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26 06:19:48 作者: 魯迅

  乞乞科夫的農奴購買,已經成為市鎮上談話的對象了。人們爭辯,交談,還研究那為了移住的目的來購買農奴,到底是否有利。其中的許多討論,是以確切和客觀出色的:「自然有益,」一個說,「南省的地土,又好又肥,那是不消說得,但沒有水,可教乞乞科夫的農奴怎麼辦呢?那地方是沒有河的呀。」——「那倒還不要緊,就是沒有河,也還不算什麼的,斯台班·特密忒里維支;不過移民是一件很沒把握的事情。誰都知道,農奴是怎麼的:他搬到新地方去種地——那地方可是什麼也沒有——沒有房屋,也沒有莊園——我對你們說,他是要跑掉的,准得像二二如四一樣,系好他的靴子,他走了,到找著他,您得費許多日子!」——「不不,請您原諒,亞歷舍·伊凡諾維支,我可全不是您那樣的見解。如果您說,農奴們是要從乞乞科夫那裡逃走的。一個真的俄羅斯人,是什麼事情都做得來,什麼氣候都住得慣的。您只要給他一雙溫暖的手套,那麼,您要送他到那裡去,就到那裡去,就是一直到康木卡太也不要緊。他會跑一下,取點暖,捏起斧頭,造一間新屋子的。」——「然而親愛的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你可把一件事情完全忘掉了:你竟全沒想到,乞乞科夫買了去的是怎樣的農奴。你全忘了一個地主,是決不肯這麼輕易的放走一個好傢夥的,如果不是酒鬼,醉漢,以及撒野,偷懶的東西,你拿我的腦袋去。」——「是了,這我也同意,沒有人肯賣掉一個好傢夥,乞乞科夫的人們大概多半是酒鬼,那自然是對的,但還應該想一想歷來的道德:剛才也許確是一條懶蟲,然而如果把他一遷移,就能突然變成一個誠實的奴僕。這在世界上,在歷史上,也不是初見的例子了。」——「不——不然,」國立工廠的監督說。「您要相信我,這是決不然的,因為對於乞乞科夫的農奴,現有兩個大敵在那裡。第一敵——是和小俄羅斯的各省相近,那地方,誰都知道,賣酒是自由的。我敢對你們斷定,只要兩禮拜,他們便浸在酒里,成為游惰漢和偷懶的了。第二敵——是放浪生活的習慣和嗜好,這是他們從移住學來的。乞乞科夫必須看定,管住,他應該把他們管得嚴,每一件小事情,都要罰得重,什麼也不託別人做,都是自己來,必要的時候,就給鞭子,打嘴巴。」——「為什麼乞乞科夫要親自去給鞭子呢?他可以用一個監督的。」——「好,您找得到很合適的監督嗎?那簡直都是騙子和流氓!」——「這是因為主人自己不內行,他們這才成為騙子的。」——「對啦,」許多人插嘴說。——「如果地主自己懂一點田產上的事務,明白他的人們——那麼,他總能找到好監督。」然而國立工廠的監督抗議了,以為五千盧布以下,是找不到好監督的。審判廳長卻指摘說,只用三千盧布;也就能夠找一個,於是監督質問道:「您豫備從那裡去找他呢?您能夠從您的鼻子裡挖出他來嗎?」審判廳長的回答是:「鼻子裡當然挖不出來的,那不成。不過這裡,就在這區里,卻是有一個,就是彼得·彼得洛維支·薩木倚羅夫,如果乞乞科夫要他來監督他的農奴,卻正是合式的人物!」許多人試把自己置身在乞乞科夫的地位上和這一大群農奴移住到陌生地方去,就覺得憂愁,真是一件大難事;大家尤其害怕的是像乞乞科夫的農奴那樣不穩當的材料,還會造起反來。這時警察局長注意說,造反倒是不足慮的;要阻止它,謝上帝幸而正有一個權力:就是審判廳長。審判廳長也全不必親自出馬,只要送了帽子去,這帽子,就足夠使農奴們復歸於理性,回心轉意,靜靜的回到家裡去了。對於乞乞科夫的農奴們所懷抱的造反性,許多人也發表了意見和重要的提議。那想頭可實在非常兩樣。有主張過度的軍營似的嚴厲和出格的苛酷的,但也有別的,表示著所謂溫和。警察局長便加以注意,乞乞科夫現在是看見當面有著神聖的義務的;他可以作為自己的農奴們的父親,而且,照他愛用的口氣說,則是在他們之間,廣施慈善的教化。趁這機會,他還把現代教育的蘭凱斯太法,[65]大大的稱讚了一通。

  市鎮裡在這樣的談論,商量,有些人還因為個人的趣向,把他們的意見傳給了乞乞科夫,供給他妥善的忠告,也有願作護衛,把農奴穩穩噹噹的送到目的地去的。對於忠告,乞乞科夫很謙恭的致了謝,聲明他當隨時施用,然而謝絕了護衛,說這完全是多餘的事情;由他購買下來的農奴,全是特別馴良的性格。他們自願一同遷移,心裡非常高興。造反,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的。

  凡有這些議論和談天,都給乞乞科夫招致了他正在切望的極好的結果。傳說散布開來了,說他是一個百萬財產的富翁,不會多,可也不會少。在第一章上我們已經見過,對於乞乞科夫,本市的居民是即使沒有這回的事,原也很是喜歡了他的。況且老實說:他們真的都是好人,彼此和善的往來,親密的生活,他們的談話上,也都打著極其誠實和溫和的印記的:「敬愛的朋友,伊理亞·伊理支!」「聽哪,安諦派多·薩哈略維支,我的好人!」「你撒謊,媽媽子,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向著叫作伊凡·安特來也維支的郵政局長,人往往說:「司潑列辛·齊·德意支[66],伊凡·安特來也維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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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而言之,那地方是過得很像家族一樣的。許多人很有教養:審判廳長還暗記著當時還算十分時髦的修可夫斯基[67]的《路特米拉》,很有些讀得非常巧妙,例如那詩句:「森林入睡,山谷就眠」就是,最出色的是從他嘴裡讀出「眠」字來,令人覺得好象真的看見山谷睡了覺;為要更加神似起見,到這時候,他還連自己也閉上了眼睛。郵政局長較傾向於哲學,整夜很用功的讀著雍格[68]的《夜》和厄凱支好然[69]的《神奇啟秘》,還做了很長的摘錄;摘的是些什麼呢,當然沒有人能夠分明決定。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大滑稽家,他有華麗的言語,據他自己說,也喜歡把他的話「裝飾」起來。而且他實在是用了一大批繁文把他的話裝飾起來的,例如:「親愛的先生,那是這樣的,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像出來的,大概,所謂」以及別的許許多,他都大有心得;另外他又很適當的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來裝飾他的話,或者簡直閉上一隻眼睛,給人從他那諷刺的比喻里,覺出很兇的表現來。別的紳士們也大抵是很有教養,非常開通的人物:這一個看凱蘭辛[70],那一個看《墨斯科新報》[71],第三個索性什麼也不看。有一個,是大家叫作「睡帽」的,如果要他去做事,首先總得使勁的在他脅肋上沖一下,別一個卻簡直完全是懶骨頭,一生都躺在熊皮上,想要推他起來罷,什麼力氣都白費,於是他也就總不起來了。看他們的外觀,自然都是漂亮,體面,殷勤足以感人的人物——生肺病的,其中一個也沒有。他們是全屬於這一種人種裡面的,在只有四隻眼睛的溫柔的互相愛撫的時候,往往用這樣的話來稱女人:我的胖兒,我的親愛的大肚子,我的羔子,我的壺盧兒,我的叭兒之類。然而大抵是良善的種族,可愛的,大度的人物,一個人如果做過他們的客,或者同桌打過一夜牌,就很快的和他們親密起來,十之九變成他們之一了。——在擅長妙法的乞乞科夫,就更加如此,因為他確是知道著令人喜愛的秘密的。他們熱愛著他,至於使他決不定怎樣離開這裡的方法;他總只聽見:「唉唉,只要再一禮拜;請您在我們這裡再停一個禮拜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一言以蔽之,如諺語所說,他成為掌珠了。然而出格的強有力,出格的顯著,唔,非常之驚人,非常之奇特的,卻是乞乞科夫對於閨秀們的印象。要說明一點這等事,我們是應該講講閨秀們本身,以及她們的社會之類,應該用活潑的輝煌的色彩,畫出所謂她們的精神的特色來的:然而這在作者,卻很難。一方面,是他在高官顯宦的太太之前,懷著無限量的尊崇和敬畏的,而別方面……是的,別方面呢……就不過是難得很。卻說N市的閨秀們……不,這不能,實在的,我怕。——在N市的閨秀們,什麼是最值得注意的呢……不,奇怪得很,筆不肯動,它好象是一塊鉛塊了。那麼,也好:只好把描寫她們的性格的事,讓給在他的調色版上,比我更有鮮明燦爛的彩色的精粹的別人去;我們卻單說一兩句她們的外觀,大體的表面就夠。

  N市的閨秀們是原有闊綽之稱的,這一點,所有的婦女們可真足取為模範。關於什么正當的舉動,什麼美善的調子,禮節,以及態度上的最微妙最幽婉的訓戒,尤其是關於研究時式,連細微末節也不漏之處,她們實在比彼得堡和墨斯科的閨秀們要進幾步。她們穿著富於趣味的衣飾,坐著漂亮的馬車,在大街上經過:還依時式帶一個家丁,身綴金色絲絛,在踏台上飄來飄去。一張名片,如果那名字是寫在忒力夫二或是凱羅厄斯上面的,那就是神聖的物事[72]。有兩位大家閨秀,以前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堂姊妹,就為了這樣的一張名片彼此完全鬧開——其中之一,沒有去回看別一個。她們的丈夫和親戚後來用盡心力,想她們從新和睦,卻枉然——世界上的無論什麼事,都該可以做成了,只有這一件可不成:使因為一面怠於回訪,變成仇敵的兩位閨秀從新和睦。於是這兩位,用這市裡的紳士淑女們的口氣來說,就僵在「互加白眼」里了。關於這問題,有誰得了勝,就也會有許多非常動人的場面,那男人們往往為了他們的保護職務,演出極壯大,極勇俠的表現來。他們之間,決鬥自然是沒有的,因為大家都是文官;然而他們卻彼此竭力來抉發別人的缺點,誰都知道,無論如何,這是比決鬥厲害得遠的。N市的閨秀們的風氣,非常嚴緊,以高尚的憤怒,來對付一切過失和誘惑,如果給她們知道一種弱點,就判決得極嚴。如果她們一夥里,自己有了什麼所謂這個那個的事呢,卻玩得非常之秘密,誰也覺不出究竟有了什麼事。體面總不會損。就是那男人,即使自己覺得了,或者聽到了這個那個的事,也早有把握,會引了諺語,簡而得要的回答道:「我所不知,我就不管。」這裡還該敘述的是N市的閨秀們也如她們那彼得堡的同行一樣,在言語和表白上,總是十分留心,而且努力於正當的語調的。沒有人聽到過她們說:「我醒鼻涕!」「我出汗,」「我吐口水,」她們卻換上了這樣的話:「我清了一下鼻子」或則「我用了我的手巾。」無論如何,也總不能說:「這杯子或盤子臭,」不能的,連覺得有些這意思的影子的話也不能說,要挑選一句這樣的表現來替代它:「這杯子不成樣子呵」,或者別的這一類話。因為要使俄國話更加高尚,就把所有言語的幾乎一半,都從會話里逐出了,人就只好常常到法國話里去找逃路。這就成了完全兩樣的事情。用起法國話來,則即使比上面所述的還要厲害的詞句,也全不算什麼事。關於N市的閨秀們,就表面上說起來,大略如此。自然,倘使再看得深一點,那就又有完全不同的東西出現的:然而深察婦人的心,危險得很。我還是只以表面為度,再往前去罷。這以前,閨秀們是不大提起乞乞科夫的,雖然對於他那愉快的,體面的交際態度,也自然十分覺得。然而自從他的百萬富翁的風傳散布了以來,注意可也移到他另外的性質上去了。這並不是我們的閨秀們利己,或是貪財。罪惡只在百萬富翁那一句話——不是百萬富翁本身,只是那句話;因為這句話的發音中,除暗示著錢袋之外,也還含有一點東西,對於壞人,對於好人,對於非壞非好人,都給以強有力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一個人不受它的影響的。百萬富翁有一種便當之處,他能夠特別觀察那並非出於打算和謀劃的非利己的卑屈,純粹的卑屈:許多人知道得很清楚,他們不會從他這裡有所得,也全不是向他有所求,然而偏要跑到他面前去,欣然微笑,摘下帽子,或者遇有百萬富翁在場的午餐會,便去設法運動也來招待他自己。說這一種對於卑屈的傾向,也染上了閨秀們,那是不可以的。然而在許多客廳里,卻確在開始議論起來,說乞乞科夫固不是美男子的標本,但總不失為一個體面人,假使他再胖上一點點,可就沒有這麼好看了。當這時候,對於瘦長男子,還來了幾句近於侮辱的話:那不過是剔牙杖,不是人。閨秀們的打扮,也留心到各種的裝飾了。匹頭市場非常熱鬧,擠也擠不開。簡直是賽會。許多馬車穿梭似的在跑。有幾匹布,是從市集販來,因為價錢貴,至今不能賣掉的,這回卻變成繁銷,飛一般的脫手,使商人們也看得莫名其妙。當彌撒之際,看見閨秀們中有一位在衣服下面曳著拖裙,那裙圈胖得很大,至於把整個教堂占領,在場的警察便只好命令人民讓出地方都退到大門口去,以免損害太太的衣服。連乞乞科夫,終於也不得不被對他的異常的注意,引起一點驚異了。大好天氣的一天,他回到家裡來,看見寫字桌上有一封信。發信的是那裡,送來的是誰,全都無從明白:侍者說,送信人不許他說出發信人是誰來。信的開頭非常直截爽快,就是這樣的句子:「不行,我非寫信給你不可了!」以下說的是靈魂之間,實在神秘的交感,因為要使這真理格外顯得有力,就用上許多點和橫線,快要占到半行。再下去接續著幾句金言,那確鑿,真給人很深的意義,我們幾乎負有引在這裡的義務的:「什麼是人生?——是流寓憂愁的山谷,什麼是世界?——是無所感覺的人堆。」發信人於是說到為了去世已經二十五年的弱母,她眼淚滴濕了花箋;並且勸乞乞科夫從此離開拘束精神,閉塞呼吸的都會,跟她到荒野去;一到信的末尾,竟湧出確實的絕望來,用這幾行做了結束:

  兩匹斑鳩兒

  載君到墳頭,

  彼輩鳴且歌

  示君吾深憂。

  末一行其實不很順當,然而不要緊:信是完全合於當時的精神的。下面不署名,沒有本名和姓,自然也沒有月日和年份。只在附啟里,寫著乞乞科夫自己的心,會猜出發信的人來,而明天知事家裡的跳舞會,這古怪腳色是也要到會的。

  一切都很有意思。匿名裡面,含有很多的刺戟和誘惑,很多,至於引起了好奇心,使乞乞科夫再拿這信來看了兩三遍。終於叫了起來道:「這可是很有意思,如果查出了究竟誰是發信的人!」總而言之,事情確是分明的起了轉變了,他把一個鐘頭以上的工夫,化在奇特的揣摩推測里,於是做一個放開不問的姿勢,低下頭去,喃喃自語道:「但這信有點非常之故意做作!」以後是不說也知道,很小心的疊好信紙,放在提箱裡,和一張戲園GG,以及在那地方已經躺了七年,沒有動過的一張婚禮請帖,做了鄰居了。這時可真的送進一張知事家裡的跳舞會的請帖來。在省會裡,這是有點很普通的:什麼地方有知事,就也得有跳舞會,要不然,闊人們是很容易欠缺相當的愛戴和尊敬的。

  他立刻放下一切,不再看作一回事,抽出身子,專門去做跳舞會的準備去了;因為這件事實在有許多挑逗和刺戟。即使創造世界,恐怕也用不著化在裝飾上的那麼多的心力和工夫。單是對著鏡子,檢閱和修煉自己的臉,就要一點鐘。他使自己的臉上顯出一大串各種不同的表現:照見忽而正經和威嚴,忽而含著微笑的恭敬,忽而又是不含那種微笑的恭敬;於是對鏡鞠幾個躬,一面吐著含含胡胡的,頗像法國話的聲音,雖然乞乞科夫也並不懂得法國話。之後他又裝了一通極其討人歡喜的驚愕,揚眉毛,牽嘴唇,連舌頭也活動了一兩次;你敬愛的上帝呵,如果人獨自在那裡,又覺得自己是一個美丈夫,並且確信沒有人在鑰匙洞裡張望的時候,有什麼還會做不出來呢。臨末他還輕輕的自己摸一摸下巴,說道:「唉,唉,你這好傢夥!」於是動手穿起衣服來。他始終覺得很高興:一面套褲帶,打領結,一面卻在裝著胡亂的行禮,優雅的鞠躬,並且跳了一下,雖然他從來沒有學過跳舞。但這一跳,可出了無傷大雅的結果:柜子發抖,刷子從桌上掉了下來了。

  他在會上的出現,引起了非常特別的情形。所有在場的人,都連忙來迎接他,一個還捏紙牌在手裡,別一個是正在談天,到了緊要之處,剛說出「您想,地方法官就回答道……」地方法官究竟怎麼回答呢?他卻不再講下去,直奔我們的主角去和他打招呼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阿,我的天,保甫爾·伊凡諾維支!」「親愛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可敬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心肝!」「您來啦嗎,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他來了哩,我們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給我擁抱一下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這裡來,給我誠心的接吻一下,我的寶貴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覺得,他幾乎同時被許多人所擁抱了。他還沒有從審判廳長的擁抱里脫出,警察局長就已經把他圍在他的臂膊里,警察局長又交給衛生監督,監督交給燒酒專賣局長,燒酒專賣局長交給建築技師……那知事,這時正和一對閨秀們站在一起,一隻手拿一張糖果的包紙,別一隻手抱一匹波羅革那的小狗,一看見乞乞科夫就把兩樣——包紙和小狗——都拋在地板上,至於使小狗大聲的嗥起來……總而言之,來客是散布著快活和高興的。並未愉快得發光的臉,或者並未反映一點一般的高興的臉,竟一個也沒有。官們的臉,在他們的上司前來檢閱下屬的政績之際,就這樣的發光:這時最初的恐怖消散了,還覺得很得些上司的讚許,竟至於和氣的露出一點小小的玩笑來,那就是說幾句話,帶著愉快的微笑——於是圍著他的,跟著他的官們,就高興的加倍的笑起來了,連話也不大聽到,不大明白的官們,也一樣的高興的笑起來了,是的,連遠遠的一直站在門口,一生從來沒有笑過,只給百姓看他拳頭的警察——也遵照了反射和模擬的永久不變的定律,在他臉上現出微笑來,不過那微笑,卻很有些像他嗅了一種強烈的鼻煙,現在剛剛要打嚏。我們的主角和大家招呼,又給各人回答,自己覺得非常的純熟:他向右邊彎腰,又向左邊彎腰,雖然因為習慣,不免略有一點歪,然而不礙事,還是傾倒了所有在場的人物。閨秀們立刻像絢爛的花環似的來圍住他,把他罩在各種香氣的雲霧裡:這一個發著玫瑰味,那一個帶來紫羅蘭和春天的氣息,第三個是湧出強烈的木犀草的芳香。乞乞科夫只是昂起鼻子,吸進香氣去。她們的裝飾上,也展布著無窮的趣味;所有羽紗,緞子和網的顏色,全是最時式的輕淡和褪光的,那細微的差別,單是說說名目也就不容易——這地方的文化和趣味,是已經達到這樣的高超和精細了。飄帶,結子和花束,以如畫的紛亂,在衣服上飛動,雖然這紛亂,是由許多不紛亂的頭腦,費過不少的時光。頭上的輕裝只擱在耳朵上,仿佛想要說:「且住!我要飛去了!只可惜不能帶了我的美人一同去!」她們都穿著很緊窄的衫子,看起來就顯出挺拔和合適的丰姿(我應該趁這機會聲明,N市的閨秀們是都見得有點兒胖胖的,但她們知道很巧妙的收束起來,於是成了很適宜的姿態,人也不覺得她們的肥大了。)一切都經過深思熟慮:頸子和肩膀露出得剛剛合適,不太少,可也不太多:誰都照了自己的感覺和確信,顯示著她的東西,來要一個男人的命;其餘的部分,就用了很大的鑑識和意趣,遮蓋起來:或者用一種飄帶做成的,比叫作「接吻」的點心連要輕飄飄的圍巾,淡煙似的繞在頸子上,或者在背後的衣服下面,襯一條我們鄉下大抵稱為「衛道」的細麻所做的小小的花紗。這花紗,是前前後後,遮到決不使男子再會送命的程度的,然而這正是害事之處的嫌疑,卻也就在這裡。長手套並不緊接著袖口,顯出肘彎以上的臂膊的動人的一段來,有許多還豐滿得令人羨慕;有一些人,因為拉得太高,竟把羔皮手套撕破了——總而言之,好象一切東西,都想要說:「不不,這不是鄉下,這是巴黎!」不過有時也突然現出一頂誰也一向沒有見過的包帽,或者跳出一枝孔雀毛,或者反對時髦的別的什麼和一種只顧自己的趣味的表示來。然而沒有這些是不行的——這就是省會的特徵:總要露一點這樣的破綻。乞乞科夫站在閨秀們的面前,心裡想:「但究竟誰是發信人呢?」他試在一剎時中,伸出他的鼻子去;卻碰著了肘彎,翻領,袖口,飄帶,香噴噴的小衫和衣服的一大陣。粗野的迦落巴特[73]發狂似的在他眼前奔了過去:郵政局長夫人,地方審判廳長,插藍毛毛的太太,插白毛毛的太太,喬具亞的公爵咭卜卡咭哩全夫,彼得堡來的一個官,墨斯科來的一個官,法國人咕咕,沛爾勖諾夫斯基先生和沛來本陀夫斯基先生——都忽然當面在地球上出現,在那裡奔騰奮迅了。

  「我們這裡是——全省都在活動了哩!」乞乞科夫後退著,一面自己說。但當閨秀們散開的時候,他卻又重行察看,看他可能從顏面和眼睛的表示上,辨出寄信的人來;然而,顏面和眼睛都不告訴他,寄信人是那一個。各到各處,每張臉上都漂泛著一點依稀的可疑,無限的微妙——唉,多麼微妙……!「不成,」乞乞科夫心裡說:「女人……就是這樣的物事」——這時他做了一個示意的手勢——「那簡直是無話可說的!如果誰想把她們臉上閃過的一切這曲折和層迭,再來敘述一下,或者模擬一下罷……也簡直辦不到!單是她們的眼睛就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國土,倘有人錯走了進去,那就完了!鉤也鉤不回,風也刮不出。誰試來描寫一下她們的眼神罷:這溫潤,綿軟,蜜甜的眼神……誰知道這樣的眼神有多少種呢:剛的和柔的,朦朦朧朧的,或者如幾個人所說的『酣暢的』眼神,而且還有並不酣,然而更加危險的——那就是簡直抓住人心,好象用箭穿通了靈魂的一種。不成,找不出話來形容的。這是人類社會的『尋開心的』一半,再沒有別的了!」

  唉唉,不對!我不料我們的主角竟滑出一句街坊上的話來。但叫我怎麼辦呢?這是在俄國的作家的運命!不過倘有一句街坊話混進這書里來,可不是作者之罪,倒是讀者,尤其是上流的讀者之罪:從他們那裡,先就聽不到合式的俄國話,他們用德國話,法國話,英國話和你應酬,多到令人情願退避,連說話的樣子也拚命的學來頭,存本色:說法國話要用鼻音,或者發吼,說英國話呢,像一隻鳥兒還不算到家,再得裝出一副真像鳥兒的臉相,而且還要嗤笑那不會學這模樣的人。他們所惟一竭力避忌的,是一切俄國話——至多,也不過在鄉下造一座俄國式的別墅。這樣的是上流的讀者,以及一切自以為上流的讀者!然而別一面卻又有:那麼的嚴厲,那麼的要求!他們簡直要最規矩,純粹,高尚的文體來做文章——一句話,是要俄國話自己圓熟完備,從雲端里掉了下來,正落在他們的舌頭上,只要一張口,教跑出外面去就好了。人類社會的女性的一半,自然是很難猜測的;但我得聲明,我覺得可敬的讀者先生,卻往往更其難於猜測。

  這之間,乞乞科夫越加惶惑,不知道怎麼從所有在場的閨秀里,認出發信人來了。他再來一種試驗,用了研究的眼光,去觀察她們中的每一個,覺得那些多情的女性的眼睛裡,都閃爍著一點東西,是使可憐的凡骨的心中,收得希望和甘甜的痛楚,這使他終於喊起來道:「不行,這是枉然的,我看不出!」但這對於他始終如一的大高興,卻並無絲毫影響。還是用他那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態度,和一兩位閨秀談幾句趣話,開著又快又小的腳步,忽而走向這個,忽而走向那個,輕飄飄的繞著女人,轉來轉去,好象穿高底靴的老花花公子,即俄國一般叫作「耗子公馬」的一樣。如果他要迅速穩當的穿過一群人,就鞠一個躬,同時把腳兒伸出一點去,就是所謂螺旋勢子或是花花公子畫花押。閨秀們都很愉快而且滿足,不但是從他這裡發見了一大堆可取和有趣的特色了,還在他臉孔的表情上,看出了一點凡有女人們一定非常喜歡的,尊嚴的,勇敢的,威武的東西來。真的,為了他,人幾乎要吵架了:許多人立刻覺到,乞乞科夫是大抵站在門口近旁的,大家就都要來坐靠近門口的椅子,有一位閨秀比別一位占了先,這時就幾乎現出不舒服的局面,有許多自己也想去坐的人,對於這無恥和胡鬧,都氣憤得很。

  乞乞科夫和閨秀們施展著活潑的談天,其實倒是她們向他來施展著活潑的談天,給了他許多非常微妙和優秀的比喻的話頭,全都得加以想像和猜測,弄得他滿頭流汗,至於忘記了去盡禮節的義務:就是向這家的主婦問安。直到聽見已經對他站了兩三分鐘的知事太太的聲音,這才記得起來了。知事太太親密的搖著頭,用了柔和的,又有些狡猾的音調,向他說話道:「阿,您來啦,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在這裡,不能把知事太太的話完全再現,我只知道她說了幾句非常友愛和親熱的句子,就是我們的最高雅的作家們常常寫在小說和故事裡的,名媛和俠士所說的那一類,他們是特別偏愛描寫我們客廳里的生活,而且趁這機會,顯出他們是精微的情景的大知識家來的。她說的大約是:「人已經這麼利害的占領了您的心,裡面竟沒有一塊小地方,沒有一點小角落,剩給您這麼忍心忘卻了的別人了嗎?」我們的主角立刻轉向知事太太去,而且已經想好了回答,那回答,比起我們從斯風斯基,林斯基,理定,格來明所寫的時行小說里,以及從別的出場人物之類的軍人們那裡所聽到的來,自然只會好,不會壞,但當他在無意中一抬眼的時候,卻忽然遭了打擊似的停止了。

  知事太太站在他面前,然而並不止她自己:她還挽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年青的姑娘,鮮明的金色發,精緻整齊的相貌,尖銳的下巴和卵圓的臉盤,實在可以給美術家去做畫聖母的模範,在無論什麼東西:山和樹林,平野,臉,嘴唇和腳,都喜歡廣大的俄國,是很不容易找出來的——當他走出羅士特來夫家的時候,當他的車子,因為車夫發昏或是馬匹的碰巧的衝突,和她的馬具纏繞起來的時候。當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想來解開這糾紛的結子的時候,他在路上遇見的,就是這金色發。乞乞科夫非常狼狽了,至於嘴裡再也說不出有條理的句子來,只吃吃的講了一句痴呆的含胡話,無論是斯風斯基或林斯基,理定或格來明,都決不肯使他滑出口來的。

  「您還沒認識我的女兒罷?」知事太太說。「她是剛從女塾里畢業出來的。」

  他回答說,他曾經出乎意外地和她有過相見的光榮:以後還想添上幾句去,然而完全失敗了。知事太太又說了一兩句話,就和她的女兒走向大廳的那一頭,去招呼另外的客人,乞乞科夫卻還生根一般的站著。他在這地方還站了很久的工夫,恰如一個高高興興的到街上去散步的人,周圍景象,無不瀏覽,卻突然立住了,因為他想了起來,自己還忘記了什麼;恐怕再沒有比這樣的人,更加不中用的了:只一擊就從他臉上失去了無憂無愁的樣子。他竭力的回想,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麼呢:手巾麼?手巾就塞在衣袋裡!他的錢?錢可是也在的!好象什麼也沒有缺,然而總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妖魔,在耳朵邊悄悄的告訴他忘記了什麼。他只是胡胡塗塗的看著潮湧的人群,尾追的馬車,兵們的槍和帽,店家的招牌之類,心裡卻並不明白。乞乞科夫也就是這模樣,和周圍的事情全不相關了。這之間,從女人的發香的口唇里,向他飛過許多柔膩的質問和暗示來。「我們這些可憐的地上居民可以斗膽的問您,您在沉思著什麼嗎?」——「您的思想所寄託的幸福的曠野,是在什麼地方呢?」——「引您進這快活的暝想之谷的那人的名字,我們可以知道嗎?」然而他不再看重這些問題了,閨秀們的親愛的言語,恰如說給了風的一樣,是的,他竟這樣的疏忽,至於放閨秀們靜靜的站著,自己卻跑到大廳的那一邊,去探知事太太和她女兒的蹤跡去了。但閨秀們卻並不肯這麼輕易的就放手——各人都暗自下了堅固的決心,要用盡對於我們的心,非常危險的藥味,要用盡她們的極頂強烈的撩人之力。我在這裡應該夾敘一下,有幾個閨秀——我說,有幾個,決不是全體——是被一個小小的弱點所累的:如果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動人之處,無論前額也好,嘴也好,手也好,就以為這種特色,別人也應該立刻佩服,大家異口同聲的喊道:「瞧呀,瞧呀,她有多麼出色的希臘式的鼻子呀!」或者是「多麼整齊的動人的前額呵!」如果有很美的肩膀呢,她首先就相信一切青年男子,都要給這肩膀所迷,她一走過,就無條件的叫起來道:「阿呀,她有多麼出色的肩膀呀!」而對於臉孔,頭髮,眼睛和前額,卻看也不看,即使看,也不過當作不關緊要的東西。閨秀們中的有幾個,是在這樣的想的。但這一晚上,卻誰都立下誓願,在跳舞之際,要竭力表現得動人,還把自己的最大美艷的特色,顯得非常明白。郵政局長夫人在應著音響,跳著華勒支舞之間,把她俊俏的頭,非常疲乏的側了起來,令人覺得真的到了上界。一個非常可愛的閨秀,到會的目的,是完全不在跳舞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在右腳的大趾上,有了雞眼睛模樣,豌豆兒大小的不舒服或是不便當,所以她只得穿了絨鞋,——但竟也坐不住了,就穿著她的絨鞋跳了幾回華勒支,為的是不過使郵政局長夫人不要太自鳴得意。

  然而這些一切,對於乞乞科夫並無豫期的效驗;他幾乎不看閨秀們的腳步和身段,只是踮起腳尖,從大家的頭上張望著可愛的金頭髮的所在;忽而又彎低一點,由肩膀和臂膊之間去找尋她;他到底找到她了,他看見她和母親坐在一起,頭上儼然的搖動著插在一種東方式包帽上的羽毛。他好象就要向這堡壘衝鋒了。春色惱殺了他,還是有誰在背後推他呢?總之,他就不管一切阻礙,決然的衝過去:燒酒專賣局長被他在肋下一推,好容易才能用一條腿站住,總算幸而還沒有因此撞倒一排人;郵政局長也向後一跳,吃驚的看定他,帶著一點微妙的嘲笑;但乞乞科夫卻一看也不看,他只為那帶著長手套的遠地里的金頭發生著眼睛,滿心全是飛過場上,直到那邊的希望了。這時在別一角落上,已經有四對跳著瑪茲爾加:靴後跟敲著地板,一個陸軍里的大尉,用了肉體和精神,兩手和兩腳,顯出他們夢裡也沒有做過的奇想的姿勢來。乞乞科夫幾乎踏著了跳舞者的腳,一直跑向知事太太和她的女兒所坐的地方去。然而,待到和她們一接近,他卻非常膽怯,也不再開勇往直前的小步,竟簡直有些窘急,在一切舉動上,都顯出倉皇失措來了。

  在我們的主角那裡,真的發生了一點所謂戀愛嗎,不能斷定;像他那樣的人,或者是並不很胖,卻也並不太瘦的人,竟會有戀愛的本領嗎,也可疑得很;然而這裡卻演出了一點連他自己也講不明白的奇特的情景:據他後來自己說,他覺得,仿佛全個跳舞會以及喧囂和雜沓,在一剎時中,都退到很遠的遠方,提琴和喇叭,好象在山背後作響,一切全如被煙霧所籠罩,似乎草率地塗在一幅畫布上面的平原。而在這朦朧地,草率地塗在畫布上面的平原里,卻獨獨鋒利而分明的顯著動人的年青的金頭髮的優美的丰姿:她那出色的卵形的臉盤,她那苗條的充實的體態,這是只在剛出女塾的女孩兒身上,才得看見的,還有她那近乎質樸的潔白的衣服,輕鬆的裹著嬌柔的肢節,到處顯出堂皇的精粹的曲線來。她好象一件象牙彫成的奇特美麗的小玩意;在朦朧昏暗的群集裡,惟獨她燦然的見得雪白和分明。

  這世界上,也會有這等事:乞乞科夫在他的一生中,雖然不過很短的一瞬息,但也成了一下子詩人了;不過詩人的名目,也還過份一點。至少,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象是一個少年人,或者一個時髦的驃騎兵了。那美人兒旁邊恰有一把椅子是空的,他連忙坐下去。談話開首有些不中肯,不久也就滔滔不絕,他而且得意了起來,然而……我應該在這裡聲明我的很大的惋惜,凡是身負重要的職務,上了年紀,有了品位的人,和閨秀們談天,是有一點不大順口的;說得很流暢的只有中尉,大尉以上的高級軍官就全不行。他們在說什麼呢,只有上帝知道:可總不是怎麼高明的物事,但年青的姑娘們卻笑得抖著肩膀;一個樞密顧問官倒也會對你們講些極頂神妙的東西:說俄羅斯是一個強國,或者說句應酬話,自然並非沒有精神的,不過全都很帶著鈔書的味道,倘若他說一點笑話,自己先就笑個不停,比聽著的閨秀們還利害。我在這地方加了這樣的聲明,為的是要使讀者明白,為什麼在我們的主角談話中間,我們的金頭髮竟打起呵欠來了。但我們的主角好象全沒有覺得,仍舊不住的搬出他在各處已經用過許多回的所有出色的物事來,例如:在洵畢爾斯克省的梭夫倫·伊凡諾維支·培斯貝七尼那裡,這時住著他的女兒亞兌拉大·梭夫倫諾夫娜和她那三個堂姊妹:馬理亞·喀夫理羅夫娜、亞歷山特拉·喀夫理羅夫娜和亞兌拉大·喀夫理羅夫娜;還有,在略山省的菲陀爾·菲陀羅維支·貝來克羅耶夫那裡;在噴沙省的弗勒勒·畢西理也維支·坡背陀諾斯尼和他的兄弟彼得·畢西理也維支那裡,這時住著他們的堂姊妹加德里娜·密哈羅夫娜和兩個姪孫女:羅若·菲陀羅夫娜和愛密理亞·菲陀羅夫娜;最後是在伐忒卡省的彼得·華爾梭諾夫也維支那裡,住著他的兒媳的姊妹貝拉該耶·雅戈羅夫娜和侄女蘇非亞·羅斯諦斯拉夫娜和兩個異父姊妹蘇非亞·亞歷山特羅夫娜和瑪克拉土拉·亞歷山特羅夫娜。

  乞乞科夫的態度惹起了一切閨秀們的不平。其中的一個故意在他旁邊經過,要他悟出這一點來,並且用她展開的裾裙,稍稍鹵莽地掃著金頭髮,一面又整理著在她肩頭飄動的圍巾,那巾角就正拂在這年青閨秀的臉孔上;也在這時候,別一位閨秀便在乞乞科夫的背後,和從她那裡洋溢出來的紫羅蘭香一起,嘴裡飛出了一句頗為惡毒的辛辣的言辭。然而無論他實在沒有聽見,或者不過裝作不聽見,他的舉動在這地方卻真的有些不合,因為閨秀們的意見是總該給點尊重的。他也後悔自己的過失,但可惜是在後來,已經到了太晚的時候了。

  許多臉上都畫出了應有的憤怒。縱使乞乞科夫的名聲在交際場裡有這麼大,縱使誰都確信他擁有百萬的家財,縱使他臉上帶著威嚴的,英勇的神氣,——但有一件事,是閨秀們決不饒恕男人的,無論怎樣,無論是誰,他一定完結。女人和男人比較起來,性格上原也較為沒有力,但到有些時候,她卻不但堅強不屈勝於男人,還勝於世界上的一切。乞乞科夫在無意中顯了出來的藐視,使那因為椅子事件,幾乎破裂的閨秀們復歸於平和與一致了。在她們隨便說說的無關緊要的言語中,就會突然發見惡毒尖利的嘲諷。完成了這不幸的,是又有一個少年人,做了一兩節關於跳舞者的譏刺詩,在外省的跳舞會裡,沒有這事是幾乎不收場的。這詩又立刻說是乞乞科夫之作了。憤怒越來越大,閨秀們聚集在大廳的各處角落上,彼此切切私語,還給他幾句非常不好的指斥;可憐的金頭髮也被奚落得半文不值,宣告了她的死刑。

  這之間,卻有一個極頂惱人的襲擊,等候著我們的主角;當他的年青的對手打著呵欠,他向她講述古代各種的故事,說到希臘哲學家提阿改納斯的時候,羅士特來夫卻突然上台,就從客廳的一間後房裡走出來了。他從休息室里來,還是從那打著大牌的綠色小屋裡跳出來的呢,他的出現,是由於自願,還是被人趕出來的呢,總之,他高興地,非常快活地走進客廳里來了,還挽著檢事,他確是已經被拖了好久了的,因為這可憐的檢事皺著眉頭,看來看去,大約是在設法來擺脫他那親密的旅行的嚮導。而且他的境遇,實在也很難忍受的。羅士特來夫拖過兩杯紅茶——自然加了蔗酒的——來,一飲而盡;於是又是講大話。乞乞科夫一在遠處望見他,就決計犧牲了目前的佳遇,趕緊飛速的走開,因為這會面,是決不會有好事情的。但不幸的是身邊竟忽然現出知事來,自說找到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非常高興,並且將他堅留,請他判斷和兩位閨秀之間的小小的辯論;因為關於婦女的愛之是否永久,大家的意見還不能相同;但這時候,羅士特來夫卻已經看見,一徑向他跑來了:

  「阿唷!赫爾生的地主!赫爾生的地主」他叫喊著跑近來,一面哈哈大笑,笑得他那紅如春日薔薇的鮮活的面龐,只是抖個不住。「怎麼樣?你買了許多死人了嗎?您要知道,大人!」於是轉向知事那邊,放開喉嚨,喊道:「他在做死魂靈的買賣哩!真的,聽罷,乞乞科夫!聽哪,我是看交情才對你說的,在這裡的我們,都是你的好朋友,大人也在這裡,我要絞死你,真的,我要絞死你!」

  乞乞科夫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您不相信我罷,大人!」羅士特來夫接著說。「他對我說的是:『聽哪,把您的死掉的魂靈賣給我罷,』我幾乎要笑死了。待到我上了市鎮,人們卻告訴我說他因為要移住,買了三百萬盧布的魂靈,了不得的移住呀!他到我這裡就來買過死人的。聽哪,乞乞科夫:你是一隻豬,天在頭上,你是一隻豬!大人也在這裡,對不對,檢事先生?」

  然而檢事和乞乞科夫都非常失措,簡直找不出答話來;羅士特來夫卻有些快活起來了,不管別人,盡說著他的話:「哦,哦,我的乖乖……如果你不告訴我為什麼要買死魂靈,我是不放開你的。聽哪,乞乞科夫,你應該羞;你一定自己也明白,你沒有比我再好的好朋友了。瞧罷,大人也在這裡……對不對,檢事先生?您不相信罷,大人,我們彼此有怎樣的交情,實在的,如果您問我——我站在這裡,如果您問我:『羅士特來夫,從實招來,你的親爺和乞乞科夫兩個里,你愛誰呀!』那我就回答說:乞乞科夫!天在頭上!……心肝,來呀,讓我和你接一個吻,親一個嘴。您也許可我和他接一個吻罷,大人。請你不要推卻,乞乞科夫,讓我在你那雪白的面龐上,親一個嘴兒罷!」然而羅士特來夫和他的親嘴來得很不像樣,幾乎是直奔過去的。大家都從他身邊退開,也不再去聽他了。不過他那買死魂靈的話,卻是放開喉嚨,喊了出來的,又帶著響亮的笑聲,所以連停在大廳的較遠之處的客人們,也無不加以注意。這報告來得太兀突,使大家的臉上帶著一半疑惑,一半胡塗的表情,一聲不響的呆立起來。乞乞科夫並且看見許多閨秀們都在使著眼色,惡意的可憎的微笑著,在有幾個的臉上,還看出一點非常古怪的東西和另有意思的東西來,於是更加狼狽了。羅士特來夫是一個說謊大家,那是誰都知道的.從他那裡聽些胡說八道,也是誰都不以為意的:然而塵世的凡人——唉唉,怎麼這凡人竟會這樣的呢,可實在很難解:一有極其昏妄,極其無聊的新聞,只要是新聞,他就無條件的散布到別一個凡人那裡去,雖然也說:「又起了多麼大的謠言了呵!」那別一個凡人就尖起耳朵,聽得很高興,後來固然也說道:「然而這是一個大謊,完全不必相信的!」於是連忙出外,去找第三個凡人,告訴他這故事,之後又因了義憤,同聲叫喊道:「多麼下賤的謊話呀!」而消息就這樣的傳遍了全市鎮,所有在此的凡人們,多日談論著這件事,一直到大家弄得厭倦,這才說,這故事是沒有談論的價值的。

  這無聊之至的偶然的事故,使我們的主角很是心神不定了。一個呆子的很胡塗,很荒謬的話,也往往會使一個聰明人手足無措。他忽然覺得很不舒服,而且苦惱了,好象穿著擦得光亮的長靴,踏在齷齪的、發臭的水窪里;總而言之,這不漂亮,很不漂亮!他要竭力的不想它,忘掉它,疏散它。他還坐下去打牌,然而什麼都不順手,像一個彎曲的輪子:他錯抓了兩回別人的牌,有一回還至於忘記了並不該他打,卻擎起手,打出自己的牌去了。這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是一個好手,並且還可以稱為精細的賭客,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而且連他自說是希望所寄,有如上帝的畢克王也打掉了的呢,審判廳長簡直想不出緣故來。郵政局長,審判廳長,還有警察局長,自然也照例的和我們的主角打趣,說他一定在戀愛,而且他們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是懷著一顆發火的心的。誰使他的心受傷的呢,他們也很明白。然而這並不能給他慰安,雖然他也竭力的裝出笑容,用玩笑來回答他們的玩笑。晚餐也沒有使他快活起來。縱使席上非常適意,而且羅士特來夫也因為連閨秀們也說他胡鬧,早已被人趕走了。當跳著珂蒂倫[74]時,他竟忽然坐在地板上,去抓跳舞者的衣裾,照閨秀們的口氣說,這實在是大失體統的。晚餐吃得很愉快,在閃耀著三臂燭台,花朵,瓶子和裝滿點心的碟子之間的一切臉孔,都為了虛榮的歡喜和滿足在發光。軍官們,閨秀們和穿燕尾服的紳士們,誰都獻著出格的殷勤。有一個大佐,竟用出鞘的刀尖,把湯碟子挑到他的閨秀的前面。有了年紀的紳士們,連乞乞科夫也在內,則在熱心的討論,一面嚼著硬煮食品的魚或肉,儘量的撒上胡椒末,一面吐出確切的言語來;人們所爭論的,正是乞乞科夫向來很有趣味的對象,但這一晚上,他卻像一個從遠道歸來,疲乏困頓的人,腦子並不聽他的指揮,他也沒有參加的興致。他竟等不及晚餐散席,大反了往常的習慣,一早就回到家裡去了。

  在讀者已經很熟悉的門口擺著柜子,角落上窺探著蟑螂的屋子裡,他的精神和思想,也如他所坐的臬兀不安的靠椅一樣,不大平靜。他的心很沉悶。一種沉重的空虛在苦惱他:「鬼捉了玩出這跳舞會的那些東西去!」他憤憤的叫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的高興?全省滿是壞收成,物價騰貴和饑荒,他們卻玩跳舞會!有什麼好處:一大批娘兒們的舊貨。奇怪的是她身上穿著一千盧布以上的東西,歸根結蒂,還是農奴們拿他的租錢來付,結果也終於還是我們的。誰都知道,男人們為什麼要這麼斂錢,納賄的呢:就是為了給他的女人買很貴的圍巾,衣服,以及別的鬼知道叫作什麼!這為的是什麼呀?為的不過是使放蕩的娘兒們可以說,郵政局長太太有一身好衣服哩,——因此就拋掉一千盧布。於是嚷道:跳舞會,跳舞會,多麼愉快呀!媽的這樣的跳舞會,我看和俄羅斯精神是一點也不合的,這完全是一種非俄羅斯制度。呸,還有哩:像精赤條條的拔光了毛的魔鬼似的,忽然跳出一個上了年紀的黑燕尾服的漢子來,把腿搖來搖去。別一個又和另一個弄在一起,和他談著正經事,一面卻又在地板上左左右右,玩出古怪花樣來……這都不過是猴子學樣;猴子學樣罷了。因為法國人是到了四十歲,還像十五六歲的孩子一樣的,所以我們也得這麼的來一下!哼,真的,我覺得每一個跳舞會之後,就總要弄出一件什麼壞事情,連想也想不得!腦袋的空虛,就恰如和一個場面上的名人談了天,他說的全是浮面,講的都靠書本;聽起來原也很漂亮,有味的,然而聽著的人的腦袋,還是先前似的一無所得;其實倒不如和一個簡單的商人去談天,他只知道自己的本行,然而知道得透徹、切實,比起所有這些小擺設來,更要有價值。究竟從這樣的跳舞會裡能弄出什麼來呢?不知道可有一個作家,想照式照樣,寫出一切情形來的沒有?即使做了書,那跳舞會本身,卻還是荒謬胡塗之至的,不知道這究竟有什麼影響: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呢?究竟怎樣,鬼才知道。人就只要吐一口唾沫,拋掉書!」對於跳舞會,乞乞科夫大概說得這麼不合意;但我相信,他的不滿,是另外還有一個原因的。招他憎恨的,其實全不是跳舞會,倒是那情狀,當大眾之前,忽然來了一道莫明其妙的光,於是他就扮演了很奇特,很曖昧的腳色了。自然,如果他用了明白人的眼睛來看這事故,他是會覺得一切都是小事情,一句呆話也毫無關係的,尤其是在要事已經幸而辦妥了的現在。但是——人卻有一點希奇:使他很惱怒的正是失掉了這人的寄託,雖然對於這寄託,他自己並不看重,評的極苛,還為了他們的尚浮華和愛裝飾下過很鋒利的攻擊。待到經過充足的歷練,知道他自己也該負一點罪,那就更加惱怒了。縱使他毫不氣忿自己,而且當然還是不錯的。可惜我們誰都有這一個小小的弱點,就是總要愛護自己,卻去找一個鄰近的東西,來泄自己的惱怒,或者用人,或者恰巧碰到的下屬,或者自己的女人,或者簡直是一把椅子,我們就把它摔到門口或者鬼知道的什麼地方去,碰下它一條腿,或是一個靠手來,給看看我們紳士之流的惱怒。

  乞乞科夫也立刻找到一個鄰近,應該將自己的惱怒,全都歸他負擔的來了。這親愛的鄰近就是羅士特來夫,不消說,他就上上下下,四面八方的拚命的痛罵了一通,恰如偷兒的對於村長,車夫的對於旅客,對於遠行的大尉,看情形也對於將軍的一樣,在許多古典的咒罵上,另外再加上一大批新鮮的,由他自己的發明精神而來的東西。羅士特來夫的整部家譜被拉出來了,他家族裡的許多列祖列宗,都遭了利害的玩弄。

  但當乞乞科夫為陰鬱的思想所苦惱,一睡不睡的坐在他那堅硬的靠椅里,痛責著羅士特來夫和他的全家的時候,當燭光漸漸低微,燭心焦了一大段,脂燭隨時怕會熄滅的時候,當窗外的漆黑的暗夜,已由熹微的晨光,轉成莽蒼蒼的曙色的時候,當遠處已有一二雞鳴,在睡著的市鎮的街道上,悄悄的走著一個只知道一條(可惜只是一條)不可拘束的俄羅斯人民所走的道路的,穿著簡單的呢外套的莫辨地位和出身的不幸人的時候——在市鎮的那一頭,使我們主角的苦惱的地位更加為難的戲劇,卻已經在開幕了。這時候,在遠處的大街和小巷裡,軋軋的走著一件非常奇特的東西,一下子很難叫出名目,既不像客車,也不像篷車,可又不像半篷車,倒仿佛一個胖面頰,大肚子的西瓜,擱在一對輪子上。這西瓜的面頰,就是車門,還剩有黃顏色的痕跡,但是很不容易關,因為閂和鎖都不行了,只用幾條繩勉強的縛住。西瓜裡面,塞滿著紗枕頭,有像菸袋的,有圓的,也有和普通枕頭一樣的,還有袋子,裝著穀物,白麵包,小麥麵包,捏粉的咸餅乾。上面還露著一隻填王瓜的雞和王瓜餡的包子。馬夫台上站著一個人,家丁模樣,身穿雜色的手織麻布的背心。他不刮臉,頭髮是已經花白起來了。這是常見的人物,在我們那裡的鄉下,普通都叫作「小子」的。這鐵輪皮和鏽螺釘的喧鬧,驚醒了街的那一頭的巡丁,抓起鉞斧,在睡眼惺忪中放聲大叫道:誰呀?待到他覺得並沒有人,不過是猛烈的車輪聲在遠處作響,便伸手在領子上捉住一個小動物,走近街燈去,就在那地方親手用指甲執行了死刑。於是又放下鉞斧,遵照著他的武士品級的規矩,仍舊熟睡了。馬匹的前蹄時時打著失,因為沒有釘著馬掌,而且也分明因為它們還沒有熟悉這幽靜的市鎮的街道。這輛車又轉過幾個彎,從一條街彎進別一條去,終於通過聖尼古拉區教堂旁邊的昏暗的小巷,停在住持太太的門口了。從車子裡爬出一個姑娘來,頭戴包帕,身穿背心,捏起兩個拳頭,像男人似的使勁的槌門。(那雜色麻布背心的小子,是因為他睡得像死屍一樣,後來被拉著腳,從他的位置上拖開了。)狗兒嗥了起來。接著也開了門,好容易總算吞進了這不像樣的車輛。車子拉到堆著柴木,搭著許多雞棚和別的堆房的狹小的前園裡;才從車子裡又走出一位太太來;這就是女地主十等官夫人科羅皤契加。我們的主角一走,這位老太太就非常著急,怕自己遭了他的誆騙,在三夜不能睡覺之後,終於決了心,雖然馬匹還未釘好馬掌,也一定親赴市鎮,去探聽一下死魂靈是什麼時價,而且她這麼便宜的賣掉了,是否歸結是上了一個大當。她的到來,會發生什麼結果呢,讀者從兩位閨秀們的談天裡,立刻可以知道了。這談天……但這談天,還不如記在下一章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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