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影》 和解[1]
2024-09-26 06:36:23
作者: (日)小泉八雲
從前,在京都有個年輕的武士,他所侍奉的主家破落,致使他生計無著,陷入困境。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好離鄉背井,去遙遠的地方侍奉一位國守[2]。在離開京都前,這個武士狠下心腸,休掉了妻子——一個美貌善良的女人。因為他相信,只要另行攀到高門名媛,必能藉此發跡,擺脫貧賤卑微的地位。不久,他如願以償地在外地娶了一位名門之女,隨後便帶著新妻前往遠方任仕。
年少無知的輕率,加上陷入窮困生活的迷茫,使武士不能理解真情的寶貴,輕易地拋棄了髮妻。然而,他的第二次婚姻並不幸福,新妻子脾氣暴躁、自私多疑,武士悔恨不已,每時每刻都思念著在京都的日子。直到這時他才醒悟,前妻真的是樣樣皆好,對自己的愛也遠勝過現任妻子。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心裡的懊悔自責與日俱增,難以釋懷。他懷念前妻溫柔的話語、美麗的笑靨、優雅的舉止,以及她不厭其煩的耐心與包容——這一切都縈繞在腦海中!有時候在夢裡,他也會朦朧憶起過往的清貧日子中,妻子為了補貼家用,沒日沒夜地坐在紡織機前辛苦工作的身影。更多時候,他夢見的是自己狠心拋棄她時,她絕望地跪在簡陋的小屋中,以袖掩面、泣不成聲的樣子。
這些記憶頻繁浮現,使得武士即使在工作時,也時刻想要回到前妻身畔。他的腦海中,總是出現各種自問:她現在過得怎樣?靠什麼謀生呢?不過他確信前妻不會再嫁給另一個男人,一定會原諒自己的。他暗下決心,要儘快回到京都,乞求前妻的諒解,再帶她來任地,用盡一切辦法補償她。可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武士在官位上根本無暇抽身,轉眼便過了數年。
終於,等到了國守卸任的那天,武士也無官一身輕。「現在,我得趕緊回去了,回到唯一真愛的人身邊!」他暗下決心,「當年執意要拋棄她,實在是多麼殘酷愚蠢的行為啊!」於是他立即把現任妻子送回娘家(兩人沒有孩子拖累),而後晝夜兼程,匆匆忙忙地趕回了京都。他一心只盼望著能早日見到昔日的愛妻,連更換衣服的時間也不願浪費,就直奔故居而去。
當他風塵僕僕地趕到故居所在的街道時,夜色已深——正是九月初十之夜,街面上冷冷清清,靜寂得好似墓場。借著皎潔的月光,武士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自己的故居。故居看上去似乎由於年久失修,已然破敗不堪,屋頂上更是長滿了雜草。武士敲了敲門,無人應答。他又推了推門,發現門沒有上閂,便推開屋門,走了進去。屋裡的前廳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冷風從門板的縫隙中涼颼颼地吹進來,月亮的清輝也從裂開的牆縫直透入來。抬眼四望,觸目之處盡皆塵垢堆積,毫無有人居住的氣象。
儘管如此,武士還是決定去故居後進的一間小房瞧瞧,那是前妻常去小憩的地方。他靠近小房的障子,見裡面微有亮光,不由得生出一線希望,趕忙伸手拉開障子,登時驚喜交集:他的前妻正坐在油燈旁,縫補著衣裳。
同一時刻,前妻也抬眼見到了夫君。她喜形於色,高興地笑道:「呀,你什麼時候回京都的?屋裡黑燈瞎火的,你怎麼找到我的?」歲月的流逝並沒有改變她的容顏,她依然如記憶中那樣年輕美麗。那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因為欣喜的驚奇而顫抖著,比記憶中還要甜美。
武士高興地坐到前妻身旁,敘述別來種種經歷,傾吐相思之苦。他為自己的自私無情深深懺悔;為愧對妻子的恩情,內疚難安。他輕撫前妻,反覆道歉,乞求前妻原諒自己,並答應一定會竭盡全力補償妻子。前妻深情款款地回答他,懇求他終止一切自責。前妻又說道,她迄今雖然仍對夫君的負心感到十分痛心,但也深感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知道他是因為貧窮才不得已離開自己。夫君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直都待她很好,因此,她也一直默默地為夫君的幸福祈禱著。至於補償,夫君能夠歸來,就是最好的補償了。即使只是短暫的相聚,也已經是莫大的幸福與安慰。
「短暫的相聚?」武士哈哈大笑,說道,「你以為我只是回來探親?親愛的,確切地說,除非你不准,否則我七生七世都要與你相伴,永遠——永遠也不分離!再也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現在我既有錢又有朋友,不必再為貧窮煩惱。明天我會將財產積蓄都轉到這裡來,我的僕人會來服侍你。然後,再把這屋子好好修葺一番,弄得體體面面的。今晚——」他再次道歉說,「今晚,雖然我回來得比較晚,但我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匆忙趕了來,就是為了早點兒見到你,告訴你這些話。」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
前妻深受感動,便也將武士離開京都後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她巧妙地隱藏了內心的傷悲,絕口不提任何可能勾起不快回憶的往事。他們就這樣聊到了深夜,前妻領著夫君來到一間朝南的較溫暖的屋子裡,這兒曾經是他們的寢室。
「沒有人幫你打理屋子嗎?」武士見前妻在鋪床,問道。「沒呢。」前妻苦笑答道,「我可沒錢使喚婢女。你離開後,我都是孤身獨居。」「那從明天開始,就會有許多僕人供你差遣了。」武士道,「需要幹什麼,直接吩咐他們就是。」
當晚,他們躺在一塊兒休息,但怎麼也睡不著,彼此說了很多貼心話。從過去聊到現在,又談到將來,直到天將破曉,武士才蒙矇矓矓地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當武士醒來時,已是正午時分。陽光從雨戶灑進屋裡,他游目四顧,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就躺在腐爛發霉的破地板上,什麼枕頭被褥,統統不見了。
「……我這是在做夢嗎?」武士喃喃自語,「不,不像是夢!還有她呢,她和我睡在一起。」他扭過頭來,望向身旁的前妻。
「啊!啊!——」武士驚怖萬分,嚇得尖聲大叫起來。只見躺在自己身邊的,竟是一具女人的骷髏,骷髏上一絲血肉也無,僅用一層薄薄的床單包裹著骨架。一蓬長長的凌亂黑髮,披散在骨骸之上……[3]
慢慢地,陽光照射到的地方越來越多,但他卻不寒而慄,覺得既絕望又難受。他的內心一陣陣抽搐,駭異恐懼不停湧出。隨之而來的,是疑竇叢生,疑惑的陰影揮之不去。他感到事有蹊蹺,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於是,武士扮成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向附近的街坊打聽屋子的事情。
「這屋子啊,早就沒人住了。」街坊說道,「幾年前,屋子裡住著個武士的妻子。那武士為了娶另一個女人,拋棄了妻子,離開了京都。他的妻子受不了這個打擊,不久就病倒了。她又沒有親戚在京都,無人照料,貧病交加之下,在去年秋季的九月初十就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