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藝之助的夢[52]

  在大和國[53]十市郡一帶，住著一位名叫宮田安藝之助的鄉士[54]。安藝之助家的後院裡，有一株大古杉樹，參天而起，枝繁葉茂。每逢盛夏酷暑，安藝之助就躲到古杉樹的樹蔭下納涼休憩。這日午後，他邀了兩位同為鄉士的朋友，在古杉樹下飲酒閒談。夏日炎炎最易使人萌生倦意，又兼酒意上涌，安藝之助漸感疲乏，昏沉欲睡，便向朋友道了聲歉，就地躺倒在樹下睡了過去。蒙矇矓矓間，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躺在後院裡，隱約看到一列排場壯觀的隊伍——好似某個大名出巡一般——正越過附近的山丘，緩緩向此處行來。於是他趕忙起身，想瞧個究竟。

  隊伍朝著安藝之助家漸行漸近，聲勢浩大、陣仗十足，安藝之助前所未見。走在最前面的，是幾個衣飾華麗的年輕僕從，拉著雕龍漆鳳的豪華宮車，宮車冠蓋上垂下長長的寶藍色絲絛，顯得貴氣十足。

  車隊行至安藝之助家門口，緩緩停下，一位氣度不凡的男子——顯然是這群人的為首者，越眾而出，向安藝之助深鞠一躬，說道：

  「請恕敝人冒昧。我乃常世國之使臣，敝國國王令我來此奉上敬安，並恭迎貴殿造訪敝國王宮，主上有要事相商。請貴殿即刻動身，專車已在門外恭候大駕。」

  聽完這話，安藝之助本想說些得體的客套話來回答，怎料內心驚異，竟難以開口。隨後，他的神志變得恍惚起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麼著就上了常世國的宮車。那個家臣就坐在他身邊向僕從打了個手勢，僕從揮舞韁繩，駕車向南方馳去。

  令安藝之助感到驚訝的是，車子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在一棟他從未見過的巍峨宏偉的中國式宮殿前停了下來。家臣下了車，作揖道：「待敝人先行入內稟告，尊駕稍候。」語畢立時消失不見。

  片刻後，安藝之助看到兩個氣質高雅，身穿紫色絲袍、頭戴高帽的人從宮門裡走出來。他倆恭恭敬敬地朝安藝之助行禮問候，然後將安藝之助扶下宮車，帶著他跨入宮門，穿過開闊的庭園，來到正殿門，只見整座宮殿由西至東寬達數里。緊接著，安藝之助被帶到一間華麗深廣的待客室，請入貴賓席，兩位嚮導恭敬地退坐在一旁。不一時，身穿宮服的侍女們端出茶點，請安藝之助品嘗。待安藝之助用過茶點後，適才那兩位紫衣嚮導再度趨身近前，深鞠一躬，照宮廷禮儀畢恭畢敬地輪番說道：

  「我等特來向您稟明……此次恭迎尊駕至此的原因是……敝國國王希望能招您為駙馬……而且根據聖意，您今日就要與公主殿下成婚……我等即刻帶您覲見君上……君上早已恭候您多時了……不過，請尊駕先換上已定製好的禮服。」

  說完，兩人一起走到一個鑲金大衣櫃前，打開櫃門從中選出各式做工精細的頭冠、束腰、朝服等，服侍安藝之助穿戴整齊。經過這一番打扮，安藝之助上上下下煥然一新，儼然一副駙馬爺的氣派。

  

  一切打點就緒，安藝之助離開待客室，被帶到正殿之上。

  常世國國王頭戴黑冠、身著黃袍，端坐於御座上。大殿左右兩邊的文武百官如寺廟裡的塑像般，神情肅穆，凝然不動。

  安藝之助走到正殿中央，跪倒在地，向國王三叩首行禮。國王面色慈和，親切地說道：

  「孤家召你來此的目的，想你盡已知曉，孤要將唯一的女兒下嫁於你。婚禮即刻舉行。」

  國王此言方畢，喜樂隨即奏響，一長列美麗的宮娥從羅帳後魚貫而出，引著安藝之助步向新房，公主已在房中等候多時。

  那新房面積甚大，卻幾乎快容納不下眾多早已聚集於此、共同見證婚禮的達官顯貴。安藝之助在事先備好的墊席上坐定，面對著公主。眾人紛紛上前致禮道賀。新娘穿一身夏日晴空般的天藍色盛裝，宛若天仙。在一片歡呼、祝福聲中，這對新人圓滿地舉行了婚禮。隨後，他們被領到一間更為豪華的宮室里合卺。那兒堆滿了難以計數的珍貴賀禮。

  新婚數日後，安藝之助再度被召喚至正殿。國王以較之先前更為和藹的語氣，對他說道：

  「吾國西南一隅，有一島，名喚萊州。島上居民雖忠誠溫順，然一切典章法度均未完備，島民之風俗習慣亦大異於常世本土，亟待教化整治。因此，孤家任命你為該島總督，建立律法，開啟民智，改良風俗，以仁德智慧將那裡好好治理一番。前往萊州的大船已經備妥，你立刻動身赴任吧！」

  安藝之助躬身領命，與公主出了王宮，來到海岸邊的碼頭，諸多貴族、官員都來送行。安藝之助與他們一一告別，登上國王下令專門建造的豪華大船，駛向萊州。

  碧海揚帆，一路無話，順利抵達了萊州島。淳樸島民們聞訊，紛紛聚集在岸邊的沙灘上，歡迎總督大人駕臨。

  安藝之助履新伊始，即勤政愛民，事必躬親。頭三年，他在幾位能吏輔佐下，將主要精力放在制定律法規章上，讓一切都有法可循，有章可依。等一切都進入正軌後，萊州島逐漸政通人和、欣欣向榮起來。從此，安藝之助除按照傳統參加一些祭典儀式外，並無特別需要關注的事宜了。領地內不再有疾病與貧窮，土地肥沃、物產豐饒；百姓安居樂業、遵紀守法。人人都盛讚安藝之助治理有方，功德無量。

  就這樣，安藝之助統領萊州二十年，加上最初的三年，他在島上度過了二十三年的歲月。他和公主幸福恩愛，哀傷的陰影從不曾侵入他們的生活。

  然而，就在第二十四年，一個非常不幸的變故降臨了。為安藝之助生下五男二女的愛妻，在這一年因病去世了。安藝之助悲慟不已，在蕃凌江畔為妻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她葬於風景清幽的山頂上，並立下一塊高大的石刻墓碑。

  安藝之助對愛妻的亡故悲慟不已，漸感人生無趣，興味索然，遂生厭世之心。

  常世國王聞知安藝之助傷悼亡妻，肝腸寸斷，已幾不欲生的消息，急忙派了一位使者來到萊州。使者致哀後，對安藝之助說道：

  「常世國王有旨：令萊州總督即刻啟程，回返故鄉。七位子女，皆系王室血胤，無須擔憂，孤當妥為照拂。欽此。」

  安藝之助領了口諭，準備返回常世國。臨行前，他處理好一切公務，交接給可信賴的官員，這才乘船踏上了歸途。

  大船緩緩駛入深海，遠處萬里無雲、海天一色。萊州島漸漸地變成了藍色，又轉為灰色，終於永遠地消失在視野中……

  突然，安藝之助大叫一聲，驚覺而醒，原來只是一場夢。他舉目四顧，發現自己仍然身處後院的古杉樹下。

  一時之間，安藝之助只覺頭暈目眩、心神恍惚。待定下神來，仔細一看，兩位朋友依然坐在自己身邊，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安藝之助迷惑不解地瞪著他們，大聲說道：「太不可思議了！」

  「哈哈，安藝之助，你剛才是不是做夢來著？」一個朋友笑道，「你夢見什麼事情太不可思議了？」

  於是，安藝之助將自己的夢——常世國的娶親、萊州島的任職等二十三年來的諸般遭遇，原原本本地講述給兩位好友。二人聽完訝異萬分，因為從安藝之助躺倒睡覺到醒來，不過片刻工夫而已。

  其中一位好友說道：

  「的確是不可思議啊！在你小憩的那會兒，我們也看到了一件奇異的事。一隻小黃蝶拍著翅膀，在你臉上飛來飛去。我倆覺得挺奇怪，就一直注意它。

  「只見那蝴蝶在你躺臥的杉樹旁停了下來。就在它落下的同時，有一隻非常大的螞蟻，從樹下的洞穴里爬出來把蝴蝶拖進了洞裡。

  「後來，在你睜眼醒來的同一時間，那隻蝴蝶又從洞裡飛了出來，拍著翅膀在你面前晃了兩晃就消失不見了。我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裡！」

  「那隻小黃蝶，說不定就是安藝之助的靈魂呢！」另一位好友說道，「因為我似乎看到它飛進了安藝之助的嘴巴里……不過，即使它真的是安藝之助的靈魂所化，也無法解釋他的夢。」

  「或許，大螞蟻可以解釋吧？」先前的那個朋友說，「螞蟻這種生物，頗有靈性，也許能從它身上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安藝之助，咱們就到古杉樹下的蟻穴探個究竟，如何？」

  「好吧！」安藝之助答應了好友的建議。三人準備好鐵鍬、鐵鏟，來到杉樹下，找到了那個大蟻穴，立即動手挖掘。

  蟻穴被挖開了，三人眼前一亮，但見這洞穴阡陌交錯、深廣綿延，螞蟻們就在裡面用稻草、花梗、黏土建造了一個微型的城鎮。在蟻穴正中央的一座最大的建築物里，有一隻長著微黃色翅膀和黑色長腦袋的大蟻王，它的身旁，圍繞著不計其數的小螞蟻。

  「啊！這正是在我夢裡出現的國王呀！」安藝之助驚呼道，「看，這裡是常世國的宮殿……真是奇妙啊！萊州島又在哪兒呢？應該是在王宮的西南方——大樹根的左側……對啦，正是此地！太神奇了！現在，讓我們找找蕃凌江畔的小山，那裡有公主的墓。」

  安藝之助在殘破的蟻穴里，細細搜尋了一番，終於找到了一座小土冢。那土冢上面豎著一塊被水沖刷得光亮的鵝卵石，就像一座佛塔。扒開小土冢，在泥土下，果然有一隻雌蟻的屍體葬於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