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10]

  從前，在江戶靈岸島有一家被稱作瀨戶物屋[11]的大陶瓷店，店東家是富商喜兵衛。長年以來，喜兵衛一直聘請一位名喚六兵衛的人做掌柜，負責打理店裡的大小事務。六兵衛盡心料理店務，使得陶瓷店的生意蒸蒸日上。隨著客戶日益增多，六兵衛漸感人手不足，有點兒力不從心。因此，他向喜兵衛請求，再雇一位有經驗的人來當助手。在獲得許可後，他聘請了自己的外甥，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外甥曾經在大阪的陶瓷店見習過。

  事實證明，外甥是個非常能幹的好助手，在生意上比經驗豐富的舅舅更精明。他的才幹令店裡的生意越發紅火，東家喜兵衛見了十分高興，對他讚賞頗多。

  可是，七個月後，年輕人忽然得了怪病，而且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江戶城裡最好的醫生都被請來給他看病，卻完全查不出病因。醫生們無法對症下藥，所以連藥方也難開，只含糊地表示，這病可能是由某些隱秘的傷心事引起的。

  六兵衛思忖，心病大抵都是相思病，於是對外甥說道：

  「我思來想去，你這歲數還很年輕，是不是因為暗戀某個女孩子，朝思暮想，這才得了相思病？若果真如此，你不妨將埋藏心底的煩惱都說與我聽。你隻身一人來到江戶，遠離雙親，我就該像父親一樣照顧你。你有任何憂慮悲傷的事，我都會盡父親該盡的責任，設法幫你解決。要是你需要錢，即使金額很大也別不好意思，只管開口，我會盡力資助你。而且，我相信喜兵衛老闆也會很樂意幫忙，只要你能快些好起來。」

  

  滿臉病容的年輕人聽了這番誠懇真摯的暖心話，既感動又為難，沉默片刻後，終於答道：

  「您這番令人感動的話，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但我從未思慕過任何女子，這個病，不是一般的醫生可以醫治的，金錢也不能解決問題。事實上，在這家中，我時常受到莫名其妙的折磨，已幾乎活不下去了。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在店裡還是在我的屋裡，或孤身一人或置身人群中，我總是被一個女人的陰影如影隨形地糾纏著。許久以來，我沒睡過一晚安穩覺。只要一閉上眼，那女人的陰影便上來死死扼住我的咽喉，令我透不過氣來。因此，每晚我都無法入眠……」

  「為什麼你不早點兒告訴我這件事？」六兵衛問道。

  「因為……」外甥囁嚅道，「我覺得告訴您也無濟於事。這個陰影，並非已過世者的鬼魂，而是源自尚在陽間者的怨恨。況且這個人，舅舅您也熟悉。」

  「咦？到底是何人？」六兵衛大吃一驚地問道。

  「就是店裡的老闆娘。」年輕人顫聲說道，「也就是東家喜兵衛的妻子……她想殺了我。」

  六兵衛聽完這一席話，不知所措，他自然相信外甥所言句句屬實，但實在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能夠說明為何生靈[12]會苦苦糾纏外甥。須知，生靈的出現，要麼是因為無望的愛，要麼就是由於強烈的恨，就連化出生靈的人自己都不知情。而喜兵衛的妻子已經五十多歲了，外甥與她之間不可能有什麼戀情。那麼，換個角度思考，興許外甥做了什麼招人憎厭的事，才惹來了生靈？可是，外甥品行良好、禮貌謙恭、忠於職守，完全沒有可以挑剔責難的地方啊！

  這一神秘事件讓六兵衛困惑不已，經過反覆考慮，他毅然決定將整件事告訴老闆喜兵衛，請老闆來協助調查。

  喜兵衛聽完稟告，大吃一驚，四十多年來，他從未懷疑過六兵衛說的話。所以，他立即將妻子喚到跟前，委婉細緻地盤問她，同時轉述了年輕助手的原話。妻子起初面色蒼白，抽泣不語。但遲疑一陣後，終於坦白道：

  「關於生靈之事，那個年輕人所言不虛。儘管在現實中，無論是言語還是行為，我都儘量克制自己不去討厭他。但是，您也知道，他在生意上是把好手，能言會道，乖巧伶俐。同時您又給了他較大的權力，可以在店裡隨意差遣學徒和幫傭。正因為如此，我倆的獨生子——本應接掌這家店鋪的繼承人——就很容易由於單純，被那年輕人給騙了。我一直認為那個聰明的年輕人極有野心，必然會想方設法蠱惑咱們的兒子，謀取咱們的家產。事實上，我敢肯定，這小子在任何時候，都能輕而易舉地奪走咱們的生意、毀掉咱們的兒子，而他自己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這種憂慮與日俱增，令我對他又懼又恨，巴不得他立刻死掉，甚至還想親手殺了他……是的，我也知道這種念頭是錯的，但我無法抑制憎厭他的情緒，每天晚上我都咬牙切齒地詛咒他。他對六兵衛所說的『生靈』，大概就是這麼來的吧！」

  「這太荒謬了！」喜兵衛生氣地責備妻子道，「你這是害人害己！到目前為止，那年輕人還沒做過一件錯事，你卻把他害慘了……好吧，如果我把他跟六兵衛調到另一個鎮上去開分店，你能保證從此不再起害人之心嗎？」

  「只要看不到他的臉、聽不到他的聲音，」妻子答道，「讓他遠離咱們家，我想我就不會憎厭他了。」

  「那就這麼辦吧！」喜兵衛道，「要是你繼續詛咒那個無辜的年輕人，他肯定會死的，那麼你一生都要背負這筆孽債並內疚自責。更何況，從各方面來說，他都是一個優秀的好幫手。」

  喜兵衛立刻安排在另一個鎮上開設分店的事，六兵衛和他的外甥被派到了分店打理生意。從此以後，生靈再也沒有出現過，年輕人很快就恢復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