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 城
2024-09-26 08:39:34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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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說:「你沒在開玩笑,丹吉?你真打算撞向那艘戰艦嗎?」
「絕無此事,」丹吉隨口答道,「我可沒有這個打算。我只是向他們衝過去,算準了他們一定會撤退。那些太空族只要有活命的機會,就不會拿他們又長又美好的性命來冒險。」
「那些太空族?他們真是一群懦夫啊。」
丹吉清了清喉嚨。「我總是忘記你也是太空族,嘉蒂雅。」
「沒錯,而我想你會認為這是對我的恭維。萬一他們和你一樣愚蠢——萬一他們和你一樣把幼稚的瘋狂當成了勇敢——因而留在原地呢?那時你怎麼辦?」
丹吉喃喃道:「撞上去。」
「這樣我們通通會被撞死。」
「那仍會是一筆划算的交易,嘉蒂雅。我們這艘又破又舊的殖民者商船換他們一艘又新又先進的太空族戰艦。」
丹吉將椅子打斜靠向牆壁,雙手放在脖子後面(一切都過去了,他覺得有說不出的輕鬆自在)。「我曾經看過一出超波歷史劇,在某場戰爭的尾聲,載滿炸藥的飛機故意飛進軍艦裡面,企圖炸沉那些比自己昂貴許多的軍艦。當然,那些飛行員都送了命。」
「那是虛構的。」嘉蒂雅說,「你不會以為在真實人生中,一群文明人會做出這種事情吧?」
「若有足夠好的動機,有何不可呢?」
「那麼,當你準備光榮捐軀的時候,內心到底有什麼感覺?萬分欣喜嗎?你讓所有的船員陪你一起送死。」
「他們一清二楚,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地球在看著我們。」
「地球人甚至不知道這件事。」
「我這只是比喻罷了。既然置身地球的星空,我們絕不能表現得孬種。」
「喔,真荒謬!而且你把我的命也賭上了。」
丹吉低頭望著自己的靴子。「說來還真瘋狂,你想不想聽聽?當時只有這件事困擾著我。」
「我可能送命這件事?」
「不,應該說是我擔心會失去你。當那艘戰艦命令我把你交出去的時候,我知道自己不會答應,就算你求我也沒用。反之,我很樂意去撞他們,總之不能讓他們得到你。然後,當我在顯像幕上看著他們的戰艦越來越大,我心想,『如果他們不閃開,我無論如何會失去她。』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心跳加速,而且全身冒汗。我明知道他們會跑,但那個想法仍……」他搖了搖頭。
嘉蒂雅皺起眉頭來。「我真不了解你。你並不擔心我會送命,反倒擔心會失去我?這兩件事不是一樣的嗎?」
「我知道,我可沒說這是理性的想法。當時我一股腦兒冒出好多回憶,我想到你在索拉利時,雖然明知那監督員一拳就能把你打死,仍然為了救我而向她衝過去。我又想到你在貝萊星時面對一大群聽眾,雖然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你卻能先聲奪人。我甚至想到了當你還很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前往奧羅拉,學習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終於克服萬難——我不禁覺得自己並不在乎送命,只在乎會不會失去你。你說得對,這根本沒道理。」
嘉蒂雅語重心長地說:「難道你忘了我的年齡嗎?你出生的時候,我幾乎已經這麼高齡了。而我在你這個年紀,還經常夢見你的老祖宗呢。此外,我有個人工髖關節。而我的左手拇指——這裡——」她晃了晃那根手指,「百分之百是假的。就連我的某些神經也重建過,我的牙齒也全換成了陶瓷植體。可是聽你的口氣,仿佛隨時會對我表白一種超越時空的激情。為什麼呢?又為了誰呢?好好想想,丹吉!看著我,看清我到底是什麼人!」
丹吉讓椅子恢復四腳著地,開始摩挲他的鬍子,發出古怪的聲音來。「好啦。被你這麼一說,我成了講傻話的小男孩了,但我可不會作任何改變。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我死後你會依然健在,而且幾乎看不出老了多少,所以你現在並非比我老,而是比我年輕。況且,即使你比我老,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不論我走到哪兒,你都永遠跟在我身邊——最好是一生一世。」
嘉蒂雅正要開口,丹吉卻搶先一步說:「或者,也許更可行的方式是,不論你走到哪兒,我都永遠跟在你身邊——最好是一生一世。除非你覺得有什麼不妥。」
嘉蒂雅柔聲說:「我是太空族,你是殖民者。」
「誰會在乎呢,嘉蒂雅?你在乎嗎?」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可能生兒育女,我已經有下一代了。」
「那對我有什麼差別呢!我可不擔心貝萊這個姓氏後繼無人。」
「我有自己的職志,我打算為銀河帶來和平。」
「我會協助你。」
「那你的生意呢?你會放棄致富的機會嗎?」
「我們可以一起做些生意。不必賺太多,只要能讓我的船員高興,又能資助你的和平大業就行了。」
「你會覺得生活乏味,丹吉。」
「會嗎?我倒是覺得自從和你在一起,每天的生活都很刺激。」
「還有,你可能會堅持要我離開我的機器人。」
丹吉露出苦惱的表情。「這就是你一直想勸我打消念頭的原因?我不會介意你把他們兩個留下來——哪怕我得天天看到丹尼爾那曖昧的笑容——可是如果我們住在銀河殖民者的……」
「我想那時即使硬著頭皮,我也得那麼做了。」
她輕聲笑了笑,丹吉也跟著笑了。他向她伸出雙手,她大方地將兩隻手交給了他。
她說:「你瘋了,我也瘋了。可是打從那天晚上,我望著奧羅拉的夜空試圖尋找索拉利的太陽,此後的一切通通變得好奇怪,我想發瘋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了。」
「你不只是在講瘋話,」丹吉說,「簡直就是無藥可救了,但這正是我想要的。」他猶豫了一下,「不,我可以再等等。為了降低感染的風險,我會剃了鬍子再吻你。」
「不,不必!我很好奇那是什麼感覺。」
她立刻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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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西弗指揮官在自己的艙房內來回踱步。「犯不著損失這艘戰艦,完全犯不著。」他說。
他的政治顧問靜靜坐在椅子上,目光直視前方,根本懶得望向他那又快又激動的步伐。「當然是這樣。」顧問答道。
「那些野蠻人有什麼好損失的?反正他們只有幾十年好活。對他們而言,生命根本不算什麼。」
「當然是這樣。」
「話說回來,我從未見過也沒聽說過有哪艘殖民者船艦做過這種事。那或許是新發明的狂人戰術,而我們毫無招架之力。萬一哪天他們派出無人太空船,升起防護罩並加足馬力向我們衝來,那該怎麼辦?」
「我們或許能把我們的戰艦徹底自動化。」
「那沒什麼用,我們可賠不起這樣的戰艦。我們需要的是大家討論已久的防護罩克星,就是能切開防護罩的那種東西。」
「然後對方也會把它發展出來,而我們就得發明一種防克星的防護罩,然後他們又會跟進,於是雙方的僵持又會升高一級。」
「所以說,我們需要一種嶄新的武器。」
「好啦,」顧問說,「或許會出現什麼轉機吧。你的主要任務並非針對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機器人,對不對?若能逼他們離開殖民者太空船自然何樂不為,但那只是次要的吧?」
「話說回來,立法局還是會不高興的。」
「應付他們就是我的工作了。重要的是阿瑪狄洛和曼達瑪斯已經離開這艘戰艦,正搭乘快艇航向地球。」
「是啊。」
「而你不只轉移了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注意力,還延誤了它的行程。這就代表阿瑪狄洛和曼達瑪斯非但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這艘戰艦,還會趕在那個蠻人船長之前抵達地球。」
「我想是吧。但那又如何呢?」
「我也在納悶。如果只有曼達瑪斯單獨行動,我會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他一點也不重要。可是阿瑪狄洛呢?他為何在這種艱難時刻,拋下母星的政爭一路趕來地球呢?這裡一定正在醞釀一件重要得不得了的事。」
「什麼事?」指揮官似乎惱火了,自己竟然差點捲入一樁毫無所知的事件當中,而且險些送了命。
「目前我毫無概念。」
「你想會不會是雙方高層要展開秘密談判,要全面修改法斯陀夫當年談妥的和平協議?」
顧問微微一笑。「和平協議?如果你這麼想,就是還不了解我們的阿瑪狄洛博士,他可不會為了修改和平協議中的一兩項條款而親自趕來地球。他所追求的是一個沒有銀河殖民者的銀河,所以如果他到地球來——算了,我只能說此時此刻,我萬分同情那些野蠻的銀河殖民者的處境。」
74
「我相信,吉斯卡好友,」丹尼爾說,「嘉蒂雅女士並未因為我們不在身旁而感到不安。你能從這裡偵測出來嗎?」
「我只能隱約偵測到她的心靈,但絕對錯不了,丹尼爾好友。現在她和船長在一起,我同時感到激動和欣喜兩種明顯的情緒。」
「太妙了,吉斯卡好友。」
「我自己可不太妙,丹尼爾好友。我發現自己處於失常狀態,我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這消息令我難過,吉斯卡好友,我能不能請問原因?」
「我們在這裡已經待了好一陣子,船長花了不少時間和那艘奧羅拉戰艦談判。」
「沒錯,可是現在奧羅拉戰艦顯然已經走了,代表船長似乎談出了一個好結果。」
「顯然你完全不了解他的談判方式,而我——則或多或少。雖然船長並不在我們身邊,我還是不難感應到他的心靈。它曾散發出排山倒海的緊張和憂慮,而在這兩種情緒之下,還有一股越來越強的失落感。」
「失落感,吉斯卡好友?你能確定是哪方面的失落感嗎?」
「我無法描述我是怎麼進行分析的,但它似乎並不屬於我曾經遇到過的,無論是一般性的或是針對某個事物的失落感。倒有點像是對某個特定對象的悵然若有所失——這麼說是濫用成語,但我連勉強合適的說法都找不到。」
「你是指嘉蒂雅女士。」
「沒錯。」
「那是很自然的事,吉斯卡好友,當時奧羅拉戰艦正在逼他把她交出去。」
「可是他的情緒太強烈,太悲壯了。」
「太悲壯?」
「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夠想到的字眼。而在失落感之外,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痛。但並不像是因為嘉蒂雅女士會被迫離開他,畢竟假以時日,那種事還是可能挽回的。反之,仿佛是由於嘉蒂雅女士會終止存在——會死去——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說,他覺得奧羅拉人會把她殺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的確不可能,事實也並非如此。而在那生離死別的深深疑懼旁邊,我還感覺到了一股個人的責任感。我搜尋了船上其他的心靈,在相互比較後,我開始懷疑船長打算拿他自己的船去撞奧羅拉戰艦。」
「那,也是不可能的,吉斯卡好友。」丹尼爾壓低聲音說。
「我必須接受這個可能性。當時我的第一個衝動就是想改造船長的情緒,好強迫他更改航向,可是我做不到。他的心靈太堅定,太果決,而且——雖說懷著憂慮、緊張和生離死別的疑懼,卻又充滿了成功的信念……」
「那種疑懼和那種信念,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呢?」
「丹尼爾好友,人類心靈能夠同時擁有兩種相反情緒這件事,我早已見怪不怪,只會無條件接受。在這種情況下,想把船長的心靈改造到願意更改航向的地步,一定會令他喪命,我不能這麼做。」
「但如果你不這麼做,吉斯卡好友,這艘船上包括嘉蒂雅女士在內的幾十個人,再加上奧羅拉戰艦上的好幾百人,通通都會死於非命。」
「如果船長所抱持的成功信念正確無誤,他們就不會死。我不能用一個必然的死亡,來交換許多不確定的死亡。你的第零法則,丹尼爾好友,在這裡碰到了難題。第一法則所處理的是特定的對象和確定的事物,你的第零法則卻牽涉到了不夠明確的人群,以及隨機的情況。」
「這兩艘船艦上的人群絕非不明確,他們是許多特定個體所組成的集合。」
「可是當我必須作出決定時,我就得直接影響一個特定的對象。他的命運會握在我手中,我別無選擇。」
「那麼,吉斯卡好友,你到底做了些什麼——或是你完全束手無策?」
「剛好有個小型躍遷拉近了我們和奧羅拉戰艦的距離,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丹尼爾好友,我只好試著接觸對方的指揮官。我發現做不到,距離還是太遠了。但我的努力不算完全失敗,我的確偵測到了一點東西,可以比喻為一種模糊的嗡嗡聲。我困惑了一會兒,隨即明白我是接收到了奧羅拉戰艦上所有人類心靈的集體感受。我必須把那些模糊的嗡嗡聲從我們這艘船上的集體感受中過濾出來——這是很困難的工作,因為後者強太多了。」
丹尼爾說:「在我想來,吉斯卡好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說得對,幾乎不可能,但我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勉強做到了。然而,儘管我試了又試,就是無法分辨個別的心靈。想當初,嘉蒂雅女士在貝萊星面對一大群聽眾的時候,我感應到由巨量的心靈所組成的一種烏合結構,但我還是設法在某些角落,挑出一些個別的心靈,即使時間很短。這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吉斯卡住口了,仿佛沉浸在這些感應的回憶中。
丹尼爾說:「我猜這一定類似如果一大群星星距離我們夠近,便能從中看出個別的星體。然而若是遙遠的星系,我們就只能看到一團朦朧的光芒,其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認為這是很好的類比,丹尼爾好友。一旦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個模糊而遙遠的嗡嗡聲上,似乎能偵測到其中瀰漫著一股非常微弱的恐懼。雖然並不確定,但我覺得必須試著善加利用。我從未嘗試過把影響力投射到那麼遠、那麼不真切的東西上,但我還是拼命一點一滴加強那個恐懼,我不敢說到底有沒有成功。」
「奧羅拉戰艦最後逃走了,所以你一定成功了。」
「那倒不一定。即使我什麼也沒做,那艘戰艦還是會逃的。」
丹尼爾似乎陷入沉思。「或許吧。既然我們的船長對這個結果那麼有信心……」
吉斯卡說:「但另一方面,我無法確定他的信心有沒有合理根據。在我看來,我所偵測到的這個信心,還混雜著對地球的敬畏和崇拜。根據我的經驗,它頗為類似兒童對於保護他們的人——例如父母——所抱持的那種信心。我覺得船長堅決相信,由於有地球就近守護,他絕不可能失敗。我不敢說那是一種完全非理性的感覺,但無論如何,它令我感到並不理性。」
「這點你毫無疑問是對的,吉斯卡好友。船長不時會用崇敬的口吻提到地球,我們都聽到過。既然地球無法真正通過神秘的力量確保任何行動順利成功,我們就不妨假設你的精神力量真的奏效了。此外……」
吉斯卡雙眼閃著微弱的光芒。「你到底在想什麼,丹尼爾好友?」
「我在想我們之前的假設:個別的人類是具體的,而人類整體則是抽象的。當你從奧羅拉戰艦上偵測到模糊的嗡嗡聲,你所偵測到的並非任何個體,而是人類整體的一小部分。因此,如果在足夠接近地球的距離,而且背景噪音夠小,難道你不能偵測到地球人的整體精神活動嗎?推而廣之,我們能否想像在整個銀河內,人類整體的精神活動也可以算是一種嗡嗡聲?所以說,人類整體有什麼抽象的?你其實能把它指出來。從這個角度考慮第零法則,你就會明白擴充機器人學法則是名正言順的——有你自己的經驗為證。」
頓了許久之後,吉斯卡終於慢慢說道:「丹尼爾好友,你也許說對了。但如果我們現在便登陸地球,雖然或許能夠使用第零法則,我們仍舊不知道怎麼用。目前為止,我們還是覺得地球所面臨的危機和核反應倍增器有關,但據我們所知,地球上並沒有什麼重要設施能讓核反應倍增器派上用場。所以說,我們在地球上要做些什麼呢?」他說得很慢,仿佛這幾句話是從他嘴裡硬拉出來的。
「我現在還不知道。」丹尼爾悲傷地說。
75
噪音!
這種噪音令嘉蒂雅萬分訝異。它並不刺耳,並非光滑表面互相摩擦所發出的聲音。但它也不是什麼令人難以忍受的尖叫、喧囂、砰然巨響,或是任何擬聲字所能形容的聲音。
這種噪音比較輕柔,比較沒有壓力。它起起落落,偶爾有些不規律的變化,但從未消失。
看著她凝神傾聽,腦袋還不時左右轉動,丹吉忍不住說:「嘉蒂雅,我將它稱為『大城的低鳴』。」
「會停下來嗎?」
「永遠不會停,但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你可曾站在田野間,傾聽微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蟲鳴鳥叫,以及潺潺的流水聲?那也都是永遠不會停的。」
「那不一樣。」
「不,其實都一樣,沒什麼不同。你現在所聽到的聲音,是機器的隆隆聲和人類的各種噪音融合而成的大雜燴,但原理和田野間的天籟是完全一樣的。田野是你熟悉的地方,所以你聽不到那裡的噪音。而你對這裡並不熟悉,所以你聽得到這些聲音,或許還會覺得煩人。反之,地球人通常都聽不到,除非情況特殊,比如說剛從鄉間回來——而他們總是感到非常親切。明天你也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這時他們正站在一個小露台上,嘉蒂雅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突然感嘆:「好多建築物!」
「那倒是真的。這些建築物到處蔓延,不但向外延伸好幾里,還會向上,而且向下延伸。奧羅拉或貝萊星的任何城市都不能和它相提並論,這是一座『大城』,是地球獨一無二的產物。」
「我知道,就是所謂的『鋼穴』。」嘉蒂雅說,「我們在地底,對不對?」
「對,完全正確。我必須告訴你,首次造訪地球時,我也是花了些時間才習慣這種環境的。在一座大城裡,不論你走到哪兒,景色都很接近一個擁擠的普通城市。不外是人行道、馬路、店面和大批的人潮,此外就是無所不在的柔和光線,讓每個角落似乎都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沒有任何死角,但那並非真正的陽光,而且,我甚至不知道頭上的地表此時是否真的陽光普照,或者其實是烏雲遮日,或者太陽根本不在上空,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晚。」
「可是大城因此密不透風,大家呼吸彼此吐出來的空氣。」
「無論哪個世界,無論你在哪裡,還不都一樣。」
「但不像這樣。」她用力聞了聞,「有一股怪味。」
「每個世界都有,地球上每座大城的氣味也各有不同,你會習慣的。」
「我會想習慣嗎?我們怎麼沒窒息呢?」
「有絕佳的通風系統。」
「萬一故障怎麼辦?」
「絕對不會。」
嘉蒂雅四下望了望,然後又說:「每棟建築似乎都附有露台。」
「這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朝外的公寓少之又少,擁有這種公寓的幸運兒當然會想善加利用。大多數的大城居民都住在沒有窗戶的公寓裡。」
嘉蒂雅打了個冷戰。「真可怕!這座大城叫什麼名字,丹吉?」
「叫紐約。它是地球的首都,但並不是最大的。在這片大陸上,最大的大城要屬墨西哥城和洛杉磯,而在其他大陸,還有幾座比紐約更大的大城。」
「那麼,紐約怎麼會成為地球的首都呢?」
「很普通的原因。地球政府就在這裡,也稱為聯合國。」
「聯合國?」她得意洋洋地伸手指著丹吉,「地球曾經分成幾個獨立的政體,對不對?」
「對,有好幾十個。但那是在超空間旅行出現之前——所謂的『前超時代』。不過,聯合國這個名字保留了下來。這就是地球精彩的地方,它把歷史凍結了。其他世界都太新、太膚淺,唯獨地球保有人類文化的精髓。」
壓低聲音說完這番悄悄話,丹吉隨即退回室內。這個房間並不大,裝潢也不怎麼樣。
嘉蒂雅以失望的口吻說:「附近怎麼都沒有人?」
丹吉哈哈大笑。「別擔心,親愛的。若想目睹萬人空巷的盛況,你絕不會失望的。其實是我要求他們暫時別來打擾我們,我想要清靜一下,休息一會兒,我猜你也一樣。至於我的手下,他們得負責把太空船停好,清理一番,並添購補給品,還要照顧自己精神上的需求——」
「女人嗎?」
「不,我不是指那個,不過我想稍後也是免不了的。所謂精神上的需求,我是指地球上仍有好些宗教,能讓他們得到慰藉。總之這裡是地球,凡事似乎都比較有意義。」
「好吧。」嘉蒂雅透出幾分輕蔑的口吻,「如你所說,歷史被凍結了——你覺得我們能不能走出這棟建築,到外面散散步?」
「聽我的話,嘉蒂雅,暫時別急著做這種事。等到典禮儀式一個個開始,你會有很多這樣的機會。」
「那樣太正式了。能不能省去那些儀式?」
「門都沒有。既然你在貝萊星堅持要當英雄,如今來到地球也不能例外。話說回來,再多的典禮也有結束的時候。等你恢復了元氣,我們可以找個嚮導,真正看看這座大城。」
「如果帶上我的機器人,會不會有任何問題?」她指了指位於房間另一側的丹尼爾和吉斯卡,「當我在船上和你獨處時,並不在意有沒有他們跟著,但如果要我和一大群陌生人在一起,有他們在身邊,我會覺得比較安全。」
「丹尼爾絕對沒問題,他本人也算是英雄。他曾是老祖宗的合作夥伴,會被當成真人看待。至于吉斯卡,他顯然就是機器人,理論上來說,他根本進不了這座大城,可是他們對他破了例,我希望他們千萬別半途反悔。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等在這裡而不能走出去,我覺得糟透了。」
「你是說我暫時還不該暴露在那些噪音中。」嘉蒂雅說。
「不,不,我不是指那些廣場和街道。我只是希望帶你走出這個房間,在這棟建築的走廊里逛逛。這些走廊綿延數里——這麼說絕不誇張——本身就是這座大城的縮影:購物中心、食堂、遊樂區、衛生間、電梯、接駁道等應有盡有。光是地球上一座大城的一棟建築物的其中一層,多彩多姿的程度就超過了銀河殖民者的一個城鎮,或是太空族的一個世界。」
「我猜迷路是家常便飯。」
「當然不會。就像別處一樣,這裡的人對周遭環境都很熟悉。即使是外地人,也只要跟著路標走就行了。」
「每天被迫走那麼多路,我想一定對他們的身體非常有幫助。」嘉蒂雅半信半疑地說。
「對人際關係也有幫助。走廊上總是有不少人,而根據此地的慣例,碰到熟人一律要停下來寒暄一陣子,即使碰到陌生人也要打個招呼。但也不是非走路不可,到處都有電梯可供垂直升降,凡是大型走廊都有接駁道,提供水平方向的運輸。當然,建築物外面照例有一條連接捷運網的支線帶。那可好玩了,你一定要試試。」
「我聽說過這種路帶。你只要橫向跨越,從一條路帶換到另一條,速度就會越來越快,或是越來越慢。我做不到,別勉強我。」
「你當然做得到。」丹吉親切地說,「我會協助你。必要的話,我還可以抱你,這隻要稍加練習即可。所有的地球人,從幼稚園的孩童到拄著拐杖的老人,通通都能走在上面。我承認在這件事情上,銀河殖民者有點笨手笨腳。我自己也不例外,但我設法做到了,你一定也做得到。」
嘉蒂雅重重嘆了一口氣。「好吧,必要時我會試試。可是我告訴你,丹吉,親愛的,我們一定要換個足夠安靜的房間過夜,我要暫時隔絕你所謂的『大城的低鳴』。」
「我確定這不難做到。」
「還有,我不想在社區食堂用餐。」
丹吉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們可以請人把餐點送到房間來,可是參與地球人的團體生活真的對你有好處,反正我都會陪著你。」
「也許過幾天吧,丹吉,別一開始就去——我還要一間專用的衛生間。」
「喔,不,那就不可能了。由於我們身份特殊,不論他們安排我們住什麼房間,裡面一定會有臉盆和抽水馬桶,但如果想正式淋個浴或泡個澡,你就得跟大家一起行動了。會有女性工作人員為你介紹相關流程,並會指定一個私人小間之類的設施給你,你不會感到尷尬的。一年到頭,都有女性銀河殖民者在地球上學著怎麼用衛生間。而且你可能會喜歡上這件事,嘉蒂雅。他們告訴我女用衛生間是個熱鬧而有趣的地方,另一方面,男用衛生間裡面則完全不准講話,非常無聊。」
「太可怕了,」嘉蒂雅喃喃道,「你怎能忍受毫無隱私呢?」
「在一個擁擠的世界,你不得不這樣。」丹吉輕描淡寫地說,「凡是從未擁有的,就永遠不會失去。還要我多說幾則格言嗎?」
「沒必要。」嘉蒂雅說。
她顯得有些沮喪,於是丹吉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好啦,不會有你想像中那麼糟的,我向你保證。」
76
結果那並不算一場惡夢。但嘉蒂雅還是很慶幸之前在貝萊星的經歷,讓她對如今名副其實的人山人海預先有了概念。紐約的人群要比她在殖民者世界上見到的多得多,可是另一方面,和上回相較之下,她受到的隔離保護則比較好。
政府官員顯然都渴望和她一起亮相。為了搶到接近她的位置,以便和她一起在超波畫面中出現,引發不少無言而斯文的小衝突。於是,她非但接觸不到位於警方封鎖線另一側的人群,也因而和丹吉以及她的兩個機器人分開了。更糟的是,那些眼裡似乎只有攝影機的人難免會客客氣氣地把她推來推去。
這段時間她似乎聽了無數場的演說,好在都還算簡短,而她一律左耳進右耳出。她經常露出和藹卻空洞的笑容,並一視同仁地向四面八方展露她那口精美的植牙。
現在,一輛地面車載著嘉蒂雅沿著車道緩緩駛了好幾里路,兩側人行道上則是一堆堆的人群,等著在她經過時對她揮手歡呼。(她不知道有哪個太空族接受過地球人這種奉承,心中卻相當肯定自己的際遇絕對是史無前例的。)
經過某處時,嘉蒂雅看到遠方有些人正圍在超波熒幕旁,而且有那麼一瞬間,她確定在熒幕上瞥見了自己。她明白了,他們正在觀看她在貝萊星那場演講的錄影。嘉蒂雅很想知道這個錄影目前正在多少地方以及多少觀眾面前播放,她還想知道它總共已經播放過多少次,今後還會再重播多少回,而太空族世界會不會聽到這個風聲呢?
在奧羅拉人眼中,她會不會像個叛徒?自己所受到的禮遇,會不會剛好就是明證?
有可能——兩件事都有可能——但她已經不在乎了。她有她自己的使命,要為銀河帶來和平與互諒,不論這項使命將自己帶到哪裡,她都毫無怨言——甚至包括難以想像的集體澡堂,以及今天早上在女用衛生間所見識的無遮大會。(好吧,幾乎毫無怨言。)
丹吉提到的捷運也終於呈現眼前。他們正在逐漸接近某條捷運帶,凝視著那條無限延伸的車龍,嘉蒂雅毫不掩飾驚恐的表情。它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每節車廂上都載滿了乘客,他們個個有要事在身,絕不能被遊行車隊耽擱(或說就是不想被這種活動打擾),而在彼此交錯的這短短几秒鐘,他們個個面無表情地望著這支遊行隊伍。
然後,地面車鑽進一條和上方車道沒什麼不同的短隧道(總之大城到處是隧道),從底下穿過捷運帶,再從另一側鑽了出來。
最後,車隊終於抵達目的地,那是一座大型的公共建築,謝天謝地,它要比大城住宅區中那些千篇一律的公寓來得有魅力。
眾人進去之後,又舉辦了一場歡迎儀式,席間不乏美酒和各種開胃小菜,可是嘉蒂雅連碰也沒碰。至少有一千個人圍著她打轉,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地排隊跟她說話。顯然大家已經聽說千萬別跟她握手,但還是有人忍不住伸出手來,而嘉蒂雅為了避免顯得遲疑,一律伸出兩根手指讓對方握一握,然後立刻抽回來。
後來,有些女士準備前往附近的衛生間,其中一人顯然是基於社交禮儀,很技巧地問嘉蒂雅想不想跟大家一起去。嘉蒂雅本想婉拒,但想到今天晚上還長得很,如果稍後她突然需要離席,那恐怕只會更尷尬。
衛生間內一如往常地有人高談闊論,還有人興奮得哈哈大笑。由於一來迫於情勢,二來有了早上的經驗,嘉蒂雅選擇了一個兩側都有隔板,但前面仍空空如也的小隔間。
似乎沒有任何人在意,於是嘉蒂雅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試著入鄉隨俗。至少這個地方通風良好,而且似乎一塵不染。
且說今晚從頭到尾,大家都對丹尼爾和吉斯卡視而不見。嘉蒂雅了解,這是出於一種善意。雖說城外的鄉間仍有好幾百萬個機器人勞工,但機器人早已不准出現在大城內。如果正視丹尼爾和吉斯卡的存在,難免會引起相關的法律問題,還不如巧妙地裝聾作啞要來得簡單些。
打從宴會一開始,他倆便默默跟著丹吉坐在同一桌,和嘉蒂雅所坐的主桌相隔不遠。而嘉蒂雅因為擔心會拉肚子,所以吃得少之又少。
或許由於不太高興被貶為機器人的保姆,丹吉不停地朝嘉蒂雅的方向望去,她則不時對他揮手微笑。
室內始終瀰漫著進食和聊天的嘈雜聲,吉斯卡一面緊盯著嘉蒂雅,一面利用噪音當掩護,悄聲對丹尼爾說:「丹尼爾好友,這間屋子裡坐著不少高官,可能會有一兩個人能提供我們一些有用的情報。」
「的確有可能,吉斯卡好友。你可否利用你的能力,替我引導一番?」
「不行。從目前這個精神背景,我偵測不到任何有用的情緒反應,就連附近偶爾出現的情緒起伏也沒什麼用。可是我確定,就在我們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候,危機很快要發展到高峰了。」
丹尼爾一臉嚴肅地說:「我要試著採用以利亞夥伴的方法,強行加快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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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爾並沒有吃東西,他冷眼旁觀著出席宴會的來賓,最後鎖定了其中一位。然後,他悄悄起身,換到了另一張餐桌。那位被他盯上的女士正在邊吃邊聊,一面把食物輕巧地送進嘴裡,一面和坐在她左側的男士談笑風生。她是位身材壯碩的中年婦女,一頭短髮透著明顯的斑白,面容雖說不算年輕,仍令人感到賞心悅目。
丹尼爾本想靜待他們的閒聊告一段落,但在久等不到之後,他硬著頭皮說:「女士,我可否打個岔?」
她抬頭望向他,臉上帶著幾分訝異和明顯的不悅。「可以。」她說得相當乾脆,「什麼事?」
「女士,」丹尼爾說,「請原諒我打斷你的交談,但可否允許我和你說幾句話?」
她皺著眉瞪了他片刻,然後就變得和顏悅色了。「從你過分禮貌的態度,我猜你就是那個機器人,對不對?」她說。
「我是嘉蒂雅女士的隨身機器人之一,女士。」
「我知道,但你是像人的那個,你是機?丹尼爾?奧利瓦。」
「那是我的名字沒錯,女士。」
這女士轉向坐在她左側的男士。「不好意思,我實在無法拒絕這個——機器人。」
那位男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開始聚精會神地用餐了。
女士對丹尼爾說:「如果你有椅子,何不搬到這裡來?我很樂意跟你談談。」
「謝謝你,女士。」
等到丹尼爾正式坐下來,她問道:「你真的是機?丹尼爾?奧利瓦嗎?」
「那是我的名字沒錯,女士。」丹尼爾又說了一遍。
「我是指很久以前和以利亞?貝萊合作的那位。你會不會是同一型的新產品?會不會是機?丹尼爾四世之類的東西?」
丹尼爾說:「過去兩百年來,我全身的零件幾乎都替換過,甚至作過更新和改良,唯獨我的正子腦例外,它仍然跟我當初分別在三個世界以及一艘太空船上和以利亞夥伴合作辦案時完全一樣。」
「哇!」她用欽佩的目光望著他,「你絕對稱得上精品。如果所有的機器人都像你一樣,我可看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要排斥它們了。但你想跟我談些什麼呢?」
「在我們入座之前,你曾和嘉蒂雅女士打過照面,負責引見的人說你是能源部的次長,蘇菲亞?昆塔納女士。」
「你記得很清楚,把我的名字和職稱都說對了。」
「請問你的管轄範圍是整個地球,或僅僅是這座大城?」
「我是地球政府的次長,我可以向你保證。」
「所以說,你對能源學知之甚詳?」
昆塔納微微一笑,似乎並不介意被這麼盤問。或許她覺得這很有意思,也或許是丹尼爾畢恭畢敬的態度令她感到好奇,不過吸引她的也可能只是機器人居然能如此發問。總之,她面帶笑容說:「我曾在加州大學攻讀能源學,獲得了碩士學位。至於是否仍舊知之甚詳,我倒不敢說。我當行政官員太多年了——這種工作會令大腦退化,我向你保證。」
「可是對於目前地球能源供需的實務層面,你還是相當熟悉,對不對?」
「對,這點我承認。你有什麼想要知道的嗎?」
「有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女士。」
「好奇心?機器人有好奇心?」
丹尼爾欠了欠身。「一個機器人只要足夠精密複雜,便能察覺體內有一股尋找答案的驅力。根據我的觀察,這和人類所謂的『好奇心』十分類似,因此我自作主張,用這個字眼來描述我自己的這種感覺。」
「頗有道理。你對什麼感到好奇,機?丹尼爾?我能這麼稱呼你嗎?」
「請便,女士。據我了解,地球的能源來自那些位於赤道面同步軌道上的太陽能發電站。」
「你的資料很正確。」
「可是,這顆行星的能源通通來自那些發電站嗎?」
「不,它們只是主要的,但並非唯一的能源。我們還有不少的能源來自地熱、風力、海浪、潮汐、水流等等。我們所用的能源相當混雜,各有各的優點。然而,太陽能的確是主力。」
「你並沒有提到核能,女士。你們不用微聚變嗎?」
昆塔納揚了揚眉。「你好奇的就是這一點嗎,機?丹尼爾?」
「是的,女士。地球不用核能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並非不用,機?丹尼爾,小規模的核能就經常可見。我們的機器人——你該知道,我們的鄉間還有許多機器人——它們都使用微聚變能源。對了,你自己也是嗎?」
丹尼爾答道:「是的,女士。」
「此外,」她繼續說,「使用微聚變的機械也到處都有,只是總數少得可憐。」
「聽說微聚變能源對核反應倍增器的作用很敏感,昆塔納女士,不知道對不對?」
「那還用說,這是當然的。微聚變能源會因而爆炸,我想這足以稱得上敏感了。」
「那麼有沒有可能,某人掌握了一台核反應倍增器,即可將地球的能源重創七八成?」
昆塔納哈哈大笑。「不,當然不可能。首先,我不信有誰能拖著一台核反應倍增器到處走。那種東西有幾噸重,我可不認為它能在大城的大街小巷裡運作自如。不用說,若有人想嘗試,一定會引人注目。其次,就算真有人動用核反應倍增器,在他被人發現和制止之前,頂多只能摧毀幾個機器人和幾具機械而已。誰也沒有任何機會——絕對沒有——能用這種方式重創我們。這就是你希望聽到的保證嗎,機?丹尼爾?」
這幾乎等於要打發他走了。
丹尼爾說:「還有一兩個小疑點,昆塔納女士,我希望能釐清一下。地球上為何沒有大型的微聚變能源呢?太空族世界一律仰仗微聚變,殖民者世界也沒有任何例外。微聚變不但輕便、靈活、廉價,而且無論維護、修理或更換,都不需要像太空站那樣大費周章。」
「但如你所說,機?丹尼爾,它們對核反應倍增器很敏感。」
「但也如你所說,昆塔納女士,核反應倍增器太大太笨重,派不上什麼用場。」
昆塔納點了點頭,露出燦爛的笑容。「你非常有智慧,機?丹尼爾。」她說,「我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餐桌上和一個機器人進行這種討論。你們奧羅拉的機器人學家非常聰明——太聰明了——我簡直不敢跟你再討論下去,因為我得防著你取代我的職位。你該知道,地球上還真有一則傳說,是關於一個名叫史蒂芬?拜爾萊的機器人,在地球政府中爬到了很高的位置。」
「一定只是虛構的,昆塔納女士。」丹尼爾一臉嚴肅,「無論在哪個太空族世界,都沒有機器人擔任公職這種事。我們只是——機器人罷了。」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不妨繼續討論下去吧。使用不同的能源是有歷史淵源的,在超空間旅行發展之初,微聚變早已出現了,因此凡是離開地球的人類,一律會攜帶微聚變能源。不但太空船需要它,而且在新世界連續幾代的改造過程中,這種能源更是不可或缺。建造足夠使用的太陽能發電站需要很多年的時間——早期移民寧可繼續使用微聚變,也不想花那種時間和精力。當年的太空族是這樣,現在的銀河殖民者也是這樣。
「然而在地球上,微聚變和太空太陽能大約是同時發展的,而且兩者的使用都越來越廣泛。最後,當我們可以選擇時——到底是只用微聚變或只用太陽能,或是繼續一起使用——我們選擇了太陽能。」
丹尼爾說:「我覺得很奇怪,昆塔納女士,為何不繼續一起使用呢?」
「事實上,這並非多麼難以回答的問題,機?丹尼爾。在超空間時代之前,地球曾經用過一種原始的核能,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當地球人可以從太陽能和微聚變之間作出選擇時,他們把微聚變也視為一種核能,決定敬而遠之。至於其他的世界,由於不像我們有過接觸原始核能的第一手經驗,也就沒有對微聚變敬而遠之的理由。」
「我能否問問你所說的原始核能到底是什麼,女士?」
「原子裂變。」昆塔納說,「它的原理和微聚變完全不同,牽涉到了重型原子核,例如鈾核的分裂過程。微聚變則是輕型原子核,例如氫核的結合反應。然而,兩者都會產生核能。」
「我猜裂變核能的燃料就是鈾原子。」
「是的——其他重核也可以,例如釷或鈽的原子核。」
「可是鈾、釷、鈽都是極其稀有的金屬,用它們當燃料,能夠提供整個社會所需的能源嗎?」
「這些元素在其他世界的確稀有。不過在地球上,它們雖然不算普遍,但也稀有不到哪裡去。地殼中到處都有少量的鈾和釷,某些地方濃度還很高。」
「現在地球上可有任何使用裂變能的裝置嗎,女士?」
「沒有,」昆塔納斷然答道,「沒有人用,也沒人喜歡用。人們寧願燃燒石油,甚至木柴,也不願用鈾裂變當作能源。在文明社會中,『鈾』這個字本身就是禁忌。如果你是人類,是一個地球人,你就一定不會問我這種問題,而我也一定不會回答。」
丹尼爾卻堅持追問:「但你確定嗎,女士?你們可有任何使用裂變能的秘密裝置,例如為了國家安全……」
「沒有。機器人——」昆塔納皺起眉頭,「我告訴你,沒有那種裝置,完全沒有!」
丹尼爾站了起來。「謝謝你,女士。請原諒我占用了你的時間,還刺探這種似乎很敏感的問題。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告辭了。」
昆塔納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不客氣,機?丹尼爾。」
她又開始和鄰座的男士聊起來。由於在擁擠的地球上,誰也不會試圖偷聽旁人的談話,至少絕對不會承認,因此她心安理得地說:「你能想像和一個機器人討論能源學嗎?」
至于丹尼爾,他回到了原來的座位,對吉斯卡輕聲說:「沒有用,吉斯卡好友,沒問到什麼有用的。」
然後他悲傷地補了一句:「或許是我沒問對問題,以利亞夥伴就不會犯這種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