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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佛田的落穗》 人偶之墓

2024-09-26 06:36:55 作者: (日)小泉八雲

  萬右衛門正哄著屋裡的一個小女孩進食。這孩子大約十一歲,聰明且溫順可人。她的名字叫伊根,就是「春稻」的意思。她嬌柔纖弱的身體,看起來與這名字頗為契合。

  在萬右衛門的溫言勸說下,她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這時她清了清嗓子,換了種語調——我猜想她會講一些離奇的事情。她說話時用的語調,又尖又細、平緩均勻,雖微微帶著點兒甜美,但幾乎沒有任何情感,就好像爐灶上小水壺的噴氣聲。在日本,一個女孩或女人用這般淡定、平和、帶有滲透力的語調講述一些或感人或殘忍或可怕的故事是挺常見的,但從來不會像這樣冷漠,它暗示著訴說者正在努力地壓抑控制自己的情感。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家裡共有六口人,」伊根說,「母親、父親、年邁的祖母,還有哥哥、我和妹妹。父親是一名裱糊匠,裝裱屏風,也裱褙字畫。母親給人剃頭,哥哥是印章篆刻店的學徒。

  「父親和母親的工作收入都不錯,母親甚至能比父親賺更多的錢。因此我們一家豐衣足食,從未體驗過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悲哀,直到父親病倒。

  「當時正值酷暑,天氣炎熱,父親雖然染病,但他一向都很健康,所以我們並不認為他的病會危及生命,他自己也不以為意。出乎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他竟然就病死了。我們萬分震驚,母親竭力掩飾住內心的悲傷,一如既往地招待來理髮的客人。但她的堅強並沒有維持多久,父親走得那麼急,所帶來的悲痛實在是太深了,就在父親下葬後的第八天,母親也去世了。一切來得如此突然,家裡所有人都深受打擊。這時,鄰居告訴我們,必須馬上做一個『人偶之墓』,否則家裡還會有人死去。我哥哥雖然相信鄰居的話,但沒有立刻去辦。也許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具體原因我不清楚。總之,人偶之墓沒有造起來……」

  「什麼是『人偶之墓』?」我插話問道。

  「我想,」萬右衛門答道,「你在日本肯定見過不少人偶之墓,只是你不知道它們是什麼、叫什麼罷了。它們看起來就像小孩子的墳墓,人們相信,當一家人中有兩人死於同一年時,就要提防有第三人也會很快死去。因為有這麼個古諺:『三墳並立總難免。』所以,如果家中有兩個人在同一年下葬,必須緊接著在先前兩座墳的邊上,造起第三座墳,墳里埋一口棺材,棺材裡放一個小稻草人,最後豎起一塊帶有戒名的小墓碑。戒名要由墓地所屬寺廟的僧人在墓碑上書寫。大家都堅信,只要造了人偶之墓,就可以避免再一次的死亡……繼續講吧,伊根。」

  女孩繼續說道:

  「家裡還有四個人,祖母、哥哥、我和妹妹。我哥哥十九歲,父親去世前他剛學徒期滿:我們認為這是神明對我們的憐憫。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人,他成了一家之主。由於他頭腦活絡、交遊廣闊,善於做生意,所以他有能力養活我們。第一個月,他賺到了十三日元,對於一個篆刻師而言,已經很好了。然而,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時身體不適,直嚷著頭疼,此時距母親去世有四十七天了。那晚他根本無法進食,次日早晨連起床都困難,發起了高燒。我們竭盡全力照顧他,徹夜守在病床邊,但始終不見他的病情有所好轉。在生病後的第三天清晨,他竟然迷迷糊糊地與母親對話,我們都被嚇壞了。那天是母親去世的第四十九天,也正是她的靈魂離開家的日子。哥哥說話時的模樣,就好似母親在召喚著他:『是的,媽媽。好的,我很快就來!』接著他告訴我們,母親拽著他的袖子,要拉走他。他試圖用手指出方向,對我說:『她就在那裡,那裡,你們看見她了嗎?』我們告訴他什麼也沒看見。他又說:『你們看的速度太慢,她現在躲起來了,就躲在地板下面。』整個早上,哥哥就這樣一直不停地嘟囔著。最後,祖母跳了起來,用腳使勁地踏著地板,大聲責備母親道:『你這樣做大錯特錯了。你生前我們對你多好啊,從來沒對你說過半句不客氣的話。你現在為什麼要帶走這個孩子?你要知道,他現在是家裡唯一的頂樑柱,如果你帶走他,就沒有人祭祀祖先了,也沒有人傳宗接代了,這個家族的姓氏就會徹底消亡。哦,你這樣做太殘忍了!可恥!卑鄙!』祖母氣得渾身顫抖,罵完後坐下來失聲痛哭,我和妹妹也哭了起來。但是哥哥依然說母親拽著他的袖子。太陽下山時,他也死了。

  「祖母淚流滿面,撫摩著我和妹妹,唱了一首她自己編的短歌。這歌我現在還能記得:

  失去雙親的孩子呀,

  好比海岸邊的千鳥[1]。

  日暮常哀泣呀,

  夜夜擰乾衣袖。[2]

  「第三座墳墓造起來了——可是,它並非人偶之墓,而是哥哥的墓——它奪走了我們家最後的希望。由於失去了生活來源,我們只好寄居在親戚家。冬天時,祖母也去世了。那是在一個寒冷的夜裡,當時沒有人發現,直到早上,我們才察覺她離開了我們,安靜得就像睡著了一樣。之後我和妹妹被迫分開了,妹妹被父親的一個製作榻榻米的朋友收養了。他對她很好,甚至送她去學校上學!」

  「這個故事真是太驚人了,簡直不可思議!唉……」萬右衛門感慨道。緊接著是片刻出於同情的沉默,然後伊根伏地行了個禮,起身準備離開。當她把腳伸進草鞋時,我朝她剛才坐的地方走去,打算問萬右衛門一個問題。伊根察覺到我的用意,馬上給萬右衛門打了一個無法言說的奇特手勢,萬右衛門見了,立即制止了我,不讓我在他身旁坐下來。

  「她希望,」萬右衛門解釋道,「閣下在坐下前,能先鋪上墊子。」

  「為什麼?」我驚訝地問道,同時發覺我的赤腳下面,那女孩子剛才跪坐過的地方熱氣尚存。

  萬右衛門接著解釋道:

  「因為這女孩認為,如果不鋪上墊子而直接坐在他人先前坐熱過的地方,那麼後坐者將會傳染到先坐者一生全部的痛苦。」

  但我並不相信,直接坐了下去,沒有鋪墊子。萬右衛門與我相視而笑。

  「伊根,」萬右衛門道,「小泉先生已將你全部的悲傷,都轉移到他身上去了。因為他想要理解和體會他人的痛苦。你不必為他擔心,伊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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