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虎口餘生!

2024-09-26 08:40:5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艾妲密西婭望著兩個越來越小的身影,他們蹣跚地走在赤裸的花崗岩上,最後沉落地平線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他們即將消失前,其中一人轉過頭來,她不能確定究竟是誰。就在這一刻,她硬起了心腸。

  他們離去的時候,他不曾說一句話,連一個字也沒有。她轉過身來,原先眼前的陽光與岩石,立刻變成艦艇內部侷促的金屬空間。她感到寂寞,寂寞得可怕,有生以來她從未感到如此寂寞。

  或許,就是這種感覺使她忍不住打顫。但如果承認這點,而不歸咎於寒冷的氣候,就等於招認自己的軟弱,她絕不肯那麼做。

  於是她沒好氣地說:「吉爾伯父!你為什麼不把舷窗關上?簡直能把人冷死。」溫度表的讀數是攝氏七度,雖然艦艇的暖氣已開到最大。

  「親愛的艾妲,」吉爾布瑞特和氣地說,「你要是一直堅持這種可笑的穿著習慣,除了幾塊薄紗什麼也不穿,你就得有心理準備,到哪兒都會冷得要死。」他雖然這麼說,但還是按下幾個開關,隨著細微的「咔嗒」聲,氣閘便滑到密封的位置,舷窗也一一嵌入原位,使艦身重新成為光滑閃耀、毫無瑕疵的整體。與此同時,厚實的玻璃開始產生偏光作用,隔絕外界的陽光,艦內照明隨之開啟,所有的陰影立即消失。

  艾妲密西婭坐進鋪有厚重襯墊的駕駛座,信手撫摸著左右的扶手。他雙手常常擺在那裡,當她想到這點時,湧向體內的微溫(她對自己說)只不過是暖氣的作用,因為現在強風已被阻擋在外。

  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了,她開始感到坐立不安。她也許應該跟他去!這個叛逆的想法襲上心頭後,她立刻做了必要的修正,將單數的「他」改成複數的「他們」。

  她說:「他們為何非架設電波發射機不可,吉爾伯父?」

  他正以純熟的指法操縱著顯像板,聽到她的叫喚,他抬起頭來說:「啊?」

  「我們在太空中一直試圖跟他們聯絡,」她說,「卻沒有接觸到任何人。行星表面的發射機又會有什麼特別功能?」

  

  吉爾布瑞特顯得很苦惱:「當然啦,我們必須繼續嘗試,親愛的侄女,我們必須找到叛軍世界。」然後,他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我們必須!」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找不到他們。」

  「找不到誰?」

  「拜倫和獨裁者。山脊切斷了我的視線,我怎麼調整外視鏡都沒用。看到沒?」

  除了陽光下一閃而過的岩石,她什麼都沒看見。

  然後吉爾布瑞特將轉動裝置固定下來,又說:「至少,那是獨裁者的船艦。」

  艾妲密西婭瞥了一眼,它停在山谷更深處,大概一英里外的地方。在陽光照耀下,它發出炫目的光芒。此時此刻,她似乎感到那才是真正的敵人,是它,而不是太暴人。她心中突然冒出一個非常強烈的希望,希望他們從未到過林根,而是一直留在太空中,只有他們三個人。那些日子十分滑稽,那麼不舒適,卻又那麼親切溫暖。如今她卻不得不設法傷害他,有一股力量驅使她這麼做,雖然她其實想……

  吉爾布瑞特說:「他要做什麼啊?」

  艾妲密西婭淚眼模糊地望著他,因此必須猛眨眼睛才能對準焦距。「誰?」

  「瑞尼特。我想那是瑞尼特,但他顯然不是朝這裡走來。」

  艾妲密西婭湊近顯像板。「把它放大點。」她以命令的口氣說。

  「在這麼短的距離?」吉爾布瑞特表示反對,「你會什麼也看不到,那樣不可能將目標保持在正中央。」

  「放大一點,吉爾伯父。」

  他一面喃喃抱怨,一面插進望遠鏡附件,岩石立刻變成鼓脹的團塊,他便在這些變形的岩石中開始尋找。他以最輕快的方式觸動控制鍵,眼睛根本跟不上岩石在畫面上變換的速率。有那麼一瞬間,瑞尼特龐大模糊的身影一閃而逝,而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身份變得毫無疑問。吉爾布瑞特猛然將鏡頭拉回來,重新捕捉到他,並將畫面固定住一會兒。艾妲密西婭說:「他帶了武器,你看到沒有?」

  「沒有。」

  「他帶了一柄遠距離長銃,絕對沒錯!」

  她站起來,向貯物櫃飛奔而去。

  「艾妲!你在做什麼?」

  她正在解開另一套太空衣的內層:「我要到那裡去,瑞尼特在跟蹤他們,你難道不了解嗎?獨裁者不是要去架設無線電,那是個陷害拜倫的陷阱。」她一面喘氣,一面奮力鑽進粗厚的太空衣內層。

  「慢著!這都是你的幻想。」

  她雖然瞪著吉爾布瑞特,卻像是沒看到他,她的臉色蒼白,五官皺成一團。她早就該看出來,看出瑞尼特討好那個呆子的方式。那個痴心的呆子!瑞尼特極力讚揚他父親,告訴他維迪莫斯牧主是多麼偉大的人,拜倫的心便立刻軟化了。他的每一項行動都受到父親的思想指揮,一個人怎能讓偏執這樣控制自己?

  她說:「我不知道氣閘控制鈕是哪個,把它打開。」

  「艾妲,不准離開這艘艦艇,你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我會找到他們的,把氣閘打開。」

  吉爾布瑞特卻一直搖頭。

  然而,被她剝開的太空衣上掛著一個皮套。她說:「吉爾伯父,我會用它來對付你,我發誓我會。」

  吉爾布瑞特發現神經鞭醜惡的發射口正對準自己,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別亂來!」

  「打開氣閘!」她喘著氣說。

  他只好遵命,她便立刻走出去,開始在風中奔跑,轉眼間奔過許多岩石,一路跑到山脊上。她跑得血氣上涌,耳朵都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過去這些天,她做得跟他一樣過分,在他的面前與獨裁者出雙入對,這樣做沒有什麼目的,只不過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心,現在想來多傻啊。在她心目中,獨裁者的人格突然清晰無比,這個人心機那麼深,那麼刻薄寡情,既冷血又毫無品味,令她厭惡得全身發抖。

  她爬到山頂,前面卻什麼也沒有。她木然地繼續前進,仍將神經鞭緊緊抓在胸前。

  拜倫與獨裁者未曾在途中交談半句話。現在,他們在一處平坦的地方停下來。經過幾千年的風吹日曬,岩石都已出現裂紋。正前方是個古老的斷層,對面的裂口已經崩塌,形成一個一百英尺深的絕壁。

  拜倫小心翼翼地接近斷層,探頭向下望去。下面是個斜坡,由於年代久遠,再加上少量雨水的侵蝕,因此在他眼力所及的範圍內,全都散布著零星的圓石。

  「看來,」他說,「像是個毫無指望的世界,鍾狄。」

  獨裁者與拜倫不同,他並未對周遭環境顯出任何好奇,也沒走向斷崖旁邊。他說:「這是我們著陸前就找好的地方,就我們的目的而言,它非常理想。」

  至少就你的目的而言,它非常理想,拜倫心想。他離開斷崖邊緣,找個地方坐了下來。他聽著二氧化碳罐發出的輕微「嘶嘶」聲,靜靜地等待片刻。

  然後,他以非常沉靜的語調說:「等會兒你回到你的艦上,要怎麼跟他們說,鍾狄?或是我該猜一猜?」

  獨裁者正準備打開他們帶來的那隻手提箱,聽到這句話,他停止了動作,直起身子來說:「你在說些什麼?」

  拜倫感到臉部被冷風吹得麻木,便用戴著手套的手揉了揉鼻頭。但他卻將裹著身體的泡綿內層解開,強風立刻將它吹得四下飄揚。

  他說:「我在說你來這裡的目的。」

  「我想趕緊架設好無線電,不想浪費時間討論這種問題,法瑞爾。」

  「你不是來架設無線電的,你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們在太空中曾試圖和他們聯絡,卻毫無回應,沒有理由指望地面發射機能帶來更好的結果。並非高層大氣的游離層阻擋了無線電波,因為我們也試過次以太電波,結果同樣一無所獲。而且在我們的隊伍中,我們兩個也不是什麼無線電專家。所以說,你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什麼,鍾狄?」

  獨裁者在拜倫對面坐下,信手輕拍著手提箱:「如果你心中有這些疑慮,為什麼還要來呢?」

  「為了發現真相。你的手下瑞尼特當初告訴我,說你正在籌劃這趟行程,並且建議我加入你。我相信你對他所做的指示,是要他告訴我,一旦我加入你的工作,那麼不論你收到任何訊息,我都不會被蒙在鼓裡。這是個很合理的說法,只不過我認為你根本不會收到任何訊息。但我還是說服自己跟你來了。」

  「為了發現真相?」鍾狄取笑道。

  「正是如此,我已經能猜到真相。」

  「那麼告訴我,好讓我也發現真相。」

  「你來此地是要殺害我。我單獨跟你在這裡,而我們前面是一座懸崖,掉下去必死無疑。這樣做不會有蓄意動武的痕跡,不會有轟得四分五裂的肢體,或是任何能讓人聯想到使用過武器的證據。你回到你的船艦時,將帶回一個很完美、很悲傷的故事,大意是說我不慎失足墜崖。你也許還會帶一隊人馬來收我的屍骨,再為我舉行一個風光的葬禮。這樣做從頭到尾都會非常動人,而我也就這樣被你除掉了。」

  「你相信是這樣,而你仍舊前來?」

  「我既然料到了,你就無法使我措手不及。我們兩人都沒帶武器,我不信你徒手能將我逼下崖去。」一時之間,只見拜倫鼻孔翕張。他慢慢舉起右臂,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

  鍾狄卻哈哈大笑:「既然你現在死不掉了,我們能否開始安裝電波發射機?」

  「還不行,我還沒說完,我要你承認你準備殺我。」

  「哦?你堅持要我在你自導自演的即興劇中,扮演你為我寫好的角色?你指望如何迫我就範?準備將我屈打成招嗎?你要了解,法瑞爾,你是個年輕人,而且你的名頭和地位會對我有幫助,所以我從來不願跟你計較。然而我必須承認,直到目前為止,你帶來的麻煩比你的幫助還要大。」

  「我的確如此,因為我還活著,雖然你處心積慮要殺我!」

  「假如你指的是你在洛第亞遇到的危險,那我已經解釋過了,不準備再解釋一遍。」

  拜倫站了起來:「你的解釋並不正確,其中有個漏洞,從一開始就很明顯。」

  「真的?」

  「真的!站起來聽我說,否則我會把你拽起來。」

  獨裁者起身的時候,雙眼眯成兩道縫:「我勸你別試圖使用暴力,小伙子。」

  「聽好,」拜倫提高聲音,他身上的泡綿內層仍敞在風中,他卻毫不理會,「你說你將我送到洛第亞,讓我面對死亡的威脅,只是想把執政者扯入一個反太暴的計劃。」

  「那仍是事實。」

  「那仍是謊言,你的首要目的是要我遭到殺害。打從一開始,你就把我的身份通知了洛第亞太空船的船長,你根本沒有理由相信亨瑞克會接見我。」

  「假如我真想殺你,法瑞爾,我會在你的房間放一顆真的放射線彈。」

  「策動太暴人當你的劊子手,顯然是更方便的做法。」

  「當我剛登上『無情號』的時候,也有機會在太空中殺死你。」

  「你的確有機會,你帶著一柄手銃,一度曾經瞄準我。你料到我會在艦上,可是你沒告訴你的手下。當瑞尼特和我們通訊,一眼看到我的時候,你就沒有機會轟我了。然後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告訴我說,你曾經跟手下講過我可能在艦上。不久,瑞尼特卻說你從未提過這件事。你在說謊後,總是懶得跟手下串通一下嗎,鍾狄?」

  鍾狄的臉原本就被凍得蒼白,這時則似乎更無血色。「光憑你指控我說謊,我現在就該殺掉你。可是我問你,瑞尼特在顯像板上看到你之前,又是什麼使我暫時沒扣扳機?」

  「政治考量,鍾狄。艾妲密西婭?歐思?亨芮亞德就在旁邊,一時之間,她成了比我更重要的目標。我的確佩服你見風使舵的本領,倘若在她面前殺死我,便會破壞另一個更大的計劃。」

  「這麼說,我對她一見鍾情嘍?」

  「鍾情!對方是亨芮亞德家族的一員,有何不可?你沒浪費任何時間。你首先試圖請她改乘你的船艦,計劃失敗後,你又告訴我亨瑞克出賣了我父親。」他沉默了一下,又繼續說,「因此我失去了她,毫無異議地讓你接手。如今,我想她已不必納入考量,她已堅決站在你那邊。你可以著手進行殺害我的計劃,不用擔心因為這樣做,便可能失去繼承亨芮亞德家族的機會。」

  鍾狄嘆了一口氣,然後說:「法瑞爾,這裡很冷,而且越來越冷,我想太陽正在下沉。你是個言語無法形容的笨蛋,你令我感到十分厭倦。在這場無意義的胡鬧結束前,你能否告訴我,我究竟為什麼有興趣殺你?我是說,假如你那顯然是妄想的指控能有什麼理由的話。」

  「跟你殺害我父親的理由完全相同。」

  「什麼?」

  「你以為當你說亨瑞克是個叛徒時,我曾有一時一刻相信過你嗎?假如他不是一個人盡皆知的可憐懦夫,那他倒還有可能。你以為我父親笨到那種程度嗎?他有可能將亨瑞克看走眼嗎?即使我父親沒聽說過他的評價,在晉見他五分鐘後,還看不出他是個全然無望的傀儡嗎?我父親難道那麼傻,會在亨瑞克面前胡亂講話,泄露足以用來指控他背叛的秘密?不,鍾狄,真正出賣我父親的叛徒,一定是他信得過的人。」

  鍾狄後退了一步,將手提箱踢到一旁,然後擺出一個準備抗辯的姿勢:「我聽出了你卑鄙的言外之意,我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是個精神失常的危險人物。」

  拜倫全身顫抖,卻並非由於寒冷。「我父親深受你手下的愛戴,鍾狄,太受愛戴了。在領導統御方面,獨裁者絕不允許有競爭對手。你千方百計使他無法再和你競爭,而你的下一步行動,就是千方百計使我無法再活下去,這樣我就不能取代他,或是為他復仇。」他再度提高音量吼道:「是不是真的?」在寒冷的空氣中,這幾個聲音呼嘯而過。

  「不是。」

  鍾狄彎下腰說:「我可以證明你錯了!」他將手提箱用力拉開,「無線電設備,你檢查一下,好好看看。」他將許多零件一一拋到拜倫腳下。

  拜倫瞪著那些零件:「這又能證明什麼?」

  鍾狄站了起來:「的確不能,不過現在,你仔細看看這個。」

  他手中多了一柄手銃,由於抓得太緊,指節都已泛白。他以不再沉著冷靜的聲音說:「我給你煩透了,但是到此為止。」

  拜倫以平板的語調問道:「你將手銃藏在手提箱內?」

  「你以為我不會嗎?你真指望來到這裡之後,會被我推下懸崖,而且以為我準備徒手行動,像個裝卸工或煤礦工?我是林根的獨裁者——」他的臉部肌肉開始抽搐,左手做了個橫劈的動作,「維迪莫斯兩位牧主的虛偽言行和空虛的理想主義,我已經受夠了。」然後他壓低聲音,「往後退,退到懸崖那邊。」他自己則向前走了一步。

  拜倫舉起雙手,兩眼緊盯著那柄手銃,一步一步向後退去。「那麼,的確是你殺了我父親。」

  「我殺了你父親!」獨裁者說,「我告訴你,好讓你在死前最後幾分鐘,知道那個將你父親送進分解室轟得粉碎的人,現在也要送你去找他——還會把那個亨芮亞德姑娘據為己有,並得到隨她而來的一切。想一想!我再給你一分鐘想一想!但你的手不准亂動,否則我寧可冒著被部下質疑的危險,也要立刻把你轟掉。」此時此刻,他的冷麵具已經碎裂,只剩下熾烈的怒火暴露在外。

  「在此之前你就試圖殺我,正如我所說的。」

  「的確如此,你的猜測每一方面都很正確。現在你滿意了嗎?退後!」

  「不,」拜倫放下雙手,說道,「如果你準備發射,那就動手吧。」

  獨裁者說:「你以為我不敢?」

  「我說請你發射。」

  「我會的。」獨裁者故意瞄準拜倫的頭部,在僅僅四英尺的近距離,他扣下了手銃的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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