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城市戰中心,我們被打得非常慘
2024-09-26 06:27:55
作者: 朱洪海
每年年底,法軍的每一個連,都要去法軍戰術訓練中心和城市戰中心參加國家級考核,考核連隊整體的作戰思想、指揮能力、士兵素質、裝備保養等。這個考核是要給每個連隊評級的,評級分為A1級、A2級、B1級、B2級等。評分越靠前的,在第二年執行任務或大型訓練方面就越有優先權。
這是法國兩個最大的軍事訓練中心,作戰訓練中心在中南部,城市戰訓練中心在中北部。
2009年年底,我們團的二連和三連正在準備去阿富汗,團部就率領剩下的一連、四連和後勤連、指揮連到法國本土來參加考核,相當於全團都來了。
位於法國中南部的CENTAC(作戰訓練中心)非常大,從宿舍開車去一些射擊場,要開幾十分鐘。
這裡是專門為了給部隊進行考核和作戰訓練而建造的,有各種各樣的射擊場,長的、寬的、方的、圓的,打火箭筒的、打機槍的、打狙擊步槍的,分門別類,建得非常標準。我們在那裡訓練了半個多月,其間還進行過一次裝甲車對抗訓練。
然後又轉場到CENZUB,就是城市戰中心參加考核。
在這裡進行對抗時,我們被打得非常慘,因為城市戰中心有自己專門的部隊,而且是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他們的任務就是365天跟來自全法國不同軍種,甚至來自全世界各個國家的部隊進行城市戰對抗,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這裡真的是蓋了一座城市,裡面同樣很大,有醫院、各種樓房、超市、停車場、別墅、農戶、學校……城市戰中心的部隊對這些建築物的每一個拐角、每一個牆洞都非常熟悉,完全可以按照他們自己的腳本來作戰。
雙方打得非常激烈,我們不太可能殲滅他們,我們打死他們一個,他們差不多能打死我們七八個,而且因為他們是假想敵,所以是永遠打不光的。
槍枝就是我們平時用的,在槍上加了雷射發射器,打空包彈,每個人都穿上雷射接收器的作戰背心。雷射打到人身上蜂鳴器就會響,聲音很低,但自己能聽到。假設你是被擊傷的,還能繼續開槍,如果是被打死了,再打槍雷射發射器就不會發射雷射了。
作戰時不僅要用單兵裝備,還增加了技術裝備的配合,直升機、裝甲車、坦克、各種卡車等。坦克也是一樣,在炮管上加雷射發射器,所有武器都是加了雷射的。戰鬥時有步坦協同,裝甲兵、工兵各兵種都有,根據戰鬥需要調動,是大規模的機械化戰鬥。和真正的戰場是一樣的,每清掃一個街區時,都要從一樓爬到頂樓,把每個房間都過一遍,會遇到陷阱和炸彈,還會遇到老百姓,有的老百姓會忽然引爆身上的炸彈,各種情況在這裡全都會遇到。
考核的同時也是訓練,和真正作戰一樣,人力、器材、裝備等各方面資源的消耗非常大,和我們過去訓練不一樣的是,這次是整體大行動。
一般情況下,連以下級別的訓練,在科西嘉就解決了。在科西嘉的訓練中間還有休息的時候,但在這裡任何人都不能鬆懈,根本就沒有休息時間,因為整個部隊始終在運轉。我們睡覺的時候,那邊另外一個排就在射擊作戰,這邊在吃飯呢,那邊就是槍聲、爆炸聲,其他部隊不斷地從身邊跑過,除了不死人其他就像在戰場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麼大規模的演習。
這一個多月,最大的感覺就是累,整天都是各種行動,沒睡一會兒就要動身。今天睡在雨水裡,明天跑到泥窩裡,後天要爬山。我們為什麼不停歇?因為我們的指揮官不停歇,他如果能睡覺我們基本上也能找機會睡一會兒,但是當指揮官一直在動,我們就要跟著動,或者坦克部隊在行動了,我們步兵肯定也要動。
正常訓練通常是底下的士兵很辛苦,但是到了這種地方是反過來的,士兵當然還是很辛苦,但軍官和士官更辛苦得多,因為這裡的訓練主要是測試他們的能力,幾乎睡不了覺。執行完任務回來馬上開會,開完會別人休息了他還要做作戰計劃,等他做完計劃,我們都快睡醒了。行動的時候,我們上了裝甲車可以眯一會兒,指揮官不行,要把半個身子露在車外面指揮。
所以這種訓練,對他們的素質是極大的提高。
這就是為什麼法軍在每年年底,要成建制地把基層部隊調到這裡接受國家級考核,考核成績靠前的部隊,會優先派駐海外。作為連隊指揮官,如果連續幾年待在法國本土,他的升遷就會很慢。所以他們在進行這種國家級考核之前,會很努力地調動士兵的積極性,做好準備。
那些指揮官平時在軍隊裡各種狀態的都有,但是在這個時候,能看出來他們每個人都處於極度緊張當中,有的甚至非常焦慮,有時候我都挺可憐他們的。
這時我才對軍官和士官的另一面有所了解,之前只是覺得他們很厲害,軍官有軍官的食堂,軍官有軍官走的門,士官有士官走的門,士兵只能走後面小門,或者從側門走,部隊裡等級的區分非常大。
在外籍軍團,軍官和軍官是在一個俱樂部里,士官和士官在一個等級,士兵和士兵是同一個等級,軍官很少跟士官交往,跟士兵幾乎就沒有交往,等級鮮明。
即使士官都不可以隨意跟士兵握手。即使是認識的老鄉或者同事,如果對方是士官,見到了也只有敬禮的份,絕對不可以去握手,哪怕天天混在一起上班。對方如果客氣點兒,還要看看左右沒有人,才會伸過來握個手,如果被人看到,他會被追究的。
軍官和軍官之間還有等級之分,軍官食堂分團級幹部餐廳、連級幹部餐廳和普通幹部餐廳,他們是不坐在一起吃飯的,真的是等級森嚴,這跟他們的文化有關係。
吃個午飯,還有專門的人給他們開車,送到科西嘉風景最漂亮的部隊基地。那是一座古堡,住一晚房價都不知道多少錢,在那裡唱歌、喝紅酒,完全是官僚做派。我那個時候甚至很痛恨他們。
但就是在這次訓練中,我真的改變了對他們的印象。因為我是通信兵,一直跟著我的排長,外面刮著風下著雨,我們都坐在裝甲車裡躲風避雨,只有他從來沒有坐過,一直踩在彈藥箱上,把身體露在外面進行指揮,我眼看著雨水順著他的身體嘩啦啦往下流。
外籍軍團里的下級軍官甚至偏中級的軍官基本上是沒有肥肉的,身材普遍比較健美。
在這一個多月的對抗訓練裡面,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自己的經歷,也不是我身邊的士兵,表現最突出、最值得我講的就是這些軍官,在他們的光芒下我們變得黯然無光。
我們面對的都是熟悉地形、熟悉環境、在這裡已經當了好幾年兵的對手,想鑽這些人的空子,確確實實是不容易的。有一個階段我們連打得很被動,連長就被上級罵了,被罵得既羞又惱。他們有時候又特別興奮,感覺自己的決策非常英明。他們時而懊惱時而高興,這兩種狀態相互交替,但大部分情況下我的排長都是處於非常緊張的狀態,覺都不敢睡。
我考進GCP後,這裡也是每年要來的地方,但是再沒有參加過這麼大型的對抗,特殊單位不參與大規模作戰,都是小型行動。
離訓練結束還有一個星期時,那天突然有人跑來說:「連長找你。」我就跑過去見連長。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勁,連長、排長一屋子人都在那裡說說笑笑。
過去每次到連長、排長那裡,氣氛都是非常嚴肅的,即便天天見非常熟,進去以後也要先敬禮,再脫帽,然後說軍團士兵吳,幾年服役期,幾年傘兵,第幾排第幾班,什麼職務。哪怕跟我的排長匯報,也要走這一套流程。
但這次一進門就見到他們幾個人在那聊天,我給他們敬個禮,摘掉貝雷帽,準備再來一套這個程序。結果連長說:「不用了,你稍息吧。」
我當時就感覺肯定是有什麼好事來了,接著突然意識到,我是不是考上GCP了?
連長這個時候就入座了,擺著一副很嚴肅的樣子看著我,但是在他後面的排長和老士官都笑眯眯的。接下來連長非常嚴肅地說:「你在我們連隊工作到現在,一直非常不錯,現在要告訴你兩件事情,先聽好事情還是壞事情?」
我說先聽壞事情,我知道他是裝的,但心裏面也是七上八下的。他說:「你確定嗎?」我說:「是的。」他低頭笑了一下說:「壞事情就是你不能繼續在你們排工作了,我們在這裡的訓練馬上就要完成,但是你還需要在大陸繼續進行你的訓練,你回不了科西嘉了。」
我嘴裡說:「是,明白。」但就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繼續訓練?難道是我要留下來跟別人再繼續演習?
然後他接著說:「祝賀你,被GCP選中了。」
他話一說完,我當時就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
這在法國軍隊是一件非常不禮貌的事情,就是不能在和上級領導正式談話時,在言談舉止中流露出個人感情,必須是嚴肅莊重的。
但那次我就忍不住了,也沒有回答連長的話,就在那裡笑。結果後面排長的那張笑臉一下繃緊了,說:「你嚴肅點兒。」我說:「是,連長。」雖然是排長讓我注意點兒,但是在這樣的場合,要向軍銜最高的人回答,這是表示對所有人的尊重。
我就把臉又繃緊了,但其實後來我又笑了,這次是故意笑給他們看的。我能看出來他們蠻喜歡我,我希望他們知道我也非常喜歡他們。因為平時有傳統等級的限制,沒有機會表達這樣的個人情感。我那天就想以這樣的笑容來表達對他們的好感,對他們的感謝。
最後連長說:「你的排長也被選中了。」我說:「是,連長。」然後就看著我的排長又笑了一下。
連長說:「你還有什麼問題嗎?」我說:「沒有。」他說:「好,你可以回去了。」通常這時要說是,然後敬禮,戴帽子,轉體,走人。但是那天我說完是,又說了一句,謝謝連長。這是規矩里沒有的,算是犯規。
一出門我就嗨起來了,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我沒有激動到哭的程度,但那確確實實是無法消失的笑容。
我等這個消息等了好幾年了,一直都在盼望,一直都在提心弔膽。在能不能讓我考、如果成績合格人家能不能收這樣的問題都無法得到答案的情況下,告訴我考上了,這是我在那個年齡段收到的最讓我高興的、最讓我滿足的消息,心裡的那份高興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最讓我擔心的因素是怕GCP根本不收亞洲人,或者根本不收中國人,甚至晚上做夢的時候都會擔心這一點。
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是成績好不好的問題了,我的成績再好,也不可能考進去,這種顧慮一直在折磨我。所以我就想,即使不收我,最起碼我也敢於去參加考試。考試是一種篩選,也是一種學習,更是一種磨鍊,沒有一點兒堅定的意志,是不會參加這種考試的,因為非常折磨人。
我是考進外籍軍團GCP的第一個中國人。
當我有資格走進他們的工作區時,看到有很小的一面牆,貼著歷史上曾在GCP服役過的每一名隊員的照片,從頭看到尾有一百來人。
我在裡面找到了一張亞洲人的面孔,他的名字叫TANG LONG(唐龍),他的長相和名字看上去都像是華裔,這是在我之前的GCP分隊中的唯一一張亞洲臉。我看到的第二張亞洲臉,是後來在參加GCP總部的訓練時遇到的,他爸爸是法國人,媽媽是日本人。
我考進GCP兩年後,來了第三張亞洲臉,是一個日本人。
這就是GCP里在我退伍前,包括我在內的四張亞洲臉。
GCP總部設在土魯斯的第十一空降旅旅部,第十一空降旅下轄8個團及若干直屬單位,GCP就是其直屬單位之一,共8個分隊20個小組120人左右,分布在第十一空降旅下轄的各個單位中。
我那天一出來就去了我們連的俱樂部,把自己這段時間賒帳的咖啡、飲料、三明治錢結清後,買了一大箱啤酒往俱樂部的櫃檯上一放,又買了一條白萬寶路煙,撕開往櫃檯上一撒,然後走到大銅鈴鐺那兒,就鐺鐺鐺敲起來。每個連隊的俱樂部里都有一個這樣的大鈴鐺,有的是用炮彈殼做的,有的是用牛鈴做的,這個鈴鐺一響起來,就表明有人要請全場客了,每個聽到鈴聲的人都可以過來享用。
大家都過來向我祝賀,一個個把手握得特別緊。大家都知道很不容易,一個連隊常常連續幾年都沒有一個人能考進去,所以大家都以此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