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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6:3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脫離了喪氣的苦海之後,芮奇第一個清楚的記憶,是有人在幫他刮鬍子。
他感到振動式刮鬍刀沿著自己的面頰移動,便以虛弱的聲音說:「我上唇附近任何地方都別刮,理髮師,我要八字鬍長回來。」
理髮師早已接到謝頓的指示,他舉起一面鏡子,好讓芮奇安心。
坐在床沿的鐸絲·凡納比里說:「讓他工作,芮奇,你別激動。」
芮奇將目光轉向她片刻,卻沒有開口。理髮師離去後,鐸絲說:「你感覺如何,芮奇?」
「壞透了。」他喃喃道,「我好沮喪,我受不了。」
「那是你中了喪氣後的殘存效應,很快就會退去的。」
「我無法相信。已經多久了?」
「別管了。還需要些時間,你全身灌滿了喪氣。」
他焦躁地四下張望。「瑪妮拉來看過我嗎?」
「那個女人?」(從此,芮奇逐漸習慣鐸絲用那種字眼與口氣提到瑪妮拉。)「沒有,你還不適合接見訪客。」
鐸絲看懂了芮奇做出的表情,趕緊補充道:「我是例外,因為我是你母親,芮奇。無論如何,你為什麼想要那個女人來看你?你的情況絕不適合見人。」
「正因為這樣,我更要見她,」芮奇喃喃道,「我要她看看我最糟的樣子。」然後,他無精打采地翻了個身。「我想要睡覺。」
鐸絲·凡納比里搖了搖頭。當天稍後,她對謝頓說:「我不知道我們該拿芮奇怎麼辦,哈里,他相當不講理。」
謝頓說:「他不舒服,鐸絲,給這孩子一點時間。」
「他一直咕噥著那個女人,誰記得她叫什麼名字。」
「瑪妮拉·杜邦夸,那不是個難記的名字。」
「我認為他想和她共組一個家,和她住在一起,和她結婚!」
謝頓聳了聳肩。「芮奇三十歲了,足以自己作出決定。」
「身為他的父母,我們當然有發言權。」
謝頓嘆了一口氣。「我確定你已經說過了,鐸絲。雖然你說過了,我確定他仍舊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這就是你的結論嗎?他打算娶一個像那樣的女人,你準備不聞不問嗎?」
「你指望我做些什麼,鐸絲?瑪妮拉救了芮奇一命,你指望他忘記嗎?非但如此,她還救了我。」
這句話似乎把鐸絲惹火了,她說:「而你也救了她,你們扯平了。」
「我不算真……」
「你當然救了她。假如你未曾介入,未曾為了救她而把你的辭呈和你的支持賣給他們,那些現在統治帝國的軍頭早就把她給殺了。」
「儘管我和她可能扯平了,雖然我並不這麼想,可是芮奇還沒有。此外,鐸絲吾愛,若想用不適當的字眼形容我們的政府,我自己會三思而後行。如今的日子,不再像克里昂統治時那麼容易過了,無論你說什麼,都可能被人拿去告密。」
「別管這個了。我不喜歡那個女人,我想,這點至少是允許的。」
「當然是允許的,可是沒用。」
謝頓低頭望著地板,陷入了沉思。鐸絲那雙通常看起來深不可測的黑眼睛,此時無疑閃爍著怒火。
謝頓抬起頭來。「我所希望知道的,鐸絲,是到底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不喜歡瑪妮拉?她救了我們父子的命。若不是她迅速採取行動,芮奇和我都會喪生。」
鐸絲反駁道:「沒錯,哈里,這點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假使當時她不在場,我也根本無法阻止那次謀殺。我想你會認為我該心存感激,但我每次看到那個女人,就會聯想到我的失敗。我知道這種情緒並非真正理性的,而這是我無法解釋的事。所以別要求我喜歡她,哈里,我辦不到。」
可是第二天,就連鐸絲也不得不讓步了。因為醫生說:「你家公子希望見一位名叫瑪妮拉的女子。」
「他的情況絕不適合接見訪客。」鐸絲吼道。
「剛好相反,他很適合,他恢復得很好。何況,他堅持要見她,態度無比激昂,我認為拒絕他並非明智的做法。」
於是他們帶瑪妮拉進了病房。芮奇熱情洋溢地歡迎她,自從住進醫院後,他首度露出一絲飄忽的快樂神情。
他對鐸絲做了一個小動作,毫無疑問是要打發她走,她便撅著嘴離開了。
終於有一天,芮奇說:「媽,她要嫁給我。」
鐸絲說:「你這個傻男人,你指望我驚訝嗎?她當然要嫁給你,你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已經名譽掃地,被趕出保安部門……」
芮奇說:「媽,如果你想失去我,這樣做正好能達到目的。不要這樣子說話。」
「我只是為你的幸福著想。」
「我會為我自己著想,謝了。我並不是某人提升社會地位的階梯,拜託你別再這麼想。我不算英俊,我個子不高,爸也不再是首相了,而我的談吐屬於不折不扣的低下階層。我有什麼地方值得她驕傲的?她能找到好得多的歸宿,但她就是要我。而且我告訴你,我也要她。」
「但你知道她是什麼人。」
「我當然知道她是什麼人。她是個愛我的女人,她是個我愛的女人,她就是這麼一個人。」
「在你和她墜入情網之前,她又是什麼人?她在衛荷臥底的時候都做些什麼,你也略有所知,你自己就是她的『任務』之一。她還有其他多少任務?你能接受她的過去嗎?能接受她以職務之名所做的一切嗎?現在你能大方地做個理想主義者,但總有一天你會和她發生口角。或許就在第一次,或許是在第二次或第十九次,但你終究會爆發,會說:『你這婊子!』」
芮奇怒吼道:「別那樣說!當我們爭吵時,我會罵她不講理、沒理智、嘮嘮叨叨、愛發牢騷、不體諒人,會有百萬個形容詞適合當時的狀況。而她同樣會罵我,但那些都是理性的字眼,爭吵過後都收得回來。」
「你現在這麼想,將來等著瞧吧。」
芮奇面色鐵青,他說:「母親,你和父親在一起將近二十年了。父親是個讓人難以反對的人,但你們兩人也有爭論的時候,我聽到過。在這二十年間,他有沒有用過任何惡毒的字眼,指桑罵槐或冷嘲熱諷你不是人?同樣道理,我那樣做過嗎?你能想像我現在會那樣做嗎,不論我多麼生氣?」
鐸絲內心在掙扎。她不會像芮奇或謝頓那樣,讓情緒在臉上表露無遺,但顯然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芮奇乘勝追擊(這樣做令他感到厭惡),「其實你是在吃醋,因為瑪妮拉救了爸一命。除了你自己,你不要任何人做這件事。好啊,你當時沒機會那樣做,要是瑪妮拉沒射殺安多閏,要是爸死了,我也死了,你是不是會更高興?」
鐸絲以哽塞的聲音說:「他堅持要單獨出去接見那些園丁,他不准我一起去。」
「但那可不是瑪妮拉的錯。」
「這就是你要娶她的理由?出於感激?」
「不,是出於愛。」
於是一切敲定,但在婚禮過後,瑪妮拉對芮奇說:「在你的堅持下,芮奇,你母親或許不得不參加婚禮,可是她的樣子看起來,活像有時飄浮在穹頂之下的人造雷雨雲。」
芮奇哈哈大笑。「她的臉成不了雷雨雲,那只是你的想像。」
「絕對不是。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給我們一個機會?」
「我們只要有耐心,她的心結會打開的。」
可是鐸絲·凡納比里始終未曾打開心結。
結婚兩年後,婉達出世了。鐸絲對這孩子的態度,正是芮奇與瑪妮拉夢寐以求的。但在芮奇的母親心中,婉達的母親仍舊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