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約
2024-09-26 06:36:08
作者: (日)小泉八雲
一
「我並不怕死,」奄奄一息的妻子說道,「只是還有一件苦惱的事,牽掛在我心頭。我想知道,在這個家裡,取代我位置的女人會是誰?」
「親愛的,」哀傷的丈夫嘆息著答道,「在這個家裡,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我絕對不會再娶了。」
說這句話時,丈夫的的確確是發乎內心的,因為他與即將棄世的妻子恩愛逾恆,感情極深。
「以武士的信譽擔保?」妻子淺淺一笑,虛弱地問道。
「以武士的信譽擔保!」丈夫輕撫妻子蒼白的面龐,斬釘截鐵地回答。
「既然如此,夫君啊,」妻子笑道,「把我葬在後花園裡,好嗎?就埋在我倆當年一起種的那棵梅樹下。我很久以前就想死後長眠在那兒了,可是考慮到你如果再婚的話,大概不會喜歡我的墳墓離你這麼近……現在你既已立誓不會再娶,我也沒了顧慮,能坦誠說出心愿了……記住,一定要把我埋在後花園裡。這樣我才能時時聽見你的聲音;等到了春天,也才能看見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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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照你的心愿辦!」丈夫答應道,「不過,現在別提什麼安葬的事,你的病還是有希望的。」
「不!」妻子說道,「我恐怕連今天早晨都撐不過去了……夫君一定會把我葬在後花園裡吧?」
「我會的,一定會的!」丈夫哽咽道,「就在咱們種的梅樹下,我會為你造一個幽雅的香冢。」
「能再給我一個小手鈴嗎?」
「小手鈴?」
「嗯……我想有個小手鈴,帶到棺柩里。就是巡禮者[5]手持的那種小手鈴,可以嗎?」
「當然!除此之外,你還要什麼?」
「夫君,你待我這麼好,我別無他求了。」妻子說道,「如今,我可以含笑九泉了。」
她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就像倦極的孩子睡熟般,告別了人世。美麗的臉龐上,還掛著淡淡的微笑。
丈夫照著妻子的遺囑,將她葬在了生前最喜愛的那株梅樹下,小手鈴也隨她一道埋入墳中。墳冢前,立起一塊墓碑,飾以自家家徽,碑上刻著妻子的戒名:「慈海院梅花明影大姊」。
然而,妻子亡故尚不足一年,親朋好友們便接二連三地頻繁登門,勸說丈夫再婚另娶。他們眾口一詞:「你還年輕得很,又是數代單傳,連個兒子也沒有,將來靠誰來祭拜宗祠,延續家族的香火?再娶個妻子,是你的責任所在啊!」
起初,丈夫對再婚的勸說都一一婉拒,但最後實在架不住親朋的輪番勸說,終於答應再娶一房妻室,新娘是位年方十七的少女。儘管後花園裡的墳塋仿佛在無聲地譴責著他的行為,但他仍陷入了對新婚妻子的愛。
二
新婚宴爾,平平安安地過了近一個星期,沒有發生任何破壞新娘婚姻幸福的事。然而第七日夜裡,身為武士的丈夫必須承擔起職責,到主公所在的居城去值夜班。這是第一個他們不得不分開的夜晚,孤單的新娘心裡忐忑不安,卻又說不出原因,只隱隱感到害怕。
新娘上床躺下,卻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安寢。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壓抑起來,仿佛暴風雨來臨前那種無法形容的氣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大約丑時,新娘聽到屋外傳來陣陣響鈴聲——是巡禮者的鈴聲。她十分驚訝,三更半夜竟然會有巡禮者在武士宅邸走動?過得片時,鈴聲再度響起,並漸趨漸近。很明顯,巡禮者的鈴聲是向著家裡而來。但奇怪的是,鈴聲為何從屋後傳來呢?那裡並沒有道路啊……突然,又傳來數聲狗的狂吠,吠聲悽厲慘絕,與往日大不相同。新娘恍若身陷噩夢,心膽俱寒……她凝神辨認了一下鈴聲的來處,確認是出自後花園裡,便想起床喚醒傭僕。哪知無論如何,她就是爬不起身,連聲音也叫不出來……而鈴聲已越來越近,狗吠聲也更加悽厲!
驀地,一個女子像影子般悄然無息地飄進屋來——儘管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拉門也緊閉著——女子身穿一襲白色壽衣,搖著巡禮者的手鈴,或許是早已死去的緣故,眼窩裡空洞洞的,散亂蓬鬆的長髮直垂到臉龐前。她看東西時不需要眼睛,說話時不需要舌頭,駭人的話語就從四周響起:
「不許你住在這屋子裡,我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你馬上滾出去,而且,不准對任何人說起你離開的原因。否則,我將讓你死無全屍!」
說完,女鬼登時消失不見,新娘被嚇得不省人事,直到次日清晨才甦醒過來。
明媚的陽光照進屋裡,她不由得懷疑昨晚看到、聽到的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儘管被恫嚇的記憶仍然沉重地壓在心頭,但她努力說服自己,這僅僅是一場噩夢,無論真假,都不能對他人說起,即使是自己的丈夫。
然而就在當晚,新娘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了。丑時一到,又是一陣悽厲慘絕的犬吠聲,接著手鈴聲再度幽幽地從後花園裡響起、接近。新娘再一次想起身叫人,卻依然只是徒勞。那女鬼又飄進屋來,嘶聲喊道:
「滾出去!而且不能告訴任何人原因。如果你膽敢告訴他,我會把你撕成碎片!」
這回女鬼湊到了新娘床前,彎下腰,低語著,還露出了猙獰恐怖的面容。
又一個清晨來臨了,武士由主公的居城回到家中。年輕的妻子一見到他,立刻跪倒在地,哀求道:
「求求你!讓我回娘家吧!雖然提這種要求十分無禮,有負夫君的憐愛,但我再也無法忍受了,請允許我回娘家吧!馬上就走。」
「這裡有什麼事令你不快嗎?」丈夫大感意外,訝異地問道,「我不在時,誰冒犯你了?」
「沒那回事……」妻子嗚咽著回答,「這裡每個人都待我很好……只是,我無法再做您的妻子了,我必須離開……」
「親愛的,」丈夫驚呼道,「要是在這個家裡,你感受不到幸福,那可真令我難過。真是搞不懂,既然沒有人虧待你,為什麼非得離開呢?難道,難道你想要我寫下離緣狀[6]嗎?」
妻子淚眼汪汪,渾身戰慄,哭道:
「若不離開,我會死的!」
丈夫沉默不語,凝神思索妻子為何會說出如此奇怪的話。片刻後,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你並沒有做什麼不體面的事,就這樣送你回娘家,似乎於理不合啊!如果你能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說得過去的正當理由,那麼,我就同意寫下離緣狀。要是你拿不出合理的解釋來,我是絕對不會離緣的。因為這事關我們家族的聲譽!」
妻子意識到再也瞞不住了,便將前兩晚發生的恐怖事件,一股腦兒都告訴了丈夫!剛說完,猛然想起那女子的威脅,懼意頓生,悲啼道:「現在,我什麼都跟您講了,她一定會殺了我、殺了我的……」
儘管這位勇敢的武士向來都不信鬼魂之說,但聽到這些話,心中仍不免愕然。不過,他腦海中很快就有了一個看似穩當的解決方法。他說道:
「親愛的,你大概是神經太緊張的緣故,又或者在哪裡聽了些荒誕的故事,這才多慮了。那個女鬼只不過是你在家做的噩夢罷了,怎麼能作為離緣的理由呢!真是抱歉,我不在的時候,讓你受驚嚇了。今晚,我還得去當班,但不會讓你孤單一人的,我會吩咐兩個僕人盯緊你的房間。如此一來,你就能高枕無憂了。他們兩個都強壯得很,照顧你肯定沒問題。」
丈夫這番溫柔體貼的撫慰,讓新娘對自己的膽怯感到難為情起來,於是她決定繼續留在這個家裡。
三
奉命保護年輕妻子的兩個僕人,都身形魁梧,既勇敢又忠誠,且頗富心計,對於保護婦孺經驗十足。他們為了讓新娘放鬆緊繃的神經,盡揀些笑話來聊天。新娘與他們閒聊多時,談笑風生,幾乎將畏懼之心拋到了九霄雲外。
當新娘倦意萌生,終於上床就寢時,兩個僕人坐於屋角的屏風後,下起圍棋來。他們說話時儘量壓低嗓門兒,以免打擾到新娘。
新娘如嬰兒般沉沉睡去。但丑時一至,她突然驚醒,發出淒恐的呻吟。因為她再次聽到了那令人膽喪的手鈴聲。那鈴聲緩緩逼近,越來越近……
新娘大聲尖叫,急忙跳下床,但屋裡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只剩一片死寂籠罩著每個角落。她飛快地跑到屋角找尋兩個僕人,卻只見那兩人坐在棋盤前動彈不得,眼睛直愣愣地互相瞪視。新娘一面哀號,一面拼命地搖晃他們,但他們就像被冰封雪凍了一般,紋絲不動。
事後,兩個僕人憶起,他們確曾聽到手鈴聲,也聽到了新娘聲嘶力竭的哭喊,並且感覺到她試圖要搖醒他們。可是,在那段時間裡,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動彈、無法說話,就那樣完全陷入昏睡狀態。
黎明時分,晨曦微現,武士值班歸來。他踏進寢室,只見油燈將熄未熄,燈光下,年輕的妻子躺在血泊中,頭顱已不翼而飛。屋角的棋盤前,弈局未半,兩個僕人呆坐著,似乎已昏沉睡去。主人大喊數聲,才將兩人驚得跳將起來,茫然注視著地板上恐怖的慘狀……
妻子的頭顱不見了,武士遍尋不獲。他仔細查看斷頭處的傷口,發現頭顱並非遭利器斬落。滴落的血跡,從寢室一路滴到了走廊的一個角落,那裡的雨戶已被破壞。武士與僕人一路追蹤血跡,尋至後花園內,又跨過草叢、穿越沙地,循著開滿菖蒲的水塘邊,來到杉木與翠竹的濃蔭下。就在轉彎的當口,冷不防倏地一下,一個嘴裡發出蝙蝠般吱吱怪叫聲的妖怪跳了出來。
這妖怪,正是已入土許久的武士前妻。霎時間,武士等三人都呆住了。
說時遲,那時快,其中一個僕人最先反應過來,一面口誦佛咒,一面拔出太刀,猛地劈向女妖。女妖猝不及防,立時被砍翻在地,支離破碎。她的白色壽衣、骨骸、頭髮,頃刻間化為齏粉,轟地散落一地。而那隻小手鈴,從崩落的殘灰中滾了出來,仍叮叮噹噹,餘音不絕。
「真是個可怕的故事!」我對講述該故事的朋友說,「那女鬼要是存心報仇的話,也應該針對毀約的丈夫才是啊!」
「男人們都這麼想,」朋友回答道,「但這並非女人的想法……」
他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