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2024-09-26 06:35:23
作者: (日)小泉八雲
在屋後林木蔥鬱的小山上,羅伯特和我正在尋找精靈圈[59]。羅伯特八歲了,長得眉清目秀,而且非常聰明。我則剛滿七歲,對羅伯特崇拜有加。這是八月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溫暖的空氣中蕩漾著樹脂的清香。
我們沒找到精靈圈,卻在茂密的草叢中拾到了不少松果。我講了一個威爾斯的古老故事給羅伯特聽,說是一個男人本想找個地方睡覺,卻無意間跑進了一個精靈圈裡,從此他消失了七年。等朋友們將他從魔法中解救出來後,他卻就此不吃不喝,也不能說話了。
「知道嗎,他們只吃針尖。」羅伯特說。
「誰?」我問。
「小精靈。」羅伯特回答。
他的話讓我既驚訝又害怕,一時靜默無言。但是羅伯特又突然喊了起來:
「那兒有個豎琴師!他朝這座房子走過來了!」
我們跑下山坡去聽豎琴彈奏。那個豎琴師並不像圖畫書中風塵僕僕的白髮吟遊詩人,而是個黝黑強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擰在一起的黑眉下閃爍著一雙粗野的黑色眼眸。與其說他像個吟遊詩人,倒不如說他像個磚瓦匠呢——他的衣服還是燈芯絨的!
「他會用威爾斯語唱嗎?」羅伯特低聲問。
我對此不以為然,一言不發。豎琴師將豎琴——一個龐大的樂器——擺在我們的門階上,用他骯髒的手指掃過琴弦,發出響亮的聲音。而後用力清了清嗓子,便開始唱了起來——
相信我,
即使令人憐愛的青春歲月都消逝,
我依然如今日般深情凝視……[60]
起初,那種音色、姿態和聲調,喚起了我心中一種難以言表的厭惡之情,可憎的粗野之狀令我產生了一種新的鄙夷。我真想大聲喊道:「你沒有資格唱那首歌!」因為我那小小的世界裡一個最可愛、最美麗的人兒,曾經也唱過這首歌。這個粗俗無禮的男人繼續唱著,仿佛是在嘲笑我一般,那種傲慢讓我憤怒不已。但是,這種情形沒有持續多久。當他唱出「今日」這個詞時,低沉沙啞的嗓子意外地變得渾厚而柔和,其美妙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更加不可思議的變化發生了,他的音色變得圓潤清亮,如同管風琴般音階豐富,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扼住了我。他施了什麼魔法?他發現了什麼秘密——這個愁容滿面的流浪者?啊!這世界上再沒有誰能像這樣歌唱了吧?他的歌聲悠揚,漸漸低沉——房屋、草地,所有眼前可見的東西都在我面前顫抖飄浮。我開始本能地畏懼這個人。我幾乎有些恨他了,因為他的歌聲里似乎有一種能夠控制我的力量。這讓我既憤怒又羞愧,臉都紅了。
「他的音樂都讓你哭了。」羅伯特同情地說。這話使我的頭腦更加混亂。那個豎琴師拿了六便士,連聲謝謝也沒有說,就大步離開了。「不過我覺得他肯定是個吉卜賽人。吉卜賽人是壞人,他們都是巫師……我們還是回樹林裡去吧。」
我們又爬上山,蹲在松樹下光影斑駁的草地上,俯視著遠方的小鎮和大海。不過我們沒有像之前那樣玩鬧了:那男巫的魔音影響了我們。
「或許他是個精靈,」我壯起膽子說,「要不就是個仙人?」
「不,」羅伯特說,「他只是個吉卜賽人,而且說不定是個壞人。你知道,他們會偷小孩。」
「要是他到這兒來,我們該怎麼辦?」我喘不過氣來,突然覺得我們處境孤單,頗感恐懼。
「哦,他不敢。」羅伯特回答,「要知道,他們不敢在白天活動。」
(就在昨天,在高田村附近,我發現了一朵花。這種花,日本人和我們都稱它作向日葵。四十年前那個令我顫抖的流浪豎琴師的歌聲又出現了——
就像向日葵永遠追隨日神的軌跡,
太陽落下時,向日葵含羞斂容;
太陽升起時,向日葵容光煥發。
我仿佛又看到了太陽斑斕光影下的威爾斯小山,那一刻羅伯特又站在了我身邊,依舊是如女孩子般清秀的臉龐和捲曲的金髮。我們仍在尋找著精靈圈……但現實中的羅伯特已經發生了滄海桑田般的巨變……沒有人比他更富有愛心,為朋友奉獻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