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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6:22:41 作者: 吳思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在張集馨擔任陝西督糧道期間,陝西巡撫(一把手)是大名鼎鼎的林則徐。我們知道,林則徐寫過「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的名聯,他也確實如此身體力行了。這樣的好官收不收陋規?據張集馨記載,那一年由於災荒,停徵軍糧,「而督撫將軍陋規如常支送,」以至陝西糧道深感困難。所謂督撫,指的是陝甘總督和陝西巡撫。這就分明告訴我們:林則徐也和大家一樣收陋規。我並沒有貶低林則徐的意思,他確實是一個難得的正派廉潔的官員。我想強調的是,如此高潔的操守並沒有排斥陋規——這進一步證明了潛規則的適用範圍是多麼寬廣。

  糧道給林則徐送的陋規比給任何領導的都要多。這是因為陝西巡撫每年都要向皇上密報下屬官員的操守才幹和各方面的表現,這叫年終密考,對官員的前程影響巨大。糧道給巡撫的陋規按季節送,每季一千三百兩,一年就是五千二百兩。此外還有三節兩壽的表禮、水禮、門包和雜費。這是上百萬人民幣的巨款。

  陝甘總督的官比陝西巡撫還要大一點,但是隔了層,不算直接領導,人也不住在西安,所以陋規的數量反倒略低於巡撫。總督的陋規按三節送,每節一千兩,此外還有表禮、水禮八色及門包雜費,所有這些東西,都由督糧道派家人送到總督駐節的蘭州。

  陝西糧道有「財神廟」之稱,省領導們自然不容廟裡的和尚獨吞好處,他們把糧道當成小金庫來用,來往客人一概由糧道出錢招待,這也是長期形成的規矩。下邊我們來仔細看看清朝官場如何請客吃飯。張集馨在這方面的記載極為詳盡,語言也比較明白,我將原文照抄如下:

  遇有過客,皆系糧道承辦。西安地當孔道,西藏、新疆以及隴、蜀皆道所必經。過客到境,糧道隨將軍、中丞(引者註:即陝西巡撫)等在官廳迎接,俟各官回署後(引者註:即各位領導回到本衙門後),差人遍問稱呼,由道中幕友(引者註:即張集馨請的師爺)寫好送到各署,看明不錯,然後差人送至官客公館,一面張燈結彩,傳戲備席。

  每次皆戲兩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窩燒烤,中席亦魚翅海參。西安活魚難得,每大魚一尾,值制錢四五千文,上席五桌斷不能少。其他如白鱔、鹿尾,皆貴重難得之物,亦必設法購求,否則謂道中慳吝。戲筵散後,無論冬夏,總在子末丑初(引者註:半夜一點左右)。群主將客送出登輿(引者註:即送客登轎),然後地主逐次揖送,再著人持群主名貼,到客公館道乏(引者註:可見糧道純粹是給本省的軍政領導作臉),又持糧道銜柬,至各署道乏(引者註:可見糧道清楚自己真正的伺候對象)。次日,過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並饋送盤纏,其饋送之厚薄,則視官職之尊卑。

  每次宴會,連戲價、備賞、酒席雜支,總在二百餘金(引者註:即二百多兩銀子,折人民幣四萬上下),程儀在外。

  其他如副都統,總兵,非與院(引者註:即巡撫)有交情者不大宴會,惟送酒肴而已。如口外駝馬章京、糧餉章京,官職雖微,必持城裡大人先生書來以為張羅計,道中送以四菜兩點,程儀一二十金,或四五十金不等。

  大宴會則無月無之,小應酬則無日無之。春秋年節,又須請將軍、副都統及中丞、司(引者註:即藩司和臬司的領導,藩司負責全省的錢糧,臬司負責全省的刑獄)、道、府(引者註:道府皆相當於現在的地市級官員)、縣,以及外道府縣之進省者,皆是戲筵。

  

  如十天半月,幸無過客滋擾,道中又約兩司(引者註:藩司和臬司)、鹽道(引者註:負責全省鹽業的生產運輸和銷售,由國家壟斷,是歷代王朝的利稅大戶)在署傳戲小集,不如是不足以聯友誼也。

  陝西糧道衙門的三堂上有一副楹聯,清楚地描繪了督糧道的生活,楹聯曰:

  問此官何事最忙,冠蓋遙臨,酒醴笙簧皆要政;

  笑終歲為人作嫁,脂膏已竭,親朋僮僕孰知恩?

  別看張集馨那麼忙,花了那麼多的銀子,人家還不領情。因為這是規矩,是應該的,你做得也許還很不到位呢。即使領情,外客主要也領省領導的情,省領導滿意就算張集馨沒有白忙。

  就如同在競爭性的市場上有利潤平均化的趨勢一樣,在競爭聲望、關係、安全和人緣的官場上,似乎也存在一種官場利益平均化的趨勢。當然這麼說不確切,因為官場利益是向著製造利益和傷害的能力流動的,如果製造利和害的能力誰都有一點,就會呈現利益均沾的局面,不過這種能力的分布並不那麼平均。從平均的方面說,每個在官場上有影響的官員都有理由認為:我們都沒有說你的壞話,我們有能力害你卻沒有害你,我們甚至還說了你的好話,讓你得了這麼一個美差肥缺,難道你就不能出點血,讓大家也沾點光麼?從不平均的方面說,京官、將軍、上司之類的官員最有造福能力或者加害能力,自然應該多分。這種能力的強度像水波一樣呈環狀遞減,分配的利益也如此遞減。打秋風、請客吃飯、表禮水禮、程儀、炭敬冰敬別敬、三節兩壽等等,都是在此規律下支配的官場利益分配機制。

  如果不遵守這些陋規又會怎麼樣呢?張集馨只簡略地提了一句:如果你請客時不上白鱔和鹿尾之類的貴重難得之物,別人就會說你「慳吝」。顯然,一個被大家看作吝嗇、彆扭、不懂規矩、吃獨食的人,其仕途恐怕就不那麼樂觀:說你壞話,挑你毛病的人多了,你又不是聖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某個地方莫名其妙地栽了。張集馨沒有這方面的詳細記載,但我們可以在清末小說《官場現形記》里找到生動的補充。

  《官場現形記》第四十一回寫道:

  向來州、縣衙門,凡遇過年、過節及督、撫、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慶等事,做屬員的孝敬都有一定數目,甚麼缺應該多少,一任任相沿下來,都不敢增減毫分。此外還有上司衙門裡的幕賓,以及什麼監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節,或是到任,應得應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於門敬、跟敬(引者註:給上司跟班的錢),更是各種衙門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辦差,總督大閱辦差,欽差大臣過境辦差,還有查驛站的委員,查地丁的委員,查錢糧的委員,查監獄的委員,重重疊疊,一時也說他不盡。諸如此類,種種開銷,倘無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將來開銷起來,少則固惹人言,多則遂成為例。所以這州、縣官帳房一席,竟非有絕大才幹不能勝任。

  後來,在這些規矩之上又生出了一個規矩:前後任交接時,要用數十兩銀子甚至上百兩銀子買這本帳。《官場現形記》中的一位候補官員好不容易得了個缺,不懂這個規矩,惹怒了前任帳房師爺,該師爺便給他做了一本假帳,記載的尺寸都是錯的。結果這位知州按照假帳孝敬上司,得罪了一圈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年就被參劾革職了——好多懂規矩的候補官員正排隊等著這個位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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