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的故事[17]

  在後冷泉天皇[18]時期，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師住在西塔寺里，寺院坐落於京都附近的比睿山。一個夏日，這位善良的法師到京都遊覽之後，經由北大路回寺院去。途中，他見到一群男孩子正在虐待一隻鳶，他們用陷阱捕獲了這隻鳶，並用棍子狠狠地打它。「哦，這可憐的動物！」法師同情地驚叫道，「孩子們，你們為何要這樣折磨它？」其中一個男孩答道：「我們想殺死它，取得羽毛。」出於憐憫，法師說服孩子們把鳶給他，他則以隨身攜帶的一把扇子作為交換。隨後，法師將鳶放生了，鳶因為未受到較大的傷害，所以還能振翅飛走。

  完成了這件慈悲的善舉，法師心中愉悅，繼續他的行程。沒走多遠，他看到一個相貌奇特的僧人從路邊的一片茂林修竹中出來，快步走到自己面前。這僧人恭恭敬敬地向法師行禮，說道：「大師，承蒙您仗義相救，使我逃脫殞命大劫。現在，我要以適當的方式來報答您的恩惠。」

  法師聞言大感驚詫，道：「真的嗎？可我不記得曾經見過你呀。請告訴我你是誰？」

  「我此刻這等模樣，您自然認不出。」那僧人答道，「我就是在北大路被那些頑劣的孩子折磨的那隻鳶，是您救了我的命。這世上再沒有比生命更寶貴的了。所以我希望能以某種方式報答您。如果您想擁有什麼東西，或者想去了解、接觸什麼事物——簡而言之，任何我能為您做到的事情——都請告訴我。我恰好有一點兒六神通[19]，也就是超自然的能力，能夠滿足您幾乎所有的願望。」

  聽了這番話，法師內心已然明了，自己正在和一隻天狗談話。他坦白地說道：「朋友，我今年已經七十歲了，早已心如止水，世上的名利榮耀都不能吸引我了。我唯一關心的，是我的來生，但那是一件任何人都無法幫助我的事，告訴你也沒用。真的，我想不出任何值得渴望的事情。我畢生唯一的遺憾，就是當佛祖說法時我不在天竺，不能出席在靈鷲聖山上舉行的盛大法會。為此，每天早晚我誦經禱告時，心中都深感遺憾。唉，我的朋友！如果能像菩薩一樣，穿越時間與空間，讓我目睹那場妙不可言的大法會，那我該有多麼幸福啊！」

  「為什麼不行呢？」天狗驚呼道，「這個虔誠的願望是很容易實現的。靈鷲山的那場法會，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我可以讓發生在那裡的每件事都在您面前重現，保證和當時絕無二致。回憶這件神聖的事，真是與有榮焉，想想就令我激動不已……跟我來吧！」

  法師被帶到了山坡上的一片松林中。「現在，」天狗說道，「請您閉上眼睛在這裡等一會兒。當聽到佛祖說法的聲音時再睜開雙眼。您可以盡情觀覽法會的每一個場景，但看到佛祖顯聖時，絕不能讓您的虔敬心以任何方式影響到您——絕不可鞠躬行禮，或者祈禱驚嘆。您必須一言不發，只要流露出哪怕一點點的恭敬之意，就會有非常不幸的禍事降臨到我身上。」

  

  法師欣然點頭，答允遵守以上約定。天狗便匆匆離去，似乎要去做些準備。

  白日漸盡，暮靄四合，老法師耐心地在一棵樹下閉目等待。終於，美妙的梵音在頭頂響起，清越深沉，若洪鐘之聲——釋迦牟尼佛開始講法了。

  法師在耀目的光華中睜開眼睛，感覺一切都變了：自己身處之地，果然正是靈鷲山——天竺的聖山；一切都和《妙法蓮華經》所描述的一模一樣。此刻，他身旁的松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未見過的由七種寶物做成的樹，七寶樹華美挺拔，樹葉和果實皆為玉石製成。花雨繽紛，大地被天女撒下的曼陀羅花和曼珠沙華[20]覆蓋；天空被莊嚴壯麗的偉大佛音充盈。法師看到佛陀端坐於半空中的獅子寶座上，若月光籠罩大地。普賢菩薩在他的右手邊，文殊菩薩在他的左手邊，並諸菩薩摩訶薩，蔚如雲霞，共相圍繞。一時佛光普照，光華直射空中，如星雨灑落世間。乃至天、夜叉、龍、阿修羅、人、非人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法師還見到了舍利弗[21]、迦葉[22]、阿難陀[23]，以及如來佛的所有弟子。還有威風挺立如火柱的大梵天王、四大天王，又有大龍王、乾達婆、迦樓羅、日神、月神、風神等一切諸天無數神。在這閃耀不盡的無數光芒之上，他清楚地看見一束光從佛陀的前額射出，刺穿無盡的時空。光芒中顯現出東方佛土一百八十萬居住者、六道眾生，甚至已經寂滅涅槃的佛的身影。他看到所有的神魔，皆在獅子寶座前鞠躬行禮；他聽到一切有情眾生，都在念誦《妙法蓮華經》，其聲如海潮澎湃。他心神激盪，完全忘記了與天狗的約誓，愚蠢地以為自己真實地站在佛陀座前，禁不住流下了欣慰與感激的淚水，忘情地俯身敬拜，高呼道：「佛祖保佑眾生！」

  突然，大地劇烈顫動，像一場地震似的，奇景消失了。法師發現自己獨處於黑暗中，跪在山腰的草地上。奇景的驟然而逝、自己食言所做的欠妥的事，都令他感到無比沮喪。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難過地踏上歸途，那個古怪的僧人再度出現在他面前，以責備和痛苦的語氣說道：「由於您違背了對我的承諾，沒有克制住情感，護法天童[24]從天而降，極其憤怒地責打我們，罵說：『爾等怎敢如此欺騙一位虔誠的信徒？』那些我找來表演的僧人，都萬分驚恐地逃走了。至於我，我的一隻翅膀被折斷了，從此再也不能飛翔了。」說完這些話，天狗就永遠地消失了。

  [1] 即長袖和服，是未婚的日本年輕女性正式的禮服，其製作與質地相當講究，融合了高雅氣度與深層內斂之本質，一般只在慶典、畢業、宴會以及新年時穿著。

  [2] 正裝和服（大振袖）通常會在背後正中間、兩袖後、兩胸前，繡上五處家徽，稱為「五紋」。

  [3] 以創宗者日蓮（1222—1282）的名字命名的一個佛教宗派，奉《南無妙法蓮華經》為正法。

  [4] 江戶大火是日本歷史上最慘重的火災，大火持續三天，將大半個江戶化為焦土，也使大批武家建築灰飛煙滅。正因為這場猛火，幕府才投下大量資金，重建江戶，為日後的東京市打下了根基。時為日本明歷三年，公元紀年應為1657年，原文誤作1655年，特此說明。

  [5] 據一本名為《紀文大盡》的故事書記載，定製這件振袖和服的少女喚作阿鮫，乃麻布百姓町酒商彥右衛門之女。同一本書還記錄稱，那座寺院是位於本鄉的日蓮宗本妙寺，繡在和服上的家紋為桔梗。不過，這個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版本，我對《紀文大盡》的說法並不相信。因為該書斷言，那名俊秀武士並非人類，而是由一條棲息在上野不忍池中的龍或水蛇所變化而成的。——作者注

  [7] 盂蘭盆節的十三日為「迎え火」（迎火日），這天要「迎接祖先」。「迎靈棚」又稱「精靈棚」，是日本人在當天特別搭建的祭壇，用來擺放祭品。

  [8] 「七生」意指連續七次的輪迴轉世。在日本的戲劇和故事中，父親要與孩子斷絕七生關係的情況並不少見。這種斷絕意味著七生七世再無親緣關係，在今生之後的六世中，犯錯的兒子或女兒將會持續感受到父母的不悅。——作者注

  [9] 按日本習俗，衣服的顏色與式樣以及髮型的風格，都根據女性的年齡而定。——作者注

  [10] 日本佛教八熱地獄中的第六重。在此地獄裡的一天，相當於人間數千年（一說數百萬年）。——作者注

  [11] 因果是佛教的一個術語，意為惡業，即在前世種下的惡因，在今生會遭受果報。或許本篇怪談的標題，可以用佛教教義來做最好的解釋：遭亡魂侵擾的受害者由於在前世犯下了罪惡的行為，所以在今生才會成為被加害的對象。而亡魂的施害目標也僅限於前世種下惡因之人。本篇故事的標題和內容都可在《百物語》這本怪談故事集中找到。——作者注

  [12] 「文政」是日本年號之一。日本文政十年，時為1827年。其時在位天皇系仁孝天皇，幕府將軍是德川家齊。

  [13] 在日本的諺語與詩歌中，常將女性姣好的外貌比喻為櫻花，而將女性的道德情操比喻為梅花。——作者注

  [14] 手托缽盂行游四方，乞求布施的尼姑。

  [15] 下野國屬東山道，俗稱野州，今之栃木縣。

  [16] 「弘化」是日本的年號之一，時在1844年至1848年。此一時期的天皇是仁孝天皇、孝明天皇，幕府將軍是德川家慶。

  [17] 本故事可以在名為《十訓抄》的日本古代故事集中找到。同樣的故事也曾被改編為有趣的能劇謠曲《大會》。在日本的流行藝術中，天狗一般情況下要麼被描繪成長著喙狀鼻子、背生雙翼的人，要麼被描繪成猛禽。天狗雖有不同的種類，但一律被看作出沒於山中的妖靈，能變化多種外形，偶爾會以烏鴉、禿鷹或鳶鷲的姿形出現。佛教把天狗族歸入「魔民」之列。——作者注

  [18] 日本第七十代天皇，1045年至1068年在位。

  [19] 指六種超越人間而自由無礙之力，分別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

  [20] 曼珠沙華，梵語音譯，指赤蓮花，神界天花之一種。

  [21] 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又譯作鶖子、舍利子。他持戒多聞、敏捷智慧、善講佛法，故號稱「智慧第一」。

  [22] 釋迦牟尼的首徒，又譯大迦葉、迦葉波、迦攝波。他少欲知足，常修苦行，故稱為「頭陀行第一」。「頭陀」是梵文Dhūta的譯音，意為清心寡欲，掃除世間塵垢煩惱，是佛教苦行之一。

  [23] 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其名意為歡喜、無染。釋迦牟尼五十五歲時，選阿難陀為常隨侍者。阿難陀竭力服侍佛陀，對佛的一言一語都謹記無誤，因此被稱為「多聞第一」。

  [24] 護法善神之使者，以護持佛法為目的，現童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