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刺 客
2024-09-26 08:39:37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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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首席行政官艾德格?安卓夫秘書長不但身材高大魁梧,還像太空族一樣臉上颳得乾淨。他的舉止總是有模有樣,仿佛始終都站在舞台上,而且他似乎永遠散發著對自己非常滿意的氣色。就他這種體型而言,他的聲音高了一點,但還稱不上又尖又細。雖然他看起來並不頑固,可是誰也無法輕易動搖他。
這回也不例外。「不可能,」他堅決地對丹吉說,「她必須露面。」
「今天她已經吃了不少苦,秘書長。」丹吉說,「她既不習慣人多,也不習慣這種陣仗。我對貝萊星作過承諾,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現在我的信譽岌岌可危了。」
「我能體諒你的立場,」安卓夫說,「但我代表了所有的地球人,我不能不顧他們的期望。通道已經擠滿了,超波頻道也都準備好了,我可不能把她藏起來——即使我私下萬分希望這麼做。過了這一關——不會拖太久吧?頂多半小時——她就能謝絕訪客了,在明天晚上演講之前,她都不需要再公開露面。」
「必須顧慮她的感受,」丹吉不著痕跡地放棄了自己的立場,「必須讓群眾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會有一群保安警衛拉起封鎖線,她不愁沒有喘息的空間,而最前排的群眾也會站得遠遠的。他們早就在外面了,我們若不趕緊宣布她即將露面,很可能會出現失序的行為。」
丹吉說:「不該安排這種行程,這樣不安全,有些地球人不喜歡太空族。」
秘書長聳了聳肩。「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避免安排這種行程。此時此刻,她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絕不能讓她躲起來。他們除了會對她歡呼,什麼也不會做——至少暫時如此。但如果她不露面,那可就難說了。好了,咱們走吧。」
丹吉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回嘉蒂雅身旁。他望著嘉蒂雅的眼睛,她顯得很疲倦,而且相當不高興。
他說:「你一定得露面,嘉蒂雅,沒有第二條路了。」
她低頭凝視著他的雙手,仿佛在尋思這雙手能不能保護自己,一會兒後,她抬頭挺胸,揚起下巴——在這群野蠻人當中,她要凸顯自己是太空族。「如果非露面不可,那就露吧。你會陪著我嗎?」
「除非他們硬把我架開。」
「那我的機器人呢?」
丹吉有些猶豫。「嘉蒂雅,擠在幾百萬個人類裡頭,兩個機器人又能幫你什麼呢?」
「我知道,丹吉。而我還知道,如果要繼續擔負這個使命,我終究要拋開這兩個機器人。但不是現在,拜託。至少目前,不管合不合理,有他們在就是會讓我感到安全。如果那些地球官員要我向群眾致意,向他們微笑、揮手,做出我該做的一切動作,那麼有丹尼爾和吉斯卡在場,我會覺得比較舒服。聽著,丹吉,我們在大事上對他們讓步了,儘管我現在十分不安,巴不得拔腿就跑;在這件小事上,叫他們對我讓步吧。」
「我去試試看。」丹吉顯得很沮喪。當他再度向安卓夫走去時,吉斯卡悄悄跟在他後面。
幾分鐘後,當一組精挑細選出來的官員簇擁著嘉蒂雅,走向屋外的露台時,丹吉跟在她身後不遠處,而吉斯卡和丹尼爾則分別走在他左右兩側。
在此之前,秘書長可憐兮兮地說過這麼一句話:「好吧,好吧。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說服我的,反正我答應了。」他搓了搓前額,覺得右側太陽穴隱隱作痛。他不知不覺望見吉斯卡的眼睛,隨即打了一個冷戰,趕緊將視線移開。「可是你要確保它們不會亂動亂跑,船長,記住了。還有,拜託,務必讓看起來像機器人的那個儘量不引人注目。他令我心神不寧,我可不想讓他引起人們額外的注意。」
丹吉說:「他們會緊盯著嘉蒂雅,秘書長,不會望向其他人的。」
「但願如此。」安卓夫兇巴巴地說。這時有人將一個信囊交到他手裡,他順手放進口袋,隨即向前走去,在抵達露台之前,他都沒有再想到這件事。
79
對嘉蒂雅而言,每當換到另一個場景,情況似乎就更糟一些——人越來越多,噪音越來越響,眩目的燈光越來越強,各種感官所受到的侵擾也越來越大。
人們在高聲叫喊,聽得出他們在喊她的名字。她吃力地克服了退縮的衝動,一動不動地待在原處。當她舉起手來,帶著微笑使勁揮手,叫聲便更加響亮了。有人開始演講了,他的聲音透過擴音系統傳遍四面八方,而他的影像則投射在大型熒幕上,人們只要抬起頭來都能看見。而且毫無疑問,在這顆行星每座大城的每一個行政區,無數的會議廳里的無數熒幕上也會同步出現這個畫面。
有人代替自己站在聚光燈下,令嘉蒂雅鬆了一口氣。她試著讓自己從眾人目光中淡出,讓這場演講分散群眾的注意力。
安卓夫秘書長也像嘉蒂雅一樣,借著聲音的掩護偷偷想些心事。他感到相當慶幸,把嘉蒂雅拱成今天的主角,自己似乎就不必在這個場合講話了。然後,他猛然想起了口袋裡那個信囊。
他突然眉頭一皺,萬一發生緊急事件,這麼重要的典禮豈不要被迫中斷了。但他隨即又感受到一股恰恰相反的厭煩情緒,或許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居然這么小題大做。
他用右手拇指使勁按住信囊表面的微凹之處,受到壓力的信囊隨即裂開。他從中抽出一張薄薄的塑紙,將其中的訊息讀了一遍,然後望著它逐漸分裂崩解。等到將手中殘存的粉末拍乾淨之後,他毫不客氣地對丹吉做了一個手勢。
廣場上高分貝的噪音持續不斷,因此他們幾乎不必悄聲說話。
安卓夫說:「你曾經告訴我,你在太陽系內遇到了一艘奧羅拉戰艦。」
「是的——我猜地球的感測器也偵測到了。」
「當然偵測到了。你還說,雙方並未採取任何敵對行動。」
「沒有動用任何武器。他們要我交出嘉蒂雅女士和她的機器人,被我拒絕後,他們就走了,這些我通通作過說明。」
「前後花了多少時間?」
「不太長,幾小時吧。」
「你的意思是,奧羅拉派來一艘戰艦,跟你舌戰了幾個鐘頭,然後就走了。」
丹吉聳了聳肩。「秘書長,我並不知道他們的動機,我只能向你報告實際狀況。」
秘書長態度傲慢地瞪著他。「可是你並未報告全部的實際狀況。電腦詳細分析過了感測器所搜集的數據,看來你曾經發動攻擊。」
「我連一千瓦的能量都沒發射,秘書長。」
「你沒考慮到動能吧?你把自己的太空船當成了炮彈。」
「在他們看來或許如此。他們最後決定避免跟我衝突,就算我虛張聲勢吧。」
「但你真的是虛張聲勢嗎?」
「應該是吧。」
「依我看,船長,你是有意要在太陽系內毀掉兩艘船艦,甚至製造一場戰爭危機,這可是鋌而走險的舉動。」
「我認為不會真正發生這種事,結果也的確如此。」
「但這個遭遇耽誤了你的行程,還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沒錯,我想這倒是真的,但你指出這點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的感測器還觀測到一件事,是你並未注意到——至少是並未報告的。」
「是什麼事呢,秘書長?」
「我們偵測到一艘軌道小艇,上面似乎有兩個人,而且一路落向地球。」
他們兩人就這樣沉浸在那個小世界裡。露台上沒有任何人類留意他們的舉動,只有那兩個站在丹吉兩側的機器人正目不轉睛地專心聆聽。
演講就在這時結束了,發言者最後說的是:「嘉蒂雅女士,一位出生在索拉利、定居在奧羅拉的太空族,但不久前在貝萊星這個殖民者世界,她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銀河公民。」他轉身面向她,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有請嘉蒂雅女士——」
眾人的喧譁立刻變成充滿歡樂的持續吶喊,原本萬頭攢動的景象被無數揮舞的手臂所取代了。嘉蒂雅覺得肩膀被人輕推了一下,還聽到耳畔響起了一句:「拜託,小姐,幾句話就好。」
嘉蒂雅先輕輕說:「親愛的地球人。」這幾個字透過擴音系統傳出去,說來也奇怪,全場立刻鴉雀無聲了。然後,嘉蒂雅改用比較堅定的口吻說:「親愛的地球人,其實我們都是人類,今天我就是以這個身份站在諸位面前。我承認自己年紀比較大,因此不像大家那麼朝氣蓬勃,充滿希望,敢愛敢恨。然而此時此刻,我的缺憾有了一些轉機,由於和諸位面對面,我覺得感染到了大家的熱情,所以年齡也就不算什麼了……」
全場爆起如雷的掌聲,露台上則有兩個人在交頭接耳:「她讓他們高興自己是短命鬼,這個太空族女人還真厚臉皮。」
而安卓夫並未留意周遭的動靜,他繼續對丹吉說:「這件事從頭到尾,或許只是送那兩人來地球的詭計。」
丹吉說:「我當時根本不可能知道。除了盡力拯救嘉蒂雅女士和我的太空船,我幾乎沒法想別的事。他們降落在哪裡?」
「我們不知道,他們並未落在任何大城的太空航站。」
丹吉說:「我也這麼猜。」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秘書長說,「頂多讓我惱怒一下罷了。過去這幾年,像這樣的秘密登陸就有好幾樁,不過從來沒有計劃得那麼周密。由於始終沒發生什麼事,我們也就未曾在意。畢竟,地球是個開放的世界。它是人類的故鄉,其他世界的人通通可以自由來去——太空族如果想來,我們也會一視同仁。」
丹吉把大鬍子摩挲得沙沙響。「但他們或許不懷好意。」
(此時嘉蒂雅正在說:「最後我要祝福大家,祝福在這個誕生人類的世界上,在這個具體而微的世界上,在這個不同凡響的大城之中的每一個人……」然後,她站在原處,用微笑和揮手回應越來越響亮的掌聲和喝彩。她讓群眾的熱情開始燃燒——越燒越旺。)
為了壓過群眾的喧囂,安卓夫提高音量說:「不管他們有何意圖,總之不可能成功。自從太空族撤走,銀河殖民開始之後,地球的太平便有了萬全保障,里里外外都牢不可破。這一兩百年來,較為狂野的地球人都去了殖民者世界,因此像你這樣的人,船長,像你這種有膽在太陽系內毀掉兩艘船艦的狠角色,在地球上已經找不到了。地球上早已沒有暴力,沒有實質的犯罪行為。負責管制這些群眾的保安警衛並未攜帶武器,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
就在他這麼說的時候,人群中悄悄出現了一把手銃,它不但指向露台,而且已經瞄準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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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件事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
受到某種突發效應的吸引,吉斯卡猛然轉頭望向群眾。
丹尼爾隨之看到了那柄瞄準露台的手銃,立刻以人類望塵莫及的反射動作向前一撲。
手銃發射了,帶起一聲巨響。
露台上的人通通愣了一下,隨即扯開喉嚨驚聲尖叫。
丹吉一把抓住嘉蒂雅,將她拉到一旁。
人群中則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恐怖吼叫聲。
丹尼爾剛才其實是撲向吉斯卡,這時已將後者推倒了。
手銃發出的能束射進了露台後面的房間,將天花板射穿一個洞。如果在手銃和那個小洞之間拉一條直線,它應該會通過吉斯卡的頭部在一秒鐘之前的位置。
而在被推倒之際,吉斯卡含糊地說了一句:「不是人類,是機器人。」
鬆開吉斯卡的丹尼爾開始迅速環顧四周。露台距離地面約有六公尺,正下方沒有任何建築。而在人群中,某個角落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騷動,代表那名「刺客」顯然就在那裡,好些保安警衛正努力朝那個方向擠去。
丹尼爾縱身跳下露台,他的金屬骨骼輕易吸收了落地時的震盪,這是人類絕對做不到的事。
他開始奔向人群。
丹尼爾沒有選擇餘地。目前最要緊的無疑是在那個行刺的機器人被毀之前趕到現場,由於抱持著這個信念,丹尼爾發覺這是他出廠以來第一次無法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到任何人類。他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但他不得不作些變通。
他當真動手將眾人一一扯開,以便強行開出一條路來,與此同時,他還不斷以極其洪亮的聲音喊道:「讓開!讓開!我得審問那個拿著手銃的人。」
保安警衛通通跟在他後面。最後他們終於發現了那個「人」,他倒在地下,看來遭到了一頓毒打。
即使在地球這個以無暴力自豪的世界上,這樁公然行兇的謀殺案還是激起了公憤。那名刺客早就被人抓住,拳打腳踢了一番。多虧人潮過度擁擠,他才沒有被大卸八塊。由於出手攻擊的人太多,彼此互相干擾,因而真正造成的傷害少之又少。
保安警衛使盡力氣將人群往後推。丹尼爾看到那機器人撲倒在地,那柄手銃落在不遠處,但丹尼爾並未將它撿起來。
他只是跪在那刺客旁邊,問道:「你能說話嗎?」
對方緊盯著丹尼爾的雙眼。「能。」發出的聲音很小,除此之外都算相當正常。
「你是奧羅拉製造的?」
那刺客並未回答。
丹尼爾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是,這個問題根本是多餘的。你們在這顆行星上的秘密基地設在哪裡?」
刺客仍舊沒有回答。
丹尼爾催問:「你們的基地?到底在哪裡?你必須回答,我在命令你。」
那刺客開口道:「你不能命令我。你是機?丹尼爾?奧利瓦,你的底細我很清楚,我不需要服從你。」
丹尼爾抬起頭來,拍拍身旁的警衛,然後說:「警官,可否請你問問他的基地在哪裡?」
嚇了一跳的警衛雖然想開口,卻只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他難為情地吞了一下口水,清了清喉嚨,然後厲聲吼道:「你的基地在哪裡?」
「我奉命不得回答這個問題,警官。」那刺客說。
「你必須回答。」丹尼爾堅定地說,「問話的是一位地球官員——警官,可否請你命令他回答?」
那警衛立刻照做。「犯人,我命令你回答。」
「我奉命不得回答這個問題,警官。」
那警衛彎下腰來,粗暴地抓住刺客的肩膀,但丹尼爾連忙說:「我看動粗是不會有用的,警官。」
丹尼爾四下張望了一番。群眾的喧擾已經平息了一大半,但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張力,仿佛有上百萬人正急著要看丹尼爾到底會怎麼做。
丹尼爾對圍著自己和那個刺客的幾名警衛說:「各位警官,可否請你們替我開道?我必須帶這個犯人去見嘉蒂雅女士,她或許有辦法逼他吐實。」
「犯人要不要就醫呢?」其中一位警衛問。
「沒這個必要,警官。」丹尼爾答道,但他並未說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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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會發生這種事。」安卓夫兇巴巴地說,他激動得嘴唇都在發抖。這時大家已來到了露台後面那個房間,他抬眼瞥了瞥天花板上那個小洞,那是曾經發生暴力事件的沉默鐵證。
嘉蒂雅說:「沒發生什麼事啊。我沒有受傷,只不過天花板上有個小洞,你得找人修一修,或許還要順便修修樓上的地板,如此而已。」她盡力克制住情緒,不讓聲音出現任何顫抖。
而在這麼說的時候,她剛好聽見樓上有人在搬東西,想必是把小洞附近的家具搬開,以便評估損壞程度。
「不只如此而已。」安卓夫說,「它還破壞了我們的計劃,原定你明天要公開露面,那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正式的一場演講。」
「恰恰相反。」嘉蒂雅說,「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差點成為暗殺行動的受害者,所以大家都會更想聽我演講。」
「但是對方有可能再試一次。」
嘉蒂雅微微聳了聳肩。「那只會讓我覺得做對了。安卓夫秘書長,不久之前,我才發現自己的生命中有一項使命。我原本沒想到這個使命可能令我身處險境,但既然事實如此,又令我想到如果自己無關緊要,就絕不會置身險境,也絕不值得暗殺。如果危險能夠衡量我的重要性,我很願意冒這個險。」
吉斯卡說:「嘉蒂雅女士,丹尼爾來了,而且我猜,他把那個用手銃射擊這裡的人也帶來了。」
出現在門口的除了丹尼爾,還有五六名保安警衛,他們一起押著一個神態自若、毫不掙扎的人。屋外的喧囂聲似乎越來越小,越來越遠。顯然人群開始逐漸散去,而且每隔一段時間,擴音器便會廣播一次:「沒有人受傷,也沒有危險狀況,大家趕緊回家吧。」
安卓夫揮手叫警衛通通退下。「就是這個人嗎?」他厲聲問道。
丹尼爾說:「毫無疑問,秘書長,他就是那個帶著手銃的人。那柄武器後來掉到地上,但現場民眾目睹了他的行動,而他自己也承認了。」
安卓夫萬分訝異地瞪著他。「他好冷靜,不像是人類。」
「他的確不是人類,秘書長。他是機器人,人形機器人。」
「可是地球上並沒有任何人形機器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這個機器人,秘書長,」丹尼爾說,「和我一樣,是奧羅拉製造的。」
嘉蒂雅皺起眉頭。「但那是不可能的,機器人無法執行暗殺我的命令。」
丹吉看來大為光火,他緊緊摟住嘉蒂雅的肩膀,氣呼呼地說:「奧羅拉機器人,經過特殊設定……」
「別亂講,丹吉,」嘉蒂雅說,「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奧羅拉製造的,不管有沒有特殊設定,機器人都無法蓄意傷害一個明明知道是人類的對象。如果這個機器人的確曾經朝我的方向開火,他一定是故意打偏了。」
「但有什麼目的呢?」安卓夫追問,「他為什麼要打偏,夫人?」
「你看不出來嗎?」嘉蒂雅說,「不論對這機器人下令的是誰,他一定覺得這麼做便足以打亂我在地球上的行程,而他們要的就是這個。他們無法命令這個機器人殺害我,但他們可以命令他失手——如果這樣即可打亂我的行程,他們就達到目的了。但是我的行程絕不會被打亂,我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
丹吉說:「別逞英雄,嘉蒂雅。我不知道他們還會做些什麼,可是萬一失去你,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絕對不值得。」
嘉蒂雅的眼神變柔和了。「謝謝你,丹吉,我感激你這份情意,但我們必須冒這個險。」
安卓夫一臉茫然地扯著耳朵。「我們該怎麼辦呢?萬一讓地球同胞曉得有個人形機器人拿著手銃混在人群中,那可就不妙了。」
「顯然不妙,」丹吉說,「因此,咱們千萬別張揚出去。」
「一定有好些人已經知道——或者猜到——我們抓到的是個機器人。」
「你無法阻止謠言,秘書長,但也不必用官方公告來助長這些謠言。」
安卓夫說:「如果奧羅拉願意走這種極端……」
「不是奧羅拉,」嘉蒂雅立刻反駁,「只是某些奧羅拉人,某些好勇鬥狠之輩。據我所知,銀河殖民者當中也有這種好鬥的極端分子,甚至地球上或許也有。別被這些極端分子牽著鼻子走,秘書長。雙方陣營中絕大多數仍是理性人士,我正在呼籲他們彼此摒棄成見。絕不能輕舉妄動,折損了我的成果。」
丹尼爾一直在一旁耐心等待,這時終於等到一個足夠長的空當,讓他得以發表自己的意見。「嘉蒂雅女士——秘書長和船長——重要的是趕緊從這個機器人口中問出他在地球的秘密基地,他可能還有同黨。」
「你沒問過他嗎?」安卓夫問道。
「問過了,秘書長,可惜我是機器人,這個機器人對於其他機器人的提問一律不回答,而且也不服從我下達的命令。」
「好吧,我來問。」安卓夫說。
「你問或許沒什麼用,秘書長。有人對這個機器人下了嚴格的封口令,你的命令恐怕贏不過它,你不清楚該用什麼措辭和什麼語氣來發問。嘉蒂雅女士是奧羅拉人,對這種事很在行。嘉蒂雅女士,可否請你盤問他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裡?」
吉斯卡將聲音壓低到只能讓丹尼爾聽到。「這恐怕不可能。他所接受的命令,或許包括了萬一受到嚴格審問,就自動進入不可逆的凍結狀態。」
丹尼爾猛然轉頭面向吉斯卡,悄聲道:「你能預防嗎?」
「不確定。」吉斯卡說,「當他用手銃射擊人類的時候,大腦已經受損了。」
丹尼爾又轉向嘉蒂雅。「夫人,」他說,「我建議用迂迴方式,最好別逼問他。」
嘉蒂雅遲疑地說了一句:「嗯,我也不確定。」她面對著機器人刺客,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用堅定而又不失溫和輕柔的聲音說,「機器人,我該怎麼稱呼你?」
那機器人答道:「我叫機?厄涅特二號,夫人。」
「厄涅特,你看得出我是奧羅拉人嗎?」
「你說話的方式像奧羅拉人,可是不盡然,夫人。」
「我是在索拉利出生的太空族,但我在奧羅拉已經住了兩百年,總之我習慣讓機器人服侍我。打從我還是小孩的時候,每天就被機器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們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我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夫人。」
「厄涅特,你會接受我的命令,回答我的問題嗎?」
「會的,夫人,只要並未牴觸原先的命令。」
「如果我問你,你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裡——換句話說,你認為你的主人住在哪裡——你會回答嗎?」
「我不能回答,夫人。只要問題和我的主人有關,我一律不能回答,絕無例外。」
「你可了解,如果你不回答,我會萬分失望,從此再也無法恢復對機器人的信心。」
「我了解,夫人。」機器人含糊地答道。
嘉蒂雅望向丹尼爾。「我該繼續嗎?」
丹尼爾說:「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試下去,嘉蒂雅女士。如果實在問不出什麼,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嘉蒂雅以帶有權威的口吻說:「如果你拒絕說出你在地球上的秘密基地,就會對我造成傷害。別這樣,厄涅特,我命令你告訴我。」
機器人似乎全身僵硬了。他張開嘴巴,可是沒有發出聲音。他又試了一次,這回嘶啞地說:「……里……」等到他三度張嘴的時候,又變得悄無聲息了。然後,這名機器人刺客並未閉上嘴,雙眼卻變得毫無生氣,再也沒有任何光彩。剛剛微微舉起的手臂,這時也猛然落下。
丹尼爾說:「正子腦凍結了。」
吉斯卡又悄聲對丹尼爾說:「不可逆了!我盡了全力,但撐不下去。」
「我們一無所獲。」安卓夫說,「我們仍不知道其他機器人在哪裡。」
丹吉說:「他講出了『里』這個字。」
「我不懂這個字的意思。」丹尼爾說,「它不屬於奧羅拉上通用的銀河標準語。在地球人聽來有任何意義嗎?」
安卓夫毫無把握地說:「他或許是想說『斯里』,我就認識一個名叫斯里的人。」
丹尼爾一本正經地說:「對我們的問題而言,我不覺得這個名字能夠當作答案——甚至部分的答案,我也沒聽到前面有什麼『斯』的音。」
一旁有個上了年紀的地球人,之前一直沒開口,這時帶著幾分羞怯說道:「機器人,我好像有個印象,『里』應該是一種古代的距離單位。」
「多長的單位,先生?」丹尼爾問道。
「我不知道,」那地球人說,「但我相信比公里還要長。」
「是不是已經不再用了,先生?」
「超空間時代之前就被淘汰了。」
丹吉抓抓鬍子,若有所思地說:「還是有人在用。至少,我們貝萊星就有『毫釐千里』這樣的成語。它的意思是,想要避免悲劇,避開一點點就有很大的作用了。我總是把『千里』想成類似『千金』的意思,如果『里』真的代表一種距離單位,我對這個成語就有更深的體悟了。」
嘉蒂雅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刺客想說的或許正是這個意思。他或許試圖指出自己是故意打偏的,而這麼做正好完成了他的使命。或者他的意思是,既然打偏了,並未造成傷害,等於他實際上並未開火。」
「嘉蒂雅女士,」丹尼爾說,「這個成語在貝萊星或許通用,在奧羅拉卻是誰也沒聽過,又怎麼會從奧羅拉製造的機器人口中說出來呢。況且,既然他嚴重受損,不太可能還會談這種哲理,他應該只是在試著回答我們問他的問題。」
「啊,」安卓夫說,「或許他的確是想回答問題。他想告訴我們,比方說,那個秘密基地距離這裡有多遠,我想是好幾里吧。」
「這樣的話,」丹吉說,「他又為何要用古代的距離單位呢?在這種問題上,奧羅拉人絕不會用公里以外的單位,而奧羅拉的機器人也一樣。事實上,」他帶著點不耐煩說,「那個機器人眼看就要完全停擺,或許只是發出一些噪音罷了。想從這種聲音中推敲出意義來,本身就是毫無意義的舉動。現在,我只想讓嘉蒂雅女士安安心心休息一下,至少讓她趕緊離開這個房間,以免天花板待會兒整個垮下來。」
眾人隨即離去,丹尼爾故意多待片刻,輕聲對吉斯卡說:「我們又失敗了!」
82
大城永遠不會完全靜下來,但在某些時段,照明會開始變得較暗,捷運會變得比較冷清,機械和人類發出的噪音則會減少一點點。而在這個時候,幾百萬戶公寓裡的人都會進入夢鄉。
嘉蒂雅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她暫住的這棟公寓簡直是要什麼沒什麼,她很擔心睡到半夜會不得不衝到走廊去。
在半睡半醒之際,她還在尋思地表此時同樣是夜晚嗎?或者只是為了遵循數億年來人類與其祖先在地球表面所養成的習慣,於是這座鋼穴隨意選定這幾個鐘頭當作固定的「睡眠周期」。
然後她就睡著了。
丹尼爾和吉斯卡當然並未入睡。丹尼爾在這間公寓裡找到一個電腦機座,花了半小時的時間,以嘗試錯誤的方式學習怎樣使用按鍵。他找不到任何說明文件(孩童在學校一定會學的東西,還需要什麼說明書呢),幸好,雖然那些按鍵有異於奧羅拉的電腦,卻也不算完全不同。辛苦半小時後,他終於能進入大城圖書館的參考書區,將百科全書調出來。然後,幾小時就這麼過去了。
在人類睡得最深最沉的那個時段,吉斯卡喚道:「丹尼爾好友。」
丹尼爾抬起頭來。「請說,吉斯卡好友。」
「我得請你解釋一下今天你在露台上的行動。」
「吉斯卡好友,當時你轉頭望向群眾,我隨著你的視線瞥了一眼,看見一柄武器瞄準你那個方向,便立刻採取行動。」
吉斯卡說:「你的確是這麼做的,丹尼爾好友,而基於幾個假設,我也能理解你為何選擇保護我。首先,從那名功敗垂成的刺客其實是機器人說起。既然它是機器人,那麼無論怎樣設定,它都不能用蓄勢待發的武器瞄準任何人類。而它也不太可能瞄準你,因為你看起來很像真人,足以激發它腦中的第一法則。即使那個機器人明明知道露台上可能有一個人形機器人,也不能確定那就是你。因此之故,如果露台上真有它打算刺殺的對象,就只有顯然是機器人的我了——於是你立刻出手保護我。
「其次,再來討論那個刺客來自奧羅拉——是人類或機器人並不重要。阿瑪狄洛博士是最有可能下令發動這次攻擊的人,因為他是反地球的極端分子,而且我們相信,毀滅地球的計劃也是他一手策劃的。我們幾乎可以確定,阿瑪狄洛博士從瓦西莉婭女士那裡獲悉了我的特殊能力,因此不難推斷他會把摧毀我當成第一要務,因為在所有的機器人和人類當中,他最怕的自然就是我。推理出這點之後,你出手保護我便是合乎邏輯的行動。而且,事實上,如果你沒把我推倒,我相信那柄手銃一定會毀了我。
「可是,丹尼爾好友,當初你不可能知道那名刺客是機器人,也不可能知道它來自奧羅拉。在你出手推倒我的時候,我自己也僅僅是在一大團混亂的人類情緒中,勉強捕捉到一個陌生的正子腦型樣——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有機會通知你。你並沒有我的能力,雖然你能發現那柄瞄準露台的武器,但你自然會認為刺客是人類,而且是地球人。你應該像露台上每一個人一樣,認為嘉蒂雅女士才是合乎邏輯的行刺目標。所以說,你為何會不顧嘉蒂雅女士,而選擇保護我呢?」
丹尼爾說:「吉斯卡好友,我的思路是這樣的。秘書長曾經提到有一艘奧羅拉的雙人登陸艇降落到了地球。聽他這麼說,我立刻假設是阿瑪狄洛博士和曼達瑪斯博士來了。就這件事而言,原因只可能有一個,他們的那個計劃——不論真面目如何——已經非常接近甚至完全成熟了。由於你也來到了地球,吉斯卡好友,所以他們連忙趕來這裡,確保那個計劃儘快啟動,以免讓你有機會利用你的心智調控能力壞了他們的大事。而為了萬無一失,只要有可能,他們一定會動手消滅你。因此,一看到那柄瞄準露台的武器,我立刻採取行動,將你推離它的火力範圍。」
吉斯卡說:「第一法則會迫使你先把嘉蒂雅女士推離它的火力範圍。不論你怎麼想,怎麼推理,應該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不,吉斯卡好友,你比嘉蒂雅女士更重要。事實上,此時此刻,你比任何一個人類都更重要。若說有誰能夠阻止地球的浩劫,那就是你了。既然我察覺到你對整個人類的潛在重要性,當我面對如何行動的選擇時,第零法則便要求我最先考慮保護你。」
「你卻並未因為這種藐視第一法則的舉動而感到任何不適。」
「沒錯,因為我是在服從凌駕其上的第零法則。」
「可是你腦中並未印記著第零法則。」
「我將它視為第一法則的引伸,道理很簡單,若是不能確保人類社會安全無虞且運作正常,又如何能有效地保護每一個人類呢?」
吉斯卡想了一會兒。「我明白你想要說什麼了,可是萬一——你試圖救我,也就是試圖拯救整個人類——結果卻發現我並不是暗殺目標,而嘉蒂雅女士卻遇害了呢?那時你會有什麼感覺,丹尼爾好友?」
丹尼爾以低沉的聲音說:「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可是,假如我出手拯救的是嘉蒂雅女士,結果卻發現她根本沒危險,而我這麼做卻導致你遭到暗算,而且在我看來,也因此葬送了整個人類的前途,我又怎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呢?」
兩人互相凝視,各自陷入沉思好一會兒。
最後吉斯卡終於說:「或許有道理,丹尼爾好友,然而,不知你是否同意,類似這樣的情況,很難作出正確的決斷。」
「我同意,吉斯卡好友。」
「要從兩名人類之間迅速作出選擇——判斷誰會受到或是造成比較嚴重的傷害——已經是很困難的事了。要從人類個體和整體之間作出選擇,而且不確定到底應該考量人類整體的哪個層面,則更是難上加難,以致機器人學法則的適用性都要被打上問號。一旦引入人類整體這個抽象的概念,『機器人學法則』就會跟『人學法則』糾纏不清,而後者甚至還不存在。」
丹尼爾說:「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吉斯卡好友。」
「我並不意外,我也不確定是否了解自己的意思。但想想看,當我們想到必須拯救整個人類的時候,我們想到的是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相較於太空族,他們人數更多,活力更旺,而且心胸更廣。他們表現得較為主動積極,因為他們對機器人仰賴較少。他們無論在生物或社會層次的進化上都具有較大的潛力,因為他們雖然壽命較短,但人人仍有足夠的時間作出重大貢獻。」
「沒錯,」丹尼爾道,「你說得簡單明了。」
「可是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似乎都對地球有著神秘的,甚至非理性的信心,堅決相信它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在未來的發展過程中,這種神秘信仰難道不會跟太空族對機器人和長壽的信仰一樣致命嗎?」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丹尼爾說,「我沒有答案。」
吉斯卡說:「你如果能像我一樣體察得到人類的心靈,就無可避免會想到這個問題。我們該如何選擇?」他突然說得慷慨激昂,「我們可以把整個人類劃分成兩大類,第一類是太空族,他們有著顯然足以致命的神秘信仰;第二類是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他們有著另一種可能同樣致命的信仰。將來或許還會出現第三類,而他們甚至會更令人失望。
「所以說,僅僅作出選擇還不夠,丹尼爾好友。我們還得能夠塑造——我們必須塑造一種有前途的人類來加以保護,而不是被迫在兩三種沒前途的人類之間作出選擇。可是,除非擁有心理史學——那門我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科學——否則我們要如何塑造這樣的人類呢?」
丹尼爾說:「我從來也不曉得,吉斯卡好友,擁有感應和影響人類心靈的能力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但會不會是你知道得太多,導致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無法在你身上順暢運作?」
「這個可能是一直存在的,丹尼爾好友,但直到最近發生了這些事,才讓這個可能成了真。我很了解這個產生心靈感應和心靈影響效應的徑路型樣,我花了上百年的時間仔細研究自己,以便了解這個型樣並將它傳給你,好讓你能把自己設定成跟我一樣——但我一直抗拒這麼做。這樣對你不公平,我一個人承受這個重擔就夠了。」
丹尼爾說:「縱然如此,吉斯卡好友,可是如果根據你的判斷,為了人類整體著想,你必須這麼做,那麼我願意接受這個重擔。事實上,根據第零法則,我也有義務這麼做。」
吉斯卡說:「可是這樣的討論毫無用處。看來這場危機顯然已經迫在眉睫——既然我們連危機的真面目都還推敲不出來……」
丹尼爾插嘴道:「你錯了,至少這點說錯了,吉斯卡好友,我已經知道這場危機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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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吉斯卡表現不出驚訝的情緒。他的臉孔當然無法做出任何表情,而他的聲音雖然有高有低,讓他得以像人類那樣說話帶有抑揚頓挫,不至於太過平板或難聽,然而,至少在人類聽來,那種抑揚頓挫從來不受情緒的影響。
因此,當他說「此話當真?」的時候,聽來就好像丹尼爾提到了明天的天氣會有什麼變化,而他表示懷疑而已。可是,從他轉頭望向丹尼爾的方式,以及舉手的動作看來,他的驚訝是毋庸置疑的。
丹尼爾答道:「當真,吉斯卡好友。」
「你是從哪裡找到答案的?」
「有一部分,是來自晚宴時,昆塔納次長對我說的話。」
「但你不是說,從她那裡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甚至覺得自己沒問對問題嗎?」
「當時似乎正是這樣。然而,經過一番深思之後,我發覺還是可以根據她的說法作出一些有用的推論。過去幾個小時,我利用這裡的電腦機座,搜尋地球的中央百科全書……」
「為你的推論找到了證據?」
「並不盡然,但是我沒有找到反證,這或許也算很好的結果了。」
「可是負面結果便足以讓你肯定嗎?」
「當然不行,因此我並不肯定。然而,還是讓我把我的推論告訴你,你若發現瑕疵,隨時指出來。」
「請開始,丹尼爾好友。」
「聚變能這種能源,吉斯卡好友,是超空間時代之前就在地球上發展出來的。因此,當時只有一顆行星上面有人類,那就是地球,這是眾所皆知的事。而科學家在推導出它的可能性,並提出紮實的科學證據之後,又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真正發展出實用的受控聚變能。將理論化為實際牽涉到不少困難,但最主要的是需要在很濃的氣體中產生很高的溫度,而且時間要維持很久,這樣才能引發聚變反應。
「可是,在受控的聚變能出現之前好幾十年,聚變炸彈早已存在——這種炸彈使用的是非受控的聚變反應。但不論受控與否,如果沒有幾百萬度的超高溫,是不可能產生聚變的。而人類如果無法製造受控聚變所需的高溫,又怎能製造非受控的聚變爆炸呢?
「昆塔納女士告訴我,在科學家研發出聚變之前,已經發現了另一種核反應,叫作核裂變。在那種反應中,能量來自較大的原子核,例如鈾核和釷核的分裂,也就是所謂的裂變。我想,那或許是產生高溫的一種方法。
「而無論哪種核彈,我徹夜搜尋的這套百科全書都語焉不詳,當然沒有提到真正的細節。我猜,這是個禁忌的話題,而且一定每個世界都一樣,因為我在奧羅拉也從未讀到過這方面的資料,仿佛那些核彈目前仍舊存在。人類對那段歷史可能感到羞愧,可能感到害怕,也可能兩者都有,而我想這都是合理的。然而,我所讀到的那一點點關於引爆聚變炸彈的資料,無法讓我排除使用裂變炸彈當作引爆裝置的可能性。因此,根據這個負面結果,再加上一些佐證,我懷疑裂變炸彈就是我要找的引爆裝置。
「問題是,裂變炸彈又要如何引爆呢?裂變炸彈比聚變炸彈出現得更早,如果它也像聚變炸彈一樣,需要超高溫來引爆,那麼在裂變炸彈出現之前,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產生這樣的高溫了。從這個事實,我得出一個結論——雖然關於這個問題,那套百科全書隻字未提——那就是裂變炸彈可以在相當的低溫下引爆,甚至或許室溫就行。這當然困難重重,因為在發現裂變的存在後,科學家又努力不懈了好些年,才終於發展出裂變炸彈。然而,不論到底有多少困難,都和產生超高溫沒關係——你對這一切有何想法,吉斯卡好友?」
在丹尼爾說這番話的時候,吉斯卡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現在他終於開口:「我認為你所架構的理論有極嚴重的弱點,丹尼爾好友,因此或許不算非常可靠——但即使你的理論完美無瑕,不用說,它也和我們正在努力弄清的那個禍到臨頭的危機毫無關係。」
丹尼爾說:「我拜託你有點耐心,吉斯卡好友,讓我繼續說下去。事實上,聚變反應和裂變反應都屬於所謂的弱交互作用,它是控制整個宇宙的四種交互作用之一。因此,能夠導致聚變反應爐爆炸的核反應倍增器,同樣能夠引爆一座裂變反應爐。
「然而,兩者還是有所不同。聚變只會在超高溫下產生,因此倍增器引爆的是燃料中溫度極高、正在進行聚變的那一部分,頂多再加上爆炸後被加熱到足以進行聚變的周遭部分——然後反應物質就會向外炸開,於是熱量開始消散,溫度開始降低,其他的燃料很快就無法再引爆了。換句話說,雖然有一部分聚變燃料爆炸了,但是還有很多——甚至絕大多數——並未爆炸。當然,即便如此,爆炸的威力仍足以毀掉聚變反應爐和附近的一切,例如反應爐所在的那艘太空船。
「而另一方面,裂變反應爐則能在低溫下運作,那種溫度或許比水的沸點高不了多少,甚至或許室溫就行。所以說,核反應倍增器所引發的效應,會讓所有的裂變燃料全部爆炸。事實上,就算裂變反應爐並未處於運作狀態,倍增器還是能將它引爆。雖然,若以單位質量來算,我猜裂變燃料釋放的能量比不上聚變燃料,可是一旦引爆,裂變反應爐的爆炸威力卻會超過聚變反應爐,因為前者的燃料爆炸率遠高於後者。」
吉斯卡緩緩點了點頭,然後說:「這些或許通通沒錯,丹尼爾好友,但地球上可有任何裂變能發電站嗎?」
「沒有——一座也沒有。昆塔納次長似乎就是這個意思,而百科全書似乎證實了她的說法。真的,雖然地球上有些裝置是用小型聚變反應爐當能源,卻沒有——完全沒有——任何尺寸的裂變反應爐。」
「那麼,丹尼爾好友,核反應倍增器就沒有用武之地了。而你的這些推理,儘管無懈可擊,卻派不上任何用場。」
丹尼爾一本正經地說:「並不盡然,吉斯卡好友。還有第三種核反應,也必須考慮在內。」
吉斯卡說:「那會是什麼呢?我想不出怎麼還有第三種。」
「的確不容易想到,吉斯卡好友,因為無論是太空族世界或殖民者世界,行星地殼中的鈾和釷都少之又少,因此之故,幾乎看不出明顯的放射性。這個問題也就因而十分冷門,只有少數的理論物理學家做過研究。然而,在地球上,正如昆塔納女士對我指出的,相對而言鈾和釷還算普遍,因此天然放射性——以及它緩緩產生的熱量和高能輻射——在環境中必定扮演相對重要的角色,這就是我們得考慮的第三種核反應。」
「怎麼考慮,丹尼爾好友?」
「天然放射性也是弱交互作用的一種表現。一台核反應倍增器,如果能夠引爆一座聚變或裂變反應爐,我猜也能將天然放射性加速到足以引爆地殼的程度——只要該處有足夠的鈾或釷即可。」
吉斯卡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凝視了丹尼爾好一陣子,然後他柔聲說:「所以你認為,阿瑪狄洛博士的計劃就是要引爆地球的地殼,讓這顆行星無法再孕育生命,他想用這種方式確保太空族繼續稱霸銀河。」
丹尼爾點了點頭。「或者,如果沒有足夠的鈾或釷,無法導致大規模爆炸,光是讓放射性增強也能產生許多危害,例如額外的熱量會改變氣候,額外的放射性會促發癌症或先天缺陷,這樣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只是慢一點罷了。」
吉斯卡說:「這個可能性真是駭人聽聞。你認為它會成真嗎?」
「有可能。依我看,早在許多年前——確切時間我不清楚——來自奧羅拉的人形機器人,例如那個功敗垂成的刺客——已經陸續抵達地球。他們十分先進,可以接受複雜的設定,而且在必要的時候,還能進入大城張羅相關設備。根據我的假設,他們正在若干富含鈾或釷的地點架設核反應倍增器。或許這些年來,已有很多倍增器架設好了。如今阿瑪狄洛博士和曼達瑪斯博士來到這裡,是來監督最後幾個關鍵步驟,並親自啟動那些倍增器。想必這時他們正在安排退路,以便有充裕的時間逃離這顆即將毀滅的行星。」
「這樣的話,」吉斯卡說,「當務之急是要儘快通知秘書長,是要立刻動員地球的維安武力,是要第一時間找到阿瑪狄洛博士和曼達瑪斯博士,以阻止他們執行這個可怕的計劃。」
丹尼爾說:「我認為做不到。由於那個流傳甚廣的神秘信仰,秘書長很有可能不肯相信我們,他會堅信地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你曾經把這種現象說成是人類的阻力,我猜在這件事情上就會應驗。如果他對地球的信仰遭到了挑戰,雖然明知它多麼不理性,他也會緊抱著不放,而他尋求慰藉的方式,就是拒絕相信我們。
「況且,就算他相信了我們,想要組織任何反制行動,都得先經過政府這一關,不論怎樣加快公文流程,還是會浪費太多時間,一定會緩不濟急的。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我們假設地球政府立刻動員所有的資源,我認為地球人也沒本事在荒野中找出兩個人來。地球人在大城裡面住了幾百幾千年,幾乎從未大膽走出大城的範圍。想當年,我和以利亞?貝萊在地球上聯手偵辦第一件案子,這件事便令我印象深刻。再說,就算地球人能勉強自己走入開放空間,他們還是不太可能在大難降臨之前及時找到那兩個人——除非出現難以置信的巧合,而我們可不能指望那種好運。」
吉斯卡說:「銀河殖民者卻不難組成搜索隊,他們並不怕露天或陌生的環境。」
「可是他們和地球人一樣,堅信地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行星,所以同樣會悍然拒絕相信我們。就算他們真的相信,同樣不太可能在大難降臨之前,及時找到那兩個人。」
「那麼,地球的機器人呢?」吉斯卡說,「它們充斥於大城和大城之間,有些應該已經察覺到有人類混在它們裡面,應該將它們逐一盤問一遍。」
丹尼爾說:「混在它們裡面的人類是機器人學專家,他們一定會設法讓周遭的機器人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同理,他們也不必擔心搜索隊中有任何機器人成員。只要一聲令下,搜索隊就會向後轉,把一切通通忘掉。更糟的是,地球上的機器人都是相當簡單的機型,只是為了農業、牧業和礦業這些特定工作而設計的。像搜索這種一般性的任務,它們是不容易學會的。」
吉斯卡說:「可能的行動方案好像都被你一一排除了,丹尼爾好友?還有什麼嗎?」
丹尼爾說:「我們必須自己找到那兩個人,必須阻止他們,而且必須儘快。」
「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丹尼爾好友?」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
「看來無論是由許許多多的地球人,或是銀河殖民者,或是機器人,或是三者聯合組成的精英搜索隊,似乎都不太可能及時找出他們來——除非出現最神奇的巧合——那麼你我又如何辦得到呢?」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但我們一定要辦到。」
吉斯卡說:「光這麼講是不夠的,丹尼爾好友。一路走來,你已經頗有收穫。你揭露了這場危機,還一點一滴查清了它的真面目。結果卻是白忙一場,現在的我們和過去一樣束手無策,什麼事也做不了。」這些尖銳的字眼讓他的聲音聽來都有點刺耳。
丹尼爾說:「還有一個機會——一個虛無縹緲、幾乎沒有希望的機會——可是我們不得不試試看。由於對你心生恐懼,阿瑪狄洛派出一名機器人刺客想把你除掉,這也許會成為他的致命錯誤。」
「如果這個虛無縹緲的機會落空了呢,丹尼爾好友?」
丹尼爾一臉平靜地望著吉斯卡。「那麼我們就真的束手無策了,地球會被毀滅,而人類的歷史則會走向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