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畢卡索和洋蔥麵包
2024-09-26 06:27:02
作者: 朱洪海
在4RE的駕駛訓練結束後,我拿到了駕照,還沒喘口氣,一回到科西嘉就又被派去參加狙擊手訓練。
剛剛經歷了連續兩個星期的備考,我的精神已經疲憊不堪,回來又要立即參加集訓,結果第一天早上15公里跑就把左腿肌肉給拉傷了,第二天早上體能選拔時,又把右腿膝關節外後側的肌腱也拉傷了。
教官給了我兩個選擇:放棄或繼續。
我是絕對不願意放棄的。教官也希望如此,因為我是這些參選人員中射擊成績最好的,也是他歷次組織的狙擊手培訓中服役時間最短的士兵。而且,他還是我的原建制排長,我的射擊技術是他親手教出來的。
所以,我必須去衛生隊走個過場,去說服軍醫,然後拿著他開的一張證明才能回到集訓隊參加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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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一次訓練,我的肌腱從集訓的第一天痛到了最後一天。
我後來寫過一篇短文,描述的就是狙擊手訓練時其中一個晚上的情景:
傷並沒有想像中恢復得那麼快,尤其在登坡的時候,疼痛感太強烈!
於是我向搭檔發出兩下「刺刺」聲,示意他停下來。
……
夜照樣是無情的黑。
群風狂奔著掠過巉岩間的灌木,嬉戲並發出陣陣怪叫,卻毫不在意眼皮下這兩個已經筋疲力盡的人。
我帶著背囊,就勢往灌木叢里一躺,深呼了幾口氣後,拉開袖口看了看表……
此時是3點45分,我們已經走了5個多小時了。
這時搭檔無聲地靠了過來,遞給我GPS,提醒我說:「山頭那面沒有風,留在這裡我們會凍死。」
然而,現在可是8月啊!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
我心想:既然當初沒放棄,那就再堅持一下,把最後這段走完吧。我熄掉GPS的光源,從灌木叢林中慢慢撐起身體。
4點25分,我們已經在山頭這邊了。
山頭的這邊沒有一絲風,整個世界突然變得那麼平靜,月亮和滿天星辰灑下薄紗似的銀輝,緩緩而下鋪落在山坡上,低處遙遠的小鎮閃爍著溫暖的橘光,蛐蛐還在不遠處的草石里興奮地歌唱……
這一切太催眠了。
我恨不得就倒在這裡,永遠不再起來,化成大山的一部分。
我們在幾棵高大的灌木背後找到了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於是,我迫不及待地放下了背囊,搭檔又拿出GPS,確定了位置,然後按照慣例將參數讀給我,坐標、方位、距離、海拔、仰角、氣壓、日出時間……我趴在地上,借著螢光棒的暗紅色光線,仔細地在地圖上做著通視判定……
之後竟然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突然,和抓絨帽一起戴在頭上的手錶響了。
我立馬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時間:5點45分。
天空的顏色有些變了,不再像剛才那麼黑,滿天的星辰也快散盡,只剩下那幾顆最亮的星星在閃爍。我一骨碌地從雨布下鑽了出來,吐出了臨睡前忘在嘴裡的那粒糖果,朝搭檔踢了一腳,對他說:「開始吧!」
最開始的三五天,肌腱的疼痛越來越嚴重,腿像被火燒一樣難以忍受,別說是訓練,就連往廁所走都很艱難,不過我都忍下來了。
參加訓練的一個捷克人,中等個頭,身體結實得像一頭小牛。大概在集訓時由於負重行軍太多,把腳磨破了,他也是一直忍著。集訓時根本沒有時間或條件洗漱,加上沒有經驗、好幾天不換皮靴和襪子等因素影響,後來,他腳部的傷口開始潰爛,直到整隻腳都變黑了。
沒辦法,最終他被塞進了救護車送到醫院,不得不放棄這個他連做夢都在參加的狙擊手集訓。
我比他幸運,只有疼痛,沒有表面上的傷口,所以我沒有理由不堅持下去。
但是我除了要克服肉體上的傷痛,還要在心理上克服老兵的排斥——因為我的服役時間只有七個月,連其他隊員服役時間的零頭都不夠。
所以我經常是被老兵指揮的,經常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悠。論經驗,他們比我豐富;論資歷,他們的軍銜都比我高;論法語,他們所有人都比我好,理解力都比我強;論強壯,哈哈,他們歐洲人的胳膊也都比我粗!
不過到了射擊水準、計算彈道、軍事地形學和戰術意識這些方面,他們就比不上我了,在這些方面我是碾壓他們的。哪怕做個乘法算數,五五二十五、六七四十二、九九八十一這樣簡單的乘法,他們大部分人都是要用計算器的。
在計算彈道的竅門上,他們也不如我。比如400米距離打靶,我第一槍打得偏左了,按照FRF2的J8瞄準鏡內的分化線「1密位在100米距離上=1厘米」和「1clic=0.1mil」的測量理論,我觀測到彈孔位置在靶心正左方3密位處。
這時教官下令:「第一槍未中目標,後撤200米到安全地帶進行第二槍射擊。」
於是,我迅速爬起來,拎著槍一邊往後方安全地帶跑,一邊在心裡計算、校正瞄鏡:「剛才往左打偏了3密位,所以我要把瞄鏡水平分劃向右擰30個刻度點,或者直接用分劃中心向左3密位進行瞄準。」
這樣一跑到位置我就能開槍。
而他們則往往會使用非常複雜的方式進行計算:「400+200=600,600×0.0003=0.18」,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計算的,反正效率很低。
這時我才意識到中國式教育的優勢,無論是校園教育還是軍隊教育,都比歐洲的教育要紮實。
我當年在懷柔新兵連訓練時,如果在100米的距離打靶打不到40環以上是很丟人的,僅實彈射擊前的據槍和三點小孔訓練,我就練了好幾個星期。
但是在外籍軍團,講完射擊理論和武器操作直接就打實彈,戰術射擊的動作一個個都很炫酷,但射擊精度就差中國士兵太遠了,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們的基本功不紮實。
還有軍事地形學,當我還在國內當偵察兵時,為了學好這門理論,每天中午我都頂著太陽,靠著一棵大樹背書——在屋裡背書容易睡著,在屋外背書容易中暑,所以靠著樹既睡不著又有樹蔭可以防中暑。
基本上我在兩三個星期之內,把兩本好幾百頁的軍事地形學教程全都記在了腦子裡。什麼是地形、地形的分類、平原對戰鬥行動的影響、高斯克呂格投影、比例尺的概念、等高距、等高線、圖上距離的量算、平面直角坐標的應用、磁子午線和磁方位角、防界線、地貌符號、坡度的判定、交叉法方位判定、繪製戰場略圖……
外籍軍團士兵對軍事地形學的概念,只停留在定向越野的水準,連指北針都是從小賣部買的那種透明塑料材質的,我的軍事地形學水平和他們比起來,可以算是大神級的了。
最讓教官和參訓隊員們震驚的,是我在一次夜間的狙擊訓練。
本來教官們可能是出於對我照顧,給我安排了一個性格稍微溫順點兒的搭檔。那傢伙是東歐人,五大三粗的,而且長得很顯成熟,不過他脾氣比較好,好到有點兒沒主見。我覺得教官是怕我法語有問題,和搭檔溝通時太費力,要是給我安排個脾氣不好胳膊又粗的,怕三言兩語不合把我打一頓。
畢竟在整個集訓隊裡,這時的我還是個菜鳥級的新兵。
那晚的夜間射擊是一次集體盲打訓練,輪到我的搭檔做小隊長,他用電台調度我們射擊,可是由於他沒主見,所有人在電台里跟他溝通都很費勁。而且每次發現目標發出的燈光後,他都原樣不變、按照標準的訓練程序給我們來一套:
「Vue?」(看到了嗎?)
「Vue!」(看到了!)
「Feu dès qu』il prêt!」(他一準備好就開火!)
害得所有人剛想開槍目標燈光就滅了,一槍都沒來得及放。
眼看目標下一次出現的時間就快到了,我急了,一把奪過電台告訴那位搭檔:「你來打!」
也不知道夜裡他能不能看清我那張畫著迷彩油的生氣的臉,反正到最後他認輸了,乖乖地爬到步槍跟前,做好了射擊準備。
我看他準備好了,對著電台用帶著口音的法語說:「看到亮光就射擊,靶子的中間和上下左右各打一槍!」
他聽到,扭過頭來不解地問我:「你想幹嗎?」
我不理他,接著對電台說:「所有人要在燈光熄滅之前打五槍!」
有人用電台回話道:「我做不到……」
「我不管!開槍!越快越好!」
……
晚上收隊回去,教官講評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在電台里的一切交流都被他們竊聽了。當時我嚇得要死,以為教官會罰我抱著石頭沖山坡,結果點評到我的時候,教官露出詭異的笑容,看了我一眼。
從那以後的每一次訓練,戰術指揮方面的天平就開始朝我傾斜。雖然大多數老兵都有點兒不服,但他們又都不願承擔太多責任,所以我做計劃和分配任務時,只要尊重他們,通常都完成得很好。
訓練結束前的最後一個行動開始了。太陽落山前,我們被卡車載到十多公里外的大山里,要求在第二天下午3點前隱蔽地回到射擊場,並解決射擊場上設計好的目標。
狙擊手在行動時要攜帶很多裝備,光攜帶一支狙擊步槍就能讓胳膊受累,因為它的長度和重量都非常別手。還有那個瞄準鏡,拿下來怕突然遇到假想敵來不及安裝,不拿下來怕磕了碰了。
外籍軍團對單兵技術裝備過於依賴了,比如GPS,集訓的時候幾乎人手一個,甚至一個民用的戴在手腕上,一個軍用的放在背包里。
訓練中有一對搭檔決定從大山上翻越過去回射擊場,我們再三提醒,從山上走可能第二天晚上都到不了。但他們不聽,認為自己體力好,還嫌我們害怕困難,那哥兒倆義無反顧地向山上爬去。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只能嘆氣:「軍事地形學差勁真的會害死人。」
他們選的那條路線,從地圖上看,等高線與等高線間基本上是粘在一起的。
那哥兒倆後來果然遲到了,比我們晚到目標點將近兩個小時,而且遍體鱗傷,幾近崩潰。他們說,為了趕路一夜都沒敢睡覺,而且走的都是大山尖上的夜路,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肯定摔得連個全屍都沒有。
我們相比那哥兒倆安逸得多。大家經過一番思索和鬥智鬥勇的討論後,在地圖上選了一條最讓教官們意想不到,走起來又不是最難的路線。
這條路線其實就是直奔距離我們最近的村子,然後在村外相對隱蔽的地方休息。因為從戰術原則的角度來看,教官們一定以為,我們會趁著體力充沛和黑暗掩護在晚上趕路,在日出前到達目標點附近,再隱蔽起來睡覺。
那天我們到達距離最近的村子後,在村外找到一處石板地和水源,點了堆篝火,一群人圍著篝火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一夜平安,不但沒有被教官們發現,連早睡早起的村民們都不知道。
大家輪流放哨,始終有一個人持觀察器材負責警戒和監視目標點,記錄教官們的巡邏頻率、方向、用時等。
其實,即使教官們察覺到有哪裡不對,也都懶得大半夜的跑個十多公里路,來檢查我們是不是躲在了什麼地方。越是殘酷的訓練,隊員就越是需要休息,鑽空子是兩兵交戰的不變法則,包括軍事訓練。
清晨出發前,我們的意見又出現了分化。其中有三對搭檔六個人,選擇徒步走向目標點。十幾公里的野路用七八個小時的時間完全可以趕到,弊端是白天趕路容易被發現。
我們剩下的七個人,決定把空子鑽到底,打算去搞一輛村民的汽車。
於是大家分頭去村子裡轉悠,希望找到早起的村民說服他們送我們一程。20分鐘後,所有人按規定時間回來了,但每個人都很沮喪。因為時間太早了,除了一輛清晨起來幹活的垃圾車外,還沒有村民起床。
怎麼辦?再等一會兒還是另想辦法?
我們當中服役時間最長、已經有三年兵齡的高達突然說:「我有一個辦法。」說完他丟下狙擊步槍和背包,轉身向村里跑去。
十多分鐘後,他笑眯眯地回來了,然後背起背包拿起槍,叫我們先潛伏起來,說車馬上就到。
我們趕緊分散躲到路邊的草叢裡。草叢裡很安靜,不時有小飛蟲撞到我的臉上,太陽剛露頭,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感覺暈乎乎的。
正在半醒不醒時,突然聽到一輛汽車在鳴笛,大家趕緊露出頭探望,只見不遠的路旁停著一輛畢卡索,車頂上掛著明晃晃的「TAXI」的標誌燈!
在看到車裡那位正左顧右盼的司機時,我和搭檔幾乎同時喊道:「這不是真的!」
就如一名新兵應該做的那樣,我主動鑽進了畢卡索的後備廂,把座位讓給了老兵。
車子開動後,我蜷縮在後面聽大家一個個都興奮地叫著:「見鬼!高達你真夠膽!哈哈哈哈!」
「那當然,哈哈哈!」
「你怎麼找到計程車電話的?!」
「你知道,在法國,像這樣的小村莊,郵局大門上總會貼著計程車電話號碼。」
「你太聰明嘍!」
「這是正常水平,不是嗎?哈哈哈!」
連計程車司機都無比興奮:「小伙子們,你們是特種部隊嗎?我有個堂弟在土倫那邊當兵,你們知道那個地方叫……」
「那他一定是海軍,我們是外籍軍團!」
「見鬼!你們是Légionnaires(軍團)?噢,見鬼!哈哈哈。」
畢卡索在山路上一會兒往左轉一會兒往右轉,我蜷縮在後備廂里被晃來晃去,最後睡著了。
好久之後,我被弄醒了,暈暈乎乎地從後備廂滾了出來,然後又暈暈乎乎地跟著老兵們鑽進路邊的灌木叢。
在灌木叢里,我看到高達在給計程車司機付錢,司機還是那副一臉興奮的樣子,離開時一個勁地朝我們揮手:「祝你們好運,小伙子們!祝你們任務成功!」
計程車走遠了,我們隱蔽在灌木下,圍成一圈。高達拿出地圖和GPS,定位後說:「現在我們離靶場只有三公里,但現在才8點,還早得很,不如先吃點兒東西,再原地休息會兒,11點出發。」
他的搭檔從背包里拿出來幾根長長的棍子麵包,還有兩個洋蔥。
原來當畢卡索路過一家麵包店時,他們下車買了麵包並跟店家討來兩個洋蔥。
我伸手接過高達遞來的溫熱且香噴噴的麵包時,高達說道:「每人9.7歐元,包括計程車的費用,回營區後給我。」
直到今天,只要有朋友問我:「你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我就會回答他:「你把新鮮的洋蔥切成絲,然後夾在麵包里,再在上面撒些鹽,那種美味真的會超出你的想像,不相信你試試。」
那天我們鑽過幾個充滿臭水、枯枝的公路涵洞,躲過教官搜尋我們的熱成像,在規定的時間內,隱蔽運動到打靶場,各自分開,找好自己的狙擊位置後朝目標開槍。當然人人都上了靶,只是環數有高低而已。
後來每當回憶起這段經歷,給我啟發最大的就是如何務實地去完成任務,而不是只看靶子上的環數。
在戰場上,沒有一個目標是擺在遠處的固定靶,而是和你一樣會吃、會喝、會埋地雷、會使用武器的狡猾對手。
面對這種真實目標的時候,我們的征程永遠都遠著呢,遠在十多公里外的大山里。
不過不要怕,如果你可以呼喚畢卡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