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我想退伍了
2024-09-26 06:28:53
作者: 朱洪海
我的合同是2016年到期,但我在2014年的時候就打算退伍了。
法軍部隊有一個規定,任何一個士兵在他合同到期前的18個月到12個月之間,都要有一次談話,了解這名士兵的想法。領導手裡掌握著這個名單和時間表。
2014年年底參加完各種演習,到了2015年年初,我們CEA連的連長就找我談了話,GCP分隊的行政管理是由他負責的。
我的決心很堅定,連長讓我再考慮一下,其實還可以留下,還可以晉升,未來工資也會漲。並告訴我,我們第二年還會有什麼樣的軍事行動安排,以我的資歷和作戰經驗,在這次行動中會有很多事要做等等。當我告訴他還是要走之後,連長說:「那好吧,你回去再考慮一下,我們以後會有時間商量這件事情的。」
這次談話後,大家都知道我要走了,直接的影響就是我在2015年全年都不能在戰鬥狀態。因為軍隊有規定,在士兵退役前的11個月,就要開始走各種為退伍準備的流程,因為法國的各種手續和流程走得非常慢,這種流程幾乎全是以書信或郵件的形式進行。
而且當了這麼多年的兵,也不太可能一退伍就能立刻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需要有個緩衝期,所以部隊考慮得比較周全,這11個月就是緩衝期,你可以在部隊允許的範圍內,選擇未來的去向,找退伍辦公室了解相關政策、談自己的想法和獲取一定的幫助,有關再就業而產生的一些符合條件的合理費用,部隊都會給報銷。
總之就是部隊給你留出11個月的時間,讓你去處理好有關退伍的事項和考慮退伍之後的計劃。比如參加再就業培訓、休一個長假處理家庭事務並順便找一個工作、參加新工作的實習或到學校學習一段時間等等,最後回到部隊還有好多行政流程要走……
做這些事,如果人在海外基地服役就很難溝通和處理,所以規定士兵在退伍前的11個月就要開始著手準備。
2015年5月,距離我的合同到期只剩下13個月,這個時點可以讓我出國也可以不讓我出去,隊長考慮我畢竟是GCP的,就要退伍了,想讓我退伍前的收入再多一些,而且離開部隊後找到的工作,工資一般不會比空降兵部隊的工資高。空降兵的工資再算上出國各種補助的話,在法國也算是中等收入了。最後隊長決定還是讓我去,而且還決定安排我去一個相對安全的國家,非洲的查德。
我是單獨一個人作為配屬,跟著普通連隊去查德的。
出發前,我跟我們的隊長說,我能不能把我的手槍和G36步槍都帶去,因為用這麼多年都習慣了。當時法軍普通連隊用的是法瑪斯FELIN步槍,加上各種FELIN的光學器材,先進得簡直可以打星球大戰,但我還是喜歡用我原來的槍。
隊長考慮了半天,沒讓我帶,如果在一群拿著黑色法瑪斯步槍的士兵中,只有一個人拿著噴成沙漠顏色、很短很輕的G36,實在是太特殊了。在普通單位中太特殊的話,可能會產生負面影響。
過去出去執行任務,都是十個八個人的集體行動,如果有什麼特殊,也不是一個人特殊。但這次只有我一個人去,而且主要任務就是站哨,看守飛機場,屬於普通的勤務工作,如果還是頭髮留得長長的,穿著不一樣的服裝,拿著不一樣的槍,就會讓其他人心理排斥。
是時候低調,再回到考進GCP前的行為方式上去了。
這是從一支槍,映射出退伍在一名士兵身上的變化。
這次去查德不是作戰行動,是崗位換防。
法軍在查德常年駐軍,我這次是配屬給我們連的米蘭反坦克飛彈排,三十來人,就是去機場站哨,負責保衛當地法軍工作人員,等於是警衛排。雖然我的編制還在GCP,但我的工作已經不在小隊了,而是配屬普通連隊,做的也是普通連隊士兵的事情。
法軍士兵從下連隊開始,就習慣於經常和穿不同軍裝、用不同裝備的其他部隊甚至外國部隊混編進行訓練和執行任務。當然這樣成本會相對高一點兒,但一旦發生實戰,它就會產生高效的作用。
到查德的工作非常順利,因為我是從特殊單位來的,雖然我穿的衣服、用的東西都和他們一樣,但大家還是對我另眼相看。所以我又回到了2010年剛考進GCP時的狀態,誰都不管我,可能領導也是想讓我生活得相對舒適和平穩一些,好適應未來退役後的民間節奏。
但是站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熱,還有就是很浪費時間,因為一個哨要站兩個小時,而且一天是4個班。8個小時能做多少事情啊!我就覺得我的青春都白花花淌過去了,尤其在臨近退伍的這個階段,就覺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我就希望把這個時間好好地給利用起來,在為軍隊服務的同時,也為自己服務,能做什麼呢,那就是背單詞了。當初我在當新兵的時候,背過法語單詞,這次背的是英語單詞。
這件事情很小,幾個月的時間可能也就能背下上千個英語單詞,對我的未來可能會有那麼一點點幫助。但是最主要的,我已經為準備新生活邁出第一步了。
每天8個小時的時間,背幾十個單詞是沒有問題的。做這件事的同時又啟發了我其他方面的學習,背單詞背到無聊,就記一些數學公式,做一些數學題,直到現在我都認為,經常練習數學,對一個人保持邏輯思維和提高行動能力是有幫助的。
有一天晚上站哨,我忽然發現,透過機場圍牆上的鐵絲網,有一個小孩,蹲在十幾米外的牆角,借著我們營區的燈光在看書。我忽然意識到,幾乎每次晚上來站哨都會看到他,但只有這一次才注意到他,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孩和我是一樣的,他也在利用有限的條件學習。
當地小城因電力供應不足,所以家家戶戶晚上都是靠油燈照明。軍用機場有自己的獨立發電機組,為了安全,它的探照燈在夜間是一直開著的,這個孩子就坐在外面來偷光夜讀。
看到他在刻苦學習,我突然想到,我也可以學習,可以報考學校啊!而不只是簡單地背單詞和做數學題,這些只能滿足心理需求,但對未來退伍後找工作不會有實際的直接幫助。
這個小孩啟發了我,我要報考學校。
那天晚上我很興奮,下哨之後沒有睡覺,回到我們的休息廳,就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開始在網上搜索法國的函授大學。
我連續查找、研究和諮詢了兩個星期,最終鎖定了幾個學校,然後讓法國戰友幫我修改寫給學校的申請郵件。從此我又開始學習法語,如果去大學學習,我目前的法語水平還是需要加強的。
其中有一個學校回信了,說可以考慮錄取我,不需要考試,它是無條件錄取。這個學校是下諾曼第岡城大學的經濟管理學院,根據我的服役情況和學歷水平,因為以前有基礎,所以直接進入學習,是函授性質。同意我入讀學校的企業管理專業三年級,學制是一年,等我從查德回到法國,剛好可以趕上2015年入學季。我是在查德被錄取,回到科西嘉之後正式入學。
學費7000歐元,每個月上一次面授課,每次上課三天到一個星期,剩下全是線上課程,全靠自學,對我來說從經濟負擔和時間上都比較合理。
科西嘉在法國最南方的地中海,諾曼第是在法國的北部。我可以每個月請一次假飛過去。法國軍隊規定,士兵退伍之前可以享受40天左右的假期,用於處理退伍之前的私事。
在法國報考大學需要很多材料,包括中國的學歷還有權威機構的公證,好在我最初就是來留學的,所以材料比較齊全。有一些材料鎖在了科西嘉軍營的柜子里,我就打電話給戰友,讓他到我的屋裡,把柜子上的鎖給砸開,把材料拿出來複印寄走。還要寫個人簡歷,寫志願書,說明為什麼要報考,將來有什麼打算,等等。
整個流程很漫長,複雜程度超過我的預期。
當他們收到我的最後一封信,確定我是軍人身份後,還非常高興地鼓勵我。
這些工作都是在查德完成的。
當我報名成功,收到電子郵件告訴我可以上學時,我真是太高興了。
感謝廉價的國際長途電話和軍隊免費的網際網路,讓我能連接亞非歐三塊大陸,才有可能辦成這件事情。
其間,我還打電話和發郵件諮詢軍隊的退伍辦公室,但我不太看好部隊提供的那些培訓和再就業教育,那些都太偏技術型,簡單理解就是「技校」,結業後仍屬於某一方面的技術人員,擇業面還是太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領域限制和地域限制。
在法國,他們對一個從業者的要求和管理是非常嚴謹的,比如說你想做保安公司的經理,不是說你是精銳部隊退伍的,懂得如何在高危地區去保衛要員就可以被重用。可能你會比較受青睞,會在職業發展中有更大的優勢,但必須系統地接受那一道一道的培訓,而不會因為你有特別的資歷,就讓你去做經理。
它的規定是,必須先學保安公司普通保安人員的課程,之後你要做一段時期普通安保人員的工作,到一定期限沒有發生問題,再學中等保安隊員的課程,然後晉升為管理人員,再工作一定的期限後,你才可以學保安經理的課程,結業後才有資格競聘保安經理的職位。
我算過這個流程,正常情況下要7年時間。
看來在做任何事情之前,請首先不要把自己當特殊人才看待,否則你會連最普通的機會都把握不住。
我還看好了法國內政部開辦的一個班,叫「保安公司中等管理人員」培訓。每年辦兩次,是全國性的,但每次只收10多個人。我向他們寫了申請,還請我的上級為我寫了推薦書,我覺得我的條件都符合,但人家就是不收。
我還給法國里昂國家警察學院寫過郵件,其中有一個「保安公司經理培訓」,我們團一個原羅馬尼亞籍的連長,臨轉業前就去學了這個。這個班的教學內容非常全面,包括如何創建一個保安公司,如何經營、管理等等,學完這個就可以去應聘保安公司的管理人員,或者開公司了,因為班裡的學生全是待晉升的大保安公司中層管理人員。我很想上這種有官方背書,能夠系統了解一個領域、獲得行業資源的學校,但是人家不收我,雖然警察學院的校長每次給我回信都很客氣。
所以最終還是被岡城的大學收了,可能老天不想讓我從事此類工作吧!
辦完上學手續後,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待。
由於有了上學這個底,我的心裡也豁然開朗,平時的工作更加努力,待人接物也更加放得開。因此除了平時的站哨,我還和連長申請去衛生隊幫忙。一方面因為我的戰場急救水平相對普通戰士來說比較高,有底氣申請這份工作;另一方面,衛生隊每天都免費開放給當地百姓,病患太多,人手緊張,很需要額外的人手幫忙。
在我們的營房外面,每天一大早就有很多老百姓來求醫問藥,多的時候能有上百人。我們每天上午有一個時間段,打開營門,由哨兵保護著軍醫,到這些病人里選擇能治療的,帶回營房治療,這個治療是免費的。
去衛生隊的申請被上級通過後,我就利用休息時間去衛生隊做一些包紮換藥、輸液抽血的輔助性工作。
剛到衛生隊沒幾天,我就和一名法軍女護士一起救治了一名嚴重燒傷的病人,當時他的左胳膊外表都已經碳化了,整個左面的臉,還有脖子、胸口全部大面積燒傷。他是因為家裡著火,往外搶東西時被崩塌的茅草屋埋在了下面燒傷的。
他剛來的那一天,奄奄一息,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女護士給他輸液時血管都找不到。我說我來吧,便把傷者的腳垂到病床下給踝部紮上止血帶,用酒精濕透他腳麵皮膚後終於看清一條血管。接著我用小時候看我媽給別人扎針的那一招,用手掌「啪啪」地拍打他腳背上的血管直至出現「青筋」現象,便利索地一針扎了進去。
接著,我們給他用蘸濕的無菌紗布擦淨每一片皮膚,塗凡士林,用手術刀把被凡士林軟化的痂削掉,再塗上燒傷藥膏,包紮好。這個工作每天需要做一遍,每一遍都要用好久的時間。而他每天上午都早早地在部隊門口等著,一開始是親戚送他來,一段時間後自己可以走著來了。連續治療了一個月左右,有些部位長出了新皮膚,有些部位長出了毛髮。一見到我們就露出滿口大白牙笑,整個人形象好了太多。
在醫療隊我主要是醫治各種外傷,治療的對象有老人、有孩子。治療過程,對我也是一次實習性的鍛鍊。這些醫療救助工作,讓我有一種幫助到他人的寬慰感。
有一天,營地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由最高指揮官把一枚勳章給我戴在了胸口,這是對我2014年在馬里執行任務的突出表現給予的表彰。因為當時地雷爆炸後,我第一時間跑回去,救出了駕駛員和我們的隊員。
所以我在查德的營地備受大家尊敬,因為大家看得到我在這裡都做了什麼,很多對我不曾了解的其他單位士兵,也通過授勳,知道了我是GCP的,知道了我以前的經歷。
在查德,我們每個星期都會安排至少一次外出巡診。有很多偏遠地方的人,根本不知道有我們這樣一個診所,有的即使知道,也沒條件過來,因為缺乏交通工具。
外出巡診的目的,主要是搞好法國軍隊和當地居民的關係,再就是鍛鍊部隊外出執行任務的能力,同時也是了解查德在我們的駐地以外地區的傷情、病情和民情。
出去的時候經常是幾十人,開車幾個小時,走幾十公里,一大早外出當天晚上返回。這幾十人里還有法國駐守機場的消防隊員,因為有些偏遠地區缺乏飲用水,他們開著消防車跟我們一起去村里送水。我們也時不時地把從法國寄來的足球、鉛筆帶去送給那些孩子。
有的村子第一年還在,第二年再去就沒有人了,因為這地方沒水了,這樣我們就要更新地圖,才能在戰術上做好準備,從哪裡到哪裡怎麼走最快,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爆發戰爭,要知道該怎麼走。
我們會帶上當地的警察,幫助我們協調、翻譯和溝通。
村子裡的建築大都是用泥巴和木頭搭起來的簡易房屋,很容易著火,所以當地燒傷的人比較多。
這次查德之行,是我在外籍軍團當兵這麼多年,收穫最多的一段時間,感覺內心很充實。
從查德回來我就去了下諾曼第岡城大學學習,學校很大。
在階梯教室第一次和同學、老師見面時,老師在講台上讓大家做自我介紹。因為是函授學校,很多同學比我的年紀還大,都是有一定的工作閱歷的。他們基本都是法國人,我是唯一和他們不同的人,我有張亞洲面孔,還是個當兵的。
我坐在最後一排,當我告訴大家我是一個軍人的時候,所有人都扭過頭來看著我。我的法語是有口音的,而且說得不是很順。我接著又說我是外籍軍團的,這時很多女同學就整個人轉過身來看著我,我又說我剛從海外的查德回來,我是在非洲報名的。
我的自我介紹時間是最長的,很多時候是在考慮這句話用法語怎麼說,所以我說得慢,大家都靜靜地聽著。
當我講到我是外籍軍團的士兵的時候,老師就接了一句話說:「那我們很高興,我一下子感覺到我們安全了很多。」
因為前一段時間巴黎剛經歷過一場恐怖襲擊,死傷了很多人。
退伍這件事看著很簡單,但是又說不太清楚,它很微妙。我覺得自己能在外籍軍團的環境中,所學的東西幾乎飽和了。
外籍軍團里也有五六十歲的老士官,只要身體沒問題,就可以一直在部隊裡面待下去。
我們有一個老士官,特別和藹,他參加過20世紀70年代在薩伊的行動,還參加過1991年的海灣戰爭,他的年齡可想而知。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團里負責軍事新聞工作,但他也需要跳傘,只要在傘兵部隊待著的人,就一定要會跳傘,至少每年要跳滿12次,而且他的跳傘水平還非常高。
我們GCP里還有一個老士官,都已經五六十歲了,他是我們整個法國外籍軍團里跳傘水平最高的一個,很多現任指揮官或傘兵教練都是他帶出來的。他是比利時人,個子很高,年齡那麼大,每次演習我們都是一起行動,一起爬山,一起跳傘,我們跳單人傘他跳雙人傘,水平很高。
在部隊裡面到底能服役多少年,一個是要看個人志願,另外一個就是要看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