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夢貘

  唉！我們的夜太短了，食夢貘還來不及吃掉我們的夢。

  ——古老的日本情歌

  這種生物名叫「貘」，或者「白澤」，它有吃掉夢的特殊能力。很多典籍對它的這種能力都有過描述。我收藏的一本古書中說，雄性貘身體似馬，臉似獅子，鼻子和獠牙似象，額似犀牛，尾似母牛，足似虎。[35]而雌性貘外形與雄性大為不同，但書中沒有具體說明兩者有何不同。在向古中國學習的年代裡，貘的畫像通常被掛在日本人的房中，據說畫像如同這種生物本身一樣，具有善的靈力。我那古書中還記載了關於這一風俗的逸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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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涉世錄》[36]中，人們傳說黃帝在東海之濱狩獵時，曾遇到一頭身如野獸卻口吐人言的貘。黃帝說：「既然天下太平寧靜，為什麼我還能見到妖精？如果需要貘的靈力來消滅邪魔惡鬼的話，我們就應該把貘的畫像掛在家宅的牆上。這樣，就算邪惡的妖怪出現，也不能為非作歹了。」[37]

  接下來，是一長串惡靈的名字和它們出現時的跡象：

  當母雞生下了軟殼蛋時，會有名叫「大扶」[38]的魔物出現。

  當蛇糾纏在一起時，會有名叫「神通」的魔物出現。

  當狗跑起來耳朵翻卷在後邊時，會有名叫「大陽」的魔物出現。

  當狐狸口出人言時，會有名叫「懷珠」的魔物出現。

  當人的衣服沾染了血跡時，會有名叫「游光」的魔物出現。

  當飯甑竟口吐人言時，會有名叫「斂女」的魔物出現。

  當夜裡做了噩夢，就會有名叫「臨月」的魔物出現。[39]

  古書中還進一步說明：「無論何時，當惡靈出現、邪魅附體之際，只要默念貘的名字，惡靈邪魅便會立刻倒地而亡，並沉入地下三尺。」[40]

  不過，說到惡靈之事，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資格去評論。它屬於無可探究、令人畏懼的中國神話傳說的範疇，與日本的關於貘的論題並無什麼聯繫。日本的貘，通常只被看作「食夢者」。對於這種異獸的尊崇，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王公貴族們常用金漆在木質枕頭上寫下貘的漢字名稱。藉助它的美德與力量，睡眠者入夢後能免受惡靈的騷擾。今日想要找到這樣的枕頭已大為不易，甚至連貘（或稱白澤）的畫像也很罕見了。但是關於貘的古老咒語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存在：「食夢貘，食夢貘！吃吧，啊，貘，吃掉我的噩夢。」如果你從噩夢或者不那麼令人愉快的夢中驚醒，要趕快念三遍這個咒語，貘就會來吃掉你的夢，將你的厄運和恐懼改為好運與歡樂。

  這是一年中最炎熱季節里的一個悶燥的夜晚，我最後一次看到了貘。那時我剛剛從一個可怕的夢中驚醒，時當丑時，一頭貘從窗口探進身來問我：「你有什麼夢需要我吃掉嗎？」

  我感激地回答：

  「當然了，好心的貘，先來聽聽我的夢吧。

  「我夢見自己站在四面都是白色高牆的屋子裡，燈火通明，但是在房間空蕩蕩的地板上卻沒有我的影子。我看到自己的屍體放在一張鐵床上，我是何時死的、是怎樣死的，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六七個女人坐在床邊，我完全不認識她們。她們既不年輕也不老，都穿著黑衣，我知道她們都是守靈人。她們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周圍也毫無聲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時辰不早了。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房間裡有些不可名狀的東西，讓我的心變得沉甸甸的——某種無色無臭、使人麻木的力量正在擴散開來。守靈人開始心神不安地彼此交換著眼色。我知道她們也害怕了。她們一個接一個，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像影子般輕盈地離開了房間。只有我和我的屍體留在了屋中。

  「燈依然亮著，但四周彌散的恐怖氣息卻越來越濃重了。守靈的人們一感到這種氣息就溜走了。但是我覺得尚有時間可供逃離，所以我認為自己還能稍稍安全地耽擱一會兒。其實，是一種可怕的好奇心促使我再留片刻：我想檢視自己的屍體，仔細地瞧一瞧……我走近它，看著它。我心裡很奇怪，因為它看起來太長了，長得太不自然了……

  「然後我覺得它的一隻眼的眼皮似乎在顫動。但是我想這種感覺可能是燈光的顫動造成的。我慢慢地、謹慎地彎下腰去看，因為我怕這雙眼睛會突然睜開。

  「『這就是我，』我一邊想著一邊彎下腰，『這看起來可太古怪了。』屍體的臉看上去正在拉長……『這不是我，』我想著，慢慢地俯得更低，『不過，這也不可能是其他人。』我更加害怕了，難以言喻的害怕，怕那雙眼睛會睜開……

  「它們睜開了——可怕地睜開了。那屍體彈起來了，從床上向我衝來，緊緊抓住了我。它呻吟著、啃咬著、撕扯著，我極力掙扎著，幾乎嚇暈過去。唉，屍體的那雙眼睛、那種呻吟、那種觸摸使我感到噁心，我整個人在極度的驚恐下幾乎要裂成碎片。這時，我發現手裡不知什麼時候有了一把斧子，我掄起斧子，劈著、砍著，對著那呻吟著的屍體狂吼著，直到它在我面前變成了一攤毫無形狀、醜陋的、散發著腐臭味的碎骸——我毀滅了令人厭惡的自己……」

  「食夢貘，食夢貘！吃吧，啊，貘，吃掉我的噩夢。」講述完畢，我懇求道。

  「不！」食夢貘喊道，「我從來不吃幸運的夢！這是個美夢，一個最幸運的夢……一把斧子，是的，斧子，出色的妙法之斧，用它可以摧毀自我的魔性……這是最吉利的夢了。我的朋友，我相信佛經的教導。」

  然後食夢貘從窗口跑走了。我目送著它，看著它掠過月光下相連達數里的屋瓦，以一種令人驚訝的速度無聲無息地從一座屋頂跳到另一座屋頂，如同一隻巨大的貓……

  [1] 伯耆國屬山陰道，俗稱伯州，今鳥取縣西部。

  [2] 村氏神是村子的土地神和守護神，供奉在神社裡，負責守護本土。住在當地的人全部可以作為氏子參加村氏神祭祀。

  [3] 本篇改編自《新著聞集》卷五第十《茶店水碗現青年之面》。

  [4] 「天和」是日本的年號之一，時在1681年至1683年。此時的天皇是靈元天皇，江戶幕府的將軍是德川綱吉。

  [5] 佐渡國屬北陸道，俗稱佐州或渡州，今佐渡島全境。

  [6] 跟隨在高階武士身旁作為隨從的年輕低階武士，稱為「若黨」。

  [7] 封建時代的大名府邸，無論晝夜均戒備森嚴，除非守衛者疏忽，出現重大紕漏，否則未經通報，在無人引領的情況下，想潛入府邸是極其困難之事。——作者注

  [8] 日本武士的備用短刀，用來刺入甲冑縫隙和貼身戰鬥，通常隨身攜帶。當在室內及其他狹小空間遭遇敵人時，在打刀、太刀不利於發揮的情況下做近身格鬥使用。長度通常在30～60厘米。

  [9] 本篇怪談故事，改編自《宇治拾遺物語》第八卷第六篇。原題為《獵人射佛》。

  [10] 本篇改編自《新著聞集》卷五第十二《冤魂篇》。

  [11] 日語中的「瀨戶物」指陶瓷，因為瀨戶接近陶土產地，自古便以產陶瓷器聞名。銷售陶瓷的商店被稱作「瀨戶物屋」。

  [12] 「生靈」的字面意思是「活著的靈魂」，也就是說，一個還活著的人的靈魂，可能會在憤怒情緒的影響下，脫離肉身，困擾並折磨引起憤怒的人。——作者注

  [13] 死靈，直譯就是「死人的鬼魂」，與意為「活人的靈魂」的「生靈」一詞相對應。此外，日文「幽靈」比英文「ghosts」的意蘊更廣。——作者注

  [14] 日本中古時代由幕府派遣到地方的中下層官吏，掌握著地方上的行政、司法權力。

  [15] 「宰相」是對在朝廷中官職最高的太政大臣或攝政關白的俗稱，地位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宰相。

  [16] 負責監察將領、監督軍隊、監視家臣、稽查帳目、對敵反間的官職名。

  [17] 傳言當人體被鬼魂附身後，一旦附身的鬼魂離開，被附身者會疲憊不堪。——作者注

  [18] 本篇改編自《新撰百物語》卷二《勝嫉妒梵字之功力》。

  [19] 土佐國屬南海道，又稱土州，今高知縣。

  [20] 在日本，死者是以坐姿的方式被放入棺桶中，棺桶的形狀幾乎是方形的。——作者注

  [21] 本篇改編自《新著聞集》卷五第十一《亡魂化蠅》。

  [22] 若狹國屬北陸道，俗稱若州，今福井縣西南部。

  [23] 過世的人，特別是墮入餓鬼道的死者，有時會變成蟲類回到陽間。——作者注

  [24] 梵語音譯，指立在墳墓後面，上寫經句的塔形木牌。

  [25] 尾張國屬東海道，俗稱尾州，今愛知縣西部。

  [26] 又名「介地頭」，是日本武家政權軍事力量的基礎。戰時出征，平時則在地方上負責維持治安、管理莊園。

  [27] 德川幕府直屬的家臣，若封地不足一萬石，即被稱為「旗本」。旗本全部住在江戶，平時充當幕府的行政官吏或警衛人員，戰時根據封地或俸祿的多少，率領屬下士卒參戰。

  [28] 日本古代對低階步兵的稱呼，他們平常從事勞役，戰時成為步卒。在江戶時代他們是最下等的武士。

  [29] 詳見本書第247頁《浦島太郎的故事》。

  [30] 本篇系《骨董》中《餓鬼》一文的一處注釋，故事情節獨立完整，故提取出來，成一篇故事。

  [31] 近江國屬東山道，又稱江州，因境內的琵琶湖俗稱「近之淡海」而得名。近江國的領域大約為現在的滋賀縣。

  [32] 山城國，五畿之一，俗稱山州或城州，領域相當於現在的京都府南部。

  [33] 屬於一定的寺院，並向寺院施捨財物的世俗信徒。

  [34] 又名「金剛座」「須彌座」，是安置佛、菩薩像的台座。據說須彌山十分高大，日月環繞，三界諸天依之而層層建立。於是佛教就以須彌壇來寓意須彌山作為佛的基座。

  [35] 白居易《貘屏贊》：「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於南方山谷中。」

  [36] 漢文古書，成書地不詳，成書年代也無可考。據部分研究，可能是南宋徐彭年著作。全書二十一卷或二十五卷，記載大量鬼神精怪故事與神獸傳說，已散佚。今存文字均來自他書或圖畫轉錄，僅保存下少量篇章。

  [37] 《涉世錄》原文：昔軒轅黃帝問白澤曰：「天下寧靜，見何怪乎。」白澤乃言：「若要解怪，但將白澤圖於堂屋壁掛之。雖有妖怪，不能成災。」此外，宋代《雲笈七籤》卷一百引《軒轅本紀》亦載：「帝巡狩，東至海，登桓山，於海濱得白澤神獸，能言，達於萬物之情。因問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氣為物、遊魂為變者，凡萬一千五百二十種。白澤言之，帝令人圖寫，以示天下。」

  [38] 小泉八雲此處誤為「大扶」。據《涉世錄》，此處原文為：「赤蛇落地，鬼名大扶。……雞有生軟子，鬼名彩女。」

  [39] 據《涉世錄》，原文為：「見蛇相交，鬼名神通；狗行反耳，鬼名大陽；狐狸作聲，鬼名懷珠；血污人衣，鬼名游光；飯甑作聲，鬼名斂女；夜夢見不祥，鬼名臨月。」

  [40] 據《涉世錄》，原文為：「凡有此怪則呼鬼名，其怪忽自滅、入地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