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2024-09-26 06:35:08 作者: (日)小泉八雲

  武藏國[43]的某個村莊裡,住著兩個樵夫:茂作和巳之吉。在我們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茂作已經老態龍鍾,而他的徒弟巳之吉則是個年僅十八歲的後生。每天,他們都一塊兒到離村子二里遠的森林中伐木。途中要經過一條寬廣的大河,只有一個渡口可供坐船過河。雖然在渡口的附近也曾多次搭架過木橋,但每次洪水泛濫,橋就總被沖毀。因此,這條河上一直沒有橋。

  此事發生在一個異常寒冷的傍晚,茂作與巳之吉在歸途中遇到了猛烈的暴風雪。他們頂風冒雪來到渡口,卻發現擺渡的船夫已經把小船拴在對岸,人也離開了河邊,不知到哪裡避風雪去了。這樣惡劣的天氣,實在沒法兒游過河,兩人只好躲進船夫的小屋裡,並暗自慶幸能在風雪交加下找到個擋風避雪的地方。

  小屋裡沒有火盆,無法生火取暖,除兩張榻榻米和一扇門之外,連窗戶也沒有。茂作與巳之吉把門緊緊閂死後,便披上蓑衣,躺到榻榻米上休息。起初,他們還不覺得有多冷,心想暴風雪也許很快就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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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邁的茂作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但年輕的巳之吉聽著屋外呼嘯的風雪不斷拍打在門板上的聲音,翻來覆去怎麼都不能入眠。河水洶湧地上漲,小屋就像在大海中搖晃的一葉孤舟,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響。真是可怕的暴風雪啊!仿佛連空氣都在瞬間凝結成冰。巳之吉在蓑衣下顫抖著,雖覺寒氣徹骨,但終究抵不過倦意,也漸漸睡去。

  迷迷糊糊間,巳之吉覺得有雪花撲灑到自己臉上,不由得睜開了眼睛。不知何時,屋門竟已無聲無息地被打開了。借著雪光的映照,他看到一個渾身沾滿晶瑩雪花的女子正站在小屋裡。女子一身素白,正彎腰對著熟睡的茂作吹氣,吐出的氣息好似一縷縷白色明亮的輕煙。隨後,她轉過身,走到巳之吉身邊,俯下身子盯著巳之吉。巳之吉害怕得直想大喊,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白衣女子緩緩彎低身子,越來越低,直至臉頰幾乎與巳之吉相觸。這下子巳之吉看清了,那女子美若天仙,竟是說不出的嬌艷動人——儘管她冰冷的眼神令人畏懼。

  女子凝視著巳之吉,片刻後,幽幽地笑了,輕聲說:「我本打算像對付其他男子那樣對你,卻又不禁為你感到惋惜,因為你是如此年輕俊美!巳之吉,我現在不會傷害你。但是,你絕不能將今晚見到我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你母親在內。如果你說出來,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知曉,到時候,我一定會殺掉你。記住我說的話!」

  說完,白衣女子便轉身從門口出去。不久,巳之吉發覺自己僵硬的身子可以動彈了,趕忙爬起來向門外望去,但哪裡還有白衣女子的蹤影。

  狂風裹挾著飛雪刮進屋來,巳之吉急忙關上門,又拿了幾塊粗大的木柴,將門牢牢頂住。冷靜下來後,他細細一琢磨,感到不可思議。明明睡前已經把門閂死了,又沒有窗戶,女子是如何進來的呢?難道是風將門吹開的?又或許,這僅僅是個夢,自己錯把門口積雪的白光,看成了白衣女子?到底孰真孰幻,巳之吉無法確定。他搖了搖茂作,想把師父叫醒,但老人家卻聲息全無。巳之吉一驚,連忙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師父的臉,那臉竟然如冰塊般僵硬。原來茂作已死去多時了……

  拂曉來臨,暴風雪終於停了。船夫回到渡口,在陽光的照耀下,他驚訝地發現巳之吉躺在茂作凍僵的屍體旁,失去了知覺。船夫急忙施救,不久巳之吉就恢復了意識。不過這個雪夜的嚴寒令他大病一場,臥床良久,心中對師父的離奇死亡疑懼不已,但他未向任何人提及那如夢似幻的白衣女子。病體康復後,巳之吉獨自往返於森林,繼續幹著老本行。他每天早上去伐木,薄暮時分帶著成捆的薪柴回來。這些木柴就交由母親拿出去賣。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冬季。這天黃昏,巳之吉和往日一樣,走在回村的道上,邂逅了一位同路而行的少女。少女身材高挑苗條,容顏清秀嬌媚,巳之吉忍不住向她打了聲招呼,少女也溫婉地應了一聲。那聲音宛若鶯聲細語,綿軟甜膩,巳之吉不由怦然心動。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上隨意閒聊。少女說她名叫雪子,近期由於雙親亡故,所以打算去江戶投奔一位窮親戚,親戚已答應幫她找份幫傭的活兒。巳之吉很快就對這陌生的少女心生好感,越看她越覺得美麗動人,於是小心翼翼地問她,是否已經有了婚約?雪子脈脈含羞,笑答尚未婚配。接著,她反問巳之吉是否已婚,或是有了中意的女子。已之吉回說,家中只有一位老母相依為命,對於娶妻之事,自己尚年輕,並未想過。

  說完這些話後,兩人默默無語,又緩步同行了很久。可是正如諺語所言:「心中若有情,雙眸亦有語。」他們四目交投,眉目傳情,濃情蜜意盡在不言中。等到回到村里時,兩顆心已被情絲緊緊相連,彼此難捨難分了。巳之吉邀請雪子去家裡坐坐,雪子猶豫了一會兒,嬌羞地答應了,便和巳之吉一起回家。

  巳之吉的母親熱情地歡迎雪子,還煮了熱騰騰的可口飯菜招待她。雪子舉止得體,老母親相當滿意,對她愛憐不已,就極力勸說她莫去江戶,不如留在這裡。在此情勢下,雪子也就順水推舟,應承了下來。之後,她也不再提去江戶的事,自然而然地入了門,嫁給了巳之吉。

  婚後的雪子真是個好媳婦,將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小兩口恩愛異常。五年後,巳之吉的母親臨死前還留下遺言對雪子讚不絕口。

  村民們也都覺得雪子與眾不同,令人驚異。農婦們通常都老得快,可雪子即使生過十個小孩,容顏仍然嬌嫩,看上去和剛到村里時一樣年輕,當真不可思議。

  一天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雪子就著燈光在補衣服。巳之吉盯著雪子,突然說道:

  「你這副低頭做針線活兒的模樣,還有你在燈光中的臉,讓我想起了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一件怪事。當時,我曾見過一個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實在是,實在是長得太像你了。」

  雪子頭也不抬,問道:「哦,能詳細告訴我關於那個女子的事嗎?你是在哪裡見到她的?」

  於是,巳之吉就把那個可怕雪夜裡,發生在渡口小屋的駭人之事——包括白衣女子俯身望著自己淺笑著發出警告以及老茂作離奇的死亡等——一股腦兒地告訴了雪子。最後他說:

  「除那時以外,之後不管是睡是醒,我都沒再見過那麼漂亮的美人兒。仔細想想,她定然不是人。我非常害怕她,特別是她渾身的雪白,令我一想起就戰慄不安。可是,這到底是我在做夢呢,還是真的看到過那女子,我至今仍無法確定。」

  雪子猛地丟下針線站起身走到巳之吉身邊俯下腰,悲傷地貼近丈夫的臉,幽怨地說道:

  「那個白衣女子,就是我啊!就是現在的雪子啊!我曾經警告過你,如果你對任何人說出了我的事情,那我一定會殺了你。如今,你已違背了誓言,但是看在孩子們的面上,我就饒你一命吧!自今而後,你要好好照顧他們,疼愛他們,如果孩子們受了委屈,我將讓你立刻得到報應!」

  說完,雪子厲聲尖叫,哀怨的聲音像呼嘯的風般越變越細。隨後,她的身子逐漸透明融化,變得像白霧般朦朧模糊,飄上屋頂的椽梁,顫抖著越窗而去。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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