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燈籠[6]
2024-09-26 06:36:46
作者: (日)小泉八雲
一
從前,在江戶牛込區住著一位旗本,名叫飯島平左衛門。他膝下僅有一女,名叫阿露,意為「清晨之露」,當真是人如其名,清麗脫俗。阿露長到十六歲時,平左衛門又娶了一個妻子,但很快他就發現阿露與繼母相處得並不融洽。於是他在柳島專門建了一座漂亮的別苑供愛女居住,並安排一個名叫阿米的婢女服侍她。
阿露在新居生活得十分快樂,直至某日,常在飯島家出入的醫師山本志丈帶了一個年輕的武士萩原新三郎前來拜訪。萩原新三郎住在根津,相貌堂堂、溫文爾雅,是個有名的美男子。阿露與他一見鍾情,在短暫的拜會結束前,他們背著老醫師許下了山盟海誓,決意廝守一生,永不變心。臨別之際,阿露低聲對新三郎說道:「記住,如果你不來見我,我決不獨活於世!」
萩原新三郎對阿露的話無時或忘,一心一意想再找機會去見阿露。然而,禮教大防束縛著他,使他無法單獨去阿露那兒。他唯有等待山本志丈再去阿露家拜訪,因為這位老醫師答應再帶他一起去。不幸的是,老醫師沒有信守諾言。因為他已經察覺到兩個年輕人之間萌生了愛意,他擔心阿露的父親會追究自己的責任。要知道,飯島平左衛門一向以殘忍嗜殺而出名。萩原新三郎是自己帶去阿露別苑的,若是追究起來後果不堪設想。老醫師越想越怕,所以決定與新三郎斷絕來往。
轉眼數月過去,新三郎的爽約令阿露心灰意冷。她想不通心上人爽約的原因,認定自己被辜負了。相思成疾的她日漸消瘦,沒多久就香消玉殞了。幾天後,忠誠的婢女阿米也因為傷心過度而告別了人世。主僕倆並排葬在谷中三崎町新幡隨院法受寺的墓園中,這座名剎坐落於足立區,以每年舉辦菊花展而聞名。
二
萩原新三郎尚不知阿露已不在人世,他在沮喪和焦慮中病倒了,不得不長期臥床將養。雖然身子在慢慢康復,但仍然很虛弱。就在此時,山本志丈意外地來看他了。這位老醫師編出了許多看似合理的藉口,以掩飾自己的失約。新三郎對他說道:「開春以來,我就一直病著,什麼也吃不下……而您卻從不來探視,未免太過薄情。我還想請您帶我再去一次阿露小姐家呢!我要送她些禮物,感謝她對我們的熱情款待。可惜,我沒法兒獨自前往。」
山本志丈神情嚴肅地說道:
「萩原君,我非常遺憾地告訴你,阿露小姐已經去世了。」
「什麼?」新三郎渾身一震,如受雷擊,「去世了?」他喃喃地重複著,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你說她去世了?」
老醫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思緒。片刻後,他緩緩說道:
「我犯了個大錯誤,不該讓你們倆認識。你們似乎一見鍾情,避開我躲在小房間時,你肯定對情竇初開的她說了什麼甜言蜜語,使她對你一往情深。我察覺到了她對你的好感,所以開始不安,害怕她父親知道後,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於我。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來找你,故意和你保持著距離。然而,就在幾天前,我正好去飯島家拜訪,極其意外地聽說他的女兒竟然去世了,還有婢女也隨主人一道去了黃泉。回想起曾經發生的一切,我可以肯定,她是相思成疾,為愛而逝……」
說到這兒,老醫師苦笑一聲,繼續道:「唉,萩原君,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啊!是的,就是你!難道你不覺得因為自己的英俊,而使女孩們為你相思致死是一種罪過嗎?好了,逝者已矣,再深究也毫無意義。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為她誦經祈福……再見。」
老人說完,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希望能夠避開更深入的交談,因為他覺得這件讓人痛心的事,自己也有一定的責任。
三
萩原新三郎沉浸在阿露之死的悲傷中,難以自拔。當他感到自己心神稍定後,便用木牌為阿露做了個靈位,將靈位擺在家中佛龕處,奉上祭品,請來僧人為早逝的戀人誦經祈福。從此以後,他每天都認真地擺放祭品,反覆誦經。阿露肉身雖死,卻永遠活在了新三郎的記憶中。
就這樣,日復一日,新三郎孤寂淒清地活著,生命對他而言已沒有了意義。轉眼到了盛大的盂蘭盆節[7],他開始收拾屋子,為過節做準備。還在門口掛上燈籠,引導亡魂歸來,同時擺好了供品。
盂蘭盆節的頭天晚上,太陽下山後,他來到阿露的靈位前焚香拜祭一番,而後點亮了門口的燈籠。
月朗星稀,夏夜沒有一絲風,又悶又熱。萩原新三郎穿著一件薄夏袍,來到走廊乘涼。他坐在那兒心潮起伏,幻想著、悲傷著,時而舒展筋骨,時而吸口煙驅趕蚊子。他的住宅旁沒有什麼鄰居,也沒有多少路人經過,四周一片靜謐,他能聽到的,僅僅是附近溪水輕柔的流淌聲和昆蟲細微的鳴叫聲。
然而寂靜很快被突然傳來的女子穿著的木屐聲打破了——咔嗒咔嗒、咔嗒咔嗒,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快,直傳到庭院的籬笆邊才停了下來。萩原新三郎心感詫異,自己已與外界斷絕往來,還會有誰來拜訪自己呢?他踮起腳朝籬笆外望去,只見兩名女子,一個婢女模樣的手提一盞漂亮的牡丹燈籠,另一個十七八歲、體態婀娜輕盈,身穿繪有秋草紋樣的振袖,正背對自己站在籬笆外。幾乎是同時,兩名女子一齊轉身面向萩原新三郎,新三郎大吃一驚,他認出兩名女子竟然就是阿露和她的婢女阿米。
兩名女子立即停下腳步,婢女驚叫道:「啊!太不可思議了……是萩原君!」
萩原新三郎也朝婢女喊道:
「阿米,啊,你是阿米!我記得你。」
「萩原君!」阿米錯愕地喊道,「這怎麼可能!我們聽說你已經死了!」
「不會吧!」萩原新三郎驚訝道,「為什麼我得到的消息是你們已經死了呢?」
「啊,太可怕了!」阿米回答道,「怎麼老是出現不吉利的『死』字呢?是誰告訴你的?」
「進屋說吧。這樣更方便談話,我來開門。」萩原新三郎道。
三人進屋,互相問好後坐定,新三郎道:「請你們原諒,我那麼長時間沒有再登門拜訪。但是,大約一個月前,山本志丈醫師告訴我,你們都已經死了。」
「是他告訴你的?」阿米驚呼道,「真卑鄙,竟然這樣說!也是他對我們說萩原君去世了。如今想來,肯定是他有意欺騙咱們,這並不難做到,因為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這件事情,起因可能是我家小姐不小心透露出對你的愛意,消息傳到她父親那兒,她的繼母阿國就秘密謀劃,唆使那醫師造謠我們的死訊,以便拆散你們。我家小姐驚聞你去世的消息,立時便要削髮為尼。但我阻止了她,並最終說服她斷了這個念頭。後來,小姐的父親要把她嫁給某個年輕人,小姐堅決拒絕了。於是那個繼母便時不時地找碴兒挑釁,忍無可忍之下,我們只好搬出了別苑,在谷中三崎町找了一間小屋住下,靠做些雜活維持生計……小姐每天都在為你誦經祈福,今天是盂蘭盆節的第一天,我們剛去完寺廟,所以才會這麼晚了還遇上你。」
「噢,太不可思議了!」萩原新三郎喜出望外地叫道,「這是真的嗎?不會是夢吧?看,這是她的靈位牌,我每天都在為她誦經祈福呢!」他指著阿露的靈位說道。
「嗯,對此我們深表感激。」阿米微笑地回應道。
「至於我家小姐,」她轉向阿露,阿露始終用袖子半掩著臉,沉默不語,顯得端莊嫻靜,「我家小姐為了你,已宣稱情願七生[8]與父親斷絕關係,即使被父親殺死也在所不惜……唉,你們既然情投意合,那麼你今晚願意讓她留下來,陪你過夜嗎?」
萩原新三郎既驚且喜,面色蒼白,喉頭乾澀,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請……請你們留下來……但不要大聲說話——因為這附近住了一個麻煩的人,是一個叫白翁堂勇齋的相士,他可以通過觀察人的面相,預測出那人的禍福。他這人十分古怪,所以最好不要讓他知道你們住在這兒。」
於是,兩名年輕女子便在萩原新三郎的家中宿了一夜。次日天亮前,她們匆忙起床,告辭回家。此後無論天氣好壞,她們夜夜準時來到新三郎家中,極盡纏綿之美事,就這樣持續了七天。萩原新三郎越來越迷戀阿露,他們倆如膠似漆,難捨難分。
四
在新三郎家隔壁,有一間小屋舍,住著一個叫伴藏的人。伴藏和他的妻子阿峰,都是萩原新三郎的僕人,他們認為是在主人的幫助下,自己才過上了比較康定的生活,所以對主人忠心耿耿。
某個深夜,伴藏聽到主人房中傳出女子的陣陣媟笑聲,他心中大感不安。主人不是一直單身嗎?怎麼房中會有女人的聲音?他擔心善良的新三郎會被水性楊花的女人給騙了,屆時家中僕人必定最先遭殃,因此決定去探個究竟。次日夜間,他輕手輕腳地悄悄來到主人屋外,從窗板的縫隙中向內窺視。借著寢室中的燭光,他依稀瞧見主人正和一個陌生的女子在蚊帳里聊天。起初,因為女子背對著他,所以看不清女子的樣貌。但從衣著和髮型可以看出她很年輕,並且體態婀娜。[9]伴藏將耳朵貼在窗板上,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那女子道:
「如果我父親跟我徹底斷絕關係,你願意娶我嗎?」
萩原新三郎答道:
「當然!我一百個願意!能和你白頭偕老,是我畢生的心愿。但你也不必擔心會和父親斷絕關係,因為你是他唯一的女兒,他非常愛你!我擔憂的是,有一天我們倆會被殘忍地分開。」
那女子溫柔地答道:
「我從未想過接受其他人做我的夫君。即使我們的秘密被公之於眾,我父親為此而殺了我,九泉之下,我也會想你念你的。而且我確信,如果你失去了我,也會活不下去的……」說完,她慢慢地靠近他,用雙唇親吻他的脖頸,他也動情地回以熱吻。
伴藏對所見所聞深感疑惑,這女子吐屬文雅,不像是一般的民間女子,地位看起來頗高,那麼她到底是誰呢?伴藏決定不顧危險,一定要看清這女子的容貌。他在屋子周圍來回地尋找合適的位置,透過每一個縫隙和孔洞向內窺視。終於,他看清了女子的面目——但同時也被嚇得渾身冰涼,汗毛直豎。
原來,新三郎緊緊摟在懷裡的,竟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屍骨——愛撫著情郎的,是只剩下骨頭的纖長手指;腰部以下如同虛薄的淡影,消失不見。新三郎眼裡所看到的年輕貌美與柔媚優雅,在他人眼中,卻是恐怖的死之寂滅。就在此時,屋中另一名模樣更加可怕的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伴藏的存在,突然站起身,迅捷地向伴藏撲去。在極度的恐懼中,伴藏沒命地朝白翁堂勇齋的屋子逃去。他瘋狂地敲著門,終於叫醒了勇齋。
五
相士白翁堂勇齋是一位年邁的老者,他一生遊歷過許多地方,見聞廣博,所以輕易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震驚。然而聽完伴藏的敘述,他既驚且怖,猛地想起曾經讀過的中國古代陰陽人鬼戀的故事。本來他覺得那只是虛構的傳說而已,現實中不可能發生。但此刻,他開始相信伴藏所說的不會是謊話,萩原的屋中正發生著某些怪異的事情。如果事實就是伴藏所猜測的那樣,那麼年輕的武士已危在旦夕。
「倘若那女子是鬼魂,」勇齋對受驚的僕人說道,「那麼你家主人的性命已岌岌可危了,只有用特別的辦法才能救他。須知凡為鬼魂所迷者,臉上必會顯現出屍氣。而活人臉上所顯現的是純淨的陽氣,死人則是陰氣沉沉。兩者一為清一為濁,濁氣侵蝕清氣,凡人即便精血旺盛,能活百歲,也禁不起鬼魂穢邪的銷蝕。所以我們必須儘快去救萩原君。伴藏,今晚發生的事,你千萬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就連你的妻子也不能說。等天亮後,我去找你的主人。」
六
次日清晨,勇齋找到萩原新三郎當面質問,新三郎起初試圖竭力否認有女子來過家中,但他發現撒這樣的謊完全是徒勞的,而且他也感覺到眼前這位老者並無惡意,終於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和盤托出。他懇求勇齋替自己保守這個秘密,因為他打算儘快與阿露完婚。
「天哪,太愚蠢了!」勇齋喊道,他萬分驚恐,再也沒有耐心慢慢勸解新三郎了,「萩原君,你知道嗎,每天晚上來和你幽會的那個女人,早已經死了!你正被某種可怕的幻覺纏繞……你日思夜想的阿露,事實上已不在人世了。你不斷地為她誦經,在她的靈位前擺放祭品,這些就是證據啊!現在,你被鬼魂的嘴唇親吻過、被鬼魂的手指愛撫過,從你此刻的臉上,我看到了死相——也許我這麼說,你並不相信。可是萩原君,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請一定要聽我的。否則,你活不過二十天。她們告訴你住在下谷區谷中三崎町,你去過那裡嗎?沒有,你肯定沒有!那麼,今天就去吧!越快越好,找到她們的家,探個究竟!」
勇齋真誠地做出勸誡後,便告辭離開了。
萩原新三郎心驚肉跳,將信將疑,沉思片刻後,他決定接受勇齋的建議,去一趟下谷區。於是他立即動身,趕到了谷中三崎町,開始尋找阿露的住處。然而他走遍了每條街巷,在每個路口都細細察看,還問遍了行人,卻始終找不到阿米所描述的小屋。他耐著性子,又在町中逐人訪問,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町里有這樣一間小屋,還住著兩名女子。最後,新三郎帶著失望離開了三崎町。此時天色已晚,他決定抄近路回家,而這條捷徑恰好經過新幡隨院法受寺。
當他走到新幡隨院後園時,突然,他的目光被這裡的兩座墳墓吸引住了。其中一座墳墓造型普通,應該是地位較低者的;而另一座則占地頗廣、宏偉肅穆,墓碑前掛著一盞漂亮的牡丹燈籠。新三郎覺得這盞燈與盂蘭盆節那晚自己見到的、由阿米提著的那盞牡丹燈籠十分像,這個巧合令他疑竇叢生。他仔細地瞧了瞧墓碑,但上面什麼也沒有,連生前的名字也沒有刻,只有死後的戒名。於是,他決定去寺里了解下情況。一位僧人告訴他,那個大的墳墓,是不久前為飯島平左衛門的女兒而建的。旁邊那個小墳墓,則葬著她的婢女阿米,阿米是因為傷心主人之死而謝世的。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一剎那,萩原新三郎的腦海中浮現出那晚阿米說的話:「我們只好搬出了別苑,在谷中三崎町找了一間小屋住下,靠做些雜活維持生計……」萩原新三郎只感到一陣寒意從心底湧出,不由得驚懼萬分。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勇齋家中,懇請他幫助自己。但勇齋卻對這種情況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就是把新三郎送到新幡隨院的長老良石大師那兒,請求最直接有效的幫助。
七
良石大師是一位德高望重、道行深厚的聖僧,能以一雙慧眼,洞悉凡人的種種疾苦遭遇,並探尋出因果根源。他不動聲色地聽完萩原新三郎的述說後,緩緩說道:
「你如今的境遇相當危險。唉,一切皆是前世冤孽,有因故有果,因果報應,方有此劫。此刻你身上陰氣甚重,但其中玄機多說你也不明。老衲只能告訴你,那鬼魂並非因為憎惡而要傷害你,她對你毫無敵意。相反,她對你滿懷熾烈之愛。你們的孽緣牽纏,也許在前世就已開始了,甚至於更早,在三世或四世前。雖然她的外貌、社會地位等,在每一世都不同,但都不能阻止她追慕痴戀你。所以,你想擺脫她是十分困難的……現在,老衲借一個極為靈驗的護身符給你。這是一個純金的佛像,叫作海音如來——因為他的講法聲能夠穿透整個世界,聽起來好似大海的聲音。你必須把這個純金佛像護身符放在腰間貼身處,它能祛除死靈,保護你不受侵害。此外,老衲還要在寺里做一場施餓鬼法事,超度那些孤獨的亡魂……這裡有一本佛經,叫《雨寶陀羅尼經》,你必須每晚在屋中認真誦讀……再給你一包法符,你把它們貼到家中所有的門窗處,無論多小的窗戶都要貼。只要你照老衲說的去做,就能依仗佛力阻止死靈侵入。切記,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能停止誦經。」
萩原新三郎恭恭敬敬地謝過良石大師,帶著純金護身符、佛經和一包法符,以最快的速度在太陽落山前趕回了家。
八
在勇齋的指點與幫助下,新三郎終於在天黑前將屋中所有門窗都貼上了法符。隨後勇齋離開了他的住處,只留下新三郎一人。
夜幕降臨,晚風清涼,明月皎潔。萩原新三郎閂好門,將純金護身符藏在腰間貼身處,然後躲進蚊帳中,在微明的燭光下開始誦讀《雨寶陀羅尼經》。他囔囔地念誦著佛經,儘管事實上並不清楚經中的含義。不久後,他感到有些倦乏,想要閉目休息,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午夜已過,睡意全消的他,聽到了從傳通院中傳來的鐘聲,已是丑時。
鐘聲漸止,從老方向傳來了新三郎熟悉的木屐聲,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的腳步十分緩慢: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新三郎的前額立刻冒出了冷汗,他顫抖著打開佛經,大聲誦讀起來。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走到籬笆邊,突然停了下來。說來也怪,萩原新三郎感到無法再待在蚊帳里了,一股奇異的力量壓倒了他的恐懼心理,驅使他要出去看個究竟。他放下佛經,蹭到窗邊,從窗縫中往外看。只見阿露站在門外,阿米提著牡丹燈籠,兩人望著門口處貼著的法符,無法進屋。阿露今天顯得特別美麗,甚至比她生前還美,渾身散發出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萩原新三郎的心被一種幾乎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吸引住了,然而對死亡的恐懼又令他不敢輕舉妄動。愛與恐懼的掙扎令他的內心如同墮入焦熱地獄[10]般,痛苦地煎熬著他。
片刻後,新三郎聽到阿米對阿露說道:
「小姐,我們回去吧。萩原君肯定已經變心了。他昨晚許下的諾言都是騙我們的,你看,所有的門都閂上了,今晚我們是進不去了……很明顯,他不想再見你了。你要下決心不再想他,這樣做才是明智的。因為他對你的感情已經變了,你不必為一個負心漢而傷心。」
阿露淚如雨下,泣道:
「真不敢相信。昨晚還海誓山盟,今夜他就變心了……我常聽人說,為什麼男人的心跟秋日的天空一樣陰晴不定呢!可是,我不相信萩原君會這麼殘忍地拋棄我!……阿米,我求你想想辦法,讓我見見他……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永遠也不回家。」她不斷地為新三郎說著好話,並用長袖半遮住自己的臉,那模樣好似梨花帶雨,十分嬌羞動人。新三郎又愛又怕,但對死亡的恐懼終究占了上風。
阿米說道:
「小姐,你何苦痴情於這等負心漢呢?唉,這樣吧,咱們瞧瞧屋後有沒有地方可以進去。來,請跟著我!」
於是,阿米牽著阿露的手,一齊來到屋後。霎時間,兩人的身影就像燈籠的火被吹熄一樣,消失在夜色中。
九
夜復一夜,每晚丑時,兩個鬼魂都準時到來,萩原新三郎總會聽到阿露的哭聲,他確信自己已經安全了。但萬萬沒想到,他那僕人的性情,竟為他招來了厄運。
再說新三郎的僕人伴藏,他向勇齋保證絕不把見到的怪事告訴任何人,甚至是他的妻子阿峰。可是過不多久,伴藏就受到鬼魂的騷擾。每天夜裡,阿米都來到他的住處,陰森森地叫醒他,逼他去主人屋後將門窗上貼的法符揭掉。出於恐懼,伴藏每次都假意應允在次日日落前一定辦好,但他從沒有真正去幹過,因為他知道如果那麼做,主人新三郎就會有麻煩。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阿米又一次叫醒伴藏,在他枕邊彎著腰,威脅道:「你小心點兒,居然敢將我們的話當成耳邊風。如果明天晚上你還沒有照我說的去做,到時候你就知道後果有多嚴重了!」說完,她突然露出猙獰的表情,把伴藏嚇得魂不附體。
伴藏的妻子阿峰並不知道所發生的一切,她以為丈夫近日來的驚惶不安,只是因為休息不好,頻發噩夢所致。但當晚她突然被細碎的說話聲吵醒,側耳傾聽,竟是一名女子在對伴藏說話。當阿峰扭頭去看她時,話聲登時停止了,透過微弱的燭光,阿峰見到丈夫因恐懼而顫抖蒼白的臉。陌生女子消失了,但門窗都緊閉著,看不出她是如何進來的。這引來了妻子的嫉妒,她開始斥罵並質問伴藏,伴藏不得不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同時告訴妻子自己正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
阿峰的憤怒頃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慌和恐懼。然而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立刻就想到了辦法搭救丈夫,那就是犧牲他們的主人。她在伴藏耳邊細述了一個巧妙的法子,教丈夫如何避開死亡的威脅並從中獲利。
次日深夜丑時,阿露和阿米再度前來。阿峰躲在一旁,聽著她們「咔嗒、咔嗒」的腳步聲,急忙讓伴藏趁著夜色出去與她們見面。伴藏壯起膽子,近前道:
「對於二位的指責,我誠心誠意地接受。但是,我並非有意惹惱你們,之所以沒有將法符揭掉,是因為我和妻子要靠萩原君生活。在不能確保生存的情況下,我們當然不希望他有任何危險。可如果我們能得到一百兩黃金,那就十分樂意幫忙了,因為那時我們已不需要靠主人生活。所以,只要二位能給我一百兩黃金,我就幫你們揭去貼在門窗上的法符,而我們也不用擔心會失去唯一的生存支柱了。」
聽伴藏說完這番話,阿米和阿露互視一眼,沉默片刻後,阿米道:
「小姐,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沒有理由對此人作惡,所以沒必要再滋擾他了。你也不必為萩原君傷心煩惱了,變心的人不值得留戀。小姐,我再次懇求你,不要再牽掛他了!」
阿露悽然淚下,哀道:
「阿米,你不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我知道你有辦法弄到一百兩黃金的,我請你幫幫這個忙,讓我有機會最後再見他一面。我求你了!」她用長袖遮著臉,語氣中透著幽怨與懇切。
「唉!你真的要我這麼做嗎?」阿米說道,「你也知道,其實我並沒有錢,可既然不管我怎樣勸說,你都堅持要見萩原君,我只好竭力去想辦法,儘量弄到這筆錢,明晚帶到這兒來……」她轉身對背信棄義的伴藏說道,「伴藏,我必須告訴你,萩原君身上有一個海音如來的護身符,只要將它貼身放著,我們就無法接近萩原君。所以你必須想辦法將護身符取走,還要將門窗上貼的法符揭去。」
伴藏低聲答應道:
「只要有那一百兩黃金,不管你們吩咐什麼,我都能做到!」
「嗯,小姐,」阿米道,「那就請你耐心等到明晚吧。」
「阿米!」阿露泣不成聲,「今晚又見不到萩原君了,真是可悲啊!」
阿露的鬼魂幽幽地哭泣著,在婢女鬼魂的帶領下,緩緩離去。
十
到了第二天,夜幕低垂,鬼魂也隨之臨近。當晚,哀嘆聲只來自新三郎的屋中,門外已不再有嘆息聲。因為在丑時,出賣主人的伴藏得到了一百兩黃金。於是他躡手躡腳地將窗戶上的法符揭走了一張,並趁主人洗澡時,用一個偽造的銅質護身符替換了原先的純金護身符。之後他來到荒無人煙處,將法符和護身符深埋進地里。如此一來,阿露和阿米的鬼魂就能夠自由出入萩原家而不受阻攔了。她們用袖子遮著臉,化作一團輕煙,慢慢飄起,像水汽一般,從揭去了法符的窗戶中飄了進去。屋裡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伴藏就不知道了。
夜色退去,東方現出魚肚白,伴藏壯起膽子,來到主人屋前敲門。然而多年來第一次他敲門卻無人應答,一股寒意湧起,令他內心感到不安。他開始大著嗓門兒,高聲叫門,裡面仍然沒有回應。伴藏急忙叫來了阿峰,在她的幫助下,進入了屋中。
伴藏獨自來到寢室前,輕聲呼喚著主人的名字,裡頭依然靜悄悄的。他打開防雨窗,讓陽光直射入屋,舉目一望,寢室中毫無動靜。最後,他戰戰兢兢地掀開了蚊帳一角,只一瞬間,他便驚叫著逃出了屋子。
萩原新三郎死了,死得很恐怖。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死前一定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在他的身旁,是一具女人的骷髏,只剩下森森白骨的胳膊、手指,緊緊地摟著新三郎的脖子。
十一
相士白翁堂勇齋在賣主貪財的伴藏的苦苦哀求下,答應來查看屍首。當他見到那可怕的一幕時,也感到萬分驚駭。他用犀利的目光仔細觀察著,很快就發現,屋後一個小窗上貼的法符不見了;在檢查新三郎屍體時,他又發現,一個銅質的偽造護身符替換了原先的純金護身符。他開始懷疑這一切都是伴藏所為,但人命關天,在採取進一步措施前,他決定就這件蹊蹺迷離的事,先與良石大師商量一下。因此,在完成屍檢後,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新幡隨院。
良石大師並沒有聽他說明此行目的,而是立即將他請到了僧房中。
「你能來,我很欣慰。」良石大師道,「請坐,放鬆點兒……嗯,有件事我要告訴你,萩原君已經死了。」
勇齋大吃一驚,叫道:
「是的,他死了!可是,大師您怎麼會知道?」
良石大師答道:
「萩原君的死,乃因果報應的結果。他的僕人背信棄義,出賣了他。唉,宿因所構,緣盡還無。發生這一悲劇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命運在出生前就已經決定了。所以,你也不必再為此事傷腦筋了。」
勇齋道:
「此前曾聽人言,大師神通廣大,能知過去未來。今日方信此言非虛。不過尚有一事,在下有點兒擔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良石大師打斷他的話,「是關於海音如來護身符被竊一事嗎?此事無須擔憂,護身符雖然被帶到荒野焚毀,但在來年八月,它又會重新回到我這裡。所以你不必掛懷。」
勇齋越發驚訝,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在下雖然學過陰陽道和占卜,並以卜算為生,卻不明白大師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良石大師肅容道:
「我如何未卜先知並不重要,我現在唯一關心的是萩原君的葬禮。萩原家族有自己的族墳,但把萩原君葬在那兒很不合適。因為他必須和阿露葬在一起,他們之間有著極深的孽緣,唯有今世葬於一處,才能了結這段孽緣。你必須出錢為他造一座墓,這是你欠他的。」
於是,萩原新三郎被葬在了阿露墓旁,就在谷中三崎町的新幡隨院墓園中。
這個傳奇的怪談故事——牡丹燈籠,至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