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2024-09-26 06:19:58 作者: 魯迅

  出現的卻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這是第一件不高興——他一起來,就叫人下去問車子整好了沒有,馬匹駕好了沒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經準備停當,但惱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馬匹並沒有駕好,而且毫無一點什麼旅行的準備——這是第二件不高興。他氣憤起來了,要給我們的朋友綏里方著著實實的當面吃一拳,就焦灼的等著,不管他來說怎樣的謝罪的話。綏里方也立刻在門口出現了,這時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於旅行的人,總得由他的僕役聽一回的一番話。

  

  「不過馬匹的馬掌先得釘一下呀,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唉唉,你這賤胎!你這昏蛋,你!為什麼你不早對我說的?你沒有工夫嗎?」

  「唔,對,工夫自然是有的……不過輪子也不行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總得換一個新箍,路上是有這麼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還有,我又忘記了一點事:車台斷了,搖搖擺擺的,怕挨不到兩站路。」

  「這惡棍!」乞乞科夫叫了起來,兩手一拍,奔向綏里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嚇得倒退了幾步。

  「你要我的命嗎?你要謀害我嗎?是不是?你要像攔路強盜似的,在路上殺死我嗎?你這豬玀,你這海怪!三個禮拜,我們在這裡一動也不動!只要他來說一聲,這不中用的傢伙!他卻什麼都挨到這最末的時光!現在,已經要上車,動身了,他竟對人來玩這一下!什麼……你早就知道的罷?還是沒有知道?怎麼樣?說出來?唔?」

  「自然!」綏里方回答說,低了頭。

  「那麼,你為什麼不說的?為什麼?」對於這問題,沒有回答。綏里方還是低了頭,站在那裡,好象在對自己說:「你看見這事情鬧成怎樣了嗎?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過沒有說!」

  「那就立刻跑到鐵匠那裡去,叫了他來。要兩個鐘頭之內全都弄好,懂了沒有?至遲兩個鐘頭!如果弄不好,那麼——那麼,我就把你捆成一個結子!」我們的主角非常憤怒了。

  綏里方已經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來說道:「您知道,老爺,那匹花馬,到底也只好賣掉,真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真是一條惡棍……天在頭上,那麼的一匹壞馬,是只會妨礙趕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場去,賣掉它來罷。好不好?」

  「天在頭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它不過看起來有勁道;其實是靠不住的,這樣的馬,簡直再沒有……」

  「驢子!如果我要賣掉,我會賣掉的。這東西還在這裡說個不完!聽著:如果你不給我立刻叫一兩個鐵匠來,如果不給我把一切都在兩個鐘頭之內辦好,我就給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頭昏腦!跑,快去!跑!」綏里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惡劣,恨恨地把長刀拋在地板上,這是他總是隨身帶著,用它恐嚇人們,並且保護威嚴的。他和鐵匠們爭論了一刻多鐘,這才說完了價錢,因為他們照例是狡猾的賊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趕忙,就多討了六倍。他很氣惱,說他們是賊骨頭,是強盜,是攔路賊,他們也什麼都不怕;他只好詛咒,用末日裁判來嚇他們;然而這對於鐵匠幫也毫無影響,他們一口咬定,不但連一文也不肯讓,還不管兩個鐘頭的約定,化去整整五個半鐘頭,這才修好了馬車。這之間,乞乞科夫就只得消受著出色的時光,這是凡有出門人全都嘗過的,箱子理好了,屋子裡只剩下幾條繩子,幾個紙團,以及別樣的廢物,人是還沒有上車,然而也不能靜靜的停在屋子裡,終於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在街上經過,或是跑過的人們,談著他們的銀錢,抬起他們的呆眼,詫異的來看他,使不能動身的可憐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東西,凡是他所看見的:面前的小鋪子,住在對面的屋子裡,時時跑到掛著短簾的窗口來的老太婆的頭——無不使他討厭,然而他又不能決計從窗口離開。他一步不移,沒有思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圍,只等著立刻到來的切實的目的。他麻木的看著在身邊活動的一切,結果是懊惱的捺殺了一匹在玻璃上叫著撞著,投到他指頭下面來的蒼蠅。然而世間的事,是總有一個結局的,這渴望著的時刻到底等到了。車台已經修好,輪子嵌了新箍,馬匹也喝過水,鐵匠們再數了一回工錢,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後,走掉了。終於是馬也架在車子前面了;還趕忙往車裡裝上兩個剛剛買來的熱的白麵包,坐到車台上去的綏里方,也把一點什麼東西塞在衣袋裡,我們的主角就走出旅館,來上他的車歡送的是永遠穿著呢布禮服的侍者,搖著他的帽子在作別,還有來看客人怎麼出發的,本館和外來的幾個僕役和車夫,以及出門時候總不會缺的一切附屬的事物;乞乞科夫坐進篷車裡面去,於是這久停在車房裡,連讀者也恐怕已經覺得無聊起來的熟識的鰥夫的車子,就往門外駛出去了。「謝謝上帝!」乞乞科夫想,並且畫了一個十字。綏里方鳴著鞭,彼得爾希加呢,先是站在踏台上面的,不久就和他並排坐下了,我們的主角是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穩,把皮靠枕墊在背後,緊壓著兩個熱的白麵包,那車子就從新迸跳起來了,多謝鋪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動力。乞乞科夫懷著一種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著房屋,牆壁,籬垣和街道,都跟著車子的迸跳,顯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的移過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還能再見不能呢?到一條十字路口,車子只得停止了,是被一個沿著大街,蜿蜒而來的大出喪遮了道。乞乞科夫把頭伸出車子外面去,叫彼得爾希加問一問,這去下葬的是什麼人。於是知道了這人是檢事。乞乞科夫滿不舒服的連忙縮在一個角落裡,放下車子的皮簾,遮好了窗幔。當篷車停著的時候,綏里方和彼得爾希加都恭恭敬敬的脫了帽,留心注視著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車子和其中的坐客,還好象在數著坐車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們的主人吩咐了他們不要和別人招呼,不要和熟識的僕役話別之後,也從皮幔的小窗洞裡在窺探著行列。一切官員都露了頂,恭送著靈柩。乞乞科夫怕他們會看見自己的篷車;然而他們竟毫沒有注意到。當送葬之際,他們是連平時常在爭論的實際問題也沒有提一句的。他們的思想都集中於自己;他們在想著新總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怎樣的辦這事,怎樣的對他們。步行的官員們之後,跟著一串車子,裡面是閨秀們,露著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動作,就知道她們是在起勁的談天:大約也是議論新總督的到來,尤其是關於他要來開的跳舞會的準備,而且現在已在愁著自己的新的褶皺和髮飾了。馬車之後,又來了幾輛空車子,一輛接著一輛的,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道路曠盪,我們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開皮幔,從心底里嘆出一口氣來,說道:「這是檢事!他做了一輩子人,現在可是死掉了!現在是報上怕要登載,說他在所有屬員和一切人們的大悲痛之下,長辭了人間,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希有的父親,丈夫的模範;他們怎不還要大寫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說,那寡婦孤兒的血淚,一直送他到了墳頭;然而如果接近的看起事情來,一探他的底細,除了你的濃眉毛之外,你可是毫沒有什麼動人之處了。」於是他吩咐綏里方趕快走,並且對自己說道:「我們遇著了大出喪,可是好得很,人說,路上看見棺材,是有運氣的。」

  這之間,車子已經通過了郊外的空虛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見兩面只有顯示著街市盡頭的延長的木棚子了。現在是鋪石路也已走完,市門和市鎮都在旅人的背後——到了荒涼的公路上。車子就又沿著驛道飛跑,兩邊是早就熟識了的景象:路標;站長;井;車子;貨車;灰色的村莊和它的茶炊;農婦和拿著一個燕麥袋,跑出客棧來的活潑的大鬍子的漢子;足登破草鞋,恐怕已經走了七百維爾斯他的巡行者;熱鬧的小鎮和它那木造的店鋪,粉桶,草鞋,麵包和其餘的舊貨;斑駁的市門柱子;正在修繕的橋樑;兩邊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馬車;騎馬的兵丁,帶一個滿裝槍彈的綠箱子,上面寫道:送第幾炮兵連!田地里的綠的,黃的,或則新耕的黑色的長條;在平野中到處出沒,從遠地里傳來的憂鬱的歌曲;淡煙里的松梢;漂到的鐘聲;蠅群似的烏鴉隊;以及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唉唉,俄國呀!我的俄國呀!我在看你,從我那堂皇的,美麗的遠處在看你了。貧瘠,很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沒有一種造化的豪放的奇蹟,曾蒙豪放的人工的超群之作的光榮——令人驚心悅目的,沒有可見造在山石中間的許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鎮,沒有如畫的樹木和繞屋的藤蘿,珠璣四濺的不竭的瀑布;用不著回過頭去,去看那高入雲際的岩岫;不見葡萄枝,藤蔓和無數的野薔薇交織而成的幽暗的長夾道:也不見那些後面的聳在銀色天空中的永久燦爛的高峰。你只是坦白,荒涼,平板;就像小點子,或是細線條,把你的小市鎮站在平野里;毫不醒一下我們的眼睛。然而是一種什麼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這裡去的呢?為什麼你那憂鬱的,不息的,無遠弗屆,無海弗傳的歌聲,在我們的耳朵里響個不住的呢?有怎麼一種奇異的魔力藏在這歌裡面?其中有什麼在叫喚,有什麼在嗚咽,竟這麼奇特的抓住了人心?是什麼聲音,竟這麼柔和我們的魂靈,深入心中,給以甜美的擁抱的呢?唉唉,俄國呀!說出來罷.你要我怎樣?我們之間有著怎樣的不可捉摸的聯繫?你為什麼這樣的凝視我,為什麼懷著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這麼滿是期望的向著我的呢?……我還是疑惑的,不動的站著,含雨的陰雲已經蓋在我的頭上,而且把在你的無邊的廣漠中所發生的思想沉默了。這不可測度的開展和廣漠是什麼意思?莫非因為你自己是無窮的,就得在這裡,在你的懷抱里,也生出無窮的思想嗎?空間曠遠,可以施展,可以邁步,這裡不該生出英雄來嗎?用了它一切的可怕,深深的震動了我的心曲的雄偉的空間,嚇人的籠罩著我;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開了我的眼……唉唉,怎麼的一種晃耀的,希奇的,未知的廣遠呵!我的俄國!……

  「停住,停住,你這驢子!」乞乞科夫向綏里方叫喊道。

  「我馬上用這刀砍掉你!」一個飛馳的急差吆喝著,他鬍子長有三尺多。「你不看見嗎,這是官車?媽的!」於是那三駕馬車,就像幻影似的在雷和煙雲中消失了。

  然而這兩個字里可藏著多麼希罕的,神奇的蠱惑:公路!而且又多麼的出色呢,這公路!一個晴天,秋葉,空氣是涼爽的……你緊緊的裹在自己的雨衣里,帽子拉到耳朵邊,舒服的縮在你的車角上!到得後來,寒氣就從肢節上走掉,湧出溫暖來了。馬在跑著……有些磕睡了起來。眼瞼合上了。朦朧中還聽得一點「雪不白呀……」的歌兒,馬的鼻息和輪子的響動,終於是把你的鄰人擠在車角里,高聲的打了鼾。然而你現在醒來了,已經走過了五站;月亮升在空中;你經過一個陌生的市鎮,有舊式圓屋頂和昏沉的尖塔的教堂,有陰暗的木造的和雪白的石造的房屋;處處有一大條閃爍的月光,白麻布頭巾似的罩在牆壁和街道上,漆黑的陰影斜躺在這上面,照亮了的木屋頂,像閃閃的金屬一般的在發著光;一個人也沒有:都睡了覺。只有一個孤獨的燈,還點在這裡或是那裡的小窗里:是居民在修自己的長靴,或則麵包師正在爐邊做事罷?——你不高興什麼呢?唉唉,怎樣的夜……天上的力!在這上面的是怎樣的夜呀!唉唉,空氣,唉唉,天空,在你那莫測的深處,在我們的上頭,不可捉摸的明朗地,響亮地展開著的又高又遠的天空!……夜的涼爽的呼息,吹著你的眼睛,唱著使你入於甜美的酣睡;於是你懵騰了,全不自覺,而且打鼾了——然而被你擠在車角上的可憐的鄰人,卻因為你這太重的負擔,忿忿的一搖。你又從新醒了轉來,你的面前就又是田地和平原;只見無際的野地,此外什麼也沒有。路標一個個的跑過去;天亮了;在蒼白的,寒冷的地平線上,露出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朝風冷冰冰的,有力的吹著耳朵。你要裹好著外套!多麼出色的寒冷呵!又來招你的睡眠可多麼希奇!一震又震醒了你。太陽已經升在天頂了。「小心,小心!」你的旁邊有人在喊著,車子馳下了峻坂來。下面等著一隻渡船;一個很大的清池,在太陽下,銅鍋似的在發閃;一個村莊,坡上是如畫的小屋;旁邊閃爍著村教堂的十字架,好象一顆星;蜂鳴似的響著農夫們的起勁的閒談,還有肚子裡的熬不下去的飢餓……我的上帝,這是很遠很遠的旅行的道路,可是多麼美麗呵!每當陷沒和沉溺,我總是立刻縋住你,你也總是拉我上來,寬仁的抓著我的臂膊!而且由這樣子,又產生了多少滿是神異的詩情的雄偉的思想和夢境,多少幸福的印象充實了魂靈!……

  這時候,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的夢想,也不再這樣的全是散文一類了。我們且來看一看他起了怎樣的感情罷!首先是他簡直毫無所感,單是不住的回過頭去看,因為要斷定那市鎮是否的確已經在他的背後;但待到早已望不見,也沒有了打鐵店,沒有了磨粉作坊,以及凡在市旁邊常常遇著的一切,連石造教堂的白色塔尖也隱在地平線後的時候,他卻把全盤注意都向著路上了;他向兩邊看,把N市忘得乾乾淨淨,好象他在很久,很久之前,還是早先的孩子時代,曾在那裡住過似的。終於也遇到了使他覺得無聊的路,他就略閉了眼睛,把頭靠在皮枕上。作者應該聲明,到底找著了來說幾句關於他那主角的話的機會,這是他覺得很高興的,因為直到現在,實在總是——讀者自己也很知道——忽而被羅士特來夫,忽而被什麼一個跳舞會,忽而被閨秀們或者街談巷議,或者是許多別的小事情所妨礙,這些小事情,要寫進書里去,這才顯得它小,但還在世界上飛揚之際,是當作極其重大,極其要緊的事件的。現在我們卻要放下一切,專來做這工作了。

  我很懷疑,我這詩篇里的主角,是否中了讀者的意。在閨秀們中,他完全沒有被中意,是已經可以斷定的——因為閨秀們都願意她們的主角是一位無不完全的模範,只要有一點極小的體質上或是精神上的缺點,那就從此完結了。作者更深一層的映進了他的魂靈,當作鏡子來照清他的形象——這人在她們的眼睛裡也還是毫無價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就已經該是他的非常吃虧之處,這肥胖,是沒有人原諒的,許多閨秀們會輕蔑的轉過臉去,並且說道:「呸,多麼討厭!」唉唉,真是的!這些一切,作者都很明白,但話雖如此——他卻還不能選一個正人君子來做主角……然而……在這故事裡,可也許會聽到未曾彈過的弦索,看見俄羅斯精神的無限的豐饒,一個男子,有神明一般的特長和德性,向我們走來,或者一個出色的俄國女兒,具有女性的一切之美,滿是高尚的努力,甘作偉大的犧牲,在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別個種族裡的一切有德的男男女女,便在他們面前褪色,消失,恰如死文學的遇見了活言語一樣!俄羅斯精神的一切強有力的活動,就要朗然分明……而且要明白了別國民不過觸著浮面的,斯拉夫性情卻抓得多麼深,捏得多麼緊……然而,為什麼我應該來敘述另外還有什麼事呢?已經到了男子的成年,鍛鍊過內面生活的嚴厲的苦功和孤獨生活的清淨的克己的詩人,倒像孩子似的忘其所以,是不相稱的。各個事物,都自有它的地位和時候!然而也仍不選有德之士為主角。我們還可以說一說他為什麼不選的原因。這是因為已經到了給可憐的有德傢伙休息的時候;因為「有德之士」這句話已經成了大家的口頭禪;因為人們已經將有德之士當作竹馬,而且沒有一個作家不騎著他馳驅,還用鞭子以及天知道另外的東西鞭策他前進;因為人們已經把有德之士驅使得要死,快要連道德的影子也不剩,他身上只還留下幾條肋骨和一點皮,因為人們簡直已經並不尊重有德之士了。不,究竟也到了把壞人駕在車子前面的時候了!那麼,我們就把他來駕在我們的車子前面罷!

  我們的主角的出身,是不大清楚的。他的兩親是貴族,世襲的,還不過是本身的貴族呢——卻只有敬愛的上帝明白。而且他和父母也不相像;至少,當他生下來的時候,有一個在場的親戚,是生得很小俏的太太,我們鄉下稱為野鴨的,就抱著孩子,叫了起來道:「阿呀,我的天哪!這可和我豫料的一點不對呀!我想他是該像外祖母的,那就很好,不料他竟一點也不這樣,倒如俗語裡說的:不像爺,不像娘,倒像一個過路少年郎。」一開頭,人生就偏執地,懊惱地,仿佛通過了一個遮著雪的昏暗的窗門似的來凝視他了;他的兒童時代,就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夥伴!一間小房子,一個小窗子,無論冬,夏,總是不開放;他的父親是一個病人,身穿羊皮裹子的長外褂,赤腳套著編織的拖鞋;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嘆著氣,把唾沫吐在屋角的沙盂里,孩子就得永遠坐在椅子上,捏著筆,指頭和嘴唇沾滿了墨水,當面學著不能規避的字:「汝毋妄言,應敬尊長,抱道在躬!」拖鞋的永久的拖曳和蹣跚,熟識的永久的森嚴的言語:「你又發昏了嗎?」如果孩子厭倦了練習的單調,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鉤子或者小花紋,就得接受這一句;於是,是久已熟識,然而也總是苦痛的感覺,跟著這句話,就從背後伸過長指頭的爪甲來,把耳輪擰得非常之疼痛。這是他最初的做孩子的景象,只剩下一點模糊的記憶了的。然而人生都變化得很突然和飛快:一個好天氣的日子,春日的最初的光線剛剛溫暖了地面,小河才開始著潺湲,那父親就攜著他的兒子的手,上了一輛四輪車,拉的是在我們馬業們中叫做「喜鵲」的小花馬;一個矮小的駝背的車夫趕著車,他是乞乞科夫的父親所有的惟一的一家農奴的家長。這旅行幾乎有一日半之久,在路上過了一夜,渡過一條小河,吃著冷饅頭和烤羊肉,到第三天的早晨,這才到了市鎮上。意外的輝煌和街道的壯麗,都給孩子一個很深的印象,使他詫異到大張了嘴巴,後來「喜鵲」和車子都陷在泥窪里了,這地方是一條又狹又峭,滿是泥濘的街道的進口,那馬四腳滿是泥污,下死勁的掙了許多工夫,靠著駝背車夫和主人自己的策勵,這才終於把車子和坐客從泥濘中拉出,到了一個小小的前園;這是站在小岡子上面的;舊的小房屋前面有兩株正在開花的蘋果樹,樹後是一片簡陋的小園,只有一兩株野薇,接骨木,和一直造在裡面的小木屋,蓋著木板,有一個半瞎的小窗。這裡住著乞乞科夫的親戚,是一位老得打皺的老婆婆,然而每天早晨還到市場去,後來就在茶炊上烘乾她的襪子。她敲敲孩子的面頰,喜歡他長得這麼胖,養得這麼好。在這裡,他就得從此住下,去進市立學校了。那父親在老婆婆家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又上了路,回到家裡去。當他的兒子和他作別的時候,他並沒有淌下眼淚來:他給了半盧布的銅元,做做零用,更其重要的倒是幾句智慧的教訓:「你聽哪,保甫盧沙,要學正經,不要胡塗,也不要胡鬧,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博得你的上頭和教師的歡心。只要和你的上頭弄好,那麼,即使你生來沒有才能,學問不大長進,也都不打緊;你會賽過你所有的同學的。不要多交朋友,他們不會給你多大好處的;如果要交.那就揀一揀,要揀有錢有勢的來做朋友,好幫幫你的忙,這才有用處。不要亂花錢,濫請客,倒要使別人請你吃,替你化;但頂要緊的是:省錢,積錢,世界上的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這卻不能不要的。朋友和夥伴會欺騙你,你一倒運,首先拋棄你的是他們,但錢是永不會拋棄你的,即使遭了艱難或危險!只要有錢,你想怎樣就怎樣,什麼都辦得到,什麼都做得成。」給了這智慧的教訓之後,那父親就受了他的兒子的告別,和「喜鵲」一同回去了。那兒子就從此不再看見他,然而他的言語和教訓,卻深刻的印進了魂靈。

  到第二天,保甫盧沙就上學校去了。對於規定的學科,他並不見得有特別的才能;優秀之處倒在肯用功和愛整潔;然而他立刻又迸出另外一種才能來:很切實的智力。他立刻明白了辦法,和朋友交際,就遵照著父親的教訓,那就是使他們請自己吃,給自己化,他自己卻一點也不破費,而且有時還得到贈品,後來看著機會,仍舊賣給原先的贈送者,事事儉省,是他孩子時候就學好了的。從父親得來的半盧布,他不但一文也沒有化,在這一年裡倒還增加了數目,這是因為他顯出一種偉大的創業精神來:用白蠟做成雲雀,畫得斑斕悅目,非常之貴的賣掉了。後來有一時期,他又試辦著別樣的投機事業,用的是這樣的方法:他到市場上去買了食物來,進得學校,就坐在最富足,最有錢的人的旁邊:一看出一個同學無精打采了——這就是覺得肚餓的徵候——他就裝作並非故意模樣,在椅子下面,給他看見一個薑餅或者麵餅的一角。待到引得人嘴饞,他於是取得一個價錢,並無一定,以饞的大小為標準。兩個月之久,他又在房裡不斷的訓練著一匹關在小木籠里的鼠子;到底練得那鼠子聽著命令,用後腳直立,躺倒,站起了,他就一樣的賣掉,得了大價錢。用這樣的法子,積到大約五個盧布的時候,便縫在一個小袋裡,再重新來積錢。和學校的上頭的關係,他可更要聰明些。誰也不及他,能在椅子上坐得鼠子一般靜。我們在這裡應該聲明一下,教師是最喜歡安靜的人,而對於機靈的孩子卻是受不住的;他覺得他們常常在笑他。一個學生,如果先被認作狡猾,愛鬧的了,那麼,他只要在椅子上略略一動,無意的把眉頭一皺,教師就要對他發怒。他毫不寬假的窘迫他,責罰他。「我要教好你的驕傲和反抗!」他叫喊著說。「我看得你清清楚楚,比你自己還清楚!跪下!你要知道肚子餓是什麼味道了!」於是這孩子就應該擦破膝蓋,挨餓一天,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本領,資質,才能——這都是胡說白道!」教師常常說。「我頂著重的是品行。一個彬彬有禮的學生,就是連字母也不認識,一切學科我還是給他很好的分數;但一給我看出回嘴和笑人的壞脾氣——就給一個零分,即使他有一個梭倫[92]藏在衣袋裡!」所以他也很忿忿的憎惡克理羅夫[93],因為這人在他的寓言裡說過:「喝酒毫不要緊,但要明白事情!」他又時常十分滿足的,臉上和眼裡全都光輝燦爛的,講述他先前教過的學校,竟有這麼安靜,連一個蠅子在屋裡飛過,也可以聽出來,整整一個年,學生在授課時間中敢發一聲咳嗽,醒一下鼻子的,連一回也沒有,直到搖鈴為止,誰也辨不出教室里有沒有人。乞乞科夫立刻捉著了教師的精神和意思,懂得這好品行是什麼了。在授課時間中,無論別人怎麼來擰他,來抓他,他連一動眼,一皺眉的事,也一回也沒有;鈴聲一響,乞乞科夫可就沒命的奔到門口去,為的是爭先把帽子遞給那教師——那教師戴的是一頂普通的農家帽;於是首先跑出了教室,設法和他在路上遇到好幾回,每一回又恭恭敬敬的除下了帽子。他的辦法得了很出色的效驗。自從他入校以來,成績一直都很好,畢業是優等的文憑和全學科最好的分數,另外還有一本書,印著金字道:「敦品勵學之賞。」當他離開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有著必須常常修剃的下巴的一表非凡的青年了。這時就死掉了他的父親。他留給自己的兒子的是四件破舊的粗呢小衫,兩件羊皮里子的舊長褂,以及全不足道的一點錢。那父親分明是只會說節儉的好教訓,自己卻儲蓄得很有限的,乞乞科夫立刻把古老的小屋子和連帶的瘠地一起賣了一千個盧布,把住著的一家農奴送到市里去,自己就在那裡住下,給國家去服務了。這時候,那最著重安靜和好品行的可憐的教師,不知道為了他沒本領,還是一種別的過失呢,卻失了業;因為氣憤,他就喝起酒來;但又立刻沒有了錢;生病,無法可想,連一口麵包也得不到,他只好長久餓在一間冰冷的偏僻的閣樓里。那些先前為了頑皮和乖巧,他總是斥為頑梗和驕傲的學生們,一知道他的景況,便趕緊來募集一點錢,有幾個還因此賣掉了自己的缺少不得的物件;只有保甫盧沙·乞乞科夫卻推託了,說他一無所有,單捐了一枚小氣的五戈貝克的銀錢,同學們向他說了一句:哼,你這吝嗇鬼!便拋在地上了。可憐的教師一知道他先前的學生的這舉動,就用兩手掩了臉;像一個孱弱的孩子,眼淚滔滔不絕,湧出他昏濁的眼睛來,「在臨死的床上,上帝還送我這眼淚!」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到得知道了乞乞科夫怎樣對他的時候,他就苦痛的嘆息,接著道:「唉唉,保甫盧沙,保甫盧沙!人是多麼會變化呵!他曾是怎樣的一個馴良的好孩子呀!他毫不粗野,軟得像絲絹一樣。他騙了我了,唉唉,他真的騙了我了!……」

  但也不能說我們的主角的天性,竟有這樣的冷酷和頑固,感情竟有這樣的麻木,至於不知道憐憫和同情。這兩種感情,他是都很覺得的,而且還準備了幫助,只因為他不能動用那決計不再動用的款子,所以也不能捐很多的錢:總而言之,父親的「要省錢,積錢」的忠告,是已經落在肥地上了。不過他也並非為錢而愛錢;吝嗇還不全是支配他的發條。不是的,這並非指使他的原動力;他所企慕的是無不舒服的安樂富足的生活,車馬,整頓的家計,美味的飯菜——這才是占領了他,驅策著他的東西。所以他要刻苦了自己和別人,一文一文的省錢,積錢,直到嘗飽了這一切闊綽的時候。倘有一個有錢人坐了華美的輕車,駕著馬具輝煌的高頭大馬,從他旁邊經過,他就生根似的站下來,於是好象從大夢裡醒來一樣,說道:「而且他是一個普通的助理,卻燙著蜷頭髮!」凡有顯示著豪富和安樂的,都給他一個很深的印象,連他自己也不很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出了學校以後,他一刻也沒有安靜過:希望很強,要趕快找一種職業,給國家去服務。然而,雖有優等的文憑,卻不過就了財政廳里的一個不相干的位置;沒有奧援,是弄不到很遠的窠兒的!終於他又找著了一點小事情,薪水每年三四十盧布。但他決計獻身於這職務,把所有障礙都打退,克服。他真的顯出未曾前聞的克己和忍耐來了,用最要的事情來節制了自己的需要。從早晨一早起到很遲的晚上止,總是毫不疲倦的坐在桌子前面,傾注精神和肉體的全力,寫呀寫呀,都化在他的文件上,不很回家,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有時就和當差的和管門的一同吃中飯,而且知道頂要緊的是乾淨的,高尚的外觀,衣服像樣,臉上有一種令人愉快的表情,還要從舉動上,顯出他是一位真正的上等人。這裡應該說,財政廳的官員,是尤以他們的質樸和討厭見長的。所有臉孔,都像烤得不好的白麵包;一邊的面頰是鼓起的,下巴是歪的,上唇腫得像一個水泡,而且還要開著裂;總而言之,他們都很不漂亮。他們都用一種很兇的言語,聲音很粗,好象要打人;在巴克呼斯大仙[94]那裡,他們獻了很多的犧牲,在證明斯拉夫民族裡,也還剩著不少邪教的殘滓;唔,他們還時常有點醉醺醺的來辦公,使辦公室實在不愉快,至少也只好稱這裡的空氣為酒香。在這樣的官員里,乞乞科夫當然是惹眼的了,一切事情,他幾乎和他們完全相反;他的相貌是動人的,他的聲音是愉快的,而且什麼酒類都不喝。然而他的前途還是很暗淡。他得了一位很老的科長來做上司,是石頭似的沒感覺和不搖動的好模範;總是不可親近,臉上從來沒有顯過一點笑影,對人從來沒有給過一句親熱的招呼,或者問一問安好。在家裡或在街上,誰也沒有見過他和老樣子有些不同;他從不表示一點興趣或者似乎對於別人的命運的同情;沒有見過他喝醉和醉得呵呵大笑;沒有鬧過強盜在酩酊時候似的豪興;——而且連一點影子也找不出。他是出於善惡之外的,然而在這絕無強烈的感情和情熱中,卻藏著一點可怕。他那大理石臉孔上,找不出什麼不勻稱的特徵,但也記不起相像的人臉,線條都湊合得很草率。不過一看許多痘痕和麻點,卻是屬於那魔鬼在夜裡來撒了豆的臉孔一類的。和這樣的人物去親近,想討他的歡喜,人總以為決非一切人力所能及的罷;然而乞乞科夫竟去嘗試了。他先從各種瑣細的小事情上去迎合他;他悉心研究,科長用的鵝毛筆是怎樣削法的,於是照樣的削好幾枝,放在他容易看見的處所;把他桌子上的塵沙和菸灰吹掉,擦去;給墨水瓶換上一塊新布片;記住了他的帽子掛在那裡——那世界上最討人厭的帽子,每當散直之前,就取來放在他的旁邊;如果他的背脊在牆壁上摩白了,就替他去刷,而且很趕緊。然而這些都絲毫沒有效驗,仿佛簡直並無其事一樣。乞乞科夫終於打聽到他那上司的家族情形了:他知道他有一個成年的女兒,那臉孔也生得好象「在夜裡撒了豆。」於是他就準備從這一邊去攻城。他查出了每禮拜日她前去的是那一個教堂;每回都穿得很漂亮,很整齊,襯著出色的筆挺的硬胸衣,站在她對面,這事情有結果:嚴厲的科長軟下來了,邀他去喝茶!馬上見了大進步,乞乞科夫就搬到他的家裡去,於是又立刻弄得必不可缺;他買麵粉和白糖,像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和那女兒來往,稱科長先生為「爸爸,」在他的手上接吻。衙門裡大家相信,在二月底,大精進日之前,是要舉行婚禮的。嚴厲的科長就替他在自己的上司面前出力,不多久,乞乞科夫自己就當了科長,坐在一個剛剛空出的位置上了。這大約正是他親近老科長的主要目的,因為這一天,他就悄悄的把行李搬回家裡去,第二天已經住在別的屋子裡了。他中止了尊科長為「爸爸」和在他手上接吻,婚禮這件事是從此永遠拖下去,幾乎好象簡直並沒有提起過似的。然而他如果遇見科長,卻仍舊殷勤的搶先和他握手,請他去喝茶,使這老頭子雖然很麻木,極冷淡,也每次搖著頭,喃喃自語道:「他騙我,這惡鬼!」

  這是最大的難關,然而現在通過了。從此就很容易,一路更加順當的向前進。大家尊重他起來了。他具備了凡有想要打出這世界去的人們所必需的一切:愉快的態度,優美的舉動,以及辦事上的大膽的決斷。用了這手段,不久就補了一個一般之所謂「好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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