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轆轤首[34]

2024-09-26 06:35:02 作者: (日)小泉八雲

  五百多年前,有一個武士,名叫磯貝平太左衛門武連,是九州大名菊池氏的家臣。磯貝的祖先英勇尚武,磯貝也繼承了先輩們的尚武精神,勤練武藝,身強力壯。還在少年時,他就在劍道、射箭和長槍上擊敗了授業恩師,顯示出勇武卓越的武士才能。此後,在「永享之亂」[35]中,磯貝武連又屢立戰功,威名顯赫。但後來菊池氏沒落,磯貝失去了主家,雖然他能輕而易舉地投奔另一位大名,可他並不貪戀自我的功名,內心依然忠於前主家菊池氏,因此他甘願放棄了世俗的一切,削髮出家,成為一名行腳僧,法號回龍。

  儘管身披僧袍,但回龍仍葆有武士的勇敢與熱忱。當年他藐視危險,如今依然故我。無論什麼季節,他都風雨無阻地四處傳法,沒有其他的僧人敢這麼做。那是個戰亂頻仍、無法無天的時代,單身行者,即使是僧侶,在路上的安全也毫無保障。

  在回龍大師的首次長途旅程中,他曾經去過甲斐國[36]。那天晚上,他孤身一人,翻越甲斐國的群山,四周漆黑一片,抬眼不見人煙。他見夜色已深,就想在星光下度過漫漫長夜,正好路邊有一片草地,便和衣躺倒休憩。對於艱難困苦,他一向甘心如薺,一塊光禿禿的岩石便可以當成一張好床,松樹根也能當成一個好枕頭。他體魄強健,如鋼似鐵,從不畏懼露宿時風霜雨雪的侵襲。

  回龍未及入睡,一個樵夫手持斧頭,身背大捆木柴,從山路上經過。樵夫見回龍躺在荒野中,十分好奇,便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樵夫用極其驚訝的口吻對回龍說:

  「大師,您是什麼人?竟敢獨自一人躺在這種地方!這裡時常有許多鬼魂出沒,您不害怕那些多毛的妖物嗎?」

  「朋友,」回龍輕鬆地答道,「我只是個雲遊四方的僧人,也就是俗話說的『雲水僧』而已。如果多毛妖物是指狐妖、怪獸什麼的,我倒是一點兒也不怕。至於像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其實我是挺喜歡的,因為很適合靜思。我已經習慣露天而眠了,並且還學會了不為自己的生活擔憂。」

  「您真是個勇敢的人,大師。」那個樵夫道,「敢躺在這裡的人都不簡單!這一帶的各種傳聞可都不怎麼好。我跟您說,就像俗話里講的:『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睡在這裡是非常危險的。所以,儘管我家只有一間茅草屋,還是請您趕快跟我回家吧。雖然沒有什麼吃的招待您,但至少我家的屋頂能讓您毫無危險地睡上一覺。」

  回龍見樵夫說得如此懇切,態度又十分和善,便接受了他善意的邀請。樵夫領著他從一條捷徑穿越深山老林。這條小路崎嶇不平,險象環生,有時緊鄰懸崖,有時盤曲如蛛網,有時又四壁皆是巉岩。最後,回龍發現自己來到了山頂的一片空地上,當頭一輪滿月,清輝瀉地,眼前一間小小茅草屋,沐浴在如水月色之下。樵夫帶回龍來到屋後的一間小棚子裡,在那裡,有從鄰近泉眼處用竹管引來的清水,兩人用水洗了腳。離棚子不遠有一小片菜園,還有一片杉林和竹林。林後有一條小瀑布從高處飛流而下,在月光下如一匹白練垂掛懸崖。

  回龍和他的嚮導走進茅屋,看到了四個人,有男有女,正圍在屋中間的爐火旁烤手。見到回龍,他們都向他鞠躬致意,禮數周全。回龍頗感詫異,這些人這麼窮,又住得如此偏遠,怎會懂得如此優雅的禮節呢?他心下自語:「看來肯定有哪位懂規矩的人,教過他們這些禮數。」他轉向那個樵夫——四名男女都稱他為主人,說道:

  

  「從您的談吐和您家人的彬彬有禮來看,我想您不是一個樵夫。也許您以前是個有身份的人?」

  那個樵夫笑著回答:

  「大師,您說對了。儘管現在境況窘迫,以前我還真是個有地位的人。我的故事,是一個沒落的故事——由於我的過錯而造成的沒落。從前,我是一個大名的家臣,地位還挺高的。但是我既好色又貪杯,因此變得行為乖張,終於闖下大禍。我的自私導致了家族的毀滅,也連累死許多人。報應如影隨形,迫使我不斷逃亡,隱居於此。為此我經常祈禱,希望自己能夠贖罪,並重振家風。但恐怕沒什麼機會了。現在,我只希望能盡力幫助那些不幸的人,通過自己的懺悔去洗脫業報。」

  回龍聽了樵夫這番話,深受感動,說道:

  「朋友,既然我有機會見到您懺悔年輕時的過錯,並想在往後的日子裡追求新生,那麼,我毫不懷疑您有一顆善良的心。佛經亦云,惡極者若能以大願力棄惡從善,必能證大菩提。我希望您會獲得好運。今晚,我將為您念誦佛經,祈禱您能獲得力量,以擺脫惡業之報。」

  說完,回龍向樵夫道了晚安,主人把他帶到一間小偏房裡,那裡已鋪好了床褥。除僧人外,大家都去睡了。借著燈籠的光亮,僧人開始念誦佛經,直念了一個多時辰。隨後,他打開偏房的小窗戶,準備臨睡前再看一眼月夜風光。但見黑夜如此美麗:月朗星稀,靜謐無風,植物在明亮月光的照映下留下黑黢黢的影子;菜園的露珠閃閃發亮,蟋蟀與鈴蟲唧唧鳴唱,瀑布的聲音在暗夜中更顯清越。聽著水聲,回龍突然覺得口很渴。他記得屋後的竹管里有水,便想不打擾熟睡的主人家,自己去那裡找點兒水喝。他輕輕推開小偏房和正屋之間的拉門,借著燈籠的光芒,竟看到正屋裡有五個身體斜躺著——都沒有頭!

  霎時間,回龍呆呆地佇立著,心下困惑異常,還以為遇到了強盜殺人。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地上沒有血漬,無頭的脖頸也不像是被砍斷的。他喃喃自語道:「這要麼是妖怪造成的幻覺,要麼就是我被騙進了轆轤首[37]的巢穴……《搜神記》中曾寫道,如果有人發現了沒有頭的轆轤首的身體,只要把身體挪到別處,頭就無法再與肢體連接了。書中還說,如果頭顱回來,發現身子被移動了,就會在地板上猛撞三次,像個球那樣上下蹦跳,憤恨地喘著粗氣,最終死去。現在,如果這是轆轤首的話,定然對我不懷好意,我要按書上說的那樣去做。」

  回龍抓住茅屋主人的雙腳,將他的身子拖到窗邊,拋了出去。然後又走到後門,發現門被閂上了。回龍猜想那些頭顱是從屋頂的煙囪飛出去的,因為只有煙囪敞開著。他輕輕地取下門閂,來到菜園裡,再小心翼翼地走進小樹林。樹林裡有談話的聲音,他儘量走近些,這樣聽得更清楚。借著樹蔭的掩蔽,回龍躲在陰暗處,從一棵樹的樹幹後面,窺看話聲的來處。只見五顆頭顱飛舞在空中,一邊吃著它們在地面或樹叢間發現的蟲子,一邊閒聊。不一會兒,那樵夫的頭顱停止吃蟲,說道:

  「哎呀,那個半夜來的行腳僧,長得多肥啊!要是吃了他,咱們的肚子早就飽了……我太蠢了,不該跟他講那些話——讓他為了我的懺悔而去念什麼佛經。只要他在念經,我們就沒法兒靠近他。不過天快亮了,說不定他已經睡熟了……你們誰去屋子裡看看那傢伙在幹什麼。」

  一顆年輕女子的頭顱,立即快速地朝茅屋飛去,輕盈得像只蝙蝠。片刻後,它慌慌張張地飛回來,驚恐地大喊道:

  「那個行腳僧不在屋子裡,他走了!但這還不是最糟的,他還移動了主人的身體,我不知道他把身體弄到哪裡去了!」

  一言甫畢,茅屋主人的頭顱,在月光下鬚眉怒張,變得萬分猙獰。它雙眼圓睜,頭髮直豎,咬牙切齒,然後大喝一聲,淚落如雨,叫道:

  「完啦,我的身體被移動了,再也連不上頭顱了,我要死了!這都是那和尚乾的!我死之前一定得抓住那和尚!我要撕碎他,把他吃掉!我看到了,他就在這裡,就躲在樹後!快,把這個肥傢伙揪出來!」

  說著,茅屋主人的頭顱率領其他四顆頭,向回龍的藏身處猛撲過來。強壯的回龍隨手拗斷一棵小樹當作武器,迎擊五顆瘋狂咬噬的頭顱。四顆頭經不住擊打,飛逃而去,但那樵夫的頭儘管遭到多次重擊,仍然絕望地不斷狠撲上來攻擊,最後咬住了僧袍的左袖。回龍抓住它的髮髻,揮拳連續重毆,那頭無法擺脫,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隨即不再掙扎。它死了,但牙齒仍然緊緊咬住袖子。這種垂死前用盡全力的咬噬,使得回龍無論如何使勁也無法將它的下頜掰開。

  樵夫的頭顱就這樣掛在回龍的袖子上,回龍回到茅屋後,那四個鼻青臉腫的轆轤首頭顱已經跟身體連到了一起,正縮成一團蹲在角落裡。看到回龍進屋,它們哇的一聲尖叫起來:「和尚來了!和尚來了!」慌忙從另一個門狼狽逃出,消失在樹林裡。

  天光大白,回龍心知妖怪的力量只能在黑夜時存在,驚怖之心漸去。他看著掛在自己袖子上血肉模糊、沾滿塵土的頭顱,不禁大笑道:「這個轆轤首也算是甲斐國的土產了!」接著,他收拾行李,從容不迫地下了山,繼續他的旅程。

  他闊步前行,來到信濃國諏訪[38],大搖大擺地走在主街上,那顆頭顱一搖一晃地掛在他的肘部。女人們見了無不昏厥倒地,小孩子則尖叫著四散奔逃,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在他身邊,直到捕手(那個時代的警察)抓住他,把他投進了監獄。人們都認為那顆頭的主人是被他謀殺致死的,死者在臨死前,用力咬住了僧人的袖子。捕手詢問回龍是怎麼回事,回龍只是微笑著,一言不發。在監獄裡度過一夜後,回龍被帶到地方官面前。地方官責令他對此事做出解釋:為什麼一個僧人,袖子上會掛著一顆人頭,而且還不知羞恥地帶著罪證,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

  面對這些責問,回龍縱聲大笑,答道:

  「大人,我沒法兒把這顆頭從我的袖子上扯下來,是它自己咬在上面的——這大違我的本意。我沒有任何過錯,因為這不是一顆人頭,而是一顆妖怪的頭。我殺死了這個妖怪,卻不是讓它流血而亡。我只是自衛罷了。」然後他就把自己在樹林裡的全部經歷告訴了地方官——當講到與那五顆頭顱的戰鬥時,他忍不住再次發出了豪邁的笑聲。

  但地方官和其他審訊者均神情嚴峻,他們認定回龍是一個身負血案的罪犯,所講的妖怪故事是在侮辱執法者的威嚴。因此,沒有過多審問,所有的官吏——除一位年長的官吏外——一致同意判處回龍死刑。那位老官吏在整個審判過程中都一聲不響,但是,等聽完同僚們的裁決後,他站起身,說道:

  「先讓我們仔細瞧瞧那顆頭吧。這是最關鍵的一點,卻沒有人提議。如果這和尚說的是實話,這顆頭本身就能做證——把頭拿上來!」

  那頭還咬著僧袍的袖子不鬆口,差役將袖子從回龍的肩膀上撕下來,呈上公堂。老官吏來回翻轉頭顱,細細檢查,發現在脖子的頸背處,有幾道奇怪的紅印。他連忙招呼同僚們過來,大家一齊細觀,都沒有找到脖子邊緣有被利器砍斫的痕跡。相反,那紅印仿佛落葉從枝頭自然掉落般,光滑平整。

  老官吏道:「現在,我確信這和尚說的是實話。這是一個轆轤首,《南方異物志》有載:『有飛頭蠻,項下有赤痕。』[39]這就是它的特徵。你們看,紅印可不是塗抹上去的。自古相傳,這種妖怪向來住在甲斐國的山裡……不過,大師,」他轉向回龍問道,「您可真了不起啊,您顯示出的勇氣絕非一般僧人所能擁有的,更像個武士。您以前的身份也是武家中人吧?」

  「您猜對了,大人。」回龍說道,「出家為僧前,我一直持刀舞槍征戰沙場。那時候,我從不畏懼任何人,也不怕妖魔鬼怪。我的俗家名字,叫磯貝平太左衛門武連,侍奉於九州大名,或許你們當中有人聽過。」

  聽到他的名字,堂上登時傳來陣陣敬畏的驚嘆聲。原來不少人還記得磯貝武連的事跡。回龍立刻發現他已置身於一群朋友當中,不再是個犯人了。這種氛圍說明官吏們正以兄弟般的情誼對他表達欽佩之情。他們友善地護送回龍去了當地大名的府邸,大名對他熱烈歡迎,並設宴盛情款待,還送給他大量禮物。當回龍離開諏訪時,他恐怕已是這短暫人世最幸運的僧人了。至於那顆頭顱,他一直帶著——為此,他詼諧地打趣道:「就當是留個土產作為紀念吧!」

  最後,還需要說說那顆頭顱的歸宿。

  離開諏訪一兩天後,回龍遇到了一個強盜,強盜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攔住了他,要他脫掉衣服。回龍立刻脫下僧袍,遞給強盜。強盜見有什麼東西掛在衣袖上,定睛一看——儘管他頗有膽色,還是嚇了一跳。他急忙扔下僧袍,往後跳了一步,大喊道:「你,你真的是和尚?你竟然比我還要兇惡!我雖然殺過不少人,但從來沒有把人頭系在袖子上招搖……天哪,你這和尚,太狠了。我想我們是一路人,我得說,我很佩服你!這個頭對我十分有用,我可以用它去嚇人。你把它賣給我怎麼樣?我願意用我的外衣來換你的僧袍,再給你五兩銀子買這顆人頭。」

  回龍答道:「要是你堅持的話,我可以給你人頭和外衣。不過,我必須告訴你,這不是一顆人頭,而是一顆妖怪的頭。如果你要了它的話,後患無窮。記住,這不是在騙你。」

  「好和尚!」強盜喊道,「你殺了人,還要取笑他人!我真的很想要這顆人頭。給你,我的外衣,這是錢。把頭給我吧,何必開這種玩笑呢!」

  「拿著。」回龍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你竟然願意為妖怪的頭顱掏錢,這才是大大的玩笑!哈哈!」說著,回龍大笑著揚長而去。

  強盜拿著人頭和僧袍,興沖沖地去嚇唬不知情的路人,倒也被他矇混了一段時日。但是,等他到了諏訪附近,聽說了頭顱的來龍去脈後,便開始害怕轆轤首的頭顱會給自己帶來災難。於是,他下決心要把這顆頭顱物歸原主。他在甲斐國深山裡找到了那間茅屋,但屋內已空無一人。他也找不到樵夫的身體,只好把頭顱單獨埋在了茅屋旁的小樹林裡,在墳前立了一塊墓碑,並請來僧人誦經,以超度轆轤首的亡魂。那塊墓碑,就是眾所周知的「轆轤首之冢」,可能直到今天尚能見到(至少在日本民間傳說中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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