還能貢獻出與亨芮亞德家族結盟而獲得的威望。他非常肯定,叛軍世界最終將成為他的,會任由他為所欲為。是的,這就是野心。

  「當他的計劃和行動安全起衝突時,為了遂行他的野心,他是否毫不猶豫地拿你們的性命冒險?家父當初對他構成威脅——家父是個誠實而熱愛自由的人,可是由於他太受愛戴,因此被出賣了。在出賣家父的同時,獨裁者有可能葬送整個大計,讓你們每個人一同陪葬。只要符合他的利益,他隨時會跟太暴人打交道,在這種人的手下效命,你們有誰能確保自身的安全?有誰能安然侍奉一個懦弱的叛徒?」

  「好多了,」瑞尼特悄聲道,「抓住這點不放,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後排又響起同一個聲音,說道:「獨裁者知道叛軍世界在哪裡,你知道嗎?」

  「這點我們等下再討論。此時此刻,讓我們先來考慮其他問題。在獨裁者的領導下,我們全被引向毀滅之途;但我們還有時間自救,那就是唾棄他的領導,改走另一條更正確、更高貴的路;我們還有機會反敗為勝,重新——」

  「——只會敗不會勝,親愛的年輕人。」一個輕柔的聲音打斷了拜倫,他立刻滿懷恐懼地轉過頭去。

  五十名艦員吵吵嚷嚷地站起來,一時之間,他們似乎準備向前沖,可是來開會之前,瑞尼特嚴令大家一律繳械。現在,一小隊太暴衛兵從數道艙門魚貫而入,每一名都手持武器。

  賽莫克?阿拉特普雙手各握著一柄手銃,站在拜倫與瑞尼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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