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日本雜談》 守約[1]

  「我一定會在初秋時回來。」數百年前，旅居的赤穴宗右衛門和義結金蘭的弟弟丈部左門告別時這樣說道。那時是春季，地點是在播磨國[2]的加古村。赤穴是來自出雲[3]的武士，他想去拜訪自己的出生地。

  丈部說道：「兄長的故鄉出雲是八朵祥雲升起的地方，離此山遙水遠，這也許會讓承諾歸來的日子變得難以確定。但是，如果我們能約定一個具體的日子，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將準備好歡迎的酒宴，在家門口遙望你的歸來。」

  「哦，話雖如此，」赤穴道，「其實旅行對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所以我完全可以預知要花多長時間到達某地。我向你保證，在初秋某個日子我一定會回到這裡。好吧，我們就約定重陽節那天吧！」

  「也就是九月的第九天嘍。」丈部說道，「那時菊花盛開，我們聚在一起賞菊品酒，該是多麼愜意啊！那麼，在九月初九，你保證會回來嗎？」

  「九月初九，一定回來！」赤穴微笑著答道。隨後兄弟倆揮手道別，赤穴大踏步離開了播磨國加古驛，丈部左門和他的母親含淚目送赤穴遠去。

  「太陽和月亮都不會在旅途中停留。」這是一句古日本的諺語。光陰似箭，枝頭茱萸泛紅，籬下野菊爭艷，轉眼秋季已至。九月初九一大早，丈部就做好了迎接義兄的準備。他沽來美酒，備下佳肴，又灑掃乾淨廳堂，在壁龕的花瓶里插了兩三枝黃白菊花。老母親看著勤快的兒子，說道：「孩子，出雲國遠在千里之外，一路翻山越嶺，令人疲憊，赤穴今日未必能夠趕回。且等赤穴歸來後，再準備也不遲。」

  「不，母親大人！」丈部答道，「赤穴是極重信義的武士，答應今日歸來就絕不會失約。如果等赤穴回來後再匆匆忙忙地準備，等於是我們懷疑他的承諾。豈不羞愧？」

  重陽這天，天清氣朗，萬里無雲，天空如此純淨，看起來比以往開闊萬倍。旅人絡繹不絕，川流經過加古村。他們中有不少人作武士打扮，丈部認真地盯著每個武士，不止一次想像赤穴回來了。然而，寺廟已敲響了正午的鐘聲，赤穴還沒有出現。整個下午，丈部的等待亦是徒勞，直至日頭西沉，仍然不見赤穴身影。但丈部依舊守在門口，雙眼緊盯著街道，不棄不舍。

  終於，老母親走到丈部跟前，說道：

  「孩子，人心就像諺語裡講的，如秋日的天空般易變。但菊花明日依然會盛開。快進屋歇息吧，明早起身再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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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大人，您先去睡吧，」丈部答道，「我相信義兄會回來的。」

  母親無奈，先回房安歇去了。丈部仍在門口徘徊。

  夜色清澄如白晝，星輝滿天，銀河明皓宛若白練。村莊已在睡夢中，唯有小溪的潺潺水聲與突然響起的幾聲農家犬吠，劃破寂靜夜空。丈部依然在等待著義兄，直至彎彎的月亮漸漸隱於山後，他才悵然若失，終於死心，正欲進屋歇息，忽見朦朧間有個高大的人影正輕飄飄地快速移近。他定神一看，來人正是赤穴宗右衛門。

  「啊！」丈部驚喜過望，雀躍道，「小弟由晨至晚，一直在等候兄長。兄長果然不負前約，實乃信人！你一定很累了吧？趕快進屋，酒肴早已備好了。」

  丈部將赤穴引進客房，奉至上座迅速剔亮一盞油燈，喊道：「母親大人。」沒有回應。丈部轉向義兄，說道：「母親大人今晚有點兒累了，所以先去睡了。我馬上去喚醒她。」赤穴搖搖頭，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丈部道：「好的，就照你的意思辦。」說罷，溫酒鋪席，將菜餚一樣樣端上桌來。赤穴卻不去碰菜餚和酒，只靜默不語，以袖掩面，似乎厭聞葷腥氣味。

  片刻之後，赤穴長嘆一口氣，終於開口。他生怕吵醒了老母親，壓低聲音對丈部耳語道：

  「現在，我必須告訴你今日遲歸的原因了。當我回到出雲國時，發現那裡的人，幾乎都忘記了前主公鹽冶掃部介的恩惠，只顧著千方百計地討好篡位者尼子經久[4]。尼子經久侵占了富田城，而我的堂弟赤穴丹治，也已在富田城中做了尼子經久的家臣。當我去拜訪他時，他極力勸我投效尼子經久，並做了引薦。我表面上聽從丹治的勸說，跟隨經久身邊，細察其言行為人。經久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且善於統馭兵將，但生性多疑、暴虐詭黠，不肯輕易信人。我心想豈能為此等人效力，便向其坦言無意奉職麾下。豈料我甫一離開，經久便命丹治將我拘拿，軟禁於宅中，即便我說出與賢弟的菊花之約，言明九月初九必須趕回，經久也置之不理。我曾想趁夜逃出城去，但監視過於嚴密，實在無法脫身，就這樣被關著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丈部大惑不解，詫異道，「富田城離這兒有一百多里呢！」

  「是的，」赤穴答道，「我憂心如焚，心想今日若不能如期赴約，賢弟將視我為何許人？左思右想，無計逃脫，最後想到古人有云：『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魂可至。』我雖然被軟禁，卻幸好太刀未被收繳。於是我當場切腹，今夜魂駕陰風，自出雲來赴菊花之約，望賢弟體察愚兄之至誠守信。」言罷起身，一晃即不見蹤影。

  丈部這才知曉赤穴已非陽世之人。他為踐誓約，竟不惜以自裁來兌現了承諾。

  拂曉時，丈部左門出發前往出雲的富田城。到達松江時，他突然想起，義兄是在九月初九的晚上，在富田城中赤穴丹治的屋裡切腹自盡的。於是他找到赤穴丹治的宅邸，嚴詞痛斥丹治的背信棄義，隨後在宅中襲殺了丹治，並平安脫身而去。尼子經久聽到這件事後，命令不得追捕丈部。因為，即使是一個狂妄殘忍的君主，也懂得尊重信義之篤。尼子經久是由衷地欽佩丈部左門的重情重義與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