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希望自己是表現最好的那一個
2024-09-26 06:28:24
作者: 朱洪海
從吉布地回到科西嘉後,有一次部隊放假,我去了土魯斯,在達博的一家民間俱樂部跳傘。
這次是跟之前合夥買車的黃Sir一起去的。黃Sir一直想考GCP,他還在身上紋著GCP的標誌。我跟他說如果有跳傘的專業技術,再考GCP,能比別人更有優勢,這次剛好我們又都放假,就一起去了達博的跳傘俱樂部。
當地的遊客很多,簡易酒店都已經住滿,所以我們乾脆就拿了頂帳篷,露營在傘場的草地上。每天除了午覺被太陽曬得燥熱難以入眠,晚上倆大男人還要擠在一起相互忍受腳臭味。
我那次去主要還是休息,經常一直在帳篷里睡到被太陽曬醒,然後懶懶散散地吃早餐,看天氣和心情都好就跳傘。
黃Sir人很強,所以跳傘進步很快,每天都第一個起床,興致勃勃地做各方面準備,有時還會圍著飛機跑道跑步,每天跳完最後一跳,跟其他教練和學伴一起喝兩瓶啤酒聊聊天等,和我的狀態完全不一樣。
那次跳傘應該是他啟蒙的第一跳。
我建議他學PAC(progression accompagnéeen chute,陪伴進步型跳傘),這樣他可以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掌握高空自由跳傘技術,但就是花的錢比較多,因為每次都要由教練帶著跳,而且第一跳就從四千米開始,還有人給錄像,就像私教一樣。估計他為了省錢,就選了學費便宜的OA(ouverture automatique,自動開傘),從幾百米的基礎開始跳,但到最後算下來,OA實際更費錢,因為要跳好多好多次才能練到PAC那樣的水平,主要是時間成本。
我也很省錢,但我的方式就相對簡單些了,每天只是有針對性地跳軍事訓練的動作,不玩花樣,不聚會、不喝酒、不吃貴的食物、不亂買東西。
因為民間俱樂部跳傘花樣很多,安排你在空中擺各種pose,拍照、錄像留念,但說句實在話這些都是用來炫耀給別人看的,而且要自己掏錢。所以我對這些不太感興趣,作為經常跳傘的高空傘兵,我只希望將來執行任務時不要因為跳傘出問題,所以我會把時間、精力和金錢用在反覆練習普通的基礎動作上,練習躲閃避讓、將鞋帶解開再系上、解除傘繩纏腿的動作、讓自己趴得更穩、在各種不穩定的姿勢和狀態下迅速恢復穩定。我跳傘時基本都是面朝下,最多就是翻幾個跟頭,把每一分錢、每一項訓練、天上的每一秒鐘,都花在了基本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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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落地疊完傘,我都會坐在草地上對著天空發愣,回憶降落過程和揣摩動作,黃Sir就會拿疊降落傘的皮筋彈我,我就撿起落在身邊青草上的皮筋彈回去,他又把皮筋彈過來。快奔三的我倆跟小孩一樣。
有一天,我沒有趕上飛機,就坐在剪得非常整齊的草坪上,看著一望無際長滿青草的飛機跑道曬太陽。黃Sir落地疊完傘,習以為常地遠距離用皮筋射了我幾下,便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
那是一個小小的斜坡,我們坐在一起聊天,望著強烈陽光中時隱時現的飛機、小黑點兒一樣跳入薄雲的人。空中不時傳來開傘聲,我們的眼前是五顏六色的傘和各種漂亮的落地動作,突然就聽到背後傳來「嘭」的一聲,接著就聽到驚叫,黃Sir先反應過來了,喊了一聲「有人摔了」,就趕緊跑過去。
摔下來的人距離我們倆只有十幾米,趴在地上,他叫阿格諾。
黃Sir跑過去想看他摔得怎樣,我吼了一聲不要動他,因為怕翻身造成二次傷害,然後我就趴到地上去看阿格諾的臉,就見他的頭盔完好,側過來的半張臉緊貼在草地上,嘴微張,動也不動的眼睛中鑲嵌著幾粒草坪的細石子……
我知道他已經過去了,但還是解開了他下巴上的頭盔束帶,這是戰場急救的習慣動作,希望他還有呼吸的話,不會被束帶影響。
黃Sir則一邊喊著人,一邊撥打緊急電話。
其實阿格諾的跳傘水平非常高,在俱樂部玩跳傘的人里算是佼佼者,他當時是在玩一種俗稱「拉飄」的跳傘技術。拉飄就是降落傘以非常快的速度在空中轉圈螺旋式下降,當快接近地面的時候,讓降落傘停止旋轉,利用人的慣性和降落傘的速度,操縱降落傘貼地滑翔,這時的降落傘既不上升也不下降,而是迅速向前滑行,人的腳就滑在青草尖上,可以一直向前衝出幾十米,視覺效果非常漂亮。
但是沒有任何儀器和設備幫助這些玩拉飄的人判斷高度,就算有也很難及時做出判斷,因為只有幾十米就落地,那就是幾秒的時間差。
阿格諾就是在玩拉飄的時候,離地面過近沒拉起來,直接摔死在了地面上。他不是部隊的軍人,是老百姓。
這次事故就發生在距離我和黃Sir那麼近的地方,卻一點兒沒影響到我們倆日後的情緒。我繼續白天黑夜跳著戰術高空傘,他後來則成為傘兵教練,每天不是從飛機上往下跳就是從飛機上把人往下扔。
跳傘在法國是一項比較普及的運動,這跟法國的航空業比較發達有關。尤其在土魯斯周邊地區更是如此。土魯斯是法國第四大城市,以航天工業而著名,是空中巴士、ATR(小客機)、Spot Image(地球觀測衛星)、Latécoère(航空設備)等航空企業總部及法國國家氣象研究中心所在地,各種飛機的研發、生產、製造、實驗全設在土魯斯。土魯斯的飛機製造歷史有上百年,所以土魯斯以及它周邊的城市在航空領域都是非常發達的,很多老百姓都會開飛機、會跳傘。
在法國,如果未滿18歲學跳傘,政府還會給補助。
不久,部隊第二次到阿富汗駐防,這次安排的幾乎都是去過阿富汗的人,因為阿富汗確實很危險,已經去過的人比較有經驗,再派他們去出事的概率相對低一點兒,比派新人牢靠。
同時也因為翻車事故,所以沒安排我。
GCP派一撥人赴海外執行任務的時候,一定會安排另一撥在家待命,不會把所有人分成兩撥去不同的地方執行不同任務,就是為了派出的一撥一旦出現傷亡,能及時派出增援人員。
每個人從事一份工作的時候,都希望自己是工作中表現最好的那個人。每種職業也都有自己的職業規範,表面的職業規範是印在紙上的,內心的職業規範就是向楷模學習,在GCP里的那些楷模是誰,就是掛在牆上的那些照片。
但是那些人是因為出任務才把照片掛上去的,每次執行完一個任務,出現場的人都會有一個集體合影,所以要是我連任務都不出的話,我的照片就永遠掛不到牆上去。模範作用一定是在現場的模範作用,不是在辦公室里。
所以不讓我去阿富汗,我還是有點兒失落的,有嫉妒感。
這就是當兵的心理,作為一名軍人,當然不希望自己死,不希望自己受傷,但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名模範。
這時是2011年9月,我已經進入GCP快兩年了,但還沒有執行過一次任務。
我的第一次海外任務是去中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