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26 06:19:51
作者: 魯迅
有一天早晨,還在N市的訪客時間之前,從一家藍柱子,黃樓房的大門裡,飄出一位穿著豪華的花條衣服的閨秀來了,前面是一個家丁,身穿綴有許多領子的外套,頭戴圍著金色錦絛的亮晃晃的圓帽。那閨秀急急忙忙的跳下了階沿,立刻坐進那停在門口的馬車裡。家丁就趕緊關好車門,跳上踏台,向車夫喝了一聲「走。」這位閨秀,是剛剛知道了一件新聞,正要去告訴別人,急得打熬不住。她時時向窗外探望,看到路不過走了一半,就非常之懊惱。她覺得所有房屋,都比平時長了一些,那小窗門的白石造成的救濟所,也簡直得無窮無盡,終於使她不禁叫了起來道:「這該死的屋子,就總是不會完結的!」車夫也已經受了兩回的命令,要他趕快:「再快些,再快些,安特留式加!你今天真是趕的慢得要命!」到底是到了目的地了。車子停在一家深灰色的木造平房的前面,窗上是白色的雕花,外罩高高的木格子;一道狹窄的板牆圍住了全家,裡面是幾株細瘦的樹木,蒙著道路上的塵埃,因此就見得雪白。窗裡面有一兩個花瓶,一隻鸚鵡,用嘴咬著乾子,在向籠外窺探,還有兩隻叭兒狗,正在曬太陽。在這屋子裡,就住著剛才到來的那位閨秀的好朋友。對於這兩位閨秀,作者該怎樣地稱呼,又不受人們的照例的斥責,卻委實是一件大難事。找一個隨便什么姓罷——危險得很。縱使他選用了怎樣的姓——但在我們這偌大的國度里的那裡的角落上,總一定會有姓著這姓的人,他就要真的生氣,把作者看成死對頭,說他曾經為了探訪,暗暗的來旅行,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穿著怎樣的皮外套散步,他和什麼亞格拉菲娜·伊凡諾夫娜太太有往來,以及他愛吃的東西是什麼;如果說出他的官位和頭銜來——那你就更加危險了。上帝保佑保佑!現在的時候,在我們這裡,對於官階和出身,都很神經過敏了,一看見印在書上,就立刻當作人身攻擊:現在就成了這樣的風氣。你只要一說:在什麼市鎮上,有一個傻傢伙——那就是人身攻擊,一轉眼間,便會跳出一位儀表非凡的紳士來,向人叫喊道:「我也是一個人,可是我也是傻的嗎?」總而言之,他總立刻以為說著他自己。為豫防一切這種不愉快的未然之患起見,我們就用N市全部幾乎都在這麼稱呼她的名目,來叫這招待來客的閨秀罷,那就是:通體漂亮的太太。她的得到這名目,是正當的,因為她只要能夠顯得極漂亮,極可愛,就什麼東西都不可惜,雖然從她那可愛里,自然也時時露出一點女性的狡猾和聰明,在她的許多愉快的言語中,有時也藏著極可怕的芒刺!對於用了什麼方法,想擠進上流來的人物,先不要用話去傷她的心。但這一切,是穿著一套外省所特有的細心大度的形式的衣裳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很有意思,喜歡抒情詩,而且也懂得,還把頭做夢似的歪在肩膀上,一言以蔽之,誰都覺得她確是一位通體漂亮的太太。至於剛才來訪的那一位閨秀,性格就沒有那麼複雜和能幹了,所以我們就只叫她也還漂亮的太太罷。她的到來,驚醒了在窗台上曬太陽的叭兒狗:簡直埋在自己的毛裡面了的獅毛的阿兌來和四條腿特別細長的雄狗坡忒浦兒麗。兩匹都捲起尾巴,活潑的嗥著衝到前廳里,那剛到的閨秀正在這裡脫掉她的外套,顯出最新式樣,摩登顏色的衣服和一條繞著頸子的長蛇[75]。一種濃重的素馨花香,散滿了一屋子。通體漂亮的太太一知道也還漂亮的太太的來到,就也跑進前廳里來了。兩位女朋友握手,接吻,叫喊,恰如兩個剛在女塾畢業的年青女孩兒,當她們的母親還沒有告訴她這一個的父親,比別一個的父親窮,也不是那麼的大官之前,重行遇見了的一樣。她們的接吻就有這麼響,至於使兩匹叭兒狗又嗥起來,因此遭了手帕的很重的一下,——那兩位閨秀當然是走進淡藍的客廳里,其中有一張沙發,一頂卵圓形的桌子,以及幾張窗幔,邊上繡著藤蘿;獅毛的阿兌來和長腳的胖大坡忒浦兒麗,也就哼著跟她們跑進屋子裡。「這裡來,這裡來,到這角落上來呀!」主婦說,一面請客人坐在沙發的一角上。「這才是了,這才對了!您還有一個靠枕在這裡呢!」和這句話同時,又在她背後塞進一個繡得很好的墊子去;繡的是一向繡在十字布上的照例的騎士;他的鼻子很像一道樓梯,嘴唇是方的。「我多麼高興呵,一知道您……我聽到有誰來了,就自己想,誰會來的這麼早呢?派拉沙說恐怕是副知事的太太罷,我還告訴她哩:這蠢才又要來使我討厭了嗎?我已經想回復了……」
那一位閨秀正要說起事情,攤出她的新聞來,然而一聲喊,這是恰在這時候,從通體漂亮的太太那裡發出來的,就把談話完全改變了。
「多麼出色的,鮮明的細布料子呵!」通體漂亮的太太喊道,她一面注意的檢查著也還漂亮的太太的衣服。
「是呀,很鮮明,靈動的料子!但是普拉斯科夫耶·菲陀羅夫娜說,如果那斜方格子再小些,點子不是肉桂色的,倒是亮藍色的,就見得更加出色了。我給我的妹子買去了一件料子;可真好!我簡直說不上來!您想想就是,全是頂細頂細的條紋,在亮藍的底子上,細到不過才可以看得出,條紋之間可都是圈兒和點兒,圈兒和點兒……一句話,真好!幾乎不妨說,在這世界上是還沒有什麼更好看的。」
「您知道,親愛的,這可顯得太花色了。」
「阿呀,不的,並不花色!」
「唉唉,真是!太花色的利害!」
我應該在這裡聲明,這位通體漂亮的太太,是有些近乎唯物論者的,很傾於否認和懷疑,把這人生的很多事物都否定了。
但這時也還漂亮的太太卻解說著這並不算太花色,而且大聲的說道:「阿呀,真的,幸而人們沒有再用折迭衣邊的了!」
「為什麼不用的?」
「現在不用那個,改了花邊了!」
「阿唷,花邊可不好看!」
「那裡,人們都只用花邊了,什麼也趕不上花邊,披肩用花邊,袖口用花邊,頭上用花邊,下面用花邊,一句話,到處花邊。」
「這可不行,蘇菲耶·伊凡諾夫娜,花邊是不好看的!」
「但是,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好看呀,真是出色的很,人們是這麼裁縫的:先疊兩疊,疊出一條闊縫來,上面……可是您等一等,我就要說給您聽了,您會聽得出驚,並且說……真的,您看奇不奇:衫子現在是長得多了,正面尖一點,前面的鯨鬚撐的很開;裙子的周圍是收緊的,像古時候的圓裙一樣,後面還塞上一點東西,就簡直àlabelle femme[76]了。」
「不行,您知道,這撐的太開了!這可是我要說的!」通體漂亮的太太喊了起來,還昂著頭一搖,傲然的覺得自己很嚴正。
「一點不錯,這撐的太開了,我也要這麼說!」也還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那倒不,敬愛的,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罷,我可不跟著辦!」
「我也不……如果知道什麼都不過是時行……什麼也都要完的!我向我的妹子討了一個紙樣,只是開開玩笑的,您知道。家裡的眉蘭涅,可已經在做起來了。」
「什麼,您有紙樣嗎?」通體漂亮的太太又喊了起來,顯出她心裡分明很活動。
「自然。我的妹子送了來的!
「心肝,您給我罷,謝謝您!」
「可惜,我已經答應了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的了。等她用過之後?」
「什麼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穿過之後,誰還要穿呀?如果您不給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倒先去給了一個外人,我看您實在特別得很!」
「但她是我的叔婆呀!」
「阿唷,那是怎樣的叔婆?不過從您的男人那邊排起來,她才是您的親戚……不,蘇菲耶·伊凡諾夫娜,我不要聽這宗話——您安心要給我下不去,您已經討厭我,您想不再和我打交道了……」
可憐的蘇菲耶·伊凡諾夫娜竟弄得完全手足無措。她很知道,自己是在猛火裡面燒。這隻為了誇口!她想用針來刺自己的胡塗的舌頭。
「可是,我們的花花公子怎麼了呢?」這時通體漂亮的太太又接著說。
「阿呀,真的,真的呀。我和您坐了這麼一大片工夫。一個出色的故事!您知道麼,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我給您帶了怎樣的新聞來了?」這時她才透過氣來,言語的奔流,從舌頭上湧出,好象鷹群被疾風所驅,要趕快飛上前去的一樣。在這地位上說話,是她的極要好的女朋友也屬於人情之外的強硬和苛酷的了。
「您稱讚他,捧得他上天就是,隨您的便,」她非常活潑的說。「可是我告訴您——就是當他的面,我也要說的,他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沒有價值的,沒有價值的人!」
「對啦,但是您聽著罷,我有事情通知您!」
「人家都說他好看,可是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他的鼻子——他就生著一個討厭的鼻子。」
「但是您讓我,您讓我告訴您,心肝,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讓我來說呀。這真是好一個故事,我告訴您,一個「Ss』konapellistoar」[77]的故事,」那女朋友顯著完全絕望的神情,並且用了懇求的聲音說。——當這時候,寫出兩位閨秀用了許多外國字,並且在她們的會話里夾進長長的法國話語去,大約也並非過份的。然而作者對於為了我們祖國的利益,愛護著法國話的事,雖然懷著非常的敬畏,對於我們的上等人為了祖國之愛和它的統一,整天用著這種話的美俗,雖然非常之尊敬,卻總不能自勉,把一句外國話里的句子,運進這純粹的俄羅斯詩篇裡面去,所以我們也還是用俄國話寫下去罷。
「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唉唉,我的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可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一個心情呀!您想想看,今天,住持夫人,那住持的太太,那希理耳神甫的太太,到我這裡來了哪,您想是怎麼樣?我們這文弱的白面書生!您早知道的,那新來的客人您看他怎麼樣?」
「怎的?他已經愛上了住持太太了嗎?」
「那裡那裡!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要是這樣,還不算很壞哩!不是的,您聽著就是,那住持太太對我怎麼說!『您想想看,』她說,『女地主科羅皤契加忽然闖到我這裡來了,青得像一個死人,還對我說,哦,她對我說什麼,您簡直不會相信。您聽著就是,她對我說的是什麼!這簡直是小說呀!在半夜裡,全家都睡覺了,她忽然聽到一個怪聲音,這可怕是說也沒有法子說,使盡勁道的在敲門,她還聽到人聲音在叫喊:開門!開門!要不,我就搗毀了……』唔,您以為怎麼樣?您看我們的花花公子竟怎麼樣?」
「哦,那麼,那科羅皤契加年青,漂亮嗎?」
「唉唉,那裡!一個老傢伙!」
「這倒是一個出色的故事!那麼他是愛弄老的?哪,我們的太太們的脾氣也真好,人可以說。一下子就著了迷了。」
「這倒並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像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面前了,連牙齒也武裝著,就是一個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78]並且對她吆喝道:『把靈魂賣給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說。科羅皤契加自然是回答得很有理:『我不能賣給您;他們是已經死掉的了。』——『不,』他喊道,『他們沒有死。知道他們死沒有死,這是我的事,』他說,『他們是沒有死的,沒有死的!」他叫喊著。『他們是沒有死的!』總而言之,他鬧了一個大亂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來,大家嚷叫著,誰也不明白誰,一句話,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簡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這些一切的時候,我有多麼害怕。『親愛的太太,』我的瑪式加對我說。『您去照一照鏡子罷!您發了青了!』『唉唉,現在照什麼鏡,』我說,『我得趕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裡去,去告訴她哩。』我立刻叫套車。我的車夫安特留式加問我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卻說不出一句話兒來,只是白痴似的看著他的臉。我相信,他一定以為我發了瘋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麼興奮呵!」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體漂亮的太太說。「死魂靈,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老實說,這故事我可是一點也不懂,簡直一點也不懂。我聽說死魂靈,現在已經是第二回了。我的男人說,這是羅士特來夫撒謊!但一定還有什麼藏在裡面的!」
「不不,您就單替我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罷,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的時候,我是怎樣的心情呵!『現在呢,』科羅皤契加說,『我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著了!他硬逼我在什麼假契據上署名,』她說,『並且把一張十五盧布的鈔票拋在桌子上。我,』她說,『是一個不通世故的,無依無靠的寡婦,這事情什麼也不明白。』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麼的興奮呵。」
「不不,您要說什麼,說您的就是!這並不是為了死魂靈呀!有一點完全別樣的東西藏在這裡面的。」
「老實說,我也早就這麼想的,」也還漂亮的太太說,有一點吃驚。她又立刻非常焦急,要知道究竟藏著什麼了,於是漫然的問道:「但從您看來,那裡面藏些什麼呢?」
「但是,您怎麼想呀?」
「我怎麼想?……老實說,我好象在猜謎。」
「但我要知道,您究竟是什麼意見呢?」
然而,也還漂亮的太太卻什麼也想不出,所以就不開口。對於事物,她只會興奮,至於仔細的想像和綜合,卻並不是她的事,因此她比別人更極需要細膩的朋友,給她忠告和幫忙。
「那就是了,我來告訴您,這死魂靈是有什麼意思的,」通體漂亮的太太說,她的女朋友就傾聽,而且還尖著耳朵;她的耳朵好象自己尖起來了。她抬起身,幾乎要離開了沙發,她雖然有點茁實的,但好象忽然瘦下,輕如羽毛,看來只要有一陣微風,便可以把她吹去似的了。
一樣情形的是俄國的貴公子,他是一個愛養狗,愛打獵,也愛遊蕩的人,當他跑近森林時,從中正跳出一隻追得半死的兔子,於是策馬揚鞭,趕緊換上彈藥,接著就要開火。他的眼睛看穿了昏沉的空氣,決不再放鬆一點這可憐的小動物。縱使當面是雪花旋舞的廣野,用了成束的銀星,射著嘴巴和眼睛,鬍鬚,眉毛和值錢的獺皮帽,他也還是不住的只管追。
「死魂靈是……」通體漂亮的太太說。
「怎樣?什麼?」那女朋友很興奮的夾著追問道。
「死魂靈是……!」
「阿唷,您說呀,看上帝面上!」
「不過一種虛構,也無非是一個假託。其實是為了這件事:他想誘拐知事的女兒。」
這結論實在很出意料之外,而且無論從那一點來看,也都覺得離奇。也還漂亮的太太一聽到,就化石似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失了色,青得像一個死人,這回可真的興奮了。「阿呀,我的上帝!」她叫起來,還把兩手一拍。「這是我夢也沒有想到的!」
「我還得說,您剛剛開口,我就已經知道,那為的是什麼了,」通體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這一來,那麼,對於女塾的教育,人們會怎麼說呢?這可愛的天真爛漫的!」
「好個天真爛漫!我聽過她講話了!我就沒有這勇氣,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您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現在的風俗壞到這地步,可真的教人傷心呀。」
「然而先生們還都迷著她哩,我可以說,我是看不出她一點好處來,……她做作得可怕,簡直做作得教人受不住。」
「唉唉,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冷得像一座石象,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不不,她多麼做作,多麼做作得可怕,我的上帝,多麼做作呵!她從誰學來的呢?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有這麼裝腔作勢的脾氣的。」
「親愛的,她是一個石象,蒼白的象死屍。」
「唉唉,請您不要這麼說罷,蘇菲耶·伊凡諾夫娜,她是搽胭脂的,紅到不要臉。」
「不的,您說什麼呀,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白的像石灰一樣,簡直像石灰。」
「我的親愛的,我可是就坐在她旁邊的呢,她面龐上搽著胭脂,真有一個指頭那麼厚,像牆上的石灰似的一片一片的掉下來。這是她的母親教她的。母親原就是一個精製過的騷貨,但女兒可是賽過母親了。」
「不不,請您原諒,不不,您只說您自己的,我可以打賭,只要她用著一點點,一星星,或者不過一絲一毫的紅顏色,我就什麼都輸出來,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所有我的田產和家財!」
「阿呀,您竟在說些什麼呀,蘇菲耶·伊凡諾夫娜,」通體漂亮的太太把兩手一拍,說。
「那裡,您多麼奇特呵!真的,我只好看看您,出驚了。」也還漂亮的太太也把兩手一拍,說。
兩位閨秀對於幾乎同時看見的,簡直不能一致,讀者是不必詫異的。在這世界上,實在有很多東西,帶著這種希奇的性質;一位閨秀看作雪白,別一位閨秀卻看作通紅,紅到像越橘一樣。
「那麼,再給您一個證據罷,她是蒼白的,」也還漂亮的太太接著說。「我還記的非常清楚,好象就在今天一樣,我坐在瑪尼羅夫的旁邊,對他說道:『您看哪,她多麼蒼白呵!』真的,倘要受她的迷,我們的先生們還得再胡塗一點呢。還有我們的花花公子先生……我的上帝,這時候,他多麼使我討厭呵!您是簡直想像不來的,他多麼使我討厭呵!」
「但有幾位太太,對於他可也並非毫無意思的。」
「您說我嗎,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這您可不能這麼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我可並不是說您,世界上也還有別的女人的呀!」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請您允許我通知一句,我是很明白我自己的;這和我不相干;但別的太太們,那些裝作難以親近的樣子的,卻難說。」
「那裡的話,對不起,請您給我說一句,我可一向沒有鬧過這樣的丑故事。別人會這樣也說不定,然而不是我,這是您應該許可我通知您的。」
「您為什麼這麼發惱呢?您之外,也還有別的太太們在那裡的,她們爭先恐後的去占靠門的椅子,為的是好坐得和他近一點。」
人也許想,也還漂亮的太太一說這些話,接著一定要有一陣大雷雨了;但奇怪的是兩位閨秀都突然不說話,豫期的風暴並沒有來。通體漂亮的太太恰巧記得了新衣服的紙樣還沒有在她的手中,也還漂亮的太太也知道還沒有從她最好的朋友聽過新發見的底細,因此這麼快的就又恢復了和平。況且這兩位閨秀們,不能說她天性上就有散布不樂的欲望,性情原也並不壞,不過當彼此談天的時候,總是自然而然的,不知不覺的願意給對手輕輕的吃一刀;那兩人中的一人,間或因此得點小高興,而這女朋友,有時是會說很親昵的話語的:「這是你的!拿了吃去罷!」男性和女性,心裡的欲望就如此的各式各樣。
「我只還有一件事想不通,」也還漂亮的太太說,「那乞乞科夫,他不過是經過這裡,怎麼能決定一件這樣駭人的舉動來呢。他總該有一個什麼幫手的。」
「您以為他是沒有的嗎?」
「您看怎麼樣,誰能夠幫他呀?」
「是囉,譬如——羅士特來夫!」
「您真的相信——羅士特來夫?」
「怎麼不?他什麼都會做的。您莫非不知道,他還想賣掉他的親爺,或者說的正確一點,是拿來做賭本哩。」
「我的上帝,我從您這裡得了多麼有趣的新聞呵!羅士特來夫也夾在這故事裡,我真的想也想不到。」
「我可是馬上就想到了!」
「這真教人覺得世界上無所不有!您說罷,當乞乞科夫初到我們這市鎮裡來的時候,誰料得到他會鬧這樣的大亂子的呢?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知道我怎樣的興奮呵!倘使我沒有您,沒有您的友情和您的好意……我真要像站在深坑邊上一樣……我得向那裡去呢?我的瑪式加凝視著我,覺得我白的像死人,對我說道:『親愛的太太,您白的像一個死人了!』我還告訴她說:『唉唉,瑪式加,我現在想的卻完全是別的事情呢!』真的,就是這樣!而且羅士特來夫也伏在那裡面!好一個出色的故事!」
也還漂亮的太太很焦急,要知道關於誘拐的詳情,就是日期,時間,以及別的種種,然而她渴望的太多了。通體漂亮的太太不過極簡單的聲明,她一點都不知道。況且她是從來不撒謊的:一種大膽的推測——那是另外一件事,但這也只以那推測根據於甚深的內心的確信為限;真的一有這內心的確信,這閨秀可也就挺身而出,那麼,即使有最偉大的律師,且是著名的辯才和異論的征服者,去和她論爭一下試試罷:這時候,他這才明白:內心的確信是怎樣的東西了。
這兩位閨秀們把先前僅是推測的事情,後來都成為確信,那是毫不足怪的。我們這些人,簡潔的說,就是我們,我們稱之為聰明的人們,那辦法就完全一樣,我們的學者的討論,就是最好的證據。一位學者,對於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樣,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膽怯的來開手的,他提出一個極謙和穩健的問題:「此國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處而來?」或是「此種記載,能或傳於後世,將來否?」或是「吾等不應解此民眾為如何如何之民眾乎?」於是他立刻引據了古代的作家,只要發見一點什麼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開起快步來了,勇氣也有了,隨便和古代的作家談起天來,向他們提出質問去,接著又自己來回答,把他那由謙虛穩健的推測開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記了;這時他已經好象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這樣的話,來結束他的觀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眾應作如此解。此乃根據,應藉以判別此對象者也!」於是儼然的在講座上宣揚,給大家都聽得見——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遊行,以贏得新的附和者和讚嘆者。
當我們的兩位閨秀用了許多銳利的感覺,把這麼錯雜糾纏的事件,順順噹噹的解釋清楚了的時候,那檢事,卻和他的永久不動的臉孔,濃密的眉毛和著的眼睛,走進客廳里來了。兩位閨秀便馬上報告他一切的新聞,講述購買死魂靈,講述乞乞科夫誘拐知事小姐的目的,而且講的這麼長,一直弄到他莫名其妙。他迷惑似的永是站在老地方,著左眼睛,用一塊手帕揩掉鬍子上面的鼻煙,聽到的話卻還是一句也不懂。當這時機,閨秀們便放下他不管,跑了出去,各奔自己的前程,到市里去發生騷擾去了。這計劃,不過半點多鐘就給她們做到。市鎮由最內部開始,什麼都顯了很野的激昂,一下子就沒有人還知道別的事。閨秀們是善於製造這種煙霧的,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官員,都幾乎茫然自失。她們的地位,開初就像一個中學生,用紙片卷了鼻煙,就是我們這裡叫作「驃騎兵」的,探進睡著的同窗的鼻孔裡面去。那睡著的人呼吸有些不通暢了,一面卻以打鼾的全力,吸進鼻煙去,醒了,跳了起來,瞪著眼睛,看來看去,像一個傻子,卻不明白他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但接著又覺到了射在牆上的太陽的微光,躲在屋角里的同窗的笑聲,穿窗而入的曙色,已經清醒的森林,數千鳥聲的和鳴,在朝陽下發閃,在蘆葦間曲折流行的小河,那明晃晃的波中,有無數稀濕的兒童在嬉遊,叫人去洗澡——這時他才覺得,他鼻子裡原來藏著驃騎兵。我們的市鎮裡的居民和官員的景況,開初就完全是這樣的。誰都小羊似的呆站著,而且瞪著眼睛。死魂靈,知事的女兒和乞乞科夫;這一切都糾纏起來,在他們的腦袋裡希奇古怪的起伏和旋轉;待到最先的迷惘收了場,他們這才來區別種種的事物,將這一個和那一個分開,要求著清帳,但到他們覺得關於這事件簡直不能明白的時候,他們就發惱了。「這算是什麼比喻,哼,真的,死魂靈是什麼昏話呢?這故事和死魂靈,有什麼邏輯關係呢?那麼,人怎麼會買死魂靈?那裡會有這樣的驢子來做這等事?他用什麼呆錢來買死魂靈?他拿這死魂靈究竟有什麼用?況且:知事的女兒和這事件又有什麼相干?如果他真要誘拐她,為什麼他就得要死魂靈?如果他要買死魂靈,又何必去誘拐知事的女兒?莫非他要把死魂靈來送知事的女兒嗎?市里流傳著怎樣的一種胡說白道呵!多麼不像樣:人還來不及回頭看一看,這胡塗話就已經說給別人了……如果這事件還有一點什麼意義呢!……但別一面也許有什麼藏在那裡面,否則也不會生出這種流言來。總該有什麼緣故的。但死魂靈能是緣故的嗎?什麼混帳緣故也不是,這實在就像『一個木雕的馬掌,』『一雙煮軟的長靴』或是『一隻玻璃的義足』一樣!」總而言之,凡是說話,閒談,私語,以及全市里所講述的,都不外乎死魂靈和知事的女兒,乞乞科夫和死魂靈,知事的女兒和乞乞科夫,一切東西,全都動彈起來了。好象一陣旋風,吹過了沉睡至今的市鎮。所有的懶人和隱士,向來是終年穿著睡衣,伏在火爐背後,忽而歸罪於靴匠,說把他的長靴做得太小了,忽而歸罪於成衣匠或者他的喝醉的車夫的,卻也都從他們的巢穴里爬了出來,連那些久已和他的朋友斷絕關係,只還和兩位地主熊皮氏先生和負爐氏先生相往來的人們(兩個很出名的姓氏,是從躺「在熊皮上」和「背靠著爐後面」的話製成,在我們這裡很愛說,恰如成語裡的「去訪打鼾氏先生和黑甜氏先生」一樣,那兩人是無論側臥,仰臥,以及什麼位置的臥法,都能死一般的熟睡,從鼻子裡發出大鼾,小鼾,以及一切附屬的聲音來的;)連那些請吃五百盧布的魚羹和三四尺長的鱘鰉魚,還有隻能想像的入口即化的饅頭,也一向不能誘他離家的人們,也統統出現了;一言以蔽之,好象是這市鎮顯得人口增多,幅員加廣,到處是令人心滿意足的活潑的交際模樣。居然泛起一位希梭以·巴孚努且維支先生和一位麥唐納·凱爾洛維支先生來了,這是先前毫沒有聽到過的;忽然在客廳里現出一個一臂受過彈傷的長條子,一個真的巨人來了,這大塊頭是一向沒有看見過的。街上是只見些有蓋的馬車,大洪水以前的板車,嘎嘎的叫的箱車,轟轟的響的四輪車——亂七八糟。在別的時候和別的景況之下,這流言恐怕絕不會被注意,但N市久已沒有了新聞。從最近的三個月以來,在都會裡幾乎等於沒有所謂談柄,而這在都市裡,是誰都知道,那重要不下於按時輸送糧食的。忽然間,這市鎮的居民分為代表兩種完全不同的意見的,兩個完全相反的黨派了:男的和女的。男人們的意見胡塗之至;他們只著重於死魂靈。女黨則專管知事女兒的誘拐。這一黨里——為閨秀們的名譽起見,說在這裡——用心,秩序和思慮,都好得差遠。這分明是因為女人的定命,原在成為賢妻,到處總在給好秩序操心的。在她們那裡,一切就立刻獲得一種確鑿而生動的外觀,顯豁而切實的形狀,無不明明白白,透澈而且清楚,好象一幅完工的鉤勒分明的圖畫。現在這事情瞭然了,說是乞乞科夫原是早已愛上了那人的,說是她也到花園裡在月下去相會,說是倘使沒有乞乞科夫的前妻夾在這中間(怎麼知道他已經結過婚的呢,誰也說不出,)知事也早把他的女兒給乞乞科夫做老婆了,因為他有錢,像猶太人一樣,說是那女人的心裡還懷著絕望的愛,便寫了一封很動人的信給知事,又說是乞乞科夫遭了她父母的堅決的拒絕,便決計來誘拐了。在許多人家裡,這故事卻又說得有點不同:乞乞科夫並沒有老婆,但是一個精細切實的漢子,他要得那女兒,就先從母親入手,和她有了一點秘密的事,這才說要娶她的女兒,母親可是怕了起來,這是很容易犯罪,違背宗教的神聖的禁令的,便為後悔所苛責,一下子拒絕了,那時乞乞科夫才決了心,要把女兒誘拐。也還有一大批說明和修正,那流言傳得愈廣,一直侵入市邊和小巷裡,這些說明和修正也發生得愈多。在我們俄國,社會的下層,是也極喜歡上等人家的故事的,所以便是那樣的小人家,也立刻來談這醜聞,雖然毫不知道乞乞科夫,卻還是馬上造成新的流言和解釋。這故事不斷的加上興味去,逐日具備些新鮮的和一定的形態,終於成為完全確切的事實,傳到知事太太自己的耳朵里去了。知事太太是一家的母親,是全市的第一個名媛,為了這故事,非常苦惱,況且她真的想也想不到,於是就大大的,也極正當的憤激了起來。可憐的金頭髮,是挨了一場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很難忍受的極不愉快的面諭。質問,指示,譴責,訓戒和威嚇的洪流,向這可憐的娃兒直注下來,弄得她流淚,嗚咽,一句話也不懂;門丁是受了嚴厲的命令,無論怎樣,也決不許再放進乞乞科夫來。
閨秀們徹底的幹了一通這位知事太太,完成了她們的使命之後,便去拉男黨,要他們站到自己這面來。她們說明,死魂靈的事情,不過是一種手段,因為要避去嫌疑,容易誘拐閨女,所以特地造出來的。男人們里的許多便轉了向,加進閨秀們的黨里去,雖然蒙了他們同志的指摘和非難,稱之為羅襪英雄和娘兒衫子——這兩個表號,誰都知道,對於男性是有著實在給他苦痛的意義的。
然而男人們縱使這麼的武裝起來,想頑強的來抵抗,他們這黨里卻總是缺少那些女黨所特出的秩序和紀律。他們全都不中用,不切實,不合式,不調和,不正當;腦袋裡滿是混雜和紛亂,思想上是纏夾和胡塗——一言以蔽之,就是把男人的倒楣的本性,粗魯,拙笨,遲鈍的本性,既不會齊家,又沒有確信,不虔誠,又懶惰,被永是懷疑和顧忌恐怖所攪壞的本性,很確切的暴露出來了。據男人們說,誘拐一個知事的女兒,驃騎兵比文人還要擅長,乞乞科夫未必來做這種事,不要相信女人,她們統統是胡說白道的,女人就像一隻有洞的袋子,裝進什麼去,也漏出什麼來:那應該著眼的要點,是死魂靈,雖然只有鬼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也確有什麼很不好,很討厭的東西藏在那裡面的。為什麼男人們會覺得藏著什麼很不好,很討厭的東西的呢——我們不久就知道。這時恰恰放出一個新的總督到省里來了——這分明就是使官員們陷於不安和激昂情狀的事件:於是永遠要有各種查考和叱責了,於是頭要洗得乾淨,擺得規矩了,於是上司照例辦給他的下屬的一切的羹湯,大家就總得喝盡了。——「上帝呀!」官員們想,「只要他一知道市鎮上傳播著這樣的流言,他就不會當作笑話,可真的要發怒的呵。」衛生監督忽然完全發了青,他把這解釋的很可怕了,怕「死魂靈」這句話,也許暗示著近來生了時疫,卻因為辦理不得法,死在病院裡和別地方的許多人,怕乞乞科夫到底是從總督衙門裡派出來的一個官,先來這裡暗暗的探訪一下的。他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了審判廳長。審判廳長說不會有這等事,但自己也立刻發了青,因為起了這思想:然而,如果乞乞科夫所買的魂靈確是死的呢?他不但許可了買賣契約,還做了潑留希金的證人。萬一傳到總督的耳朵里去了呢,那可怎麼辦?他把自己的憂慮去通知別幾個,別幾個也都忽然發青了:這憂愁剎時散布開去,比黑死病傳染得還快。誰都在自己身上找出了並未犯過的罪案。「死魂靈」這句話顯著很廣泛的意義,至於令人疑心到它也許指著新近埋掉兩個人的那兩件事了。那兩件案子都了結的還不怎麼久。第一件,是幾個梭耳維且各特的商人們鬧出來的,他們在市鎮的定期市集上,做過生意之後,就和幾個從烏斯德希梭里斯克來的熟識的商人們來一桌小吃。俄國式的小吃,但用德國式的手段:羼水燒酒,檸檬香糖熱酒,藥酒以及別的種種。這小吃,自然照例以勇敢的混戰收場。梭耳維且各特的先生們,把烏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先生們痛打了一頓,雖然這一面在脅肋上也挨著很利害的幾下,肚子上又受了傷,證明著陣亡的戰士的拳頭,有多麼非常之大。勝利者中的一個,就像我們的拳斗家的照例的說法,張揚了起來,這就是說,鼻子給打扁了,只剩著一節指頭的那麼一點點。商人們都認了罪,並且聲明,他們也太開了小玩笑。不久,大家就都說,為了這命案,他們每人出了四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此外就全都不了解。但據研訊的結果,烏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商人們卻都是被煤氣悶死的了。於是他們也就算是這樣的落了葬。別一件,出的還不久,那是這樣子的:虱傲村的官家農奴連絡了皤羅夫村的,以及打手村的官家農奴,好象把一位憲兵,原是陪審官資格,叫作特羅巴希金的,從地上消滅了。這位憲兵,就是陪審官特羅巴希金,非常隨便,時常跑到他們的村里去,那情形幾乎有疫病一般的可怕。但那原因,大約是在他有一點心腸軟,對於村裡的女人實在太熱心。這案子也沒有十分明白,雖然農夫們簡直說,這憲兵愛鬧的像一匹雄貓,他們逐了他不只一兩回,有一回還只好精赤條條的從一家小屋子裡趕出。為了他的心腸軟,憲兵是當然要受嚴罰的,但別一方面,如果虱傲村和打手村的農奴真的和謀害有關,其專橫卻也不合道理,難以推諉。事情總是莫名其妙;人看見那憲兵倒在路上;他的制服或是他的長衫,像一堆破衣,相貌也幾乎分辨不清了。案件弄到衙門裡,終於移在刑事法庭,經私下的豫先商量之後,就發出這樣意思來:人們聚集,即成驚人之數,故農奴中之何人,應負殺害憲兵之罪,殊不可知,況在特羅巴希金一方面,已系死人,縱使勝訴,亦屬無聊,但農奴們是還在活著的,所以從寬發落,當有大益,於是下了判決,陪審官特羅巴希金應自負其死亡之責,因為他對於虱傲村和打手村之農戶,加以法外之壓迫,而且是在夜間乘橇歸家之際,突然中風身故的。這案子好象已經了結得很圓穩;但官員們卻又忽而覺得,這所謂死魂靈者,又即和這事件有關。正值這時候,可又來了一些事,即使沒有這些事,官員們已經夠在困苦的地位的了,然而知事又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通知,說據最近的密報,省中有人在造假鈔票,用的是各種不同的姓名。所以應該立即施行嚴厲的查緝。別一封是鄰省知事的關於漏網的強盜的通知,謂在貴省的紳士群中,倘忽見有可疑之人,既無旅行護照,又無別種正當之證明書,則應請即將此人逮捕。兩封信惹起了全體的惶恐;所有先前的豫料和推測,忽然都毫無用處了。這裡面,關於乞乞科夫模樣的話,自然是一句也沒有的。但大家各自回想起來,卻誰也不很明白乞乞科夫究竟是什麼人,他自己也不過很含混,很游移的發表過他的身世,他單是說,他生平經歷過大難,因為他想給真理服役,所以只得惹起目前的猜疑。然而這些話還是太朦朧,太含混。而且他又說,他有許多要他性命的敵人,那就更得想一想了:莫非他正有生命的危險,莫非他正在被窮追,莫非他正要開手做什麼……那麼,他究竟是何等樣人呢?當他製造假鈔票的人,或者竟是一個強盜,那自然是不能的——他有一副那麼堂堂的相貌;但首先是:他實在是何等樣人呢?到這時候,官員諸公這才起了開初就該發生的疑問,就是在這詩篇的第一章里,就該發生的疑問了。大家又決定到賣給他死魂靈的人們那裡,去研究幾件事,至少,是想知道那交易是怎樣的情形,死魂靈究竟該作怎樣的解釋,以及乞乞科夫是否在偶然間,或者滑了口,走漏過一點他的計劃和目的,或者對他們講過他是什麼人。最先是到科羅皤契加那裡去,但所得並不多:他用十五盧布買了死魂靈,也還要買鳥毛,哦,他還和她約定,竭力來買她另外的一切。他也把脂肪供給國家,所以他的確是騙子;因為先已有人買了她的鳥毛,而且把脂肪供給過國家。他什麼利益都壟斷,住持太太就給騙去足足一百盧布了。此外也探不出什麼來;她說來說去,總只是這幾句,於是官員們即刻明白,科羅皤契加簡直不過是一個痴呆的老虔婆。瑪尼羅夫聲明:他敢擔保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猶如擔保自己一樣。只要他能有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樣出眾的人格百分之一,他就極情願放棄全部財產;一說到他,他大抵就細起了眼睛,還吐露了一點關於友情的思想。這思想,自然是盡夠證明他溫良的心術的;但對於這事件本身,他卻並沒有說明白。梭巴開維支回答道:由他看來,乞乞科夫是一個體面的人,他,梭巴開維支,只賣給了他最好的農奴,無論從那一點看,都是壯健活潑的人物;然而他自然不能擔保將來就不會出什麼事。倘使他們吃不起移住的辛苦,在路上死掉了,那就不是他的罪;這全在上帝的手中,世界上時疫和別的死症多得很,已經有過全村死盡的事實了。官員諸公又用了另一種方法來救自己的急,這實在不能說是高明的,然而也常常使用。他們曲曲折折,使相識的奴僕,去打聽乞乞科夫的跟丁,看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主人的過往經歷和生活關係中的一點什麼節目。然而打聽出來的也很少。從彼得爾希加,除了那一些住房的霉臭之外,他們毫無所得,綏里方也不過短短的說明道:「他先前是官,在稅關上辦事的。」這就是一切。這一流人,是有一種希奇古怪的脾氣的:如果直截的問他們什麼事,他們就什麼也說不出。他們不能在自己的腦袋裡把這事連結起來,或者只是簡單的說,他們不知道。但倘若問他們別的事,可就什麼都搬出來了,只要你願意,而且還講的很詳細,連你從來並不想聽的。官員們所做的一切的調查,只使他們明白了一件事:乞乞科夫到底是什麼人呢,他們實在不知道,但他一定總該是什麼人。他們終於決定,關於這對象,要有一致的意見,至少是弄出一個切實的判斷來,他們怎麼辦,他們取什麼標準,他們該怎樣調查,他是什麼人,是政治的不可放過,應該逮捕監禁的人,還倒是一個能把他們自己當作政治的不可放過的腳色,加以逮捕監禁的人呢。為了這目的,大家就彼此約定,都到警察局長的家裡去,讀者也早經熟識,那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家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