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的故事[11]
2024-09-26 06:36:49
作者: (日)小泉八雲
從前,有位大名的正室患了重病,從文政十年[12]初秋開始就一直纏綿病榻,氣息奄奄。勉強支撐到文政十二年四月,夫人自知大限將至。其時正值櫻花盛開之際,她回想起了往昔在後花園裡賞春櫻的美好時光,想起了孩子們,還有丈夫諸多的側室——特別是年僅十九歲的雪子。
「夫人啊。」這天,大名前來探視,說道,「你身受病痛之苦已然三年了。這三年來,我們日夜守護在你身邊,為你齋戒拜佛,希望你能夠痊癒。可嘆費盡心力,你的病情也不見好轉,就連最好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恐怕,人世是留不住你了……佛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生本是極苦,能得解脫便是安樂。因此,生離死別的哀傷,我們更甚於你。我已決定為你做一場盛大的法事,無論花費多少,無論你有什麼願望,只要對你的來生有所助益,我都會竭盡全力去做。願你黃泉路上莫彷徨,速至極樂淨土,圓滿一切功德果位。」
大名的語氣極其親切和緩,溫柔地安撫著妻子。夫人合上眼,以細若蟲鳴的聲音,輕輕答道:
「承蒙夫君不棄,妾身萬分感激……正如您適才所言,妾身罹病三年以來,身邊所有人確實待我無微不至、盡心盡力……在此彌留之時,妾身也該當參透生死了……此刻再去想世俗的事,是不妥的——但是,我臨終前還有最後一個心愿,唯一的心愿……請您讓雪子到這兒來一趟。您知道,我視她如親妹妹。我有一些關於這個家族的事宜安排要同她講。」
大名趕忙傳喚雪子來到夫人的房裡。雪子照著大名的指示跪在病床前,夫人張開雙眼望著她,說道:
「啊,雪子你來啦……很高興又見到你,雪子……來,靠近些,這樣才能聽清楚我說的話,我已經無法大聲說話了……
「雪子,我快要死了。在我身後,希望你能好好地侍奉夫君,不可疏忽怠慢……等我走了以後,正室的位置由你來坐,你要時刻陪伴在夫君身旁……當然,夫君寵愛你早已勝過我百倍,很快你就能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正室了……我請求你,一定要看牢夫君,別讓其他女人奪走他的愛……這是我最後的心愿,雪子……你明白了嗎?」
「不,夫人!」雪子斷然回答道,「我求求你,千萬別這麼說,我絕無任何非分之想。你也知道,雪子出身寒微,又怎敢有成為大名正室的妄念呢?」
「不!不!」夫人急了,嗓音嘶啞地說道,「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你我應坦誠相待才是。我保證,在我死後,你肯定能夠登上高位。雪子,我再次鄭重地說一遍,我希望你成為正室……這件事對我而言,比成佛更重要。……啊!我差點兒忘記了!仍有一事要拜託你,雪子,你知道,在後花園裡有一株八重櫻,是前年從大和的吉野山移植來的,聽說此時開得正盛呢。我很想去看看那些燦爛的櫻花……再過不久,我就要和飄落的櫻花一樣凋謝了。但在死前,我一定要看到那櫻花。來吧,雪子,請立刻背著我去後花園。雪子……是的,背著我,讓我看到櫻花……就是現在……」
說這些話時,夫人的聲音漸漸地變得清晰有力,仿佛強烈的賞櫻渴求賦予了她新的力量。孰料片刻之後,她卻又突然哭泣了起來。雪子不知所措,只好一動不動地跪在床邊,望著大名。大名點點頭,答應了夫人的請求。
「這是她在世上最後的心愿了。」大名說道,「她一直就很愛看櫻花。那株大和櫻盛開的美景,她想欣賞很久了。親愛的雪子,去吧!帶夫人完成這個心愿!」
於是,雪子轉過身來,就像乳娘背孩子那樣,將脊背趨向夫人床前,說道:
「夫人,我準備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請您吩咐。」
「好,就這樣。」瀕死的夫人不知從哪裡湧出驚人的力氣,緊緊攀住雪子的背膀,等到雪子站起身的那一瞬間,她將枯瘦的雙手從衣襟迅速伸進雪子的腋下,而後一把抓住雪子的雙乳,隨即發出一陣詭異的大笑。
「我的心愿終於實現了!」夫人叫喊道,「櫻花的果實[13]現在被我抓住啦。雖然這不是後花園裡的櫻花,但在我臨死前終於達成願望了……啊!我太高興了,太開心了!」
夫人大叫數聲,倒在弓著腰的雪子身上,就此一瞑不視。
侍女們慌忙上前,想把趴在雪子背上的夫人屍身搬到床上去,但奇怪的是,這件原本看上去相當容易的事情,卻無論如何都難以辦到。夫人冰冷的雙手牢牢地抓在雪子的乳房上,就像生了根一樣,怎麼也拔不開。雪子在恐懼與疼痛的雙重打擊下,暈了過去。
大名急忙傳喚醫生們前來,但醫生查看後也是束手無策。他們用盡一切辦法,都不能讓夫人的雙手脫離雪子的身體。因為夫人並不僅僅是用手指扣住雙乳那麼簡單,而是將整個手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粘連在了雪子的皮膚上。如果強行將雙手拔下來,雪子也必然會跟著流血受傷。
當時在江戶最有名望、醫術最好的醫師,是一位荷蘭來的外科醫生。大名立即派人去請了他來。荷蘭醫生小心謹慎地檢查完後,聳聳肩,表示自己也查不出原因來。他坦言,強行將兩隻手從乳房上剝離,是非常危險的行為。除非即時將夫人的雙手從屍體上切斷,否則別無他法可以解除雪子的困境。
大名無可奈何,唯有答應採用荷蘭醫生的方法。這位外科醫生便將夫人的雙手自手腕處齊齊截去。然而,亡者的兩個手掌,依然緊緊粘在雪子的乳房上,轉眼間,手掌就變得像去世極久的人的手一樣,漆黑枯乾。
這,還僅僅是恐怖的開始。
那一對乾枯失血的手掌,其實並未真正死去,時不時地還會像巨大的灰蜘蛛般蠕動。每到夜裡丑時,手掌便狠狠地捏住雪子的乳房,掐啊,擰啊,壓啊,令雪子痛苦不堪。等到了寅時,才慢慢停下來。
雪子備受折磨,難以忍受,只得出家當了托缽尼[14],法名脫雪。她無論行至何方,總是帶著一個靈位牌,牌上寫著夫人的戒名:「妙香院殿知山涼風大姊」。每天,脫雪都會謙卑地向靈位牌膜拜禱告,期望能平息夫人妒忌的執念。然而,宿因深種,惡果難消。每晚一到丑時,那對手掌就準時開始折磨、羞辱脫雪。就這樣年復一年,十七年過去了。根據最後聽脫雪講述自己故事的那些人證實,那天晚上,她寄宿在下野國[15]河內郡田中村的野口傳五左衛門家。當時是弘化[16]三年,此後再沒有過關於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