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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3:0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杜姆是一位老先生。他用音樂般的聲調和抑揚頓挫吟誦了一遍長達二百五十三個字的名字。
「在某種程度上,」他說,「這串名字就是我的略傳。它可以讓聽到的、讀到的或者感應到的人,了解我的背景、我在整體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我的種種成就。然而,五十多年來,我都習慣別人稱我杜姆。如果還會提到其他的杜姆,我可以改稱杜姆安迪歐。而在不同的專業領域中,我還會使用一些不同的簡稱。每過一個蓋婭年,在我的生日那天,我都會在心中默誦一遍自己的全名,就像我剛才念誦給你們聽那樣。這樣做能令人印象深刻,但我自己難免感到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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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高又瘦,幾乎到了皮包骨的地步。雖然他行動相當遲緩,深陷的眼珠卻閃著異樣的青春光芒;高挺的鼻子又細又長,可是鼻孔張得很大;雙手雖然布滿青筋,不過看不出關節炎的跡象。他穿著一件很長的袍子,顏色跟他的頭髮一樣灰。袍子一直垂到足踝附近,下面是一雙涼鞋,腳趾全部裸露在外。
崔維茲問道:「閣下,請問您高壽?」
「請稱呼我杜姆吧,崔。使用稱謂顯得太正式,會使你我難以自由交換意見。以銀河標準年計算,我剛滿九十三歲,可是根據蓋婭年,我還要再等幾個月,才會慶祝九十歲的生日。」
「如果要我猜,我會猜您頂多不過七十五歲,閣……杜姆。」崔維茲說。
「以蓋婭的標準而言,崔,不論我的實際年齡或者外表,其實都不能算老。不過別提這個了,大家吃飽了嗎?」
裴洛拉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餐盤,裡面還剩下不少食物,他從來沒吃過烹調這麼隨便的一餐,簡直淡而無味到了極點。他用心虛的口吻說:「杜姆,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冒昧的問題?當然,如果冒犯了您,請您務必明講,我會馬上收回。」
「請說吧,」杜姆笑道,「不論你對蓋婭哪方面感到好奇,我都很樂意為你解釋。」
「為什麼呢?」崔維茲立刻追問。
「因為兩位是我的貴客。我能聽聽裴的問題嗎?」
裴洛拉特說:「既然蓋婭上的萬事萬物,分享著同一個群體意識,那麼您身為這個群體的一分子,又如何能吃這份食物呢?它顯然也是群體的一分子。」
「有道理!可是萬事萬物都在不斷循環。我們必須進食,而我們所吃的每一樣東西,不論植物或動物,甚至包括沒有生命的調味料,都是蓋婭的一部分。可是,你知道嗎,我們不會為了娛樂或運動而殺生;當我們不得不殺生的時候,也不會讓生靈遭受無謂的痛苦。只怕我們從來不曾在食物的色香味上多花功夫,因為蓋婭人除非需要食物,否則不會無緣無故吃東西。你們認為這頓飯並不算享受,裴?崔?嗯,吃飯本來就不該是一種享受。
「不管怎麼說,被我們吃進去的東西,仍是這顆行星意識的一部分。只要其中某些成分和我的身體合而為一,它就能分享較多的整體意識。我死去後,也一樣會被吃掉,縱使只是被細菌吃掉。到了那個時候,我能分享的整體意識就小得多了。但是總有一天,我的某些部分會轉移到其他人身上,轉移到許多人身上。」
裴洛拉特說:「這是一種靈魂的輪迴。」
「一種什麼,裴?」
「我說的是一則古老的神話,不過有些世界依然很流行。」
「啊,我竟然不知道,改天你一定要告訴我。」
崔維茲說:「可是您的個體意識——您之所以是杜姆的各種特質——卻永遠無法完全重組。」
「不能,當然不能,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仍會是蓋婭的一部分,那就夠了。我們這裡有些玄學家,想到或許該設法建立對於過去的群體記憶,可是『蓋婭意識』認為實際上是行不通的,而且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反倒會模糊了現有的意識。當然,如果大環境逐漸改變,『蓋婭意識』或許也會跟著改變,但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卻看不出有任何機會。」
「為什麼您必須死呢,杜姆?」崔維茲問道,「既然您九十幾歲還老當益壯,難道這個群體意識就不能……」
杜姆首度皺起了眉頭。「絕對不能。」他說,「我能作的貢獻就只有那麼多。每一個新的個體,都是分子與基因的一次重新組合。如此才能產生新的才幹、新的能力,才能為蓋婭作出新的貢獻。我們必須不斷補充新血,而唯一的方法就是騰出空位。我已經比大多數人貢獻了更多,但我仍有本身的極限,如今也漸漸逼近了。我不想活過生命的大限,正如我不願在大限之前死去。」
說到這裡,他好像發覺氣氛突然轉趨沉重,於是站了起來,向兩位客人伸出雙臂。「來吧,崔,裴,到我的工作室去,我給你們看看我自己做的一些藝品。希望你們不會見笑,老頭子難免也有點虛榮心。」
他帶領兩位客人來到另一個房間,在一張小圓桌上,擺著許多灰暗的透鏡,全都兩兩成對連在一起。
「這些,」杜姆說,「都是我設計的『融會鏡』。我並不算箇中翹楚,但我專研『無生融會鏡』,而名匠幾乎都懶得在這方面花工夫。」
裴洛拉特問道:「我能拿一個來看看嗎?會不會很容易打碎?」
「不會的,如果你想試試,大可用力摔到地板上。但最好還是別那樣做,振盪可能令它的敏銳度降低。」
「要怎樣使用呢,杜姆?」
「把它放在眼睛上面,它就會緊緊貼住。這種裝置不會透光,恰恰相反,它可以遮蔽令你分神的光線。不過,感覺仍會經由視神經傳到大腦。它能使你的意識變得更敏銳,以融入蓋婭其他各個層面。換句話說,如果透過它觀看一堵牆,你將體會到那堵牆自己的感覺。」
「太奇妙了。」裴洛拉特喃喃道,「我可以試試看嗎?」
「當然可以,裴,你可以隨便選一個。每一個的構造都不盡相同,可以顯示牆壁——或是你觀看的任何無生物——意識中各種不同的風貌。」
裴洛拉特拿起一副放在眼睛上,立刻感覺鏡片貼住眼球。他先是嚇了一跳,然後一動不動呆立良久。
杜姆說:「你看夠了之後,將兩手放在融會鏡左右兩側,向中間壓一下,它就會自動脫落。」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鏡片果然落下來。他猛眨一陣眼睛,又伸出雙手揉了揉。
杜姆問道:「你有什麼體會嗎?」
裴洛拉特說:「很難形容,牆壁似乎變得閃爍晶瑩,有時好像又變成流轉的液體。它似乎有一副骨架,而且幾何結構不停變換。可是我……我很抱歉,杜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意思。」
杜姆嘆了一聲。「你並沒有融入蓋婭,所以你看到的和我們不同。我本來就在擔心這件事,真糟糕!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雖然這些融會鏡主要的價值在於藝術欣賞,不過它們也有實際的用途。因為一堵快樂的牆壁,也就是一堵長壽的牆壁、實用的牆壁、有效的牆壁。」
「快樂的牆壁?」崔維茲笑著問道。
杜姆說:「牆壁具有一種微弱的感覺,和人類所謂的『快樂』相仿。只要是設計精良、根基穩固、結構勻稱而不至產生難過的應力,它就是一堵快樂的牆壁。力學原理雖然能幫工程師作出優良的設計,但唯有使用合適的融會鏡,才能真正微調到原子的尺度。蓋婭的雕刻家想要做出一流藝術品,沒有精巧的融會鏡是絕對辦不到的。而我所製作的這種特殊式樣,不怕你們笑我自誇,可以說是有口皆碑。
「『有生融會鏡』並不是我的專長,」就和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嗜好一樣,杜姆越說越興奮,「不過道理相同,它能讓我們直接體會到生態結構。蓋婭的生態相當簡單,跟其他行星並無不同,但是,至少我們希望能把它變得複雜些,好讓整體意識更加豐富。」
裴洛拉特似乎有話要說,崔維茲卻舉起手來對他揮了揮,示意他別插嘴,然後自己問道:「既然所有的行星都只有簡單的生態,您怎麼知道蓋婭有可能超越這一點呢?」
「啊,」杜姆的雙眼閃耀出機智的光彩,「你在測驗我這個老頭子。其實你跟我一樣明白,人類的故鄉『地球』曾經擁有極其複雜的生態。只有簡單生態的僅是那些次級世界,也就是所謂的衍生世界。」
裴洛拉特不甘心保持沉默。「這正是我鑽研了一輩子的題目。為何唯獨地球產生複雜的生態?它跟其他世界有什麼不同?為什麼銀河其他百千萬個世界——那些能夠產生生命的世界——都只發展出大同小異的植物生命,頂多還有一些小型的、沒有智慧的動物?」
杜姆說:「關於這個問題,我們這裡有個傳說。或許只是個傳奇故事,我不敢保證它的真實性。事實上,它聽起來的確像是虛構的故事。」
寶綺思直到現在才走進來,剛才吃飯時她並沒有在場。她換了一件銀色的衣裳,質地極薄極透明。
她衝著裴洛拉特微微一笑,裴洛拉特連忙起身說:「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才不會呢。我剛才在趕幾份報告,以及其他的工作。現在我可以加入你們嗎,杜姆?」
杜姆也早就站了起來(不過崔維茲卻始終坐著)。「萬分歡迎,你讓我這對老眼為之一亮。」
「我穿這身衣裳,就是專門為了讓您養眼的。裴已經達到不動心的境界,而崔根本不喜歡這一套。」
裴洛拉特說:「如果你認為我對這些事不動心,寶綺思,哪天我會給你一個驚奇。」
「那一定是個可愛的驚奇。」寶綺思一面說,一面坐了下來,兩位男士也跟著她一同坐下。「請繼續,別讓我打斷你們。」
於是杜姆說:「我正要告訴兩位客人有關『永恆之境』的故事。想要了解這個故事,必須先了解一個理論:很多不同的宇宙可能同時存在,事實上應該是無限多。宇宙中所發生的每一個事件,其實都有可能不會發生,或是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眾多的可能性中,每一個都會導致未來的一連串事件,而每個未來都會多少有些不同。
「寶綺思可能剛才並未進來,她也可能早一些加入我們,或者早很多,或者現在才走進來。她也許會穿不同的衣裳,即使穿著這件衣裳,她也可能不會遵從風俗,對老者露出淘氣的笑容。光是她走進來這件事,就有許許多多其他的可能,而在眾多的可能性中,每一個都會使宇宙跨入不同的軌跡。以此類推,每一個事件的不同版本,不論事件多么小,都會使宇宙的未來有所不同。」
崔維茲有點坐不住了。「我相信,這是量子力學中一個很普通的臆測。事實上,還是非常古老的一個。」
「啊,原來你聽過,但還是讓我繼續說下去。請想像人類有辦法將無限多的宇宙通通凍結,並任意遊走各個宇宙,還能從中選取一個真實的宇宙,暫且不論『真實』在此作什麼解釋。」
崔維茲說:「我聽得懂您的話,甚至能夠想像您所描述的觀念,但我就是無法相信這種事情真會發生。」
「其實,我也不能全盤接受,」杜姆答道,「因此我才會說,它從頭到尾都像個傳奇。然而根據這個傳奇故事,有些人能夠跨出時間坐標,對無窮多個可能成為真實的宇宙一一檢查。這些人叫做永恆使者,他們跨出時間坐標之際,就是進入了永恆之境。
「這些人的任務,是要選擇一個最適合人類的『實相』。他們曾經不斷修正自己的決定——故事發展到這裡,情節變得十分瑣碎,我得提醒你們,這個故事是以冗長的史詩形式寫成的。最後,他們終於找到一個宇宙(故事是這麼說的),而在這個宇宙中,整個銀河唯獨地球擁有複雜的生態系,也只有地球能發展出足以創造高科技的智慧型物種。
「他們判斷人類在這個情況之下最為安全,於是將這一串事件固定為實相,便終止了這項工作。因此,如今銀河中只有人類一種智慧生物。而人類在殖民銀河的過程中,有意無意間帶了許多動植物和微生物同行,結果在各個行星上,源自地球的物種往往征服了原有的生命。
「在朦朧迷濛的機率空間裡面,其實還有其他許多實相存在,而在那些實相中,銀河擁有許多種智慧生物。可是我們全部無法觸及,我們被單獨禁錮在這個實相之中。在這個實相所發生的每個行動或事件,都會產生許多新的分枝,但是宇宙每次分歧時,只會有一個分枝成為實相的延續。所以說,應該有數量眾多的潛在宇宙——或許有無限多——從我們的實相中產生,但理論上它們都是類似的,也就是說在每個潛在宇宙中,我們這個銀河都只有單一的智慧生物。或許我應該說,另類宇宙所占的比例實在太小太小了,這是因為可能性有無窮多,排除任何可能都是危險的斷言。」
他停了一下,微微聳了聳肩,又補充道:「至少,故事是這麼說的。這個故事早在蓋婭建立之前就在流傳,我不敢保證它是真的。」
其他三人一直都在專心聆聽。此時寶綺思點了點頭,好像她早就聽過這個故事,點頭是代表杜姆並沒有講錯什麼。
裴洛拉特則維持著莊嚴肅穆的神態,將近一分鐘之久,然後他握緊拳頭,用力打在座椅扶手上。
「不,」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這毫無意義。我們無法憑藉觀測或推理,來證明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所以它只能算一種臆測。但是姑且不追究這一點,假設它的確是真的!我們置身的這個宇宙,仍舊只有地球發展出豐富的生命和智慧型物種,所以在這個宇宙中——不論它是僅此一家,還是無限多個可能中的一個——地球這顆行星一定有什麼獨一無二之處。我們仍然要探究這個唯一性到底是什麼。」
接下來又是好一陣子靜默,結果是崔維茲最先作出反應,搖了搖頭。
「不對,詹諾夫,」他道,「話不是這麼說。讓我們作一個假設:在銀河的十億顆可住人行星中,只有地球(純粹出於巧合)發展出豐富的生態,最後終於產生智慧生物,這樣的機會是一比十億兆,也就是十的二十一次方分之一。那麼在這個前提下,在十的二十一次方個潛在實相中,就有一個實相含有這樣的一個銀河,而那些永恆使者剛好選擇了它。因此在我們這個宇宙的這個銀河中,只有地球這顆行星能夠發展出複雜的生態、智慧型物種,以及高等的科技——這並不是因為地球有什麼特別之處,純粹只是一種巧合。」
「事實上,」崔維茲繼續以深思熟慮的口氣說,「我認為應該還有許多其他的實相,其中唯一發展出智慧型物種的行星,分別是蓋婭、賽協爾或端點星,或是某顆在這個實相中毫無生命跡象的行星。當然還有更多的實相,對應於銀河中不僅只有一種智慧型物種,而它們的數目一定很龐大,所以比較之下,上述的極端情形僅占極微小的比例。我相信,如果那些永恆使者檢查過足夠多的實相,他們就會發現其中有一個,對應於每顆可住人行星都獨立發展出智慧型物種。」
裴洛拉特說:「難道你就不能假設,永恆使者找到一個特殊的實相,其中的地球和其他實相中的地球都不相同,特別適於發展出智慧?事實上,你還可以進一步假設,永恆使者找到一個特殊的實相,其中的銀河和其他實相中的銀河都不相同,只有地球一顆行星能夠發展出智慧。」
崔維茲說:「你可以這麼假設,但我認為我的版本比較有道理。」
「那純粹是主觀的認定,當然……」裴洛拉特有點冒火,杜姆趕緊打岔道,「這只是邏輯上的詭辯。好啦,我們不要破壞一個愉快閒適的夜晚,至少我自己十分珍惜這個氣氛。」
裴洛拉特勉力放鬆緊繃的情緒,讓火氣慢慢消退。最後他終於露出笑容,並且說:「遵命,杜姆。」
寶綺思一直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蓋上,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崔維茲原本一直瞅著她,這時突然說:「這個世界又是怎麼來的,杜姆?我是指蓋婭,以及它的群體意識。」
杜姆仰著頭,以高亢的音調笑了幾聲。當他再度開口的時候,一張老臉堆滿了皺紋。「仍舊只有傳說!當我讀到有關人類歷史的記載時,有時也會想到這個問題。歷史記載不論怎樣仔細地收藏、歸檔、電腦化,時間一久總會模糊不清。故事像滾雪球般增加,傳奇則像灰塵般累積。愈是久遠的歷史,積聚的灰塵就愈厚,最後終於退化成了傳說。」
裴洛拉特說:「我們歷史學家對這種過程相當清楚,杜姆。傳說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大約十五個世紀前,列貝爾·堅納拉特就說過:『精彩的假戲驅逐乏味的真相』。現在這句話已經被奉為『堅納拉特定律』。」
「是嗎?」杜姆說,「我還以為這只是我自己發明的諷刺呢。嗯,由於這個堅納拉特定律,我們的歷史充滿朦朧的美感。你們知道機器人是什麼嗎?」
「我們到了賽協爾才知道的。」崔維茲隨口答道。
「你們看到過?」
「不,有人問過我們相同的問題。當我們作出否定的回答後,他就向我們解釋了一番。」
「我懂了。你們可知道,人類曾和機器人共同生活過一段歲月,但相處得並不好。」
「這點我們也聽說了。」
「機器人都受到所謂『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嚴格約束,這可以追溯到史前史。三大法則有好幾種可能的版本,根據正統的看法,內容如下:『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二、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三、在不違背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等到機器人變得愈來愈聰明能幹之後,它們就對這些法則,尤其是至高無上的第一法則,作出愈來愈廣義的詮釋,並且愈來愈以人類的保護者自居。它們的保護剝奪了人類的自由,令人類愈來愈難以忍受。
「機器人完全是出於善意。它們顯然都在為人類著想,為所有人類的幸福不斷努力,偏偏適得其反,更加令人無法消受。
「機器人的每一步進化,都使這種情況更為變本加厲。後來機器人更發展出精神感應力,表示連人類的思想都瞞不過它們,從此以後,人類的行為便受到機器人更嚴密的監督。
「與此同時,機器人的外形變得愈來愈像人類,可是行為仍是不折不扣的機器人,徒具人形只讓它們更惹人反感。所以,這種情況當然會有個了結。」
「為什麼『當然』呢?」裴洛拉特一直聚精會神聽著,直到現在才發問。
杜姆說:「這是鑽邏輯牛角尖的必然結果。最後,機器人進步到了具有足夠的人性,終於體認到人類為何憎惡它們,因為它們名義上雖然為人類著想,實際上卻剝奪了人類應有的一切。結果機器人不得不作出決定,不論人類照顧自己的方式多麼拙劣和沒效率,也許還是讓人類自生自滅比較好。
「因此,據說永恆之境就是機器人建造的,而永恆使者正是那些機器人。它們找到一個特殊的實相,認為人類處身其中最為安全——也就是獨處於銀河中。在盡完照顧人類的責任之後,為了切實而徹底地奉行『第一法則』,那些機器人遂自動終止運作。從此以後,我們才算是真正的人類,靠自己的能力,獨力發展一切。」
杜姆頓了一下,視線輪流掃過崔維茲與裴洛拉特,然後說:「怎麼樣,你們相信這些說法嗎?」
崔維茲緩緩搖了搖頭。「不相信,我從未聽說有任何歷史記載提到這種事。你呢,詹諾夫?」
裴洛拉特說:「某些神話跟這個故事似乎有類似之處。」
「得了吧,詹諾夫,我們隨便哪個人編個故事,只要加上天花亂墜的解釋,都能找到合拍的神話傳說。我指的是歷史,是可靠的記載。」
「喔,這樣的話,據我所知應該沒有。」
杜姆說:「我並不意外。早在機器人銷聲匿跡之前,許多人為了追求自由,便已成群結隊離開地球,前往更深的太空去建立無機器人的殖民世界。他們大多數來自過度擁擠的地球,當然記得長久以來對機器人的排斥。新的世界一切從頭開始,他們甚至不願回顧過去的痛苦屈辱——人人都像小孩一樣,被迫接受機器人保姆的照顧。因此他們沒有保留任何記錄,久而久之便忘得一乾二淨。」
崔維茲說:「這不太可能吧。」
裴洛拉特轉向他說:「不,葛蘭,並非沒有這個可能。每個社會都會自行創造自己的歷史,也都喜歡湮滅低微的出身;消極的做法是任其被遺忘,積極的做法是虛構一些英雄事跡。當年的帝國政府,曾經試圖抹殺前帝國時代的歷史,以便製造帝國永恆的神秘假象。此外,超空間紀元之前的歷史記載,現在也幾乎全部消失。而你自己也明白,如今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地球的存在。」
崔維茲反駁道:「你不能自相矛盾,詹諾夫。如果整個銀河都忘卻了機器人,蓋婭怎麼會記得?」
寶綺思忽然發出女高音般的輕快笑聲。「因為我們不一樣。」
「是嗎?」崔維茲說,「哪點不一樣?」
杜姆說:「好了,寶綺思,讓我來講吧。兩位端點星的客人,我們的確與眾不同。從機器人國度逃出來的流亡團體,其中有一批人循著賽協爾殖民者的路線,最後終於抵達蓋婭。只有他們這批人,從機器人那裡學到精神感應的技藝。
「你知道嗎,那的確是一門技藝。它是人類心靈與生俱來的潛能,卻必須通過非常微妙而困難的方式,才有辦法發展出來。想要將這個潛能發揮到極致,需要經過許多代的努力,不過一旦有了好的開始,它就會自動發展下去。我們已經花了兩萬多年的工夫,而『蓋婭意識』就是這個潛能的極致,但至今尚未達到爐火純青之境。在我們發展精神感應的過程中,很早便體會到群體意識的存在。首先僅限於人類,然後擴及動物,接下來是植物,最後,在幾個世紀前,擴大到了行星本身的無生命結構。
「由於這一切都源自機器人,因此我們並沒有忘記它們。我們將它們視為導師,而並非我們的保姆。我們總是認為,它們幫我們打開心靈中另一扇門,從此我們再也不希望關上。我們始終懷著感激的心情追念它們。」
崔維茲說:「你們過去曾經是機器人的孩子,現在又成了群體意識的孩子。你們不是跟過去一樣,仍舊失去人性的尊嚴嗎?」
「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崔。我們現在所做的,完全出於自己的抉擇,自己的抉擇!兩者不能相提並論。我們並沒有受到外力強迫,是由內而外發展出來的,這點我們絕對不會忘記。此外,我們還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我們是銀河中獨一無二的世界,再也沒有一個世界和蓋婭一樣。」
「你們怎能如此肯定?」
「我們當然能夠肯定,崔。如果還有一個和我們類似的世界級意識,即使遠在銀河的另一端,我們也偵測得到。比如說,我們就能偵測出來,你們那個第二基地的群體意識正在起步,但這只是最近兩個世紀的事。」
「就是在騾亂時期嗎?」
「對,騾本是我們的一分子。」杜姆顯得面色凝重,「他是一個畸變種,擅自離開了蓋婭。當時我們太過天真,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沒有及時採取制止行動。後來,當我們將注意力轉移到外在世界時,便發覺了你們所謂的第二基地,於是把這件事留給他們處理。」
崔維茲茫然地瞪著眼睛,好一會兒之後,才喃喃地說:「再來,就接上我們的歷史課本了!」他搖了搖頭,故意提高音量說:「蓋婭這麼做,是不是太孬種了一點?他應該是你們的責任。」
「你說得對。可是等到我們終於放眼銀河,才曉得過去根本是有眼無珠。因此,騾造成的悲劇反倒成了我們的警鐘。直到那個時候,我們才察覺到一個事實,就是我們遲早會面臨一個嚴重的危機。如今危機果然來臨,但多虧騾這樁意外事件,我們早已有充分的準備。」
「什麼樣的危機?」
「一個足以使我們毀滅的危機。」
「我才不相信。你們先後逐退了帝國、騾、賽協爾;你們擁有強大的群體意識,能在千百萬公里之外抓住太空中的船艦。你們又有什麼好怕的?看看寶綺思,她看來一點都不慌張,她並不認為會有什麼危機。」
寶綺思將一條美腿擱在座椅扶手上,衝著崔維茲扭動趾頭。「我當然不擔心,崔,反正你會處理。」
崔維茲使勁吼道:「我?」
杜姆說:「蓋婭借著上百種微妙的安排,把你帶到這裡來,就是要你替我們應付這個危機。」
崔維茲瞪著杜姆,表情漸漸由驚愕轉為憤怒。「我?太空如此浩瀚,為何偏偏是我?這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崔維茲,」杜姆用近乎催眠的平靜口吻說,「就是你了。太空雖然浩瀚,卻也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