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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五郎轉世記[3]

2024-09-26 06:36:58 作者: (日)小泉八雲

  一

  

  下文並非編造的故事——至少不是我編造的故事。它只是對一份古老的日本文獻——或者說是一系列文獻——的翻譯。其中有很多簽名和印章,可以追溯到本世紀[4]初。不同的作者似乎都利用過這些文件,特別是名為《佛教百科全書》的奇異佛教故事集的編纂者,他們為該作品中的第二十六段敘述提供了素材。然而,本譯本是根據在東京一家私人圖書館發現的手稿副本翻譯的。除附加在文中的一些注釋外,其他所敘本人概不負責。

  雖然開頭部分的閱讀可能會顯得枯燥乏味,但我還是建議從頭到尾仔細閱讀整個譯本,因為除了記憶前世的可能性,它還暗示了許多事情。我們會發現它反映了已逝去的日本封建時代的一些情況,也反映了舊時的信仰——不是高深的佛教,而是任何西方人都難以理解的東西:人們關於前生和轉世的共通觀念。鑑於這一事實,官方調查的精確性和所接受證據的可信度,必然會成為次要的問題。

  二

  去年十一月的某一天,勝五郎和他的姐姐阿穗在稻田裡玩耍,勝五郎突然問姐姐:「姐,你在生到我們家以前,是在哪裡呀?」

  阿穗回答他說:

  「出生前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呢?」

  勝五郎顯得很訝異,驚嘆道:

  「姐姐對出生前的任何事都不記得了?」

  「難道你記得嗎?」阿穗問。

  「我確實記得啊。」勝五郎答道,「我曾經是程窪村久兵衛的兒子,當時我的名字是藤藏。姐姐都不知道嗎?」

  「啊!」阿穗說,「我會把這事告訴爹和娘的。」

  勝五郎頓時大哭起來,說道:

  「請不要告訴他們!不能讓爹和娘知道。」

  阿穗考慮了一會兒,回答道:

  「好吧,這次我先不說。但下次你要是做了淘氣的事,我就會說出來。」

  從那以後,每當兩人吵架時,姐姐就會威脅弟弟說:「好吧,那我就把那件事告訴爹和娘。」一聽這話,男孩便立刻向姐姐屈服了。這種情況發生了很多次。某天,父母無意中聽到了阿穗的威脅。他們認為勝五郎一定是做了什麼壞事,就想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穗被父母責問後只好說出了真相。父親源藏和妻子,以及勝五郎的祖母津野,都認為此事極其不可思議。為此,他們喚來勝五郎,連哄帶騙,軟硬兼施,想讓孩子說清楚那些話的意思。

  猶豫一陣後,勝五郎終於說道:「我就告訴你們吧。我前世是程窪村久兵衛的兒子,母親叫志津。在我五歲時,久兵衛去世了,一個名叫伴四郎的人成了我的繼父,他非常疼愛我。但在第二年,當我六歲的時候,不幸感染天花而死。在那之後的第三年,我投胎到現在這位母親的肚子裡,獲得了重生。」

  男孩的父母和祖母聽完後,都大感震驚。他們決定盡一切力量去打聽程窪村伴四郎這個人。但是,由於他們每天都要為生計奔波辛勞,抽不出時間去做其他事,所以並沒有立即著手進行調查。

  勝五郎現在的母親瀨井每晚都要給四歲的小女兒阿常哺乳,因此,勝五郎和他的祖母津野睡在一起。他們擠在床上,經常聊天。一天晚上,趁著勝五郎處於傾訴欲強烈的情緒中時,祖母說服了他,讓他把死亡時發生的事告訴自己。於是勝五郎說道:「四歲前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記得,但打那時起,我卻變得越來越健忘,很多事都忘記了。不過我仍然記得我是死於天花,被裝進一個罈子里[5],埋在一座山上。人們在地上挖了一個洞,把罈子扔進那個洞裡。罈子掉了下去,發出『砰』的聲響——我清楚地記得那聲音。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舊屋裡,在生前的枕頭上落了下來。[6]不一會兒,一個看上去很像祖父的老人進來,把我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人是鬼。我跟著他走啊走,感覺輕飄飄的,就像在飛一樣。分不清是晚上還是白天,似乎總是黃昏。我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暖,也不覺得餓。我想我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可我仍能聽到家裡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微弱;還有為我念佛禱告的聲音。我還記得,當家裡人在家中的神龕前擺上熱乎乎的牡丹餅做供品時,我吸入的供品的熱氣……奶奶,永遠不要忘記向尊貴的佛敬獻熱騰騰的食物,也不要忘記給僧人們布施哦——我相信這都是極好的善行。[7]後來,我就只記得老人帶我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些路,經過村外那條小徑,來到這個地方。老人指著這所房屋對我說:『現在你可以投胎了,因為你已經死了三年。你將降生在那屋子裡,將要成為你祖母的人非常慈祥,所以出生在那裡對你來說是件很幸福的事。』說完這些,老人就走了。我在這屋子門口的柿子樹下待了一會兒,正準備進去,就聽到裡面有說話聲。有人說,由於父親現在掙的錢很少,母親必須去江戶做工。我當時想:『我才不要投胎到這種人家。』於是我在院子裡停留了三天。第三天,家裡人決定,母親不用去江戶了。當天晚上,我穿過木拉門的孔隙進入屋裡,之後,我又在灶台旁停留了三天,接著就鑽進了母親的肚子裡。我還記得出生時沒有任何痛苦。——奶奶,你可以把這些告訴爹和娘,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外人。」

  祖母將勝五郎對她說的話告訴了源藏和他的妻子。從此以後,男孩再也不避忌和他的父母談論前世的話題了,而且經常會對他們說:「我想去程窪村,請讓我去拜祭一下久兵衛的墳墓。」源藏覺得勝五郎這孩子實在太離奇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死去,因此最好立即去打聽打聽,在程窪村是不是真的有個叫伴四郎的人。但他不想自己去打聽,因為身為男人這樣做太過冒失。所以他沒有親自去程窪村,而是拜託母親津野在這一年的元月二十日,帶著孩子一道前去。

  津野和勝五郎來到程窪村,當他們進入村子時,祖母指著附近的屋子問男孩:「是哪家呢?這家,還是那家?」「都不是,」勝五郎回答,「是在更遠的地方,更遠!」他快步走在祖母前面領路。終於,他走到一座屋宅前,嚷道:「就是這家!」也不等一等祖母便立即跑了進去。津野跟在孫子身後,向人打聽這屋裡的主人叫什麼名字,某人回答道:「伴四郎。」津野又問伴四郎的妻子叫什麼名字,得到的回答是,「志津。」隨後津野又追問是否有一個叫藤藏的孩子出生在這戶人家。「是的,」某人回答道,「不過那個男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當時他才六歲。」

  至此,津野才相信勝五郎沒有說謊,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她向這戶人家的主人講述了勝五郎告訴她的關於對前世回憶的一切。伴四郎夫妻深感驚異,他們撫摩著勝五郎,哭了起來。他們說,現在的勝五郎比六歲時死去的藤藏要俊秀得多。與此同時,勝五郎四處張望,看到伴四郎家對面一家菸草店的屋頂,他手指著說:「以前沒有這家店。」接著又說,「那邊以前也沒有樹。」這些話完全正確,所有的懷疑都從伴四郎和他妻子的腦海中散去了。

  津野和勝五郎在當天就回到了中野村的谷津。此後,源藏多次讓兒子去伴四郎家,並讓他去拜祭前世的生父久兵衛的墓。

  勝五郎有時會說:「我是喏喏大人[8],因此請一定要善待我。」有時他又會對祖母說:「我活到十六歲大概就會死了[9],但是,正如御岳大人[10]所教導的那樣,死亡並不可怕。」他的父母問他:「你不想成為一名僧人嗎?」他答道:「我絕不做僧人。」

  村里人再也不叫他勝五郎了,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程窪小僧」。每當有人到家裡來看他時,他會立刻變得十分拘謹,躲進內室不出來。所以無法與他進行面對面的交談。這些內容都是我[11]完全按照他祖母所言而記錄的。

  我問源藏夫婦和津野,他們中是否有人做過什麼善事。源藏和他的妻子說,他們從未做過任何特別的善事,但孩子的祖母津野,一直都有每天早晚祈禱念佛的習慣,而且她對於任何上門的僧人或朝聖者都會布施兩文錢。不過除了這些小事,她也沒做過什麼可算功德的事了。

  (勝五郎轉世的故事到此結束。)[12]

  三

  也許現在有人會問我,你相信這個故事嗎?仿佛我相信與否,和此事有什麼關係似的!我認為,這個問題並不重要。在我看來,一個人能記住前世的可能性,取決於記憶的內容。如果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無限的全能自我,那麼我就可以無條件地相信整本《佛本生故事》[13]的內容。至於「虛妄之我」,僅僅是感覺和欲望交織之物,那麼我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講述一個我曾經做過的夢。無論它是黑夜之夢還是白晝之夢,都不需要擔心,因為它只是一場夢。

  [1] 「千鳥」這個詞,適用於多種鳥類,在這裡指的是海鷗。因為海鷗的叫聲,被認為是在表露悲傷與哀戚,所以才有這樣的比喻。——作者注

  [2] 日本傳統服裝的長袖,常常在難過時被用來擦拭眼淚並掩飾哀痛的神情。由於衣袖常被淚水浸濕,所以要「擰乾衣袖」——這在日本詩歌中是一種常用的抒情方式。——作者注

  [3] 勝五郎輪迴轉生一事,在江戶時代末期的日本曾非常有名。1815年,在武藏國多摩郡中野村,確實有個叫勝五郎的孩子,能詳細說出前世的情形,引發各方驚異。學者平田篤胤為此寫過《勝五郎再生記聞》,後被小泉八雲引用,寫入隨想集《佛田的落穗》中,在西方轟動一時。人們視之為神秘現象,很是認真地研究了好些年頭。

  [4] 本文發表於1897年,此處的「本世紀」指十九世紀。

  [5] 日本自古以來就有把死者裝進大罈子里的習俗,通常是紅色的陶質容器,稱為「瓮棺」。儘管大部分死者被裝進與西方形制不同的木質棺材裡,但這種大罈子仍然被使用。——作者注

  [6] 此處所表達的意思,不是把枕頭放在頭下躺著,而是靈魂在枕頭上盤旋,或像昆蟲一樣落在上面。沒有軀體的靈魂,通常被認為會在家裡的屋頂上停息。下一句中提到的老人的幽靈,似乎是神道教的概念,而不是佛教的。——作者注

  [7] 這樣的建議在日本佛教文獻中是非常常見的。這裡男孩所說的「佛」不是指佛陀本身,而是指死者的靈魂希望被那些愛他們的人稱為「佛」,就像在西方我們有時把死者說成「天使」一樣。——作者注

  [8] 「Nono-San」或「Nono-Sama」,日文里寫為「ののさま」,是日本孩子對死者的靈魂、佛陀、神道教神明的稱呼,即Kami(神)。「向喏喏大人祈禱」,是向神靈祈禱的兒童用語。根據神道教的思想,祖先的靈魂會成為神明。——作者注

  [9] 現實中的勝五郎活到了明治二年(1869)十二月,終年五十五歲。直到二十一世紀,日本一些地方每年都還會舉辦與勝五郎相關的紀念、研究活動。

  [10] 御岳,みたけ,是信濃國一座有名的聖山的名字,是朝聖者參詣的重要場所。在德川幕府時期,一位叫作一心的律宗派佛教徒來到該山朝聖。他回到自己的家鄉江戶下谷坂下町後,開始宣揚某些新的教義,並憑藉據說是在朝拜御岳時獲得的力量,為自己贏得了創造奇蹟的聲譽。——作者注

  [11] 此處的「我」指的是當時鳥取藩的支藩藩主松平觀山。他因為女兒露姬在六歲時死於天花,十分傷心,因而隱居起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死於天花的藤藏轉世的故事,精神一振進而心生期待,遂於文政六年(1823)二月某日,專程去到中野村勝五郎家尋訪,想探個究竟。勝五郎見到藩主大人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祖母一五一十地將知道的事替孫子說了。當年三月,松平觀山整理了勝五郎祖母所說的話,作成文章,送給一些有名的文人和僧侶看,在江戶造成了巨大討論。

  [12] 上述內容摘自一本名為《椿說集記》的書籍(「椿說」與「珍說」同義),年代為文政六年四月至天保六年十月。在書的結尾處寫著:「文政年間至天保年間,所有者:南仙波、江戶、芝、車町。」在這下面又有如下說明:「西之窪。購自大和屋佐久治郎。明治二年廿一日(?)」根據這一點可以看出,這本書似乎是由一個叫南仙波的人從文政六年到天保六年年底的十三年時間裡親耳聽到的一個故事,或從他得到的一本書中抄錄的。——作者注

  [13] 所謂「本生故事」,即佛陀前生的故事。《佛本生故事》是將分散在佛教三藏中的本生故事輯錄在一起的故事集,主要講述佛陀前世的思想言行。按照佛教的說法,釋迦牟尼在成佛之前,只是一個菩薩,還逃不出輪迴。他必須經歷無數次生命輪迴,才能最終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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