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心居士的故事[15]
2024-09-26 06:36:15
作者: (日)小泉八雲
天正[16]年間,京都北部地區住著一位老人,人們都叫他「果心居士」。他留著花白的長鬍子,終年穿著法服,以展示佛教繪畫和傳播佛教教義謀生。每逢晴天,他都到祇園神社的庭園去,在那兒的樹上懸掛巨幅《地獄變相圖》。這幅佛教名畫畫工精湛,畫中的一切看上去盡皆栩栩如生。果心居士時常與圍觀的民眾交談,向他們解說因果報應的法則。他用總是帶在身邊的僧杖指著畫面,逐一點出地獄各種酷刑的不同細節,以此勸誡民眾向善去惡。大批民眾聚集在樹下觀看《地獄變相圖》,並聽取果心的解說。有時候果心居士鋪在面前用來收集功德錢的草蓆,都被成堆成堆丟在席上的錢幣覆蓋到看不見。
當時,織田信長[17]是京都及附近諸國的統治者。他屬下有一位名叫荒川的家臣,某次參觀祇園神社時,碰巧見到了展示中的《地獄變相圖》。事後他在議事廳里談起此事,引起了信長的興趣。信長遂遣人令果心居士即刻帶著那幅名畫前來主城。
當《地獄變相圖》呈現在信長面前時,信長完全無法隱藏對此畫產生的驚嘆之情:他看到惡魔和死後在陰間受苦的鬼魂,似乎就真實地在他眼前走動;他聽到哭號聲從畫中傳出;而滔天血海也仿佛正汩汩湧出──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頭觸摸字畫,想瞧瞧是否是濕的,但指頭並沒有染上血──因為畫面是乾的。信長越看越驚奇,詢問這幅神奇的畫到底是誰的作品。果心居士告訴他,此畫乃著名畫家小栗宗湛[18],在躬行苦修、齋戒百日,向清水寺觀音菩薩虔誠祈求靈感之後所精心繪製的。
荒川察言觀色,發現信長很想占有這幅畫,便旁敲側擊地詢問果心居士,是否願意將《地獄變相圖》當作禮物「貢獻出來」。但是,果心居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大膽地回道:「此畫是我擁有的唯一值錢的東西,我還要靠展示此畫謀生。假如我現在將它送給信長大人,那麼我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手段。如果信長公真的想擁有它,請付我黃金百兩。只要有了這筆錢做本錢,我就可以從事有利可圖的職業。否則,我絕不會交出此畫。」
信長對這樣的回答自然十分不滿,但他克制著,保持沉默。荒川附耳向主公說了些話,信長點點頭,表示同意。隨後,他們賞了幾個小錢,把果心居士打發走了。
不過,當果心居士離開主城時,荒川便秘密尾隨他,希望找個機會,哪怕不擇手段也要弄到畫。機會來了,果心居士剛好選擇了一條直通城外山崗的小路。就在他走到山腳某一偏僻之處正要轉彎時,荒川一把揪住他,說道:「你為何如此貪婪,一幅畫竟敢要黃金百兩?現在,我就給你一把三尺長的鐵劍代替黃金百兩。」說完,荒川拔出劍,殺死了老人,奪走了《地獄變相圖》。
次日,荒川將《地獄變相圖》進呈織田信長——畫軸仍是果心居士離開時綑紮好的那樣——信長立即下令將畫在他面前展開,懸掛起來。然而,當畫展開後,無論是信長還是他的家臣,都驚呆了。因為畫面上空空如也,什麼圖案也沒有,就是一張白紙。
荒川無法解釋原畫是如何失蹤的。這樣不管是有意或是無意,他都犯了欺騙主公之罪,理應受到懲罰。他因此被判監禁一段時間。
荒川一挨完刑期,就聽到果心居士正在北野神社的庭園展示《地獄變相圖》。荒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個消息給了他一絲希望,他能夠以某種方式再度得到《地獄變相圖》,從而彌補之前的罪失。於是他匆匆召集了一批侍從,向北野神社趕去。但等他趕到時,卻被告知果心居士已經離開了。
幾天後,荒川又得到消息,果心居士正在京水寺展示那幅畫,並向眾多觀畫者講解佛教教義。荒川急忙趕往京水寺,可又來遲了一步,只見到正在抱怨的觀眾,果心居士再度神秘地消失了。
終於有一天,荒川在一家酒館裡,與果心居士不期而遇。他馬上死死抓住果心居士,不敢鬆手。老人對此報以幽默的微笑,說道:「放心,我會跟你一塊兒走,但請允許我再喝點兒酒。」荒川沒有反對這個請求,於是果心居士開懷暢飲,整整喝了十二碗酒,令旁觀者十分驚訝。喝完第十二碗後,老人表示已經喝夠了,荒川命人用繩子將他捆得結結實實,然後帶回信長的主城。
在信長的法庭上,果心居士被判官審問並受到嚴厲的斥責。最後判官對他說:「很明顯,你一直在用不可思議的妖術迷惑人們。為此,你應該受到嚴懲。不過,如果你肯恭恭敬敬地把那幅畫獻給信長大人,我們可以寬恕你的罪過。否則,我們一定會用最嚴酷的刑罰懲戒你!」
面對威脅,果心居士神秘地笑著,大聲道:「我並沒有犯下欺騙人們的罪行。」隨後,他轉身面向荒川,叫道,「你才是騙子!你想把畫獻給主上,去奉承他,又想藉機殺死我偷走那幅畫。毫無疑問,如果有什麼稱得上是罪行的話,這就是了! 幸好,你沒能成功地殺死我,倘若你如願以償,你又如何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呢?無論如何,就是你偷走了畫。我現在擁有的畫,只是一個複製品。你偷走那幅畫後,改變了主意,不願把它獻給信長大人,而想據為己有。於是你把一幅空白的畫呈給了信長大人,以此隱藏你不可告人的意圖。然後你又佯裝是我用空白的畫,取代了真正的畫。那真正的畫在哪裡,我不知道,也許只有你知道。」
聽到這番話,荒川怒火大熾,朝犯人猛撲過去,要不是侍衛阻攔的話,他早已將果心居士痛打了一頓。他怒不可遏的神情令判官懷疑他並不清白,便下令暫時將果心居士押下去,然後嚴厲審問荒川。面對此種情形,荒川情緒激動,幾乎無法說話。他結結巴巴地為自己申辯,卻說得自相矛盾,無意中還泄露了企圖謀殺果心居士的事。判官下令,處以荒川杖刑,直到他肯吐出真相為止。荒川被竹杖打得呼天搶地,昏厥了過去。
有人將發生在荒川身上的事情告知了監獄裡的果心居士。果心居士哈哈大笑,隨後對獄卒說道:「聽著!荒川那傢伙的行為就像個無賴,我故意讓他受到懲罰,以糾正他的不良傾向。現在,請去告訴判官,荒川的確不知道真相,而我會對整件事情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
果心居士再次被帶到信長面前,他說了如下這席話:
「一幅真正美好的畫作,必定是有靈魂的。這樣的一幅畫,有其自身的意志,它可能會拒絕賦予了它生命的人,或者是與合法的主人分開。有很多故事可以證明真正偉大的畫作是有靈魂的。眾所周知,狩野法眼元信[19]曾將麻雀畫在一個屏風上,麻雀竟會飛走,從而使得畫面一片空白。同樣,另外有幅畫上的一匹馬,會半夜跑出來吃草,這故事也極為有名。在當前的情況下,我相信實情就是因為信長主公沒有成為《地獄變相圖》的合法主人,所以當畫軸在他面前展開時,紙上的畫自動消失了。但是,如果您能給我最初要求的那個價格——百兩黃金——我相信圖畫就會心甘情願地再現於空白紙上。不管怎樣,讓我們姑且一試,又有何妨?反正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失。如果畫作不再現的話,我立即退還黃金。」
聽完這奇妙的推斷後,信長下令付與果心居士百兩黃金,並親自蒞臨觀看結果。畫軸又一次在信長面前展開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畫作果然完全顯現,一筆不差。只是顏色稍微褪了一點兒,畫中鬼魂與惡魔的形貌看起來也不像之前那麼生動了。察覺到這微妙的不同後,信長叫果心居士解釋原因。果心居士答道:「您最初見到此畫時,它是無價的;而現在所見的畫作,就值您所付的百金之價……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解釋嗎?」聽到這個回答,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繼續跟這位老人作對,只會帶來更糟糕的結果。於是,果心居士被即刻釋放。荒川也被釋放了,因為他所受的懲罰,已遠超出其罪行所該受的。
荒川有一個叫武一的弟弟,也是織田信長的家臣。因為荒川被打遭拘,武一感到極其憤怒,於是下決心要殺死果心居士。果心居士被釋放後,在酒館裡飲酒,武一追蹤而至,一刀砍倒果心居士,割下了他的頭顱。隨後,武一又取走了信長付與的百兩黃金,將人頭與黃金用布包裹起來,匆忙趕回家拿給荒川看。但當他解開包袱時,卻發現人頭已變成了空酒葫蘆,黃金則變成一堆糞便……兄弟倆大惑不解,後來聽說酒館裡的無頭屍身也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時候、如何消失的。他們更茫然了。
一個月後才傳來果心居士的消息。當時,在信長主公的殿廊前,發現了一個喝醉酒的老人在熟睡,呼呼的鼾聲好似打雷。一位家臣驚訝地發現,這個醉漢就是果心居士。由於這一無禮的舉動,果心居士馬上被關入了監獄。但他仍沒有從醉態中清醒過來,在牢里繼續酣睡了十天十夜,老遠的地方都能夠聽到他的打鼾聲。
大約就在此時,信長死於部將明智光秀[20]的反叛。明智光秀篡奪了京都的統治權,但是其政權僅僅維持了十二天。
且說明智光秀成為京都的主人後,聽說了關於果心居士的事,便下令將犯人帶到他跟前。果心居士被喚到新主面前,光秀親切地同他談話,把他當貴賓一樣看待,還為他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等老人酒足飯飽後,明智光秀問道:「我聽說您十分喜歡飲酒,一次能喝下多少酒呢?」果心居士答道:「確切能喝多少,我也不知道。當醉意上涌時,我就不再喝了。」明智光秀命人在果心居士面前放置了一個大酒杯,告訴傭僕,只要果心居士喝得下,就儘管給他倒酒。果心居士接連喝光了十大杯酒,還要更多時,傭僕答說酒壺裡的酒已經全喝光了。所有在場者對果心居士的海量都感到震驚。光秀問道:「您喝夠了嗎?先生。」「哦,夠了。」果心居士答道,「您的款待,我很滿意。現在,為了報答您的拳拳盛意,我要表演一手幻術。請仔細看這屏風。」他指向一面畫有近江八景的八折屏風,所有人都看向這面屏風。
八景中的一景,繪著一個船夫正在琵琶湖的遠處劃著名船,這船占了屏風不到一寸長的空間。果心居士喃喃有聲,念起咒語,朝著船的方向一招手。在場的人只見處於遠景的船,竟然慢慢地向著畫面的前景部分移動。隨著船越來越近,船身也不斷擴大,不一會兒,船夫的面貌已清晰可辨。船劃得更近了——船身也變得更大了——幾乎已挨近宴客的眼前。突然間,湖水像泛濫似的從屏風中溢出來,浸得滿屋滿地都是水;當水淹過膝蓋時,在場的人急忙捲起他們的褲腳。就在此時,這隻船由屏風裡劃出,變成了一隻真正的漁船,還聽得到划槳的聲音。屋裡湖水繼續上漲,直至淹到了人們的腰部。
漁船緩緩劃近果心居士,他上了船。船夫掉轉方向,迅速地劃了起來。隨著船隻遠去,屋裡的水面也快速下降,似乎是退回了屏風內。船剛剛划過畫面的前景,屋子立刻就幹了!但畫上的船仍然不停地劃著名,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一個遠去的小點,消失在水天之間。果心居士也隨之隱沒不見,此後再沒有人在日本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