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威赫尤高山演習
2024-09-26 06:28:50
作者: 朱洪海
2014年8月,回到科西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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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有一個專門拍紀錄片的法國導演來到我們GCP,要拍攝一部有關GCP的紀錄片。紀錄片裡還有一個演員,他每年都要去各個國家的特種部隊,跟特戰隊員一起生活和學習,拍過很多軍事題材的紀錄片。
我們先是在卡爾維的營區附近跟法國演員一起訓練了一個月,項目有模擬營救作戰、跳傘、地面搜剿和武裝直升機協同攻擊等,最後去了威赫尤一個被遺棄的度假村,圍剿恐怖分子,把這名演員掛在身上帶著跳傘,落地之後對目標發動攻擊等等,攝製組拍了好多精彩鏡頭。
我還把我的備用防彈衣給他穿,法國紀錄片《內幕人》(L』in sider)第一季第3集裡面,他身上的A-TACS AU迷彩防彈衣(美國民企研發的一種三維有機像素荒漠迷彩,2013年年初GCP戰備馬里時,由中國民營品牌COMBAT2000為小隊提供了10套此種迷彩防彈衣,作為C2產品實戰測試用)就是我借給他的。
11月,我們又參加了威赫尤的高山演習。GCP分隊去了十幾個人,這是我們部隊內部的演習,大概一周時間。
這次演習特殊的地方在於,這回是高山跳傘,我還是第一次經歷。
當時,威赫尤已經下大雪了,因為海拔高,有近1500米。我們是開車去的,威赫尤距離我們駐地直線距離也就100多公里,但是開車過去走盤山道,需要兩個多小時。
但威赫尤只是我們這次演習的一個點。
這次演習還有和以前不一樣之處,以前作戰計劃都是在我們GCP的會議室籌備的,但這一次是在高山上籌備的。
我們的任務實際上是比較輕鬆的,主要是配合第二外籍傘兵團行動。
在這次演習里,我跳了很多次ISV。
第一次跳傘落地的時候,正趕上地面大風。我們隊的代理隊長(士官參謀)在我的正前方,我看他半天落不了地,心想這下完蛋了。等我降落到那層風裡時,果然也是一樣半天落不了地,就在天上被風吹著,像風箏一樣。
由於地面熱氣流產生的風太強,降落傘的面積也太大,迎著風降落時,不但不會往下降,反而會被地面熱氣流吹著往上升,即使將強降鎖(G9降落傘特有的下降增速裝置,在兩條前傘帶上,可用於強風著陸)拉到底,也還是怎麼都降不下去,這個時候只能被迫採用失重的辦法。
所謂失重就是猛拉降落傘的尾部,讓尾巴完全低下來,像飛機翅膀的形態。飛機翅膀不是平的,它是機頭那邊朝上,機尾那邊朝下,這樣才會始終有升力。降落傘的形狀跟飛機翅膀剛好相反,向前的傘翼始終朝下,尾部稍微有點兒翹,這樣在往前走的時候可以下降。
但這個時候做失重動作是非常危險的,因為降落傘會倒退著下降。那次大家都嚇得夠嗆,很多人被吹出了空降場。
那天在幾十米高的空中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落到地面上,如果我們不儘快落下來,就沒有辦法開闢空降場,不開闢空降場,頭頂空投傘兵的飛機就一直在遠處的空中盤旋著,如果是在軍事行動中,從安全角度來講飛機不可能在一個地方等的時間太長。
最終總算以這種非常危險的失重方式下來了,但腳剛一接觸地又被風吹起來,趕緊再拉死尾部,用最快速度把單邊的一條控制索全部抽到了手裡。反而這個落地很舒服,沒有遇到任何危險。
落地後,代理隊長就向飛機報告說不能空投,風速超過了EPI(單兵傘具組)的安全限度。按照規定空投傘兵時的最高風速不能達到每秒6米,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最後指揮層還是決定要空投,密密麻麻的人投下來,不少人摔傷了,那次非常慘。
完成任務剛回到空軍基地,第二波任務又開始了。
這次是夜間跳傘,也是因為風的原因,好幾個人差點兒落在高壓線上。
空軍基地在科西嘉的東南沿海,飛機跑道旁邊一二百米就是大海,所以風很大,而且11月份本來也是科西嘉颳大風的時候,因為季節變化,海洋和陸地的溫差比較大。
這次是我經歷的最驚險,但是也可以說是最有驚無險的一次跳傘。
我們帶著武器裝備和輜重包跳出飛機之後,看到下面是陸地和海岸線,沒幾秒發現下面的陸地變成了一片大海。夜晚的大風正在把我們從陸地上空往海里吹,我們正在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往大海里掉。這時所有人都趕緊調轉方向,向著海岸的角度做Drive(自由落體動作,在不打開降落傘的情況下,利用空氣阻力驅動身體向你要去的方向快速移動,類似翼裝的「飛行」)。
當降落傘沒打開的時候,向海岸方向做俯衝是有一定滑翔比的,頭朝著海岸方向稍微向下,腳稍微向上,這時是邊下降邊往海岸方向飄,就像翼裝飛行一樣,做這個動作時如果下降和前進效率掌握得好,起碼會爭取到一定的距離,多多少少會離海岸近一點兒。如果大風情況下在海面上打開降落傘,有可能再也回不到陸地上,除非風向變成往陸地上吹。
等到降落傘打開後,就看到所有人的降落傘前端都衝著海岸,屁股對著漆黑且反射著殘碎月光的詭異海面。
再往下落才發現,其實地面和飛機飛行員的計算蠻精確的,因為下層的風向瞬間變了,把我們往海里吹的這股風變成了從海上往陸地吹。我們現在是順風,所以就飛得非常快,且不怎麼下降。於是我們又被迫在天上開始走蛇形路線,本來應該向前方走直線,現在我們的高度還很高,為了能準確地落到前方目標,只能向右走一長段,再向左走一長段,然後再向右,等到高度合適的時候,再衝著目標直線過去。
但是當下降到一定高度,準備向目標點衝過去的時候,風向又變了,又把我們往海里吹。快落地的時候,腳下是一個半海半陸地的鹽湖,是海水漲潮和滲透過岸線高點形成的一個湖,湖面上滿滿的都是月光,我們就在湖上飄。最後都衝著離湖邊最近的陸地迫降,在下方首先接地的Leader(每次第一個跳出飛機的先導傘兵,起到空中編隊的「嚮導」作用)快落地了才發現是葡萄園,趕緊用電台提示還在空中賣力飛過來的我們。葡萄園裡每隔幾米就有一個水泥樁子,樁子和樁子之間拉著鐵絲,葡萄藤就纏在這些鐵絲上。著陸過程中,我們有的人撞在葡萄架子上,被鐵絲攔住了,有的一腳踩到水泥樁子摔下去了,因為夜間完全靠月光,看不清地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更看不清那些細鐵絲了(夜間跳傘一般都使用裸眼著陸,因為夜視儀有倍率、焦點、解析度、層次感、果凍效應、成像變形和立體狀態等各方面問題,不適合精細操作和瞬間反應,而且頭部真撞在一個物體上時,夜視儀對眼部製造的創傷會比不戴嚴重得多)。
我的落地也非常驚險,當我下降到距離地面還有五六十米的時候,離葡萄園還有100多米的水平距離,忽然發現前面一圈圈的黑色是一棵棵大樹,排成了一個樹牆,正好擋住我的去路,借著月光,我看到樹牆中間有一個發白的地方,很可能是月光照到地面上反射過來的。那個位置肯定沒有樹,我就衝著那個缺口衝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的降落傘能不能鑽過那個缺口,但是我敢肯定,如果這個時候我逆風拐彎的話,要麼撞到樹上要麼落在水裡。
那個樹牆缺口剛好比我的降落傘窄了一點兒,當鑽過那個缺口時,我整個人都蜷縮到一起了,做好一旦降落傘被樹枝掛住,瞬間摔下去的準備。
結果只聽到「刺啦」一聲,降落傘震動並停滯了一下,身體也被拖扯了一下,兩腳甩向前方。我趕緊回頭,因為降落傘很大,「刺啦」一聲很可能只是部分通過,並不表示全都通過了,我要看一眼後面的部分有沒有被掛住,所以趕緊扭頭看,發現降落傘是在我身體後面,它本來應該在頭頂上,現在跑到後面去了。這就是一瞬間的事,被掛住的降落傘還沒來得及泄氣,估計我距離地面有不到十米的高度。
於是我趕緊去拉前面的控制索,如果想讓降落傘下得更快,做俯衝的時候就拉它,結果拉完又聽到「刺啦」一下,整個降落傘從樹枝裡面掙脫出來,瞬間又跑到我的頭頂上恢復了滑翔的形態,我就這樣從間隙中間穿過來了。這時我又趕緊去捉後方兩個控制索上的剎車,腳下的輜重包剛好觸地發出「咚」的一聲響,我一下子把剎車拉到了底,夜色里啥也看不清,只感覺雙腳在沙土上滑行著,隨即身體失去了重心,接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再回頭看身後,從樹牆中穿過來的降落傘正在泄氣,它應該是在穿過的一瞬間,左右兩邊的傘角都被樹枝掛到了,但剛好是柔軟的降落傘布和樹枝彈性的共同卸力,讓我安全地用屁股著了陸。
真是有驚無險,我當時就感覺樹在那裡鬼笑,心裡很是佩服自己的降落傘駕馭技術和好運氣,覺得又增添了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
這時就聽到一旁的葡萄園裡有人小聲在吼:「誰在那邊?誰有鉗子?誰有鉗子?!」肯定是有人被葡萄藤和鐵絲纏住傘了。
我就趕緊也低聲喊:「不要用鉗子剪。」
因為鐵絲一剪開後,如果是陳年的鐵絲還好,如果是新拉的鐵絲,因為還有彈性,一剪開就像彈簧一樣縮回去捲成卷,降落傘會被纏得死死的。
那次演習,我還拍了一些照片,有一張非常經典,是我在自由落體階段,降落傘沒打開的時候,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個憤怒的小鳥的藍牙音箱,因為我打算退伍了,以後跳傘機會越來越少,就掏出手機給這個小鳥在空中拍了一張照片做紀念,再把手機和小鳥放回兜里,再看高度表,再開降落傘。那時跳傘已經不再令我感到那樣興奮了。
演習期間我們反覆跳傘,還有戰鬥機、武裝直升機對靶場進行攻擊,以及空中空投炸彈,地面有火力配合,是地面和空中聯合行動的一次演習。
演習進行到半程時,我的腳扭傷了。
那次是在傍晚去一個海邊度假村救人質,我們在距離度假村5公里的地方跳傘下去。落地集結後,就隱蔽在道路兩側的水溝里,我架好衛星天線,它的模樣很像一台摺疊的筆記本電腦,但它是三折的,打開就是一個衛星的平板型天線,我把線扯到一邊連上計算機,發信息給指揮部,報告我們已經順利落地,所有人員到齊,隨時等待命令。
這時之前跟我借車的那個愛爾蘭酒鬼背著降落傘包跑回來了,「嘣」的一下絆到了那根數據線,我們和指揮部的連線就中斷了。
這個衛星天線的數據線插口是帶卡口的,插進去還要轉一下卡死,他這一絆,不是把線給絆斷了,而是把衛星天線裡面的插口整個給拔出來了。當時也沒有焊接工具,沒法修。於是我背的筆記本電腦、筆記本電腦的電池、衛星天線、衛星天線電池,這好幾公斤的東西就都沒用了。
沒辦法,只能拿手持式的衛星電話打電話回去報告。
但是手持衛星電話和大衛星天線的數據傳輸速度、信號強度是不一樣的,小設備很容易受到自然環境的干擾,大設備就稍微好一些,它的定位性能比較好,接觸性也好。
隨即行動開始,我收拾完東西走在最後,沒走幾步,突然聽到「咔嚓」一聲,同時眼前一道閃電划過,然後就完全沒有意識地一下子癱軟在地上,痛苦到不能動不能發聲了。我的右腳踩進了一個兔子洞的坑裡,把腳踝給扭了,那滋味太痛苦了。
緩了一會兒,終於能喘口氣了,代理隊長說:「怎麼樣,還能不能繼續?」我說:「只能繼續沒有辦法,你們誰還會用衛星通信?」當時如果是用電台通信的話,可能我就撤了,因為是演習,打個電話就可以叫救護車過來,但因為是衛星通信,而且主要通信設備還壞了。沒辦法,只能繼續堅持。
代理隊長就讓別人幫我背著槍,包還是要我自己背,那麼大一個包,別人如果背著就沒法背他們的東西了。
我就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們後面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烙牛排的鐵板上,特別痛。奇怪的是越走越麻木,還越走越快,最後居然能跟上他們的步伐,而且中間時不時地要跳到溝里隱蔽,當然他們也因為我降低了一定的速度。
凌晨5點多,我們潛伏到了海邊。科西嘉年底的時候一般在7點多才天亮。我們的行動往往會選擇在天空發亮之前的這段時間進行,因為這段時間是人最疲憊、最放鬆警惕的時候。
早上6點多,我們到達目標點附近,距離幾十米,戴著夜視儀能看到目標點房子裡有人在抽菸。因為他每抽一口煙,房子裡就會一下子變亮,然後又變暗,過一會兒又變亮。
我們在等上級領導發給我們的最後指示,但是手持式衛星電話卻不好用了,我就不停地調試。海邊的早晨有潮汐,會影響到衛星電話的信號,我怎麼調試都聯繫不上指揮部,所有人都急得要死,電話就是撥不出去。
我一會兒跑到樹林裡邊,一會兒跑到樹林外邊,一會兒站到離海比較近的地方,一會兒站到離海比較遠的地方,拼命找信號,顯示的是有信號,但就是撥不出去。只好發簡訊,發送一條,英文顯示正在傳輸數據,過了一會兒突然顯示傳輸失敗,更浪費時間,因為打電話打不出去馬上就知道,但是從發簡訊到顯示發不出去,幾分鐘就過去了。
天正在慢慢放亮。
終於,在太陽快升起來之前,大概是各種能影響衛星信號的電磁波減弱了,電話接通了。
剛一接通,電話就被我們代理隊長搶走了,只聽他對著電話說一聲是,把電話一掛扔給我,就命令開始行動。
行動很成功也很順利,因為裡面的人確確實實非常疲憊,「咚」一腳把門踹開,就向屋裡開槍把人打「死」。
周圍都是度假村的那種小木屋,住在那些屋裡的「武裝分子」馬上衝出來,但是我們早已經有人安插在那裡,他們剛一出屋就絆上門口布置好的手雷。手雷是訓練手雷,我們打的也是空包彈。這時對方外圍的巡邏車趕來增援,我們就帶著解救的人質往樹林裡跑,巡邏車進不了樹林,就穿過樹林一路跑到海邊。我也跟著跑,而且又拿回了那4公斤重的槍,我還負責帶著人質。其他人要麼開路要麼斷後,我是通信兵,這時沒有作戰任務,也沒有通信任務,所以把人質交給了我,我就帶著人質在海邊的沙灘上飛奔,從扭腳到這個時候也就是幾個小時,一直飛奔到落在海邊的直升機上撤離。
回到空軍基地,右腳的靴子怎麼也脫不下來了,隊長也來幫我,但不敢用力,最後還是把鞋帶剪了後硬拽下來的。腳已經腫得變形,襪子上的紋理都印在了上面,不過經過這一番折騰,起碼知道沒有骨折,隨後我就被送到了空軍基地衛生所。
但我並沒有離隊,後來又跟著部隊返回威赫尤。這次是從海岸線的空軍基地出發,大部隊乘坐大批的卡車、裝甲車一路往山上走,一直走到雪山里,睡覺時睡的行軍床鋪在雪裡,特別冷。
我因為腳傷,沒有參加後半程的演習,就搞地面後勤的通信工作。
演習結束返回時,是跳傘回去的,我因為不能跳傘,就坐車回去。回到駐地正在屋裡坐著,突然所有人都往樓上跑,過了一會兒又跑下來,迅速開車出去了。
我知道肯定又出事了。
出事的人是一名GCP的新隊員,他先後兩次進過空降兵學校學習。
第一次是他考進GCP後,去空降兵學校學習,畢業後到GCP沒多久,跳傘時把腳踝扭傷了,傷好後第二次回到空降兵學校重新學習。這次剛畢業沒多久又出事了。
他是在跳出飛機打開降落傘時,人和降落傘纏在了一起,怎麼也掙脫不開。這樣他就沒辦法調整自己的姿勢,也沒有辦法開備用傘,因為開了備用傘後只會把自己纏得更結實,所以他就自由落體地一直往下掉。
地面上負責保障的,是不久前絆斷我的通信電台衛星天線的愛爾蘭人。他正抱著能拍視頻的熱成像儀向空中觀察,整個人都嚇傻了。他站的位置比較低,掉下來的人落的位置比較高,而且後來又被樹木遮擋,就看不到了,當時愛爾蘭人以為這人肯定摔死了。
他就趕緊用電台呼叫,大家馬上都開車趕過去找,最後找到了,人沒死,只是肩關節摔脫臼了。
最後時刻他的備用傘還是打開了,這樣就保證了安全。不過身體還是被纏著的,本來應該是用腳著地,但由於身體還是被傘繩纏著,頭朝下調整不了姿勢,所以被迫用肩膀落的地。
我們是有嚴格要求的,比如穿鞋子一定不能穿帶倒鉤的,就是嚴禁穿、戴有可能會發生鉤掛的東西,但是沒有辦法,我們身上鉤鉤掛掛的東西太多了,頭燈、槍管、防彈衣等,都特別容易掛。
如果人的姿勢不對,開傘的時候就容易掛,開傘時降落傘包經常會碰到我們身體的一部分,這很常見,因為我們身上帶的東西太多了,運氣不好的碰上就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