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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6:1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落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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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心備受煎熬,實在理不出一個清楚的頭緒。然而,如果在疲憊的心靈中,除了丹尼爾必須逃走這個念頭,還能擠出另外一點空間,他會盡力設法釐清思緒,想想自己應該怎麼做,以及到底會怎麼做。

  比方說,剛才他就應該問問此時身在何處,附近有些什麼,而丹尼爾和吉斯卡又打算去哪裡。他完全不了解如何操作這輛氣翼車,無法駕駛它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如果他覺得冷,也許就該打開暖氣,或在溫度過高時把暖氣關上——問題是,他也不知道如何下這樣的指令。

  即使想要和外界隔絕,他也不知道該怎樣把車窗轉成不透明,同理,如果他想下車離去,也不知道該如何打開車門。

  現在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等吉斯卡回來找他,而吉斯卡當然也會預期他這麼做。他對吉斯卡下的命令很簡單:回來找我。

  這個命令絲毫沒有暗示貝萊可能會前往他處,所以,吉斯卡那簡單明快的心靈一定會把「回來」解釋為要他回到氣翼車的位置。

  貝萊試著讓自己接受這一點。就某方面而言,了解到目前只能等待,暫時不能作任何決定,也不失為一種解脫,因為他根本沒決定可做。而且此時此刻,他穩穩地待在車內,見不到可怕的閃電,聽不到任何擾人的噪音,更令他感到輕鬆無比。

  或許他應該試著睡一會兒。

  但他隨即繃緊神經——自己敢這麼做嗎?

  他們正遭到追捕,正遭到監視。這輛氣翼車是停在行政大樓外面時被動了手腳的,由此可想而知,對方很快便會找到他。

  所以,不只吉斯卡會來找他,對方同樣也會。

  剛才狼狽不堪之際,他真的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嗎?氣翼車是在行政大樓外被動手腳的,雖然任何人都有嫌疑,但嫌疑最大的當然是知道它停在那兒的人——而除了阿瑪狄洛,還有誰更清楚呢?

  阿瑪狄洛故意拖延到暴風雨來臨,這點顯而易見。這樣一來,自己就得在風雨中趕路,最後勢必會精神崩潰。阿瑪狄洛研究過地球以及地球人,他曾就這點吹噓了一番。戶外環境給地球人帶來的困擾,尤其是雷電交加的暴風雨所導致的震撼,他一定相當清楚。

  他十分確定,貝萊會變得如嬰兒般無助。

  可是,他為何要這麼做呢?

  為了把貝萊帶回研究院?貝萊雖然早已送上門去,但那時是有備而來,身邊還帶著兩個機器人,他們隨時可以出手保護他。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

  如果氣翼車在暴風雨中拋錨,貝萊的情緒勢必跌到谷底。或許,他甚至會失去意識,如果有人要帶他回去,他當然無法抵抗。那兩個機器人同樣不會反對——既然貝萊的身體顯然出了問題,他們應當採取的行動正是協助阿瑪狄洛的機器人拯救他。

  事實上,兩個機器人一定會跟著貝萊走,毫無選擇的餘地。

  萬一有人質疑阿瑪狄洛的行動,他可以辯稱由於風雨交加,他擔心貝萊可能出事;他曾試著把貝萊留在研究院,可惜未能成功;於是他派自己的機器人跟在貝萊後面,確保他安全無虞;當氣翼車在暴風雨中出了故障,那些機器人就把貝萊救了回去。除非有人了解內情,知道氣翼車之所以拋錨,全是阿瑪狄洛在幕後指使(誰會相信,誰又能證明呢?),否則,輿論會一面倒地讚揚阿瑪狄洛的人道精神——何況,這次的關懷對象居然是個次等人類,一定更加令人讚嘆。

  那麼,阿瑪狄洛會怎樣對付貝萊呢?

  別擔心,只會讓他消失一陣子。貝萊自己並非真正的獵物,而這正是關鍵。

  那兩個機器人也會留在阿瑪狄洛那裡,不可能有絲毫主見。他們所接受的指令,以最嚴格的方式要求他們守護貝萊,如果貝萊病倒了,正在接受治療,只要阿瑪狄洛裝出一副對貝萊關懷備至的模樣,他們就不得不遵從他的命令。而貝萊(或許)也無法再下任何命令來保護他們——在鎮靜劑的作用下,他當然無能為力。

  太明顯了!太明顯了!貝萊、丹尼爾和吉斯卡曾經落入阿瑪狄洛的掌心——可是對他毫無用處。於是他將他們送到風雨中,好讓他們重新回到自己的掌心——這回就有用了。尤其是丹尼爾!丹尼爾才是關鍵人物。

  事實上,法斯陀夫終究會開始尋找他們,而且一定會找到,並將他們帶回去,可是那個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不是嗎?

  而阿瑪狄洛要丹尼爾做什麼呢?

  貝萊雖然頭痛欲裂,還是確定自己掌握了答案——可是他要怎麼證明呢?

  他實在想不下去了——他若能將車窗轉成不透明,就能營造一個封閉的、靜止的小世界,然後也許就能讓思緒延續下去。

  可是他不知道怎樣下指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坐在那裡,望著窗外逐漸減弱的風雨和越來越細的閃電,聽著雨水打在車窗上的聲音以及有如低喃的雷鳴。

  他使勁閉上眼睛。眼皮也算一堵牆,但他不敢睡著。

  右側車門突然打開,帶起的氣流聲極其明顯。他感覺到濕冷的空氣灌了進來,車內溫度隨即降低,與此同時,他還聞到一股由植物和濕泥所散發的強烈氣味——車內原本隱約泛著機油和皮椅交織成的味道,雖然不好聞,卻有親切感,因為能使他聯想到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大城,現在這種味道完全給掩蓋了。

  他張開眼睛,發現有個機器人正近距離瞪著自己。那機器人的頭顱並未真正移動,臉部卻像是往一旁飄去,感覺上相當詭異。貝萊感到一陣頭暈眼花。

  在漆黑的背景中,那機器人仿佛一個更黑的暗影,顯得相當巨大。而且看起來,他絕不是等閒之輩。他說:「不好意思,先生,不是有兩個機器人跟你在一起嗎?」

  「走了。」貝萊咕噥道,他儘可能假裝不舒服的樣子,卻發覺根本不必裝。他微微張開眼睛,正巧看到天空又出現一道明亮的閃電。

  「走了!走去哪裡了,先生?」當他等待對方回答之際,又補了一句,「你病了嗎,先生?」

  從殘存的一點點清醒頭腦中,貝萊察覺到一絲病態的成就感。如果這個機器人未曾接受特別的命令,他在第一時間就會對貝萊的明顯病徵作出回應。而他竟然先問那兩個機器人的下落,意味著在他所接受的命令中,特別強調了那兩個機器人的重要性。

  一切都吻合了。

  他強打起精神,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

  在一般情況下,機器人不太可能這麼輕易就被說服,但眼前這個機器人一心掛念著丹尼爾(這很明顯),因此接受了貝萊的說法。「那兩個機器人去哪裡了,先生?」他又問。

  「回機器人學研究院去了。」

  「回研究院去了?為什麼,先生?」

  「因為首席機器人學家阿瑪狄洛命令他們回去,而我正在這裡等他們。」

  「但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去呢,先生?」

  「首席機器人學家阿瑪狄洛不希望我暴露在風雨中,所以命令我等在這裡。我現在這麼做,是在遵從首席機器人學家阿瑪狄洛的命令。」

  借著不斷重複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並刻意冠上那個顯赫的頭銜,再加上不斷重複「命令」這兩個字,他希望能夠打動這個機器人,讓他允許自己繼續留在這裡。

  另一方面,如果他們的確接受過特別的指令,要他們務必將丹尼爾帶回去,而他們又已經相信丹尼爾正在趕回研究院,那麼他們對于丹尼爾的關注程度就會下降,就會有時間顧慮到貝萊,而他們就會說——

  那機器人說:「但你看起來不太好,先生。」

  貝萊又體會了一次病態的成就感。他說:「我很好。」

  在這個機器人後面,他能隱約看到好些機器人,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偶爾出現閃電時,他們的臉孔會被照得發亮。每當貝萊的眼睛再度適應黑暗,還能看到他們的雙眼射出昏暗的光芒。

  他轉過頭去,左側車門外也有些機器人,不過車門並沒有打開。

  阿瑪狄洛究竟派出多少機器人?若有必要,他們是否會被強押回去?

  他說:「首席機器人學家阿瑪狄洛的命令是要我的機器人回研究院去,而我留在這裡等他們。你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回去,而我正等在這裡。如果你們是來幫忙的,如果你們有交通工具,就該去找那兩個已經上路的機器人,以便載他們一程。這輛氣翼車已無法行駛了。」為了假裝一切安好,這番話他儘量說得堅決而毫不猶豫,結果並未非常成功。

  「他們徒步走回去嗎,先生?」

  貝萊說:「去找他們,這個命令很明確。」

  對方卻出現了遲疑,十分明顯的遲疑。

  貝萊終於想到應該移動右腳——他希望自己做得到。他早就該這麼做了,無奈身體不怎麼聽從心思的使喚。

  那些機器人還在猶豫,貝萊卻苦無良策。他並非太空族,不知道該用什麼語句、什麼口氣、什麼姿態,才能最有效率地指揮機器人。一位高明的機器人學家,只要做做手勢,揚揚眉毛,就能令機器人任他擺布,仿佛操縱傀儡一般——如果機器人是他自己設計的,效率就更高了。

  但貝萊只是一個地球人。

  他皺起眉頭——此時的他很容易做出這個表情——頗不耐煩地輕喚一聲:「走!」同時揮了揮雙手。

  或許這麼一來,剛好讓這個命令的力道超過了臨界點——也或許只是時間上的巧合,這些機器人憑藉正子徑路中此起彼伏的正反電壓,總算想通了該如何解讀他們聽到的指令,才算符合三大法則。

  總之,他們終於下定決心,然後就再也不遲疑了。他們毅然決然地沖回自己的交通工具——姑且不論它在哪裡,也不論是什麼車輛——速度之快,仿佛瞬間消失一般。

  那扇被打開的車門隨即自動關閉,但貝萊早已把右腳擋在門軌上。他難免有點擔心,這隻腳會不會被切下一截,或是骨頭給輾得粉碎,但他仍舊一動不動。任何車輛在設計之初,都一定會設法排除這種慘劇的可能性。

  現在他又落單了。他以智取勝,硬逼著那些機器人離開了一個顯然身體違和的人類——阿瑪狄洛這位機器人學大師,為了遂行自己的目的,刻意在命令中加強第二法則的比重,給了他一個可乘之機。另一方面,貝萊自己所編織的明顯謊言,又進一步降低了第一法則的力道。

  自己究竟做得多好呢,想著想著,貝萊不禁有點自滿——然後他注意到,由於自己右腳的阻擋,車門留了一條縫,而那隻腳果然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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