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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柳的故事[44]

2024-09-26 06:35:12 作者: (日)小泉八雲

  日本文明年間[45],能登國[46]守護畠山義統麾下有位年輕武士,名喚友忠。友忠雖然生于越前國,但自小就進入能登守護的藩邸做了貼身內侍。在主公的監督教導下,他勤勉向上,精修武藝,逐漸成長為一名優秀的武士和主公的得力助手,深受畠山義統的賞識。友忠生性隨和、俊朗英偉,風度與修養俱佳,因此極受同儕的欽佩推愛。

  友忠二十歲那年,接到主公的一道密令:出使京都,覲見威權赫赫的畠山同族細川政元[47]。去京都的途中將會經過越前,友忠獲准可以順道回家探望守寡的老母。

  當他啟程時,正是一年裡最寒冷的日子,道路上布滿冰霜雪凌,他的坐騎雖然駿逸非凡,卻也只能步步緩行。在他上路的次日,經過幾個時辰的艱難前行,穿過一個山口,來到了山區。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根本找不到地方過夜。天色又漸漸暗了,友忠不由得心急起來。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凜冽的寒風越刮越猛,暴風雪馬上就要來了,自己人困馬乏實在撐不住了。就在進退維谷之際,他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小山頂上竟然有間茅草屋,屋旁三株柳樹低垂絲絛,隨風拂動。友忠急忙策馬奔了過去,用力敲打著因大風而緊閉的木門。門開了,一位老嫗探出臉來,上下打量著這個英俊的陌生人,說道:「哦,年輕人,這麼糟糕的天氣還在趕路啊?真可憐。不嫌棄的話,進來歇歇吧!」

  友忠下了馬,將馬牽進屋後的柴房裡,而後邁步跨進正屋。他看到一位老翁和一名少女正把木柴丟進火盆中取暖。老翁和少女見有武士進來,趕忙謙恭地請友忠到火盆邊暖暖身子。兩位老人溫好米酒,又準備起食物,順便問起旅途中的事。那個少女隱身於屏風後,儘管穿的是粗布陋裳,頭髮也很隨意地披散在肩頭,但友忠仔細一看,還是被她驚人的美貌深深吸引。他心裡直納悶兒,怎麼如此美麗的女子,竟會住在這樣一個荒涼幽寂之地!

  老翁對友忠說道:「尊駕到此,實是我等的榮幸。前村距離此處頗為遙遠,外邊風大雪厚,道路必定十分難行。倘若冒雪夜行,只怕危險至極。您若不嫌敝舍簡陋,沒什麼好招待您的,不妨留下歇宿一晚,待雪停了再走。您的馬我們也會盡心照料的。」

  友忠對老翁的提議暗暗高興,其實,他心裡一直在想著能多瞧瞧那美女,哪裡捨得立即離開呢?

  不一時,老嫗擺上了雖簡單卻可口的飯菜,少女也從屏風後出來,在一旁斟酒侍候。她穿著一件洗得很乾淨的簡樸的手紡布衣,長發柔滑,飄逸撩人。斟酒時微微淺笑,露出編貝玉齒,直把友忠瞧得神魂顛倒,只覺一生所見之女子,絕無一人能比這少女更為美麗。她優雅的一舉一動,都令人心醉神迷。

  兩位老人見友忠這番模樣,致歉道:「貴殿,這是小女青柳,打小就在山裡長大,不懂規矩,禮數不周,讓您見笑了。請原諒她的失禮。」友忠慌忙回禮,坦言能遇到二老的女兒,實是三生有幸。友忠說著話,目光一直注視著青柳,把青柳羞得粉面緋紅,垂首忸怩。

  老嫗提起酒壺,說道:「雖然我們鄉下人酒微菜薄,但還是請您多嘗嘗。外頭寒風刺骨,多喝點兒酒身子骨兒暖得快。」友忠自知失態,連忙收斂,向二老舉杯敬酒後,便放開吃了起來。但青柳嬌怯的倩影依然揮之不去,她甜美的聲音,清麗的臉龐,實在使人迷醉。儘管她在山裡長大,但她的雙親一定身份高貴,因為她的氣質修養都像一個大家閨秀。猛地,友忠靈感一閃,一首和歌躍然於心中,便試探地唱道:

  

  四方尋覓夢中花,今日得聞花幽香。

  不知名花綻何處?朝陽熾照放芳華。

  青柳羞赧一笑,亦以一首和歌相和:

  若將吾袖蔽曙光,晨輝一至盼君留。

  友忠大喜,知道青柳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同時他也為青柳迅速唱和的才華感到驚訝、欣慰。可以肯定的是,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既美麗又聰明的女子更值得自己去爭取的了。仿佛有一個細渺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催促著:「幸運兒,這是天賜良緣啊!」

  於是,趁酒酣耳熱之際,友忠下了決心,請求老夫婦將女兒許配給自己。接著又將自己的姓名、家世、籍貫,以及在能登所擔任的職務,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兩位老人為友忠的誠意所感動,躬身致謝,但神色間似乎仍有疑慮。過得片刻,老翁躊躇道:

  「友忠大人,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士,前程似錦。承蒙不棄,願娶小女為妻,我等感激不盡。然而婚配之事,講究門當戶對,我等皆是山野草民,小女又荊釵拙笨,實在是高攀不上。哪怕只在口頭說說,都是對您的大不敬……不過,既然您對小女有意,只要您能寬恕她的無禮粗俗,我們十分樂意讓她服侍您。她能有個好歸宿,都源自您的恩典啊!」

  當晚,友忠就宿於青柳房中,一夕歡好,如膠似漆,極盡纏綿之美事。

  翌日清晨,暴風雪過去了。一輪紅日衝破重雲,從東方升起。即使青柳能用袖子掩住情人的眼睛,遮蔽黎明的紅霞,卻也留不住友忠了。他必須上路了。

  儘管戀戀不捨,友忠仍然理好了行囊,向兩位老人說道:

  「佳惠盛澤,銘感於心,本不該再添煩請。但青柳此際已是吾妻,情深義重,若要分離,實是難捨。望二老成全,讓青柳與我一同上路。前路雖遙,但我絕不會讓令千金吃苦。若能答允,友忠當奉二老如親生父母般孝敬……這裡有區區薄禮,略表寸心,還請笑納。」

  說著,友忠從包裹中取出一錠黃金,放在二老面前。老翁連連擺手,輕輕地推回金子,謝絕道:

  「大人,金子對我們來說沒什麼用。現在天氣寒冷,您還要趕那麼遠的路,這金子您留著自用吧。我們老兩口兒即使要買點兒什麼,也用不了這許多……倒是小女,已經是您的人了,適才她稟知我倆,願意隨侍大人赴京,只要您不嫌麻煩,那麼一路上就勞您多費心了。這裡窮鄉僻壤的,我們也置辦不出體面的嫁妝,況且我們都老了,遲早要撒手歸西,小女能終身有托,實在欣慰得很。你們這就去吧!」

  友忠再三懇請二老收下黃金,但他們堅持不收。由此可見,這兩位老人並非貪財之人,他們所牽掛的,只是友忠能否真心善待女兒。友忠扶青柳上了馬,真誠地向二老致禮道別,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老翁揮淚告別,說道:「友忠大人,不要再行禮了,應該致謝的是我們,而不是你。相信你會對我們的女兒很好,我們可以放心了……」[48]……在那個時代,武士若未經過主公允許,是不能擅自在外成婚的。友忠也不例外,更何況他的使命尚未完成。因此他擔心在這種情況下,美貌的青柳會引來危險,那就意味著,屆時她將不得不離開自己。所以到了京都後,友忠竭力掩人耳目,隱瞞著青柳的身份。然而紙包不住火,終於有一日,細川家的一名家臣無意中見到了青柳,並發現了她與友忠之間不尋常的關係。於是家臣趕忙向細川政元稟報了這件事。細川政元此時年紀正輕,知好色則慕少艾,一聞青柳貌美,便即刻下令將青柳召入府邸中。青柳無力抵抗,被強行帶進了細川官邸。

  友忠聞訊悲傷不已,一籌莫展。他只是遠國大名的一個使者,身份卑微。而且,此刻就連主公都要庇蔭於更強勢的細川家,自己又怎麼敢跟細川政元爭辯呢?武士階級是等級森嚴的,有著錯綜複雜的關係和禁忌,行差踏錯一步都無疑是愚蠢的。自己與青柳的關係又不可告人,輕舉妄動只能給自己帶來致命的厄運。現在,他唯有一線希望,就是讓青柳偷偷溜出細川府邸和自己遠走高飛。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友忠決定給青柳寫一封信,當然,這是極其危險的,因為信件可能落入細川政元手中。情書一旦暴露,那將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不過,友忠已經下定決心,即使兇險萬分也顧不得了。他在信紙上寫下了一首中國的唐詩,藉此傳遞心聲。此詩雖然只有二十八個字,但已經包含了他對青柳全部的痛苦思念與深摯情感。這首詩,是崔郊的《贈婢》,詩云:

  公子王孫逐後塵,

  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似海,

  從此蕭郎是路人。

  信寫好發出的次日黃昏,友忠被喚到了細川政元府邸。他暗自思量著,感到自己可能被出賣了。如果那封信落到細川政元手裡,後果不堪設想。「他一定會命我剖腹的!」友忠想,「如此一來,我再也不能照顧青柳了。可是,若真的逼我切腹,我也要先斬下政元的項上人頭,這才甘心。」盤算既定,友忠緊握腰間太刀,靜候謁見。

  不久,細川政元在正殿傳見友忠。友忠一進入殿堂,就看見細川政元威嚴端坐,被一群狩衣烏帽、寬袍長袖的家臣簇擁。那些家臣個個沉默不語,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友忠行禮畢,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等著風暴降臨。

  出乎意料的是,細川政元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上前抓住友忠的胳膊,嘴裡喃喃地念道:「公子王孫逐後塵……」友忠抬眼一望,但見細川政元一臉慈和,眼眶裡滿是淚水。

  隔了一會兒,細川政元說道:「友忠,你和青柳是如此恩愛,我又怎忍心拆散你們呢?所以我決定代替你家主公來做你們的主婚人。賓客已經到齊了,嫁奩也備好了,婚禮現在開始!」

  說完,細川政元發出信號,登時,正殿遠處的一道大屏風緩緩拉開。友忠看到,屏風後面擠滿了朝廷大臣和貴婦名媛。青柳穿著美麗的新娘和服,站在他們中間,含情脈脈地等著情郎……在一片喜氣洋洋和祝福聲中,友忠和青柳舉行了隆重的婚禮。細川政元和各位大臣,紛紛拿出貴重的禮物,饋贈給這對新人。

  流年似水,眨眼間,友忠和青柳已經成婚五年了。孰料天有不測風雲,一日清晨,青柳正與丈夫聊著家務瑣事,猛地,她大呼一聲,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隨即面色蒼白,全身僵硬。片刻後,青柳有氣無力地對友忠說道:「夫君,請原諒我剛才粗魯的喊聲——但那疼痛實在來得太突然了。唉!你我之姻緣,實乃前世宿因所定,我本以為這份美好的感情會生生世世延續下去,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可惜,如今緣分已盡,我們再也不能長相廝守了。你以後要殷勤佛事。我,我就要離開人間了。」

  「啊,別胡說了!」友忠驚愕地安慰道,「只是些小毛病,你躺下歇會兒,很快就會沒事的。」

  「不,不是的!」青柳說,「我的確就快死了,我心裡非常清楚……事到如今,也沒必要瞞著你了。夫君,實際上我並不是人類,我是個柳樹精——靈魂是柳樹的靈魂,心也是柳樹的心。就在此刻,有人正殘忍地砍著我的樹幹,那是我的力量所不能阻止的。我要死了。別哭,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請你快點兒、快點兒為我念誦佛經吧!快……啊……」

  在又一次的痛苦叫喊中,青柳扭過了頭,把姣好的面容隱藏在袖子下。緊接著,她的身子開始以奇異的方式萎縮,不斷向下縮、向下縮——直到縮到了地板之下。友忠想要拉住她,但青柳的肉體已經消失了,只在榻榻米上留下了空空如也的衣服和頭上戴的金釵……

  友忠傷心至極,遂剃髮為僧,成了一個雲遊四方的苦行僧。他浪跡漂泊,每到一地,必入寺禱告,為青柳的亡魂祈福。一日,途經越前國,便順道去亡妻雙親的居住地拜訪。他來到當年那座山附近,只見此地荒涼敗落,並無任何人家,以前那間茅草屋也找不到了。不過,空地上倒有三株被砍倒的柳樹——兩株老樹和一株小樹——每株的樹幹上都有被利器劈斬的痕跡,看樣子應在多年以前就有了。

  友忠心裡明白,便在殘柳前立了一塊墓碑,刻上經文,萬分虔誠地為青柳和她的雙親做了多場法事,以超度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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