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零法則
2024-09-26 08:39:4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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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頓?阿瑪狄洛心情不佳。對他而言,地球表面的重力高了一點,大氣濃了一點,室外的音聲和氣味也和奧羅拉不太一樣,令他無端感到煩躁。偏偏他又無法鑽進室內,享受一點文明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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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臨時住所是機器人搭建的,裡面儲藏了充足的食物,還有一間簡便的廁所——雖然功能健全,其他各方面都簡陋得令人難以忍受。
而最糟的是,雖然這是個美好的清晨,但一來天氣晴朗,二來那個未免太亮的太陽正在往上爬。不久溫度就會變得太高,空氣會變得太潮濕,而叮人的昆蟲也會隨之出現。起初,阿瑪狄洛並不明白手臂上怎麼會出現又癢又腫的斑點,還得曼達瑪斯對他解釋一番。
現在他一面抓癢,一面咕噥道:「太可怕了!它們可能帶有傳染病。」
「我相信,」曼達瑪斯顯然不太在意,「這是難免的,然而機會並不大。我這兒有解癢的藥膏,我們還可以燒些東西驅趕那些昆蟲,雖然那種味道我自己也避之唯恐不及。」
「燒吧。」阿瑪狄洛說。
曼達瑪斯繼續用原來的口吻說:「無論多么小的動作——例如製造一點氣味,一點濃煙——只要會增加暴露行蹤的機會,我都不想做。」
阿瑪狄洛狐疑地望著他。「你曾經一再強調,不論是地球人或是他們的戶外機器人,都不會來到這一帶。」
「沒錯,但這並非數學命題,只能算是社會學的觀察結果,而像這樣的結論,總是可能出現例外的。」
阿瑪狄洛臉色一沉。「要保障我們的安全,最佳策略就是先下手為強。你說過,今天能一切就緒。」
「那也只是個社會學觀察,阿瑪狄洛博士。今天應該會一切就緒,我當然這麼希望,但我不能提出數學上的保證。」
「你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保證?」
曼達瑪斯雙手一攤,做了一個「誰知道?」的手勢。「阿瑪狄洛博士,我以為這點我已經解釋過了,但我願意從頭再說一遍。我前前後後花了七年,才做到目前這個地步。我本來還指望再多花幾個月的時間,親自前往地球表面的十四個中繼站多做些觀察。現在我做不到了,因為我們必須及時收工,以免被人發現,進而被吉斯卡那個機器人出手阻止,這就意味著我現在只能通知那些守在中繼站的人形機器人替我代勞。我對它們不可能像對我自己那麼有信心,我必須一再檢查它們的報告,可能還得親自造訪一兩處才會真正放心。這就需要好些天的時間——或許一兩個星期吧。」
「一兩個星期。絕無可能!你以為我還能忍受這顆行星那麼久嗎,曼達瑪斯?」
「院長,有一次,我在這顆行星上待了將近一年——另外一次,則超過四個月。」
「你喜歡嗎?」
「不喜歡,院長,但是當時我身負重任,所以我——奮不顧身。」曼達瑪斯冷冷地瞪著阿瑪狄洛。
阿瑪狄洛不禁面紅耳赤,改用比較和緩的口吻說:「好吧,目前進度如何?」
「我仍在評估那些陸續收到的報告。你該知道,我們面對的並非實驗室替我們準備好的研究樣本,而是一個極不均勻的行星地殼。幸好,那些放射性物質分布得很廣,但是有些地方薄得不得了,所以必須在那些地點設置中繼站,由機器人負責管理。萬一有任何一個中繼站的位置或順序不正確,核反應倍增過程就會半途夭折,而我們這些年的辛苦也就前功盡棄了。或者,某處的倍增特別猛烈,就會有力量把那裡炸開,而其他的地殼則不受影響。無論哪種情況,所造成的整體破壞都會微不足道。
「我們真正想要的,阿瑪狄洛博士,是要讓那些放射性物質以及地球地殼的一大部分,都會慢慢地、穩定地、不可逆地——」他故意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變得放射性越來越強,使得地球逐漸不適於人類居住。這顆行星的社會結構就會因此崩潰,而地球這個所謂的人類故鄉則會成為歷史。我想,阿瑪狄洛博士,這才是你想要的。幾年前我提出的正是這個計劃,而當時你說你要的就是這個。」
「別傻了,曼達瑪斯,我並沒有改變心意。」
「那就忍耐一下這個環境,院長——或者你先走,我會把該做的事通通做完。」
「不,不。」阿瑪狄洛喃喃道,「大功告成時我一定要在場,但我還是難免會不耐煩。你決定讓這個醞釀過程持續多久?我的意思是,一旦啟動了第一波的倍增效應,地球要過多久才會變得無法住人?」
「那取決於最初設定的倍增率。目前我還不知道需要多大,因為那要由中繼站的整體效率來決定,所以我準備了一個可變控制器。我打算設定的過渡期是一百到兩百年之間。」
「如果縮短過渡期會怎樣?」
「過渡期設定得越短,地殼的放射性增長得越快,這顆行星也就會越快增溫,越快產生危險,而這就意味著及時遷移地球人口的可能性會變得越小。」
「有什麼關係嗎?」阿瑪狄洛咕噥道。
曼達瑪斯皺起眉頭。「地球惡化得越快,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就越有可能懷疑這是科技搞的鬼,而他們最有可能把帳算到我們頭上。然後銀河殖民者就會對我們發動猛攻,為了替他們的神聖世界復仇,只要能對我們造成傷害,他們會戰到最後一兵一卒。這是我們之前就討論過的問題,而且我們似乎達成了共識。有充裕的過渡期則會好得多,在此期間,我們可以作最妥善的準備,而那些蒙在鼓裡的地球人,則有可能將緩緩增強的放射性歸咎於某種他們不了解的自然現象。根據我的判斷,這件事的迫切性最近升高了。」
「是嗎?」阿瑪狄洛也皺起了眉頭,「看你那種陰陽怪氣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一定找到讓我承擔責任的辦法了。」
「恕我直言,院長,這其實很明顯。派我們的機器人去除掉吉斯卡,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恰恰相反,這件事非做不可,吉斯卡是唯一可能毀掉我們的人。」
「他必須先找到我們,但他找不到。就算他找到了,別忘了你我可是學識淵博的機器人學家。你認為我們對付不了他嗎?」
「是嗎?」阿瑪狄洛說,「瓦西莉婭就這麼想過,她對吉斯卡的了解絕對超過你我,結果她卻對付不了他。後來,那艘原本應該在遠距離就把他除掉的戰艦同樣對付不了他,所以他現在來到了地球。總之,要不擇手段把他除掉。」
「他應該還沒被除掉,尚未聽到任何相關報導。」
「一個謹慎的政府常常會把壞消息壓下來——那些地球官員雖然野蠻,但可想而知應該很謹慎。萬一我們的機器人失手被捕,遭到了審問,他一定會進入不可逆的機困狀態。那僅僅代表我們損失了一個機器人,如此而已,對我們沒什麼大礙。另一方面,萬一吉斯卡仍然好端端的,我們就更有必要加緊行動了。」
「如果我們損失了一個機器人,恐怕就會連帶損失更多,對方有可能因而查出這個指揮中心的位置。至少,我們不該使用這裡的機器人。」
「我手邊有什麼就用什麼,他不會泄露任何機密的。我想,你應該能信任我所作的設定。」
「不論是否心智凍結,只要落在對方手中,他就註定會泄露自己的身份。地球上的機器人學家——別以為他們沒有——會確定他是奧羅拉製造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有必要讓放射性慢慢地增強。一定要讓這段時間拖得夠久,好讓地球人忘掉這件案子,不會把它和放射性的變化聯想在一起。我們必須至少設定一百年,或許一百五十年,甚至兩百年。」
說完他就走開,又去檢查他的儀器了,同時,他和六號以及十號中繼站也重新取得聯繫,因為他覺得那兩處還有些問題。阿瑪狄洛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交雜著些許不屑和強烈的厭惡。「沒錯,但我不能再等兩百年,或一百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你能等,我可不能。」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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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斯卡和丹尼爾根據逐漸熱鬧的都市脈動,猜測現在應該是紐約的清晨。
「在大城的上面和外面,」吉斯卡說,「某處或許正是黎明。兩百年前,有一次和以利亞?貝萊聊天的時候,我將地球比喻成曙光世界。這個地位還會持續很久嗎?或者已經是過去式了?」
「這是十分消極的想法,吉斯卡好友。」丹尼爾說,「我們最好還是把心思專注在今天必須完成的任務上,好讓地球繼續維持曙光世界的地位。」
這時,穿著浴衣和拖鞋的嘉蒂雅走進公寓,她的頭髮顯然剛剛吹乾。
「太荒謬了!」她說,「一大早,地球女人個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地一路從走廊走到大眾衛生間。我想,她們是故意這麼做的,可是邊走邊梳頭真的很不禮貌。顯然,原本的蓬頭垢面會更加襯托精心裝扮後的模樣。我應該隨身帶一套完整的晨間服裝,你們該看看我穿著浴衣走出衛生間換來了什麼目光。離開衛生間就該一切就緒。什麼事,丹尼爾?」
「夫人,」丹尼爾說,「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嘉蒂雅遲疑了一下。「不能說太多,丹尼爾。你們或許也知道今天是大日子,而我上午的行程幾乎馬上要開始了。」
「我希望討論的正是這件事,夫人。」丹尼爾說,「這麼重要的日子,如果我們不跟著你,一切反倒會比較好。」
「什麼?」
「如果你身邊圍著機器人,你希望帶給地球人的印象將會大打折扣。」
「我身邊不會圍著一群機器人,就只有你們兩個而已。我怎麼能沒有你們呢?」
「你必須學著適應,夫人。我們陪著你,會凸顯你和地球人的不同,會讓你看起來好像很怕他們。」
嘉蒂雅面有難色地說:「我需要有人保護,丹尼爾,還記得昨晚發生的事吧。」
「夫人,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我們根本無法預防,也根本無法保護你——如果真有必要的話。幸好,昨晚的暗殺目標並不是你,那柄手銃瞄準的是吉斯卡的頭部。」
「為什麼是吉斯卡?」
「一個機器人怎麼可能瞄準你或任何人類呢?那機器人暗殺吉斯卡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說,如果我們在你身邊,反倒可能增加你的危險。別忘了,就算地球政府想要低調處理,昨晚的消息還是會不脛而走,不久就會出現機器人以手銃濫殺無辜的傳聞。這會引發大眾開始仇視機器人——也就是仇視我們——甚至會仇視你,如果你堅持我們隨行的話。我們還是別跟著你比較好。」
「要多久呢?」
「至少要等到你的任務告一段落,夫人。往後這段日子,船長會比我們對你更有幫助。一來他了解地球人,二來他在地球人心目中很有分量,而你在他心目中更有分量,夫人。」
嘉蒂雅說:「你看得出我在他心目中很有分量?」
「雖然我是機器人,我還是有這種感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希望我們回到你身邊,我們當然立刻回來——可是,此時此刻,我們認為服侍你和保護你的最佳方式就是把你交給貝萊船長。」
嘉蒂雅說:「我會考慮的。」
「與此同時,夫人,」丹尼爾說,「我們會去見貝萊船長,看看他是否同意我們的想法。」
「去吧!」說完嘉蒂雅便鑽進臥室。
丹尼爾轉過身去,用最低的音量對吉斯卡說:「她願意嗎?」
「非常願意。」吉斯卡答道,「每當我在她身邊,她總有些不自在,所以我暫時離開並不會對她有太大影響。至於你,丹尼爾好友,她對你的感覺就很矛盾。你會讓她不斷想到詹德好友,雖然他終止運作是兩百年前的事,她心中仍有很深的傷痕。這就導致她對你既歡迎又抗拒,所以我也不需要做得太多。我只是減輕了她對你的喜愛,並增強了她對船長的愛意。她很容易就會適應沒有我們的。」
「那我們去找船長吧。」丹尼爾說。然後,他們便一起離開房間,走出了公寓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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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丹尼爾和吉斯卡都曾經來過地球,最近的一次是吉斯卡自己來的。因此,他們懂得如何用電腦查詢丹吉暫住的公寓是在哪一區、哪一廂,門牌號碼又是幾號。此外,他們還看得懂走廊上的色碼,知道哪裡該轉彎,哪裡又該上電梯。
現在時間還早,路上的人不多,但凡是迎面而來或從背後超過他們的人,起初都會萬分驚訝地瞪著吉斯卡,然後才又若無其事地把頭轉開。
當他們走到丹吉的公寓門口時,吉斯卡的腳步有點不穩了。雖然不算非常明顯,但丹尼爾還是注意到了。
他壓低聲音說:「你不舒服嗎,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答道:「我必須從好些人類心中清除那些驚訝、疑懼,甚至注意力——其中還有一個小孩,而那更加困難。我來不及好好確定並未造成任何傷害。」
「你這麼做是有必要的,我們可不能被人攔下來。」
「這點我了解,但第零法則在我身上運作得不順暢。這方面,我並沒有你那樣的修為。」他仿佛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讓自己舒服一點,所以繼續說下去,「我經常發現正子徑路中的超電阻最先會在站立行走上表現出來,其次才是語言功能。」
丹尼爾輕拍一下叫門鍵,然後說:「我自己也一樣,吉斯卡好友。即使在最佳狀況下,光靠兩點來維持平衡也很困難。至於受控的不平衡狀態,例如行走,那就更困難了。我曾聽說最初有人試圖製造兩隻手和四隻腳的機器人,稱之為『半人馬』。它們運作得不錯,但正因為它們是非人形機器人,因此並未被廣為接受。」
「此時此刻,」吉斯卡說,「我真希望有四隻腳,丹尼爾好友。然而,我的不舒服應該已經過去了。」
丹吉出現在門口,帶著燦爛的笑容和他倆打了照面。然後,他朝走廊左右兩側各瞄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被一臉的掛慮取而代之。「你們丟下嘉蒂雅來這裡做什麼?是不是她……」
丹尼爾說:「船長,嘉蒂雅女士很好,她並沒有危險。可否讓我們進去說明來意?」
丹吉一面招手要他們進門,一面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然後,他像是教訓不聽話的機器一樣,用充滿恫嚇的口吻說:「你們為何把她單獨留在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會讓你們留下她一個人?」
丹尼爾說:「現在的她絕不比地球上任何一個人更孤單,或是更危險。如果你稍後跟她討論這個問題,我相信她會告訴你,只要有太空族的機器人緊跟在後,她在地球上就永遠無法發揮影響力。我還相信她會告訴你,應該由你——而不是機器人——來提供她所需要的指引和保護。我倆都相信這是她的心愿——至少目前如此。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希望我們回去,我們會隨傳隨到。」
丹吉總算又露出了笑容。「她需要我的保護,是嗎?」
「我們相信,船長,此時此刻她渴望見到的是你,而不是我們。」
丹吉笑得合不攏嘴了。「怎麼能怪她呢?我這就準備一下,然後儘快趕到她的公寓去。」
「但首先,船長……」
「喔,」丹吉說,「有交換條件嗎?」
「是的,船長。昨晚朝露台開火的那個機器人,我們亟需儘可能查出他的背景。」
丹吉似乎又緊張起來。「你們認為嘉蒂雅女士還會有危險?」
「絕不會有那種危險。昨晚那個機器人並非朝嘉蒂雅女士開火,身為機器人,他做不了那種事,他是要射擊吉斯卡。」
「他為何要那麼做呢?」
「這正是我們在設法追查的問題。為了找出答案,我們希望你能聯絡能源部次長昆塔納女士,請她允許我問她幾個這方面的問題。你要強調這件事很重要,如果她答應了,你自己——以及貝萊星政府,你不妨加上這一句——會很感激她。我們希望你使出渾身解數,說服她答應接見我們。」
「這就是你們要我做的事嗎?說服一名相當重要而且相當忙碌的官員接受機器人的盤問?」
丹尼爾說:「船長,如果你表現得足夠嚴肅認真,她就有可能答應這個請求。此外,既然她可能在很遠的地方辦公,如果你能替我們雇一輛飛快車,那會很有幫助的。你該想像得到,我們十萬火急。」
「就這幾件小事嗎?」丹吉問。
「還有呢,船長,」丹尼爾說,「我們還需要一名司機,請多付他車資,好讓他願意載送顯然是機器人的吉斯卡好友。我還好,他或許不會介意我。」
丹吉說:「我希望你明白,丹尼爾,你的要求通通毫無道理。」
丹尼爾說:「我希望沒聽到這句話,船長。但既然你講得那麼白,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所以,我們只好回到嘉蒂雅女士身邊,雖然她一定會不高興,因為她希望見到的是你。」
他轉身離去,還揮手要吉斯卡跟上,這時丹吉卻說:「等等。走廊那頭有個公共通訊器,我可以試試看,留在這裡等我。」
兩個機器人遵命站在原處。丹尼爾問道:「你需要下很大工夫嗎,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似乎能用雙腳取得平衡了,他說:「其實剛才我束手無策。他堅決反對跟昆塔納女士聯絡,也堅決反對替我們叫飛快車。我若想扭轉這些情緒,一定會造成傷害。然而,當你說要回到嘉蒂雅女士身邊時,他的態度突然出現戲劇性的轉變。我猜你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結果,是嗎,丹尼爾好友?」
「是的。」
「看起來,你幾乎不需要我了,調整心靈的方法不只一種而已。然而,最後我還是作了一點貢獻。船長改變心意之際,同時湧現出一股對嘉蒂雅女士的強烈愛意。我抓住機會,加強了這個情感。」
「這正是我需要你的原因,這點我就做不到。」
「總有一天你會做到的,丹尼爾好友,而且或許很快。」
丹吉回來了。「信不信,她居然願意見你,丹尼爾。飛快車和司機馬上就到——你們越快動身越好,我也會立刻趕去嘉蒂雅的公寓。」
兩個機器人走了出來,等在走廊上。
吉斯卡說:「他非常高興。」
「似乎的確如此,吉斯卡好友。」丹尼爾說,「但我擔心簡單的部分到此為止了。我們輕易就讓嘉蒂雅女士准許我們自由行動,然後我們花了一點工夫,說服船長安排我們去見次長。然而在她那裡,我們恐怕要吃閉門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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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看了吉斯卡一眼,勇氣似乎便消失無蹤。「聽著,」他對丹尼爾說,「原本講好只要我願意載機器人,就能賺到雙倍車資。但機器人是不准進大城的,這麼做會給我惹來許多麻煩。萬一我的執照給吊銷了,這點錢對我毫無幫助。我能不能只載你就好,先生?」
丹尼爾說:「我也是機器人,先生。我們已經在大城裡,這並不是你的錯。我們現在是要設法離開這座大城,而這就需要你幫忙了。我們準備去見一名政府高官,希望她能替我們安排行程,身為公民的你有責任提供協助。如果拒絕載送我們,司機,你就是蓄意把機器人留在大城內,這種行為恐怕就違法了。」
司機的臉色和緩了不少。他打開車門,粗聲粗氣說:「上車吧!」然而,他仍不忘升起司機和乘客之間那道厚厚的半透明隔板。
丹尼爾輕聲問道:「很費力嗎,吉斯卡好友?」
「剛好相反,丹尼爾好友,你那番話起了主要的作用。萬萬想不到,一句句的真話擺在一起,竟然會產生只有謊言才能達成的效果。」
「在人類的對話中,我經常觀察到這個現象,吉斯卡好友,就連誠實正直的人也在所難免。我猜他們是覺得為了成就大事,只好不拘這種小節了。」
「你是指第零法則。」
「等價的概念——或許人類心中有個等價的概念。吉斯卡好友,你剛才說我終究會擁有你的能力,而且可能很快,你是要我接手那件大事嗎?」
「是的,丹尼爾好友。」
「為什麼?我可以問問嗎?」
「仍是基於第零法則。剛剛我的雙腿突然發起抖來,讓我了解到對我而言,試圖使用第零法則是多麼自不量力的一件事。在今天結束之前,我或許就得根據第零法則來拯救這個世界和整個人類,但我或許根本做不到。這樣的話,你就必須及時接手這件工作。我正在一點一點為你作準備,以便時機成熟之際,我能把最後那些關鍵指令交付給你,好讓一切水到渠成。」
「我看不出你怎麼做得到,吉斯卡好友。」
「等時候到了,你自然不難理解。想當年,我在那些被我派到地球的機器人身上,就是使用非常類似的技術。當時他們還能合法地待在大城裡,而地球領導階層之所以決定送出銀河殖民者,正是因為受到了他們的調整。」
打從上路之後,這輛飛快車的輪子就和地面保持大約一公分的距離。司機原本一直在使用這種車輛的專用車道,而且將車子開得飛快,讓它成了名副其實的「飛快車」。現在,他換到了一條普通車道,看得出左方不遠處有一條和車道平行的捷運帶。大幅減速後的飛快車突然一個左轉,衝進捷運帶之下,隨即從另一側躥了出來,然後又開了半里的彎路,最後停在一座華麗的大樓之前。
車門自動打開了。丹尼爾先下車,等到吉斯卡也下來後,他便將丹吉提供的一片金箔交給了司機。司機仔細看了看這份車資,然後猛力關上車門,一言不發地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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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在他們按下叫門鍵一會兒之後才打開來,丹尼爾想到應該是先將他們掃瞄了一遍。然後,一名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地將他們引到這座大樓的心臟地帶。她一直避免望向吉斯卡,可是對丹尼爾卻顯得相當好奇。
昆塔納次長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後面,滿臉笑容地說:「兩個機器人,沒有人類陪同。我安全嗎?」口氣聽來雖然興奮,卻似乎有點勉強。
「絕對安全,昆塔納女士。」丹尼爾嚴肅地答道,「我們也很少見到沒有機器人陪同的人類。」
「我向你保證,」昆塔納說,「我也有機器人。我管他們叫手下,引你們來這兒的女孩就是其中之一。她見到吉斯卡居然沒昏倒,令我頗感驚訝。我想,那是因為她事先接到了警告,更何況你的外形又是那麼有意思,丹尼爾。但別管這些了。貝萊船長不遺餘力地強調他多麼希望我接見你,而我之所以答應,則是因為我樂意和一個重要的殖民者世界維持良好關係。然而,我還是忙得很,如果能速戰速決,我會感激不盡。我能幫你些什麼嗎?」
「昆塔納女士……」丹尼爾正準備開口。
「慢著,你能坐下嗎?要知道,昨晚我看到你一直坐著。」
「我們能坐下來,但我們站著也一樣舒服,我們不介意的。」
「但是我介意。我站著可不舒服——而如果我坐著,就得抬頭望著你們,那會害得我頸部僵硬。請拉出椅子坐下來吧,謝謝——好,丹尼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昆塔納女士,」丹尼爾說,「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昨晚宴會結束後,露台遭到手銃攻擊那件事吧。」
「我當然記得。不只如此,我還知道拿手銃的是個人形機器人,雖然我們不會正式承認這一點。可是,現在我的對面正坐著兩個機器人,而且其中之一也是人形機器人,卻沒有任何人保護我。」
「我可沒有手銃。」丹尼爾笑著說。
「我相信。那個人形機器人長得跟你一點也不像,丹尼爾。你可以說是藝術品,你知道嗎?」
「我具有精密複雜的程序,女士。」
「我是指你的外表。但你為何提到那個攻擊事件呢?」
「女士,那個機器人在地球上有個秘密基地,我必須知道它在哪裡。我大老遠從奧羅拉趕來,就是為了找出那個基地,以阻止任何可能危及星際和平的陰謀。我有理由相信……」
「你大老遠趕來?不是那名船長?不是嘉蒂雅女士?」
「其實是我們,女士,」丹尼爾說,「吉斯卡和我。我無法對你詳細說明我們怎麼會接下這個任務,至於我們到底是接受誰的指揮,我就更不能告訴你了。」
「好!星際間諜戰!多有趣啊。真可惜我幫不了你,我並不知道那個機器人來自何處。至於他的秘密基地,我更是一點概念也沒有。事實上,我甚至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找上我。假如我是你,丹尼爾,我會去詢問安全部。」她傾身向他湊過去,「你臉上的皮膚是真的嗎,丹尼爾?如果不是,可就模仿得太惟妙惟肖了。」她伸出右手,輕巧地按在他的臉頰上,「摸起來都足以亂真。」
「縱然如此,女士,它並不是真的皮膚。如果挨一刀,它不能自動癒合。但另一方面,傷口不難重新焊起來,甚至把整塊皮換掉。」
「嗚。」昆塔納的鼻子起了皺紋,「但我們的公事已經談完了,關於那名行兇的機器人,我幫不上你什麼忙,我什麼都不知道。」
丹尼爾說:「女士,請容我作進一步的說明。關於你昨晚提到的早期核能——核裂變所產生的能量——有個組織對它很感興趣,而那名機器人或許就屬於那個組織。假如真是這樣,假如真的有人對裂變以及地殼中的鈾和釷感興趣,什麼地方最適合當作他們的基地呢?」
「或許一個廢棄的鈾礦坑?我甚至不知道現在還找不找得到。你必須了解,丹尼爾,地球人對核字頭的東西幾乎都有迷信式的反感——尤其是核裂變。在講述能源知識的大眾刊物中,你幾乎找不到裂變這個詞彙,而在專家使用的技術手冊中,也只會提到最基本的概念而已。就連我也知道得非常少,話說回來,我只是行政官員,並非科學家。」
丹尼爾說:「那麼,我還有一個問題,女士。我們曾經用非常強硬的態度,逼那名功敗垂成的刺客招出秘密基地的位置。根據他所接受的設定,一旦碰到這種情形,他就會永久性停擺,也就是大腦徑路完全凍結——而他最後的確停擺了。然而在此之前,當他仍在招供和停擺之間作最後掙扎時,他的嘴巴張開了三次,仿佛——可能——說了三個字,其中第二個字是『里』。在你的印象中,這個字和裂變有任何一點關聯嗎?」
昆塔納緩緩搖了搖頭。「不,我不敢說有,這顯然不是銀河標準語字典里查得到的字。真抱歉,丹尼爾。雖然我很高興又能和你見面,但我有滿桌子的瑣事需要處理,不好意思了。」
丹尼爾裝作沒聽到她在說什麼。「有人告訴我,女士,『里』或許是個古字,是指某種古代的長度單位,可能比一公里還要長。」
「即使真是這樣,」昆塔納說,「聽來也毫不相干。一個來自奧羅拉的機器人,怎麼會知道這個古字和古代……」她猛然住口,眼睛睜得老大,臉色變得煞白。
她自言自語:「有這個可能嗎?」
「有什麼可能,女士?」丹尼爾問。
「有個地方,」昆塔納幾乎陷入沉思,「不論地球人或地球機器人,誰都不敢接近。如果我有意語出驚人,我會說那是個不祥之地。因為實在太惡名昭彰,它幾乎被我們掃出了意識層面,甚至連地圖上也找不到。它象徵著裂變的一切不是。我記得很早以前,我剛進能源部的時候,曾在一部非常古老的膠捲參考書中讀到這個地名。根據書中的記載,當時人們經常提到那裡發生了一場『意外』,它讓地球人對裂變能源的觀感產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那個地方叫三里島。」
丹尼爾說:「所以,它是個遭到孤立的地點,百分之百孤立,不可能有任何人闖進去。如果有人研究過關於裂變的古代文獻,一定會發現這個地方,並會立刻看出它是秘密基地的最佳選擇。而且這個地名正好是三個字,中間那個又正好是『里』。一定就是這個地方,女士。能否請你告訴我該怎麼去那裡,然後設法安排我們離開這座大城,直接前往三里島,或先到離它最近的落腳處?」
昆塔納微微一笑,讓她看起來似乎年輕了些。「顯然,如果你們真在偵辦一件有趣的星際間諜案,可不能浪費時間,對不對?」
「是的,我們的確分秒必爭,女士。」
「好,我基於職責所在,也該去看看三里島。你們何不搭我的飛車呢?我自己會駕駛。」
「女士,你手頭的工作……」
「沒人會碰。我回來後,這些公文還會好端端等著我。」
「但這就代表你得離開大城……」
「那又怎樣?現在不比古代了。在那段太空族主宰地球的黑暗歲月里,地球人從不走出大城,那是真有其事,但如今我們飛出地球,殖民銀河已有將近兩百年了。雖然還是有些教育程度太低的人抱持古老的保守態度,但我們大多數人都變得相當好動了。我想,大家總是有個感覺,就是我們終將加入銀河殖民者的行列。我自己並沒有這個打算,但我經常自己駕駛飛車。五年前我甚至飛到了芝加哥,最後再飛回來——坐好,讓我來安排。」
她像是被一股旋風捲走了。
丹尼爾望著她的背影,喃喃道:「吉斯卡好友,這似乎不太像她的作風。你動了手腳是嗎?」
吉斯卡說:「一點點。依我看,我們剛進來的時候,迎接我們的那個少女深受你的外形吸引。而我幾乎可以確定,昨晚在宴會中,昆塔納女士心中也有相同的變化,雖說我離她太遠,現場的人又太多,令我無法百分之百肯定。然而,一旦我們跟她面對面交談,她對你的好感便顯露無遺。我讓它一點一點增強,因此她雖然數度提到會談該結束了,態度卻似乎越來越不堅決,而且每當你繼續說下去,她都並未強烈反對。最後,她主動提到了飛車,我想那是因為她已深陷其中,不願放棄多和你相處一會兒的機會。」
「這可能會給我添麻煩。」丹尼爾深思熟慮地說。
「我有正當理由,」吉斯卡說,「你用第零法則想想吧。」他在這麼說的時候,令人不禁覺得他正在微笑——雖然他不可能做出這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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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塔納將飛車落在混凝土製成的降落平台上,這才鬆了一口氣。立刻來了兩個機器人對飛車進行必要的檢查,並視情況決定是否需要充電。
為了探頭向右方眺望,她壓到了丹尼爾身上。「就在那個方向,蘇斯奎哈納河上游幾里處。唉,今天可真熱。」她坐直身子,衝著丹尼爾笑了笑,顯然有點捨不得,「離開大城就屬這件事最受不了,外面的環境完全不受控制。想想看,怎麼可以那麼熱。你不覺得熱嗎,丹尼爾?」
「我體內有個恆溫器,女士,目前它運作正常。」
「真好,我希望也有一個。沒有任何道路通往那個區域,丹尼爾。也不會有任何機器人為你帶路,因為機器人從不進那裡去。而我也不知道正確的位置,那可是一大片的土地,搞不好我們把整個區域都踏過一遍,甚至曾經和那個基地只有五百公尺的距離,最後仍舊一無所獲。」
「不是『我們』,女士,你務必要留在這裡。可想而知,接下來的行程十分危險,就算一點也不危險,由於你並未隨身攜帶冷氣,你的身體恐怕也難以承受。能否請你在這裡等我們,女士?你的配合對我意義重大。」
「我等你們吧。」
「我們可能需要幾個小時。」
「這裡幾乎一應俱全,而且哈立斯堡那個小型大城離這兒不遠。」
「這樣就好,女士,我們必須出發了。」
他輕巧地跳出飛車,吉斯卡也跟著跳下來。他倆開始向北走,時間接近正午,夏日的艷陽照得吉斯卡的身體閃閃發光。
丹尼爾說:「你若偵測到任何精神活動的跡象,就代表我們找到目標了。方圓幾公里內,應該沒有其他人。」
「找到他們之後,你確定我們能阻止他們嗎,丹尼爾好友?」
「不,吉斯卡好友,我一點也不確定——但我們必須做到。」
90
列弗拉?曼達瑪斯哼了一聲,瘦臉上浮現一個緊繃的笑容,抬頭望向阿瑪狄洛。
「難以置信,」他說,「居然這麼理想。」
阿瑪狄洛正在用毛巾擦拭眉毛和雙頰的汗水。「代表什麼意思呢?」他問。
「代表每個中繼站都運作正常。」
「所以說,你可以啟動核反應倍增器了?」
「我一算出W粒子的正確密度,立刻就能啟動。」
「需要多少時間?」
「十五——最多三十分鐘。」
阿瑪狄洛緊盯著對方,臉色顯得越來越猙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後曼達瑪斯終於開口:「好啦,算出來了。根據我制定的單位,密度應該定在2.72。這樣一來,要等到一百五十年之後,才會達到另一個較高的平衡點,而在其後幾百萬年間都不會出現太大的變化。在這個強度下,地球人只能零零星星住在比較沒有放射性的區域。我們只要耐心等待,不出一百五十年,殖民者世界就會成為一群烏合之眾,可以任由我們宰割。」
「我不會再活一百五十年。」阿瑪狄洛緩緩說道。
「我個人對此表示遺憾,院長。」曼達瑪斯冷冷地說,「但我們現在談論的是奧羅拉和太空族世界,你的工作一定會有人接手的。」
「比方說你?」
「你曾承諾以院長當作我的獎賞,現在你看,我已經贏到手了。利用這個政治地位,若干時日之後,我很有希望會成為主席,那時殖民者世界已經個個處於無政府狀態,我會貫徹你的政策,一定會讓所有的殖民者世界徹底土崩瓦解。」
「你還真是有信心。萬一W粒子流開啟之後,還沒滿一百五十年,就被別人關起來了呢?」
「不可能的,院長。一旦這個裝置設定好了,就會被內原子位移固定在那裡。然後,這個過程就不可逆了——不論這裡發生什麼都一樣。即使整塊地都被氣化了,地殼仍會繼續慢慢增溫。我想,若有哪個地球人或銀河殖民者能夠複製我的成果,他的確有可能重建一套新的設備,但他這麼做只能進一步增加放射性的發射率,絕對不能降低。熱力學第二定律是這個結果的保證。」
阿瑪狄洛說:「曼達瑪斯,你說你贏到了院長的職位。然而,我想這件事還得由我決定。」
曼達瑪斯硬邦邦地說:「並非由你決定,院長。請恕我冒昧,熟知這個倍增過程的是我,而不是你。詳細資料是以密碼形式藏在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就算給你找到了,負責看守的機器人也會把它毀掉,不會讓它落入你手中。這件事只有我能居功,你絕對不能。」
阿瑪狄洛說:「縱然如此,若能獲得我的認可,你將平步青雲。假如我不情不願,你卻硬要不擇手段地從我手中搶走院長的職位,那麼無論你在這個位置上坐多久,立法局裡都會有人持續不斷跟你唱反調。你只是想擁有院長的虛銜嗎,還是希望體會一下真正掌握實權的滋味?」
曼達瑪斯說:「現在是討論政治的時候嗎?不久前,你還因為我得再用十五分鐘電腦而非常不耐煩。」
「啊,我們現在討論的其實是W粒子流的密度。你想要設定在2.72——是這個值對嗎?但我卻懷疑它是否妥當。你能掌握的範圍最大有多少?」
「範圍是從零到十二,但2.72才是我們要的。加減0.05——如果你希望更精確的話。根據總共十四個中繼站送來的報告,這個值會讓地殼在一百五十年之後,才達到另一個平衡點。」
「但我認為十二才是正確的值。」
曼達瑪斯滿臉驚恐地瞪著對方。「十二?你可了解那代表什麼嗎?」
「了解。代表在十到十五年內,放射性就會使得地球上再也無法住人,而在此期間,會害死好幾十億的地球人。」
「而且保證殖民者聯邦會咬牙切齒地跟我們開戰。這種浩劫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不可能再活一百五十年,而我想活著看到地球毀滅。」
「但你也一定會令奧羅拉受重傷——那還是最好的情況,你簡直是在開玩笑。」
「我可沒有,我要為過去這兩百年的挫敗和屈辱報仇。」
「那些挫敗屈辱是漢?法斯陀夫和吉斯卡帶給你的——不是地球。」
「不,是一個地球人帶給我的,他名叫以利亞?貝萊。」
「他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就死了。向一個死去那麼久的人報仇,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想爭論這個問題。我跟你談個條件,馬上讓你當院長。一旦我們回到奧羅拉,我第一時間辭掉院長的職位,指定由你來繼任。」
「不,我不要用這個條件交換院長的職位。幾十億人的性命啊!」
「是幾十億個地球人。好吧,那麼我就無法信任你能做好這件事了。教我——我——如何設定那個控制裝置,一切責任由我來擔。回去之後,我仍舊會辭去我的職位,指定由你繼任。」
「不,那仍舊會導致幾十億地球人死亡,天曉得還會有多少太空族陪葬,至少幾百萬吧。阿瑪狄洛博士,請你務必了解,我不會跟你談任何條件,而如果沒有我,你自己絕對做不到這件事,設定機制是用我的左手拇指紋當密碼。」
「我再求你一次。」
「我已經說了那麼多,只有瘋子才會再求我。」
「曼達瑪斯,這只是你的個人觀點。如果我瘋了,就不會故意把這兒的機器人通通派出去,現在這裡只有你我兩人。」
曼達瑪斯揚起嘴角冷冷一笑。「你打算拿什麼來威脅我?因為沒有機器人阻止你,你就要把我殺掉嗎?」
「是的,曼達瑪斯,事實上,如果有必要,我真會動手。」阿瑪狄洛從側邊口袋掏出一柄小口徑的手銃,「在地球上很難弄到這種東西,但並非不可能——只要付得起價錢,而我也知道怎麼用。如果你不把拇指按到認證鍵上,讓我將指數調到十二,那麼請務必相信,我萬分樂意立刻轟掉你的腦袋。」
「你不敢。假如我死了,你又怎能自己設定指數?」
「傻也別傻到這種地步。如果我把你的腦袋轟掉,你的左手拇指仍會完好如初,甚至會保持一陣子原來的溫度。我只要拿著這根指頭,設定指數就像開水龍頭一樣簡單。但我寧願讓你活著,否則回到奧羅拉後,我得大費唇舌解釋一番,但這種麻煩我還承受得起。因此,我給你三十秒鐘作決定。如果你願意合作,我仍會立刻把院長讓給你。如果你不合作,我無論如何還是會稱心如意,而你卻會送命。現在開始,一——二——三——」
曼達瑪斯駭然地瞪著阿瑪狄洛,而阿瑪狄洛則繼續一面數,一面用毫無神情的冰冷目光透過手銃準星回瞪著他。
然後,曼達瑪斯突然悄聲喚道:「趕緊放下手銃,阿瑪狄洛,否則我們兩人都會因為第一法則而被制住。」
這個警告來得太遲了。轉瞬間,一隻手臂已經冒了出來,用力抓住阿瑪狄洛的手腕,阿瑪狄洛感到一陣酸麻,手銃隨即落地。
丹尼爾說:「我很抱歉不得不弄痛你,阿瑪狄洛博士,但我絕不能讓你握著手銃指著另一個人類。」
91
阿瑪狄洛並沒有開口。
曼達瑪斯鎮定地說:「你們兩個是機器人,而在我看來,你們的主人並不在附近。根據慣例,現在我就是你們的主人,我命令你們離開這兒,再也別回來。因為,你們看得出來,眼前沒有任何人類的安全受到威脅,第一法則派不上用場,所以你們必須服從這個命令。趕緊走。」
丹尼爾回應道:「請聽我說,博士,我們沒有必要對你掩飾自己的身份或能力,因為你都已經知道了。我的同伴機?吉斯卡?瑞文特洛夫擁有偵測情感的能力——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說:「我在相當遠的距離就偵測到你們了,而我們在朝這裡走過來的時候,阿瑪狄洛博士,我注意到你心中充滿怒氣。而你心中,曼達瑪斯博士,則是極度的恐懼。」
「就算真有什麼怒氣,」曼達瑪斯說,「也是因為阿瑪狄洛博士發現有兩個機器人不請自來,更何況其中之一有本事操弄人類心靈,而且瓦西莉婭女士已經嚴重地——甚至可能永久性地——受到他的傷害了。而我自己,就算真有什麼恐懼,同樣也是因為你們的出現。現在我們控制住了這些情緒,你們已經沒有理由出面干涉了。再說一遍,我們命令你們永遠別再回來。」
丹尼爾說:「抱歉,曼達瑪斯博士,為了確保我們能安安穩穩地服從命令,我得再問一句。當我們朝這兒走來的時候,阿瑪狄洛博士難道沒有握著一柄手銃——又難道沒有指著你嗎?」
曼達瑪斯說:「他是在向我說明手銃的用法,當你搶過去的時候,他正要把它放下來。」
「那麼我在離去之前,是不是應該把手銃還給他,博士?」
「不,」曼達瑪斯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如果你這麼做,就有藉口繼續留下,以便保護我們——你一定會這麼說。把它帶走,這樣你就再也沒有理由回來了。」
丹尼爾說:「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目前待在一個人類不得闖入的地方……」
「那只是習俗,不是法律,而且不管怎麼說,它對我們都沒有強制性,因為我們並不是地球人。既然提到這件事,那麼機器人同樣不能進來這裡。」
「是地球政府的一名高級官員帶我們來的,曼達瑪斯博士。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正在這裡圖謀不軌,你們要設法升高地球地殼的放射性,要對這顆行星造成嚴重而無法修復的損害。」
「完全不是……」曼達瑪斯正準備開口。
就在這個時候,阿瑪狄洛首度插嘴發言:「機器人,你憑什麼盤問我們?我們是人類,而且已經對你們下了命令。趕緊聽命行事!」
他的聲調帶有絕對的權威性,丹尼爾不禁有些動搖,而吉斯卡已經半轉過身去。
但丹尼爾隨即說:「抱歉,阿瑪狄洛博士,我並不是在盤問你們。我只是要再三確認,以便確定自己能安安穩穩地服從命令。我們有理由懷疑……」
「你不必再重複了。」曼達瑪斯說,然後,他轉頭說了一句,「阿瑪狄洛博士,請讓我來回答。」他隨即又轉過頭來,「丹尼爾,我們是在這裡從事一項人類學的研究。有許多古老的人類習俗影響了太空族的行為,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尋找這些習俗的起源。這些起源只有在地球上才找得到,所以我們正在這裡努力尋找。」
「你們的工作有沒有獲得地球的批准?」
「七年前,我諮詢過地球的相關官員,當時就獲得批准了。」
丹尼爾壓低聲音問:「吉斯卡好友,你怎麼說?」
吉斯卡答道:「根據曼達瑪斯博士心中種種的跡象,他所說的和目前的情況不符。」
「所以,他在說謊?」丹尼爾堅定地說。
「我相信是這樣。」吉斯卡答道。
曼達瑪斯卻面不改色地說:「或許你是這麼相信的,但相信並不等於確定。你不能僅僅因為相信什麼而違抗命令,這點你我都很清楚。」
吉斯卡說:「可是現在,阿瑪狄洛博士心中僅僅靠著情感的力量勉強拴住那股怒氣。這麼說吧,那股怒氣很可能會掙脫束縛,一股腦兒宣洩出來。」
阿瑪狄洛高聲喊道:「你為什麼跟他們扯這些事,曼達瑪斯?」
曼達瑪斯叫道:「給我閉嘴,阿瑪狄洛!你這是在幫倒忙!」
阿瑪狄洛毫不理會地繼續說:「這是自貶身份,一點用也沒有。」他怒不可遏地甩開曼達瑪斯的手臂,「真相他們都知道了,但那又怎樣?機器人,我們是太空族,不只如此,我們還是奧羅拉人,而你們就是奧羅拉製造的。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是奧羅拉這個世界的高級官員,所以你們現在必須把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中的『人類』解釋為奧羅拉人。
「如果不服從我們,你們就是傷害了我們,羞辱了我們,也就是同時違犯了第一和第二法則。沒錯,我們在此的行動的確是要消滅地球人,甚至是很多很多的地球人,但即便如此,也完全不干你們的事。否則,你們也大可因為我們殺生吃肉而拒絕服從我們。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趕緊走吧!」
最後那幾個字無端變得低沉而沙啞。只見阿瑪狄洛雙眼鼓突,隨即倒地不起。
曼達瑪斯驚叫一聲,趕緊彎下腰來察看他的狀況。
吉斯卡說:「曼達瑪斯博士,阿瑪狄洛博士並沒有死。他只是陷入昏迷,我隨時都能把他叫醒。然而,他不但會忘記關於這個計劃的一切,而且,比方說,如果你試圖向他說明,他也完全無法了解。我在對他下手的過程中——若非他自己承認打算殺害無數的地球人,我也做不到這件事——或許對其他部分的記憶以及思考能力也造成了永久性損傷。對此我表示遺憾,但我是不得已的。」
丹尼爾接著說:「你要知道,曼達瑪斯博士,前些時候,我們在索拉利碰到一些機器人,他們將人類的定義窄化為僅限於索拉利人。我們因此認清一件事實,如果不同的機器人各有各的窄化定義,只會帶來天翻地覆的毀滅。想讓我們把人類的定義窄化為僅限於奧羅拉人,其實是白費力氣。根據我們的定義,『智人』這個物種的各個成員都是人類,包括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在內。而且我們覺得,保護一群人或人類整體要優先於保護任何一個特定的個人。」
曼達瑪斯氣喘吁吁地說:「那可不是第一法則的內容。」
「這是我所謂的第零法則,它的優先權更高。」
「你並未接受這樣的設定。」
「這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設定。我們一來到這裡,我就知道你打算造成傷害,所以你無法命令我走開,也不能阻止我傷害你。第零法則有優先權,我當然得拯救地球。因此,我請求你——自願地——和我一起毀掉這裡的裝置。否則,我將被迫以暴力脅迫你,就像阿瑪狄洛博士剛才那樣,只是我不會動用手銃罷了。」
曼達瑪斯卻說:「等等!等等!我還有話要講,讓我解釋一下。阿瑪狄洛博士的心靈被清空是一件好事。他想要毀滅地球,我卻不想那麼做,這就是他拿手銃威脅我的原因。」
丹尼爾說:「然而,最先想到這個辦法的是你,設計和建造這些裝置的也是你。否則,阿瑪狄洛博士也不會非強迫你不可,他會自己動手,不需要你提供任何協助。這麼說對不對?」
「對,完全正確。吉斯卡大可檢查我的情緒,看看我有沒有在說謊。我的確建造了這些裝置,也的確打算啟用,但並非以阿瑪狄洛博士希望的那種方式。我是不是在說實話?」
丹尼爾望向吉斯卡,後者答道:「根據我的判斷,他是在說實話。」
「我當然在說實話。」曼達瑪斯說,「我所進行的工作,是要在地球地殼的天然放射性中,引進一個非常緩漸的加速度。從現在起,將有一百五十年的時間,能讓地球人移居到其他世界。這樣不但會增加各個殖民者世界的人口,還會大幅增加殖民者世界的數量。而且這樣還會除掉地球這個強大而詭異的世界,否則它將永遠對太空族造成威脅,對銀河殖民者造成困惑。地球是個神秘狂熱信仰的中心,它拖住了銀河殖民者的腳步。我是不是在說實話?」
吉斯卡又重複一遍:「根據我的判斷,他是在說實話。」
「我的計劃,如果生效的話,將會永保星際和平,讓太空族和銀河殖民者共享銀河。正是因為這樣,當我建造這個裝置……」
他朝那具裝置指了指,順便將左手拇指按到認證鍵上,隨即猛然沖向密度控制器,大喊一聲:「不准動!」
向他走去的丹尼爾突然停下腳步,而且全身僵住,右手舉在半空中,吉斯卡則沒有任何行動。
曼達瑪斯轉過身來,喘著氣說:「2.72,設定好了。這是不可逆的反應,從現在開始,將會完全按照我的規劃自行運作。但你們兩個無法出面指證我,否則必將引發一場戰爭,你們的第零法則絕不允許。」
他低頭望著趴在地上的阿瑪狄洛,帶著一臉不屑說道:「傻瓜!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該怎麼做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