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26 06:19:55
作者: 魯迅
大家都聚在讀者已經知道他是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警察局長的家裡。在這地方,官員們這才得了一個機會,彼此看出他們的面頰,為了不斷的愁苦和興奮,都這麼的瘦損了下來。實在,新總督的任命,還有極重要的公文,末後是可怕的愁苦——這些一切,都在他們的臉上留著分明的痕跡,連大家的燕尾服也寬大起來了。誰都顯得可憐和困頓。審判廳長,衛生監督,檢事,看去都瘦削而且發青,連一個叫作什麼綏蒙·伊凡諾維支的,誰也不知道他姓什麼,示指上戴一個金戒指,特別愛給太太們看的人,也居然瘦損了一點。自然,其中也有幾個大膽無敵的勇士,沒有恐怖,沒有缺點,不失其心的鎮定的,然而那數目少得很;唔,可以算數的其實也只有一個,就是郵政局長。只有他總是平靜如常,毫無變化,當這樣的時候也仍然說:「明白你的,你總督大人。你還得換許多地方,我在我的郵局裡,卻就要三十年了。」對於這話,別的官員們往往這樣的回報他道:「你好運氣,先生!」「司潑列辛·齊·德意支,[79]伊凡·安特來伊支。」「你的差使是送信——你只要把送到的信收下來,發出去;你至多也只能把你的郵局早關一點鐘,於是向一個遲到的商人,為了過時的收信,討一點東西,或者也許把一個不該寄送的小包,寄送了出去。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能唱高調的。但是你到我們的位置上來試試看,這地方是天天有妖魔變了人樣子出現,不斷的要你在手裡玩點把戲的。你自己完全不想要,他卻塞到你手裡來。你的晦氣並不怎麼大;你只有一個小兒子。我這裡呢,上帝卻實在很保佑著我的潑拉司科夫耶·菲陀羅夫娜,使她每年總送給我一個潑拉司科式加或是彼得魯式加。[80]如果這樣,你也就要唱別一種曲子了。」那些官員們這麼說,至於不斷的抗拒著妖魔,實際上是否辦得到呢,這判斷卻不是作者的事了。在大家聚集起來的這我們的宗務會議上,分明有一種欠缺,就是民眾的嘴裡之所謂沒有毛病的常識。要而言之,對於代議的集會,我們好象是生得不大愜當的。凡有我們的會議,從鄉下的農人團體直到一切學術的和非學術的委員會,只要沒有一個指揮者站在上面,就亂得一塌胡塗。怎麼會這樣的呢,很不容易說;好象我們的國民,是只在午膳或者小酌的集會上,例如德國式的大客廳和俱樂部的集會上,這才很有才能的。無論什麼時候,對於任何東西,都很高興。仿佛一帆風順似的,我們會忽然設起慈善會,救濟會,以及上帝知道是什麼的別樣的會來。目的是好的,但此後卻一定什麼事也沒有。大約我們在開初,就是一早,已經覺得滿足,相信這些事是全都做過的了。假如我們舉一個要設立什麼會,以慈善為目的,而且已經籌了許多款子的來做例子罷,為表揚我們的善舉起見,我們就得擺設午宴,招待市里所有的闊人,至少花去現款的一半。那一半呢,是給委員們租一所裝汽爐,帶門房的闊宅子,於是全部款子,就只剩下五個半盧布來。而對於這一點款子的分配,會裡的各委員也還不能一致,誰都要送給窮苦的伯母或嬸娘。但這一次聚集起來的會議,卻完全是別一種:逼人的必要,召集了在場人的。所議的也和窮人或第三者不相干,商量的事情,都關於各位官員自己;這是一樣的威嚇各人的危局,所以如果大家同心協力,正也毫不足怪。然而話雖如此,這會議也還是得了一個昏庸之極的收場。意見的不同和爭論,是這樣的會議上在所不免的,姑且不管它罷,但從各人的意見和議論中,卻又表現了顯著的優柔寡斷:一個說,乞乞科夫是製造假鈔票的,但又立刻接下去道:「然而也許並不是,」別一個又說,他許是總督府里的屬員,接著卻又來改正,說道:「不過,魔鬼才知道他是什麼,人的臉上是不寫著他是什麼的呀。」說他是化裝的強盜,卻誰也不以為然,大家都傾服他誠實鎮定的風姿,而在談吐上,也沒有會做這樣的兇手的樣子。許多工夫,總在深思熟慮的郵政局長,卻忽然間——因為他發生了靈感,或是為了別樣的原因——完全出人意外的叫起來了:「你們知道嗎,我的先生們,他是什麼人呀?」他的這話,是用一種帶著震動的聲音說出來的,使所有在場的人們,也都異口同聲的叫起來道:「那麼,什麼人呢?」——「他不是別人,我的先生們,他,最可尊敬的先生,不會不是戈貝金[81]大尉!」大家立刻就問他:「那麼,這戈貝金又是什麼人呢?」郵政局長卻詫異的回答道:「怎麼,你們不知道,戈貝金大尉是什麼人嗎?」
大家都告訴他說,他們一向沒有聽到過一點關於這戈貝金大尉的事。
「這戈貝金大尉,」郵政局長說,於是開開鼻煙壺,但只開了一點點,因為他怕近旁的人,竟會伸下指頭去,而那指頭,他以為是未必乾淨的——他倒總是常常說:「知道了的,知道了的,我的好人,您要把您的指頭伸到那裡去!鼻煙——這東西,可是要小心,要乾淨的呀,」——「這戈貝金大尉,」他重複說,於是嗅一點鼻煙,「唔——總之,如果我對你們講起他來——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對於一個作者,簡直就是一篇完整的詩。」
所有在場的人們都表示了希望,要知道這故事,或者如郵政局長所說的這對於一個作者非常有意思的「詩,」於是他開始了下面那樣的講述:
戈貝金大尉的故事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82]之後,可敬的先生,」郵政局長說,雖然並不是只有一個先生,坐在房裡的倒一共有六個,「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後,和別的傷兵一起,有一個大尉,名叫戈貝金的,也送到衛戍病院裡來了。是一個粗心浮氣的朋友,惡魔似的強橫,凡世界上所有的事,他都做過,在過守衛本部,受過許多點鐘的禁錮。在克拉司努伊[83]附近,或是在利俾瑟[84]之戰罷,那不關緊要,總之是他在戰場上失去了一隻臂膊和一條腿。您也知道,那時對於傷兵還沒有什麼設備:那廢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說起來,是一直到後來這才制定的。戈貝金大尉一看,他應該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條臂膊,就是左邊的那一條。他就到他父親的家裡去,但那父親給他的回答是:『我也還是不能養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這才能夠維持。』於是我的戈貝金大尉決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於是戈貝金決定,上聖彼得堡去,到該管機關那裡,看他們可能給他一點小小的補助。他呢,說起來,是所謂犧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過血的……他坐著一輛貨車或是公家的驛車,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說,他吃盡辛苦,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現在是這人,就是戈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謂世上無雙的地方了!他的周圍忽然光輝燦爛,所謂一片人生的廣野,童話樣的仙海拉宰台[85],您聽明白了沒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躺著這麼一條涅夫斯基大街,或者這麼一條豌豆街,或者,媽的,這麼一條列退那耶街,這裡的空中聳著這麼的一座塔,那裡又掛著幾道橋,您知道,一點架子和柱子也沒有,一句話,真正的什米拉米斯。[86]實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轉,為的是要租一間房子;然而對於他,什麼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這些窗幔,捲簾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話,說起來,就是所謂用腳踏著錢。人走過街上,鼻子遠遠的就覺得,千元鈔票發著氣味;您知道,我那戈貝金大尉的整個國立銀行里,卻只有五張藍鈔票和一兩枚銀角子……那麼,您很知道,這是買不成一塊田地的,也就是說,倘使再加上四萬去,卻也許買得到;然而有四萬,人就先去租法國的王位了。好,他終於住在一個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盧布,您知道,午餐兩樣,一碟菜湯加一片湯料肉……他看起來,他的錢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聽,他應該往那裡去。『你能到那裡去呢,』人們對他說。『長官都不在市里呀。您明白的,都在巴黎。軍隊還沒有回來。但這裡有一個叫作臨時委員會的。您去試試看,』人們對他說,『在那裡您也許會得點什麼結果的罷。』——『那麼,好,我就到委員會去,』戈貝金說。『我要去告訴他們了。事情是如此這般的。我呢,說起來,是流了我的血,而且犧牲了我的一生的。』於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來的早一點,用左手理一理鬍子,於是,您瞧,他到理髮店裡去了,這是因為要顯得新開張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腳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員會的上司那裡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問,上司住在那裡呢。人們告訴他說,海邊上的那房子,就是他的。真是一所茅棚,您懂嗎!玻璃窗,大鏡子,大理石,磁漆,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一句話,令人頭昏眼花。金屬的門上的把手,是精緻的好東西,好到人得先跑到店裡去買兩戈貝克肥皂,於是,就這麼說罷,來洗一兩點鐘手,這才敢於去捏它。甬道前面呢,您瞧,站著一個手裡拿著大刀的門丁,一副伯爵相,麻布領子,乾乾淨淨的像一匹養得很好的布爾狗……我這戈貝金總算拖著他的木腳走進前廳去,坐在一個角落裡,只因為恐怕那臂膊在亞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鍍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應該等候許多工夫,因為他到這裡的時候,那上司呢,說起來,還剛剛起床,當差的正給他搬進什麼一個銀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臉用的。我的戈貝金一直等了四個鐘頭之久;當直的官員總算出來了,說道:『長官就來!』這時屋子裡早已充滿了肩章和肩綬。一句話,人們擁擠得好象盤子裡的豆子一樣。到底,可敬的先生,長官進來了。那,您自然自己想得到的:是長官自己呵。唔,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級和官銜相稱,這樣的一副樣子,您懂了沒有?全是京派的謙虛。他先問這個,然後再問那個:『您到這裡貴幹呀?』——『那麼,您呢?』——『您有什麼見教呢?』——『您光降是為了什麼事情呢?』臨末也輪到了我的戈貝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說,『我流了我的血,一條腿和一隻臂膊失掉了,說起來。我已經不能做事,請允許我問一聲,我可不可以得一點小小的補助,什麼一種安排,算是教養之用的小獎金或者恩餉呢,您是很知道的。』長官看見這人裝著義足,右邊的袖子也空空的掛著。『就是了,』他說,『請您過幾天再來聽信罷!』我的戈貝金真是高興非凡。『哪,』他想,『事情成功了。』他很得意,您想想就知道的;簡直在鋪道上直跳。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燒酒,在『倫敦』[87]吃中飯,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雞帶各樣的佐料,還有一瓶葡萄酒——一句話,這是一場闊綽的筵宴,說起來。他在鋪道上忽然看見來了一個英國女人。您知道,長長的,像天鵝一樣。我的戈貝金,狂喜到血都發沸了,就下死勁的要用他的木腳跟著她跑,下死勁,下死勁,下死勁;『唔,不行!』他想,『且莫忙媽的什么娘兒們;慢慢的來,等我有了恩餉。我實在太荒唐了。』就在這一天,請注意呀,他幾乎化掉了他的錢的一半。三四天之後,您瞧,他就又到委員會裡去見長官:『我來了,』他說:『為的是等信,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舊病和負傷的結果……說起來,我是流了我的血,您知道的。』說的都是官場話,那自然!『是呀,是呀,』那長官說,『但我先得通知您,您的事情,沒有上司的決定,我可是沒法辦理的。您自己看就是,是怎麼一個時候。戰事是差不多,說起來,還沒有完結。請您再熬一會兒,等到大臣們回來罷。您可以相信,不會忘記您的。如果您沒法過活,就請您拿了這個去……這是已經盡了我所有的力量的……』哪,您知道,他給的自然並不多,不過用得省一點,也還可以將就到決定的日子。然而我的戈貝金不願意這樣子。他想,他是到明天就會有一兩千的:『這是你的,我的親愛的,喝一下高興高興罷!』他現在卻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麼時候為止了。他的腦袋裡,您知道,是接二連三的出現著英國女人,肉湯和炸排骨。他就像一匹貓頭鷹或者一隻茸毛狗,給廚子潑了一身水,從長官那裡跑出來——夾著尾巴,掛下了耳朵。在彼得堡的生活,他有些厭倦了,他也已經這樣那樣的嘗了一下。現在是:瞧著罷,你以後怎麼辦,一切好東西都沒有路道,您瞧。況且他還是一個活潑的年青人,胃口好,說起來,真像狼肚子。他怎麼不常常走過什麼一個飯店前面,現在您自己想想看,廚子是外國人,一個法蘭西人,您知道,那麼一幅坦白的臉,總是只穿著很精緻的荷蘭小衫,還有一塊圍身,說起來,雪似的白。這傢伙現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給你們做什麼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話,是很好的大菜,使我們的大尉饞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過米留丁的店門口:笑嘻嘻的迎著他的是一條熏鮭魚,或者一籃子櫻桃——每件五盧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簡直是一輛公共汽車,您知道,都在窗子裡,向外面找尋著衣袋裡有些多餘的百來塊錢的呆子;您想想罷,一句話,步步都是誘惑,真教人所謂嘴裡流涎,然而對於他呢:請等一等。現在請您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魚和西瓜,別一面呢,是這麼的一種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來。』『哼,什麼,』他想,『不管他們要怎麼樣,我到委員會去,和所有的長官鬧一場罷,我告訴他們:不行,多謝,這是不成的!』真的,他是強橫的,不要面子的人——他一出擱樓,膽子就越大——於是他到委員會去了:『唔,您要怎樣呢?』人問他,『您還要什麼呢,您可是已經得了回信的了。』——『我告訴您,』他說,『我可是不能這麼苦熬苦省。我得有我的炸排骨和一瓶法國的紅酒吃中飯,還去看一回戲,高興一下子,您知道,』他說。——『那可不成,這是只好請您原諒我們的了,』這時長官就說……『要這樣子,您是應該忍耐的。您已經得了一點,可以敷衍到得到上頭的決定,而且您也可以相信,您總會獲得報酬,因為在我們這裡,在俄國,如果有一個人,給他的祖國,說起來,是所謂盡了義務,對這樣的人,置之不理,是還未有過先例的。但是,如果您現在就要隨意的吃炸排骨,上戲園,您知道,那可只好請您原諒。只好請您自己去想法。只好請您自己辦。』然而,您只要自己想一想就是,我的戈貝金屹然不動。這些話,像豌豆從牆上一樣,都從他那裡滾下去了。他大叫一聲,給全體起了一個大亂子。他給所有的科長和秘書一陣真正的彈雨……『好,你們這麼說,那麼說就是,』他說,『好,你們可真不知道你們的義務和責任的,你們這些違法者!』一句話,他責罵他們了一通。別的衙門裡的一個將軍,也幾乎遭殃。連這人也拉上了,您懂了沒有?總之,他鬧的亂七八糟。這麼一個搗亂傢伙,怎麼辦才好呢?長官看起來,除了用所謂嚴厲的辦法來下場,也再沒有別的路。『好罷,』他說,『如果您對給您的東西還不滿足,又不願意在京里靜候您的事情的決定,那麼,我把您送回原籍去就是。叫野戰獵兵來,送他回家去罷!』然而那野戰獵兵,您很知道,卻已經站著,等在門外面了:這麼一個高大的傢伙,您知道,簡直好象天造他來跑腿的一樣。一句話,是一個很好的拔牙鉗。於是我們這上帝的忠僕就被裝在馬車裡,由野戰獵兵帶走了。『唔,』戈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盤纏錢。這一點,我倒要謝謝大人老爺們的。』他這麼的走著,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戰獵兵,當他這樣的坐在野戰獵兵的旁邊的時候,說起來,他在所謂對自己說:『好,』他說,『你告訴我,我只好自己辦,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說,『我就來想法子罷!』他怎樣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裡去了呢,什麼也不知道。所以關於戈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卻的河流裡面了,您知道,詩人之所謂萊多河。[88]但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們,在這地方,可以說,卻打著我們的奇聞的結子的。戈貝金究竟那裡去了呢,誰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罷,不到兩個月,略山的林子裡就現出一群強盜來,而這群強盜的頭領,您瞧,卻並非別的……」
「可是對不起,伊凡·安特來也維支,」警察局長忽然打斷他的話,「你自己說過,戈貝金大尉是失了一條腿和一隻臂膊的;但乞乞科夫……」
於是郵政局長失聲大叫起來,下死勁的在前額上捶了一下,還在一切聽眾之前,自稱為笨牛。他全不明白為什麼當這故事的開始,竟沒有立刻想到這事情,而且承認了俗諺之所謂「俄羅斯人事後才聰明,」也實在是真話。但他又馬上在搜索遁辭,想要洗刷了,他於是說,那些英國人,看報章就可以知道,機器是很完全的,有一個竟還發明了裝著這麼一種機關的木腳,只要在秘密的發條上一碰,那腳便會把人運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再也尋不著了。
然而,大家雖然不相信乞乞科夫就是戈貝金大尉,也發見了郵政局長已經離題太遠。但他們那一面卻也不肯示弱,被郵政局長的玄妙的推測所刺戟,越迷越遠了。在他們一流的許多優秀的臆想中,有一種尤其值得注意:這想的很奇特,以為乞乞科夫恐怕就是拿破崙化了裝藏在他們的市裡的;英國人久已嫉妒著俄國的力量和廣大,早經常常表現於漫畫上,畫的是一個俄國人和一個英國人談話:英國人站著,用麻繩牽著一隻狗,這隻狗可就是拿破崙的意思:「小心些,」那英國人說,「如果給我一點什麼不合意,我就叫這狗來咬你。」誰知道呢,現在他們也許已經把這狗從聖海倫那[89]放出,裝作乞乞科夫模樣,到俄國各處來徘徊了,他其實卻決不是乞乞科夫。
對於這臆測,官員們自然並不信仰,但他們想來想去,各人都靜靜的研究著這事情,卻覺得乞乞科夫的側臉,顯然和拿破崙的似乎有些相象。警察局長曾經參加一八一二年的戰事,見過拿破崙本人,也承認他的確並不比乞乞科夫高大,臉盤也不見得更瘦,可是別一面,又並不見得更肥。許多讀者,也許以為這一切是非常不確的——哦,作者也極願意跟著說,這故事非常不確;但沒奈何的是確曾鬧過我們在這裡所說的事情,而這市鎮並非荒僻之處,乃是鄰近兩大首都的地方,卻也尤為奇特。這事即起於對法國人的光榮的戰勝之後,是大家還應該記得的。當這時候,所有我們的地主,官僚,商人,掌柜,以及一切有教育的和無教育的人物,在最初的八年間,是都成了俗化的政治家的了。《墨斯科新報》和《祖國之子》被搶奪著看,至於得到末一個讀者的手裡,已經變成一團糟,不大看得出。沒有這些問題了:您買這批燕麥是什麼價錢呀,先生?——昨天的下雪,您以為怎樣呢?——只聽到問的是:哪,報上怎麼說?——拿破崙沒有跑掉嗎?——而商人們尤其害怕,因為他們很相信一個三年前就下了監獄的前知者的豫言。這新的豫言者,忽然之間——沒有人知道他是從那裡來的——腳登草鞋,身披非常腥臭的光皮,在市上出現了,並且宣告說,拿破崙是反基督,現在繫著石頭的索子,困在七重牆和七個海後面,但他馬上就要粉碎他的索子,來征服全世界了這豫言者就為了他的豫言下了監獄,也為了法律。但卻完成了他的傳道,商人們因此很失掉一點理性。許久之後,即使有著賺錢的交易的時候,商人們也還跑到客店裡去,在那裡聚起來喝茶,談著反基督。許多商人們和高尚的貴族,也不自禁的想著這件事,而且在那時支配了一切人心的神秘情調的潮流之下,相信從構成拿破崙這字的每個字母上,會發見一種特別的,大有道理的意義;有許多人竟還想從這裡看出《默示錄》的數目字來了。[90]所以即使官員們研究著這一點,實在也毫不足怪的。然而,他們也就立刻省悟過來,覺得他們的幻想太發達了,事情卻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這麼想,那麼想,討論來,討論去,終於決定了去問一問羅士特來夫,倒也許並不壞。他是發表了死魂靈的故事的第一個人,而且據人們說,和乞乞科夫有很密切的關係,應該知道一點他的生活情形的;於是大家決定,先去聽一聽羅士特夫來怎麼說。
這些官大人,真是古怪非常的人物,他們七顛八倒了:他們很知道羅士特來夫是一個撒謊家,說一句話,做一點事,都相信不得,但他們卻到他那裡去找自己的活路了!這裡就知道人是怎樣的!他不相信上帝,卻相信把他的鼻子一抓,他就一定會死掉;對於由內心的調和和崇高的智慧所貫注,朗如日光的詩人的創作,他毫不放在心中,卻很喜歡一個無恥之徒的產物,向他胡說一些亂七八糟,破壞自然的物事。這時他就張開嘴巴,高聲大叫道:「瞧罷!這是純粹的心聲呀!」他一向輕蔑醫生,後來卻會跑到一個用祝讚和唾沫給人治病的老婆子那裡去,或者簡直自己用什麼東西煎起湯藥來,因為他忽然起了胡塗思想,以為這是可以治他毛病的了。官大人和他那困難的處境,大家自然是能夠原諒的。人常常說,一個淹在水裡的人會抓一條草梗,他已經來不及想,一條草梗至多也不過能站一匹蒼蠅,卻禁不起重有四五普特的他;然而,如人所常說的那樣,當這時候,他簡直想不到這一點,就去抓那草梗了。我們的大人們,也就是這樣子,終於向羅士特來夫身上去找活路。警察局長立刻寫了一封信,請他到自己家裡來吃夜飯,一個高長統靴,通紅面龐的警官就忽忽的登程,用手捏住了他的指揮刀,跑到羅士特來夫那裡去送信。羅士特來夫正在辦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他已經四天不出屋子了,不見人,連中飯也從窗口遞進去—— 一句話,他瘦得很,臉上也幾乎發了青。這事情必須極大的注意和小心:是從六十副花樣相同的紙牌里,選出一副紙牌來。但那花樣必須極其分明,要像好朋友似的可以憑信。這樣的工作,至少要化兩禮拜工作。在這期間,坡爾菲里就得用一種特別的刷子給小猛狗刷肚臍,還用肥皂一天洗三次。他的獨居受了攪擾,羅士特來夫很氣惱;他先罵警官一聲鬼,但到明白了警察局長,當晚有一個小集會,席上還有什麼一個新腳色的時候,他卻立刻軟下來了;他趕緊鎖了門,很匆忙的穿好衣服,就到警察局長家裡去。羅士特來夫的陳述,證明和推測,卻和官大人的恰恰相反,把他們那些極其大膽的猜想,完全推翻了。他實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簡直沒有含胡,也沒有疑問;他們的推測愈游移,愈慎重,他的就愈堅固,愈確實。他毫不吞吞吐吐,立刻來回答一切的問題。他說,乞乞科夫買了一兩千盧布的死魂靈,而他,羅士特來夫自己,也賣給他的,因為他毫不見有不該出賣的道理。對於他是否是一個偵探,到此嗅來嗅去的問題,羅士特來夫答道:他自然是一個偵探;大家同在學校里的時候,他就得了奸細的諢名,所有同學,自己也在內,還因此痛打了他一頓,至於後來單在太陽穴上,就得擺上二百四十條水蛭去[91]——他原想只說四十條的,但二百條卻自己滑出來了。——對於他是否製造假鈔票的問題,羅士特來夫答道:他自然製造。趁這機會,羅士特來夫還講了一個乞乞科夫的出人意外的幹練和敏捷的故事:他的家裡藏著二萬假鈔票,給人知道了。於是封閉了屋子,路上站一個哨兵,門口站兩個兵士;但乞乞科夫卻在夜裡把所有鈔票掉換了一下,到第二天啟封的時候,都是真的鈔票了。關於這問題:乞乞科夫是否真有誘拐知事的女兒的目的,而他,羅士特來夫,是否也真在幫他的忙呢,那回答是:他的確在幫他,如果他不在內,事情是要全盤失敗的。這時他卻有些吞吞吐吐;他明知道這謊不得,而且很容易因此惹出麻煩來,但也禁不住自己的嘴。況且這也不是小事情,因為他的幻想,逼出了很有趣的詳細事,想要完全消掉,實在也是一件難事了:他還說出擬去結婚的教堂所在的村子來;那就是德盧赫瑪曲夫加村,牧師名叫齊陀爾長老,結婚費是二十五盧布,如果乞乞科夫不加以恐嚇,說要告發他給麵粉商人米哈羅和一個親戚結了婚,教士是不肯答應的;而他,羅士特來夫,還借給他們自己的馬車,準備著每一站就換馬。他已經講進很細微的節目去了,竟至於說出馬夫的名字來。這時有人提起了拿破崙,然而只落得自己沒趣,因為羅士特來夫所說的全是胡說白道,不但和真實全不相像,而且連聯接也聯接不起來的,於是使官員們到底只好站起身,嘆著氣走散;獨有警察局長還注意的聽了他許多工夫,想得到一點什麼,然而他也終於裝一個沒有希望的姿勢,只說道:「呸,見鬼!」所有在場的人全都明白,再來費力,實在也只等於試在公牛身上擠奶了。我們的官員的景況,於是比先前就更壞,決定了毫不能查出乞乞科夫是什麼人。這裡又分明的顯出了人是怎樣的物事:他處置別的人們的事情,是聰明,清楚,智慧的,但對於他自己卻不行。只在你們陷於困難的境地時,他才有很切實,很周到的忠告!「多麼精明的腳色呀!」大家叫喊道,「多麼不屈的性格呀!」但只要使什麼不幸來找一下這「精明的腳色,」使他自己進一回困難的境地罷——他的性格就立刻不會動!這不屈的人物毫無希望的站著,他變了可憐的乏人,柔弱的,啼哭的孩子,或者如羅士特來夫所愛說的說法,簡直變成一個孱頭東西了。
所有這些講說,風聞和推測,不知為什麼緣故,竟給了可憐的檢事一個很大的印象。這印象很有力,至於使他回到家裡,就沉思起來,而且就此沉思下去,在一個好天氣的日子,竟忽然間,也說不出為什麼,躺倒,死掉了。得了中風,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呢,總之,他從椅子上跌下來,就長長的躺在地板上。一有這樣的事,大家便照例的嚇得失聲,兩手一拍,叫喊道:「阿呀上帝,阿呀上帝!」去邀醫生來,給他放血,而終於決定了檢事已經不過是一個沒有魂靈的死屍。這時候,大家這才來憐惜死者實在有過一個魂靈,雖然因為他的謙虛沒有使人覺得。然而死的出現,在這裡的可怕,是雖在一個渺小的人物,也正如偉大的聞人的:他,不久以前還是活著,動作,玩牌,竭力在種種文件上簽字,常常和他那濃眉毛和鬼眼在官員們里逗留,他現在躺在台子上,左眼也不再了,惟獨一隻眉毛吊起了一點,使臉上顯出一種奇特的,疑問的表情。浮在他嘴唇上面的,究竟是怎麼一個問題呢?莫非他要知道他為什麼而生,或者為什麼而死——這隻有上帝知道罷了。
「然而這可是不會有的,這是簡直不近情理的!這怎麼能呢,官員們竟會這麼恐怖,這麼胡塗,離真實到這麼遠,就是小孩子,也知道應該怎麼辦的呀!」許多讀者會這樣說,並且責備作者,說他做了荒唐無稽之談,或者稱那可憐的官員們為傻子,因為人是很愛用「傻子」這個字,每天總有二十來次,把這尊號拋在鄰近的人們的頭上的。人即使有十件聰明的性質,只要其中有一件胡塗,便要被稱為傻子。讀者坐在幽靜的角落裡,從自己的高處,俯視著廣遠的下方,就很容易斷定人只知道近在鼻子跟前的物事。在世界史的編年錄里,就有許多世紀,是簡直可以抹殺,並且定為多餘的。世界上的錯誤也真多,而且竟是現在連小孩子也許就知道免掉的錯誤。和天府的華貴相通的大道,分明就在目前,但人類的嚮往永久的真理的努力,卻選了多麼奇特的,蜿蜒的曲徑,多麼狹窄的,不毛的,難走的岔路呵。大道比一切路徑更廣闊,更堂皇,白晝為日光所照臨,夜間有火焰的晃耀;常有天降聰明,指示著正路,而人類卻從旁岔出,迷入陰慘的黑暗裡面去。但他們這時也嚇得倒退了,他們從新更加和正路離開,當作光明,而跑進幽隱荒涼的處所,眼前又籠罩了別一種昏暗的濃霧,並且跟著騙人的磷火,直到奔向深淵中,於是吃驚的問道:「橋樑在那裡,出路在那裡呢?」這些一切,使我們分明的知道了古往今來的人性。詫異那錯誤,嗤笑古人的胡塗,卻沒有看出這編年錄乃是上天的火焰文字所書寫,每個字母都宣示著真理,說所有書頁上的警告的指頭,就指著自己,指著我們現存的人性;然而現在的人性卻在嗤笑著,驕傲著,他自己又在開始造出一批給後人一樣的傲然微笑的錯誤來。
所有事情,乞乞科夫都不知道;仿佛故意似的,他這時恰巧受了一點寒,引起了腮幫子腫和輕微的喉痛,這樣的毛病,許多我們的省會的氣候,在居民之間是很適於蔓延的。要靠上帝保佑,他的生活並不就完,還有工夫愁他的子孫,他就決計躲在家裡三四日。在這時候,他用牛乳漱口,裡面浸一個無花果,漱過就喝掉,又把一個裝著加密列草和樟腦的小袋子,貼在面頰上。因為散悶,他造起一個新買的農奴的詳細的表冊,還看看從箱子裡找出來的一本講拉瓦梨爾公爵夫人的什麼書,又把提箱裡的小紙片,小物事,都檢查了一番,有許多還再讀了一遍,一直到連這些也覺得無聊之至。沒有一個這市的官員來問候他的健康,他簡直不明白是什麼道理,略略先前,是總有一輛車子停在他的門外的——忽而檢事的,忽而郵政局長的,忽而審判廳長的。他不斷的聳著肩膀,一面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終於覺得好一點了,一到更加恢復,能去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他非常高興。他毫不遷延的就化裝,打開箱子,玻璃杯里倒上一點溫水,取了肥皂和刷子去刮臉,日子真也隔得長久了,因為手一摸著他的下巴,向鏡子一照,他就叫起來道:「這簡直是樹林子呀!」而且實在的:即使並非樹林子,也不失為種子在下巴和面頰上密密的抽了芽。他刮過臉,趕緊穿衣服,真的,他幾乎是從褲子裡跳出來的。到底穿好了;灑一點可倫香水,溫暖的裹好了外套,走到街上去,還先用一條圍巾小心的包住了面頰。他最初的出行——正如所有恢復了的病人一樣——真有些像喜慶事。凡有他所看見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欣然微笑,連街上的房屋和農奴,但他們的態度,其實是顯得很嚴緊的,其中的許多人,還已經打過他的兄弟一個耳刮子。他最初的訪問,總該是知事。他在路上,起了各式各樣的想頭:忽而想到年青的金頭髮了,真的,他的空想實在有一點過度,他還自己笑起自己,自己戲弄起自己來了。他以這樣的心情,忽然在知事的門前出現。他已經跨進了門口,剛要脫下外套來,門丁卻突然走了過來,用這樣的話嚇了他一跳:「我受過命令,不放您進去!」
「怎的?你說什麼?你不認得我嗎?看清楚些!」乞乞科夫詫異著說。
「我是認得您的!我看見您也不只一兩回了,」那門丁道。「只有您一個我不能放進去,別人都行,只有您不!」
「唔,怎麼?為什麼只有我不,為什麼不?」
「是命令這麼說;他總有他的緣故的,」門丁道,還添上一聲「喳,」就擺出放肆模樣,把他攔住,不再有先前巴結的給他脫外套時候那樣殷勤的微笑了。他好象自己在想:「哼!如果大人先生們不准你進門,那麼你一定是個下等人!」
「奇怪!」乞乞科夫想,立刻去訪審判廳長去;但廳長一見他的面,就非常狼狽,至於吃吃的講不出兩句話,大家說了些無謂的攀談,弄得彼此都很窘。乞乞科夫走掉了,他在路上竭力的思索,要猜出廳長是什麼的意見,他的話里含著怎樣的意義來,但是什麼也沒有做到。他於是再去訪別人:訪警察局長,訪副知事,訪郵政局長,然而並不招待他,或者給他一種非常奇特的招待,說些莫明其妙的話,令人很發煩,要以為他們實在有點不清醒。他又訪了一個人,還找著幾個熟識者,想知道這變化的緣故,卻仍然不得手。他仿佛半睡似的在街上徘徊,決不定是他自己發懵呢還是官員們失了神,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夢呢還是比夢更無味的,荒謬胡塗的真實。遲到晚上,已經黑下來了,他這才回到他高高興興的出了門的自己的旅館去,叫人備茶,來排遣煩悶和無聊。他沉思的推察著他這奇怪的景況,斟出一杯茶來的時候,突然間,房門開處,走進他萬料不到的羅士特來夫來了。
「俗諺里說過的為朋友不怕路遠,」那人大聲說,除下了帽子。「我剛剛走過這裡,看見你的窗子裡還亮。『他大約還沒有睡覺,』我想『我得跑上去瞧一瞧。』阿唷!這可是好極了,你有茶,我很願意喝一杯:今天吃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我的肚子裡在造反了!給我裝一筒煙罷。你的煙筒在那裡?」
「我可是不吸菸的,」乞乞科夫不大理會的說。
「胡說,你是一個大癮頭的吸菸家,還當我不知道。喂!你的用人叫什麼呀?喂,瓦赫拉米,聽哪!」
「他不叫瓦赫拉米,他叫彼得爾希加。」
「怎麼?你先前不有一個瓦赫拉米嗎?」
「我這裡可並沒有!」乞乞科夫說。
「不錯,真的。那是台累平的,他有一個瓦赫拉米。你想,台累平有多麼好運道:他的嬸娘和自己的兒子吵架,因為他和婢女結了婚,她就把全部財產都送給台累平了。這才有意思哩,如果我們這邊有這樣的一位嬸娘,你知道,那才是好出息,對不對?告訴我,朋友,為什麼你忽然這麼的躲了起來,大家簡直不再看見你了!我知道,你是在研究學術上的物事的,書也看的很多(羅士特來夫從那裡決定,我們的主角是在研究學術上的物事,而且書也看的很多的呢,我們只好聲明我們的抱歉,可惜不能泄漏,然而乞乞科夫卻更不能)。聽哪,乞乞科夫!如果你單是看見……也就該有益於你那諷刺的精神了。——(為什麼乞乞科夫會有一種諷刺的精神呢——可惜也簡直不明白。)你想想看,好朋友,新近在商人列哈且夫那裡,我們去打牌,呵,可是笑得可以。貝來本全夫,就是和我同在那裡的,總是說:「如果乞乞科夫在這裡,他就用得著這些了!」(乞乞科夫卻一向沒有和貝來本全夫見過面。)哦,招認罷,乖乖,那一回你可實在玩的沒出息,你還記得嗎,我們下棋的時候?我確是贏了的……然而你簡直誆騙我!但是,媽的,我是不會惱的怎麼久的。新近在廳長那裡……哦,不錯,我還得告訴你:市里是誰都和你決裂了!他們相信,你造假鈔票……大家忽然都找著我——哪,我自然遮住你,好象一座山——我對他們說:我們是同學,我認識你的父親;總而言之,我狠狠的騙了他們一下子!」
「我造假鈔票?」乞乞科夫叫喊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但是你為什麼也使他們這樣的吃驚的?」羅士特來夫接著說。「他們實在是嚇得半瘋了:他們當你是偵探和強盜。——檢事就因為受驚,死掉了……明天下葬。你豫備去送嗎?老實說,他們是怕新總督,還怕因為你再鬧出什麼故事來;關於總督,我自然是這樣的意見,如果他太驕傲,太擺架子,和貴族們是弄不好的。貴族們要親熱,對不對?自然也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裡,一個跳舞會也不開,然而這有什麼用?更沒有好處。但是,聽哪,乞乞科夫,你可是真的在干危險事情呀!」
「怎樣的危險事情?」乞乞科夫不安的回問道。
「哪,誘拐知事的女兒。老實說,我是料到了的,天在頭上,我是料到了的!我在跳舞會上一看見你『哪!』我就心裡想,『乞乞科夫在這裡還有緣故哩……』但是你沒有眼睛;我從她那裡簡直找不出一點好處來。另外有,畢苦梭夫的親戚,他的姊妹的女兒,那可是一個美人兒!這才可以說:這是一個出色!」
「你在說什麼廢話?誰要拐知事的女兒?你什麼意思?」乞乞科夫不懂似的凝視著他,說。
「不要玩花樣了,好朋友:好一個秘密大家!我明白的說出來罷,我就是為了這事,跑到你這裡來的,要給你出一點力。我可以幫你結婚,並且把我的車子和馬匹借給你去誘拐,不過有一個條件:你得借我三千盧布。我正在一個沒法的景況中,就是要用。」
在羅士特來夫的這些胡說白道之間,乞乞科夫擦了好幾回眼睛,查考他是否在做夢。假鈔票,知事的女兒的誘拐,原因該起於他的檢事的死亡,新總督的到任,這些一切,都使他吃驚不小。「唉,糟了,如果是這樣的情形,」他想,「我可遷延不得了,我應該趕緊走。」
他設法把羅士特來夫從速支使出去,立刻叫了綏里方來,命令他一到天亮就得準備妥當,因為明早六點鐘就要從這市上出發。他又囑咐他檢查一遍,車子上是否添好了油,等等,等等。綏里方單是說:「知道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卻在門口站了一會,動也不動。主人又命令彼得爾希加立刻從臥床底下,拖出那積滿了灰塵的箱子來,和那小子動手收拾他所有的物件;這並不費事,他只是什麼都隨手拋進箱子裡面去:襪子,小衫,乾淨的和齷齪的襯衣,靴楦,一個日曆之類。這些都收拾的很匆忙,因為他要在這一夜裡全都整好,以免明天早上白費了時光。綏里方還在門口站了一兩分鐘,於是走掉了。以總算還在意料之中的謹慎和緩慢,把他那濕的長靴的印子留在踏壞了的梯級上,走下樓梯去。他在那裡又站了不少的工夫,搔著後腦殼。這舉動,是什麼意思?它所表示的究竟是什麼呢?是在懊惱和那裡的一個也是身穿破皮袍,腰系破皮帶的夥伴,明天同到什麼御酒館裡去的約定,因此不成功;還是在這新地方已經發生了交情,捨不得一到黃昏,紅小衫的青年們在宮女面前彈起巴羅拉加來,人們卸下白天的重擔和疲勞,低聲談天時候的門前的佇立,和殷勤的握手——還是不過因為要離開那穿了皮袍,坐在那裡的廚房裡的爐邊的暖熱之處,京里才有的白菜湯和軟饅頭的同人,從新在雨雪之下,去受旅行的顛連和辛苦,所以覺得苦痛呢?這隻有上帝知道——誰願意猜,猜就是。俄國的人民一搔後腦殼,是表示著很多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