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26 06:19:44 作者: 魯迅

  旅人的幸福,是在和那些寒冷,泥濘,塵埃,渴睡的站長,鈴鐺聲,修馬車,吵架,馬夫,鐵匠,以及這一類的伴當,經過了遠路的,無聊的旅行之後,卻終於望見了總在閃著明燈的摯愛的屋頂——他眼前已經浮出那有著熟識的房子的可愛的老家來,已經聽到出迎的家眷的歡呼,孩子們的高興和吵鬧,之後是幽婉的言談,時時被熱烈的愛撫所間斷,這就令人振起精神,將一切過去的辛苦從記憶中一掃而光了。幸福的是有著這樣一個老家的一家之主;但苦痛的是鰥夫!作家的幸福,是在慌忙避開那無聊的,惹厭的,以可怕的弱點驚人的實在的人物,卻在創出具有高潔之德的性格來,從變化無窮的情狀的大旋風中,只選取一點例外,他的七弦琴的神妙的聲調,也決不變更一回,也不從自己的高處下降,到他那不幸的,無力的弟兄們這裡來,也不觸及塵世,卻只鑽在高超的形象的出世的合唱里。他的出色的運道,是加倍的值得羨慕的,他沉浸於這些之間,如在家眷的摯愛的圈子中;而各到各處,也遠遠的響遍了他的名望。他用檀香的煙雲來蒙蔽人們的眼目,用妖媚的文字來馴伏他們的精神,隱瞞了人生的真實,卻只將美麗的人物給他們看。大家都拍著手追隨他的蹤跡,歡呼著圍住他的戎車。人們稱他為偉大的世界的詩人,翱翔於世間一切別的天才們之上的太空中,恰如大鷲的凌駕一切高飛的禽鳥一樣。他的姓名已足震動青年的熱烈的心,同情的淚在各人的眼睛裡發閃……在力量上,沒有人能夠和他比並——他是一個神明!但和這相反,敢將隨時可見,卻被漠視的一切:絡住人生的無謂的可怕的污泥,以及布滿在艱難的,而且常是荒涼的世路上的嚴冷滅裂的平凡性格的深處,全都顯現出來,用了不倦的雕刀,加以有力的刻劃,使它分明地、凸出地放在人們的眼前的作者,那運道可是完全兩樣了!他得不到民眾的高聲的喝采,沒有感謝在眼淚中閃出,沒有被他的文字所感動的精魂的飛揚;沒有熱情的十六歲的姑娘滿懷著英雄的惆悵來迎接他;他不會從自己的箜篌上編出甜美的聲音來,令人沉醉;他還逃不脫當時的審判,那偽善的麻木的判決,是將涵養在他自己溫暖的胸中的創作,稱為猥瑣,庸俗,和空虛,置之於侮辱人性的作者們的劣等之列,說他所寫的主角正是他自己的性格,從他那裡搶去了心和精魂和才能的神火;因為當時的審判,是不知道照見星光的玻璃和可以看清微生物的蠕動的玻璃,同是值得驚奇的,因為當時的審判,是不知道高尚的歡喜的笑,等於高尚的抒情底的感動,和市場上小丑的搔癢,是有天淵之別的。當時的審判並不知道這些,對於被侮蔑的詩人,一切就都變了罵詈和譴責:他不同意,不回答,不附和,像一個無家的遊子,孤另另的站在空街上。他的事業是艱難的,他覺得他的孤獨是苦楚的。

  憑著神秘的運命之力,我還要和我的主角攜著手,長久的向前走,在全世界,由分明的笑,和誰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淚,來歷覽一切壯大活動的人生。至於崇高的靈感的別一道噴泉,恰如暴風雨一般,從閃鑠的,神聖的恐怖中抬起奮迅的頭來,使大家失色的傾聽著別的敘述的莊嚴的雷聲,卻還在較遠的時候……

  向前走!向前走!去掉你的陰鬱的臉相,去掉你的刻在額上的憤激的皺紋,使我們和一切你的無聲的喧嚷和鈴鐺聲,再浸在人生里:我們來看看乞乞科夫在做什麼罷。

  乞乞科夫是剛剛醒來的,他欠伸了一下,覺得睡的很舒暢。他再靜靜的仰臥了兩三分鐘,就使他的指頭作響,一想到自己快要有了將近四百個魂靈,他的臉便也開朗起來了。他於是跳下眠床來,不照鏡子,也不向自己的臉去看一眼,他原是很愛自己的臉的,尤其是下巴,因為他每有機會,總對著他的朋友們稱揚,特別是在刮臉的時候。「瞧一下罷,」他常常說,「我有多麼出色的圓下巴呀。」於是就用手去摸一摸。但今天,對於下巴,對於臉孔,卻連一眼也不看了,倒趕緊穿起繡花的摩洛哥皮長靴來。這在妥爾勖克[50]市賣的很多,因為合於我們俄國的嗜好,是一筆大生意。其次是他只穿一件短短的蘇格蘭樣小衫,頗為老練的用腳後跟點著地板,勇敢的跳了兩跳。這之後就立刻去做事:他走到箱子前面,恰如廉潔的地方法官在下了判決之後,要去用膳似的,做了一個滿足的手勢,於是彎向箱子上面去,取出一小包紙片來。他想要毫不拖延,把這事情辦妥。於是決計親自來寫註冊的呈文,以省付給代書的費用。公文的格式,他是很熟悉的;首先就用筆勢飛動的大字,寫好一千八百多少年;隨後再用小字寫下:地主某某,以及別樣必要的種種。兩個鐘頭,一切就都功行圓滿了。當他接著拿起名單來,一看那些確是活著過,操勞過,耕作過,喝過酒,拉過車,騙過他的主人,或者也許是簡單的老實人的農奴們的名字的時候,就起了一種奇特的不舒服的感覺。每條仿佛都有它特殊的性格,農奴們都在自己發揮著一種固有的特徵。屬於科羅皤契加的農奴,是誰都帶著一個什麼諢名的。潑留希金的名單,卻顯出文體之簡潔;往往只寫著本名和父稱的第一個字母,底下是點兩點。梭巴開維支的目錄,則以他的出格的詳細和完備,令人驚奇;連極細微的特性,也無不很注意的加以記載:對於其中之一,寫的是:「優秀的木匠,」別一個是:「他懂事,不喝酒。」而且連各人的父母以及品行如何,也寫得詳詳細細。只在菲陀妥夫名下,注有備考道:「父親不明,母親是我的一個使女,名凱必妥里娜,但品行方正,不偷盜。」所有一切細目,都給全體以新鮮之氣。令人覺得這些農奴們,仿佛昨天還是活著似的。

  乞乞科夫再細心的熟讀了一回那名字。一種奇特的感動抓住了他了,他嘆息一聲,低低的自言自語道:「我的上帝,這裡緊擠著多少人呀!你們在一生中,做了些什麼事呢,可愛的傢伙?你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於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覺的看在一個名字上面了。那就是曾經屬於女地主科羅皤契加的,已經說過的彼得·薩惠略夫·內烏伐柴衣—科盧以多。他就禁不住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這可真長,得占滿一整行哩!你先前是怎樣的人呀?是你的手藝的好手,還是個平常的農夫,而且是怎麼送命的呢?在酒店裡,或者是在大路上,給發昏的車子碾死的,你這廢物?——斯台班·潑羅勃加,木匠,馴良,寡慾。——哦你在這裡,我的斯台班·潑羅勃加,好個大英雄,天生的禁衛軍哩!你一定是皮帶上插著斧頭,肩膀上掛著長靴,走遍了許多遠路,只吃一戈貝克麵包,兩戈貝克乾魚,但在你的袋子裡,卻總帶著百來個盧布,或者簡直整千的縫在你的麻布褲子裡,或是藏在長統靴子裡的罷。你死在什麼地方的呢?你不過為著賺錢,爬上教堂的圓天井去,還是一直爬到十字架,在蔭架上一失腳,就掉了下來,有一個那裡的米哈衣伯伯,只好自己搔搔頭皮,同情的嘮叨道:『唉唉,凡涅,你這是怎麼的呀?』於是親自用繩子縛了你的身子,悄悄的拖你回家的呢?——瑪克辛·台略忒尼科夫,靴匠。靴匠嗎?唔?『靴匠似的喝得爛醉』,諺語裡有著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我的好乖乖;如果你願意,我就來講你一生的歷史給你聽。你是在一個德國人那裡學手藝的,他供你食宿,用皮條罰你的偷懶,還不准出街,省得你去鬧事。你是一個真正的古怪脾氣人,卻不是鞋匠,那德國人和他的太太或則同業談起你的時候,實在也難以大聲的喊出你的好處來。到得學習期滿,你就心裡想:『現在我要買一所自己的小房子了,但我不高興像德國人那樣,一文一文的來積,我要一下子就成一個有錢人!』於是你將許多貢款付給了主人,自己開了一個店,收下一大批豫約,做起生意來了。你只花了三分之一的價錢,不知道從那裡買了半爛的皮來,每逢賣掉一雙長靴,卻總要賺兩倍,然而你的靴子不到兩禮拜就開裂了,這回賺來的是對於你的手段的惡罵。你的店因此沒有生意了,你就開始來喝酒,在街上游來盪去,並且說道:『這世界壞透了!我們俄國人只好餓肚子:害事的第一就是德國人呵!』——唔,這是什麼人呢:伊利沙貝土斯·服羅佩以[51]?又見鬼:這是一個女人呀!她怎麼跑進這裡來的呢?梭巴開維支這流氓,是他偷偷的混在裡面的!」乞乞科夫一點也不錯:這確是一個女人。她怎麼入了這一夥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但她的名字卻實在寫得又聰明又巧妙,能夠令人粗粗一看,覺得也確是一個男子,她的本名,是用男性式結末的:伊利沙貝土斯,卻不是伊利沙貝多。然而乞乞科夫不管這一點,只在名簿上把它劃掉了。——「還有你,『老是走不到』的格力戈黎,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你是車夫,永是離開了你的老家,你的鄉土,用一輛三匹馬拉的席篷車子,載了商人們在市集裡跑來跑去的嗎?是你自己的朋友為了一個胖胖的紅面龐的兵太太,在路上要了你的性命,還是你的皮手套和你的三匹雖然小,卻很強悍的馬所拉的車子,中了攔路強盜的意,還是躺在你炕床上,想來想去,忽然無緣無故的跑到酒店去,就在那裡的路上,人不知鬼不覺的掉在冰洞[52]里的呢?唉唉,你這我的俄羅斯人呵!你是不喜歡壽終正寢的!——還有你們,我的乖乖,」他向那寫著潑留希金的逃走的農奴的名單看了一眼,接著說:「你們大約都還活著的,然而又有什麼意思呢?你們就像死掉了的一樣。你們的飛快的腿,現在把你們運到那裡去了呵!你們在潑留希金家裡就真的過得這樣壞,還是到樹林裡彷徨,向旅人劫掠,也不過開開玩笑的呢?你們也許坐在監牢里,還是找到了別的主人,現在正給他在種地呢?耶里米·凱略庚尼啟多·服羅吉多[53],安敦·服羅吉多,其子,只要看你們的名字,人就知道你們是飛跑的好手了;坡坡夫,僕役……一定是一個學者,知道讀書,寫字的!他無須手裡拿短刀,就會撈到一大批物事。試試看!沒有護照,你又落在警察局長的手裡了。你勇敢的對面站立著:『你的主人是誰呀?』那局長訊問說,還看著適宜的機會,在他的話里插下一句厲害的咒罵:——『是地主某人,』你大膽的回答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局長問。「我繳過贖身錢,得了釋放的了,』你答得很順口。『你的護照在那裡呢?』『在我的主人家,市民批美諾夫那裡。』批美諾夫被傳來了。『你是批美諾夫嗎?』『是的。』『是他給了你護照的嗎?』『不,他沒有給我護照。』『你說謊嗎?』局長說,於是又來一句厲害的話。『是的!』你絕不羞愧的回答道:『我沒有把護照放在他那裡,因為我回家太晚了,我是交給了打鐘人安替卜·潑羅呵羅夫,托他收管著的。』——『那麼,傳打鐘人來!他把護照交給了你嗎?』『不,我沒有收到他的護照。』『你為什麼又來說謊的?』局長從新問,而且再來一句厲害的話兒,以見其確鑿。『你的護照到底在那裡呢?』『我相信我是確有護照的,』你切實的回答道,『大約我把它掉在路上的什麼地方了。」——「但是你為什麼偷了士兵的外套和神甫的錢箱的呢?」局長道,於是又添上一句挺硬的話兒,以見其確鑿。『並沒有,』你說,連睫毛也不動一下,『我還沒有偷過東西。』『但是人怎麼會從你那裡搜出外套來的呢?』『我不知道,大約是別人把它放在我這裡的!』——『阿,你這賤胎,你這畜生!』局長搖著頭說,把兩手插在腰上。『加上腳鐐,帶他到牢監里去。』——『就是啦,我遵命!』你回答道。於是你從袋子裡摸出鼻煙壺來,很和氣的請那正在給你上鐐的兩個傷兵去嗅,還問他們退伍有多麼久了,在什麼戰爭上成了殘廢的呢。之後是你游進牢監,靜靜的坐在那裡面,直到法庭來開審你的案件。終於下了判決,把你從札來伏·科克夏斯克監獄解到什麼監獄去了。那邊的法庭,卻又遠遠的送你到威舍貢斯克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去;你每從這一個監獄遊歷到別一個監獄,一看你的新住宅,總是說,『哼,還是威舍貢斯克監獄好,那邊地方大,夠玩一下拋骨兒[54],而且夥伴也多呀。』——亞伐空·菲羅夫麼?哪,我的好人,還有你呢?你在什麼地方逛盪了,也許因為你愛自由生活,活在伏爾迦的什麼處所,做著拉縴的伕子罷?……」到這裡,乞乞科夫住了口,有些沉思起來了。他到底在想什麼呢?他想著亞伐空·菲羅夫的運命,還是恰如一切俄國人一樣,無論他什麼年紀,什麼身分和品級,只要一想到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人生之樂,就自然而然,幾乎是無須說明的那種沉思呢?「但現在菲羅夫究竟在那裡呀?他一定快活的夾在商人一夥里,高興的嚷嚷的在碼頭上到處閒逛。整一隊的拉縴夫,帽子上飾著花朵和絲絛,正和頸掛珠圈,髮帶花條的他們的瘦長的女人和情人作著別,大聲的在吵鬧;輪舞迴旋著,清歌嘹亮著,快把整個碼頭鬧翻,搬運夫們卻在喧嚷,吵鬧,勇猛的叫喊中,用鉤子起了九普特重的包里,裝在脊樑上,把豌豆和小麥倒進空船裡面去,還連袋滾下了燕麥和壓碎麥;遠處是閃爍著袋子和包里積迭起來的大堆,好象一座炮彈的金字塔,塞滿著空地,這谷麥庫巍然高聳,一直要到帆船和船舶裝載起來,那走不完的艦隊,和春冰一同順流而去。船夫們呵,你們的工作是很多的,像先前的團結,熱心協力一樣,你們至今也還在這麼做,汗流滿面的拉著船纖,唱著恰如俄羅斯本國一般無窮盡的歌!」

  「我的上帝!已經十二點鐘了!」乞乞科夫一看表,忽然喊了起來。「我這許多工夫,盡在耽延些什麼呀?我還有些正經事要做,卻先在說傻話,還在做傻夢!我真是一個傻子!實在的!」他說著這話,就用一件歐羅巴樣的換了他那蘇格蘭樣的衣服,把褲子的帶扣收緊一點,使他的豐滿的肚子不至於十分凸出,灑了阿兌可倫,[55]將溫暖的帽子拿在手裡,挾著文件,到民事法廳結束買賣合同去了。他的匆促,並非因為怕太遲——這一點是用不著耽心的,廳長是他的好朋友,可以由他的願意,把辦公時間延長或者縮短,恰如荷馬[56]的老宙斯[57]一樣,倘要停止他所愛惜的英雄們的鬥爭,或者給與一種方法,將他們救出,就使白天延長,或者一早成為黑夜;然而乞乞科夫是自有其急切的希望的,事情要趕緊結束,越快越好;在還未辦妥之間,他總覺得不穩當,不舒服:因為他究竟不能完全忘記這在買賣的並不是真正的魂靈,所以這樣的一副擔子,還是從速卸下的好。他懷著這樣的思想,披著熊皮里子的赭色呢的溫暖的外套,剛要走出大街去,卻就在橫街的轉角,和一個也是肩披熊皮里子的外套,頭戴連著耳遮的皮帽的紳士衝撞了。紳士發出一聲歡呼來——那是瑪尼羅夫。兩個人就互相擁抱,在這地方大約這樣的過了五分鐘。於是互相接吻,很有勁,很熱烈,至於後來門牙都痛了一整天。因為歡喜,瑪尼羅夫的臉上就只剩了鼻子和嘴唇,他的眼睛是簡直不見了。他用兩隻手捏住了乞乞科夫的手,約有十五分鐘之久,一直到乞乞科夫的手熱得很。他用了最優美,最親熱的態度述說了自己怎樣為了擁抱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所以飛到這裡來,並且用一種恭維話收尾,這一種話,平常是大概請年青女郎一同跳舞才說的。當瑪尼羅夫從他那皮外套里,取出一卷粉紅帶子束著的紙來的時候,乞乞科夫可真不知道應該怎樣道謝了,他只不過張著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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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麼?」

  「這是農奴們。」

  「哦!」——他連忙打開紙卷,很快的看了一遍,那筆跡的美麗和勻淨,真使他吃了驚了。「這可寫得真好!」他說。「簡直無須謄清了。而且還畫著邊線!畫了這出色的邊線的是誰呢?」

  「唉,您還不如不問罷,」瑪尼羅夫說。

  「您?」

  「我的內人!」

  「阿呀,我的上帝!這真叫我抱歉得很,我竟累您們費了這麼多的力!」

  「為人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們效點力是不算什麼的!」

  乞乞科夫感謝的一鞠躬。當瑪尼羅夫聽到他要到民事法廳去辦妥買賣合同的時候,就自己聲明,可以做領導。兩個朋友就手挽著手,一同走下去。遇見每一個小高處,每一個土岡或者每一個高低,瑪尼羅夫總用手攙著乞乞科夫,幾乎要舉起來,並且愉快地微笑著說,他是不肯使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吃苦的。乞乞科夫頗為惶窘,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感謝,因為他覺得,他實在也並不輕。他們倆這樣的互相提攜著,一直到那法院所在的廣場上——是一所三層樓的大屋子,白得像一塊石灰,這大概是象徵著在這裡辦公的人員們的純潔的。廣場上的另外的房屋,以大小而論,都卑陋得不能和石造的官廳相比。這是:一間守衛室,前面站著一個拿槍的兵,兩三處待雇馬車的停留場,臨了是處處還有些上面照例劃著名木炭或粉筆的書畫的長板壁。除此以外,在這冷靜的,或者如我們俄國人的說法,是好看的廣場上,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了。從二樓或三樓的窗里,露出幾個台彌斯[58]法師的廉潔的頭來,但即刻又縮了回去,一定是長官走進這屋子裡來了罷。兩位朋友同上樓梯去,不是走,卻是急急忙忙的跑,因為乞乞科夫不願意瑪尼羅夫用手來扶他,便放快了腳步,但這一面因為不願意乞乞科夫疲乏,便也跑上前去了,於是到得走上昏暗的長廊時,兩個人就都弄得上氣接不著下氣。長廊和大廳的乾淨,他們都沒有特別詫異。那時是還不很管這些的,齷齪了,就聽它齷齪,決不裝出很適意,很好看的外觀來。台彌斯完全以她的本相見客,穿著常服和睡衣。我們的主角們所走過的辦公室,我們原也應該記載一下的,但在凡是衙門之前,作者卻懷著一種大大的敬畏。即使有了機會,在最煊赫的時期,去見識和歷覽那很華貴的景況,就是上蠟的地板和新漆的桌椅,他也是恭謹的順下眼睛,急忙走過,所以那地方的一切如何出色,如何繁華之類,也還是不會覺得的。我們的主角們,是看見了一大批紙張,空白的和寫滿的,俯在桌上的腦袋,寬闊的頸子,小地方做的燕尾服和常禮服,或者只是一件普通的淡灰色的小衫,這和別的衣服一對照,就顯得非常惹眼,那人卻側著頭,幾乎躺在紙上,用了很流走的筆致,在寫一件報告;這大約是關於一宗田產的案件,那平和的所有者,是什麼地方的地主,他為此涉了一世訟,也在他的產業的安靜的享用里,生育了兒孫,但現在卻要失掉,或者是他的什麼地方要被抄沒了。有時也聽到一點很短的句子,那是用沙聲說出來的:「菲陀舍·菲陀舍維支,請您遞給我三六八號的文件!您怎麼總撈了公家的墨水瓶塞子去!他是在政府里的呀!」間或有一種尊嚴的聲音,分明是長官所發,命令式的叱吒道:「喂,再去抄過,要不然,我就把你脫掉靴子,關你六整天沒有東西吃!」

  筆尖刮紙的聲音,非常之響,那喧鬧,好象幾輛裝著枯枝的車子,走過一個樹林,在道路上,又積著四阿耳申[59]之高的枯葉一樣。

  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走向坐著兩個年青官員的第一頂桌子走,探問他們道:「請教!您可以告訴我,這裡的契據課是在那裡麼?」

  「您什麼事呀?」兩個官都轉過身來,一齊的說。

  「我要遞一個請求書。」

  「您買了什麼了?」

  「我先要知道的,是契據課在那裡?這裡呢,還是別地方?」

  「請您先告訴我們您買了什麼東西,什麼價錢,那麼我們就告訴您應該到那裡去。這樣可是不行的!」

  乞乞科夫立刻覺到,這兩個也如一切年青的官員們一樣,不過是好奇,也想藉此把自己和自己的地位弄得緊要一點,顯豁一點。

  「請您聽一下,我的可敬的先生們,」他說,「我知道得很清楚,凡有關於買賣契約的一切事務,是統歸一個科里管理的,我在請求您的就是教給我這地方,我應該往那裡走;如果您不知道這地方在那裡,那麼,我們還是去問別人罷!」這時那兩個官就一句話也沒有答,有一個只用一個指頭指著一間房子,裡面坐著一位正在編排文件的老人。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便從桌子之間,一直走過去。那老人一心不亂的在辦公。

  「我要請教,」乞乞科夫行一個禮,說,「這裡是契據課麼?」

  那老人抬起眼來,慢吞吞的說道:「不,這裡不是契據課。」

  「那麼,在那裡呢?」

  「這是契約課管的。」

  「但是契約課在那裡呢?」

  「伊凡·安敦諾維支這裡。」

  「但伊凡·安敦諾維支在那裡呢?」

  那老人用指頭向別的一個屋角上一指,於是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便到伊凡·安敦諾維支那裡去了。伊凡·安敦諾維支本已用一隻眼睛,從旁在瞥著他們了的,但又立刻向著他的紙張,拼命的寫起來了。

  「我想請教,這裡可是契據課呢?」乞乞科夫行著禮,一面說。

  伊凡·安敦諾維支似乎沒有聽到,因為他只在拚命的辦公,並不回答。人立刻可以看出,他已是中年了,不再像那些年青的話匣子和輕骨頭。大約伊凡·安敦諾維支是已經上了四十歲的;有一頭濃密的黑髮,那臉面的中間部,凸得很高,大有集中於鼻子之概;一句話,這樣的相貌,我們這裡是普通叫作「壺瓶臉」的。

  「我想請教,契據課在那裡呢?」乞乞科夫再說一遍。

  「這裡,」伊凡·安敦諾維支說,這時他把高鼻子略略一抬,但即刻又寫下去了。

  「我來辦理的是這樣的事情:為了移住的目的,我從這省的幾個地主買了一些農奴;合同已經帶來了,只要注一註冊。」

  「出主同來了嗎?」

  「有幾個在這裡了,別的幾個我有委託信。」

  「您也帶了請求書來了?」

  「是的,帶在這裡!我想……我非常之忙……這事情今天就可以辦了嗎?」

  「哼!今天!不,今天是不行的,」伊凡·安敦諾維支說。「也還得調查一下,看看可有已經抵押出去的。」

  「不過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這裡的廳長,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該肯把這事情趕辦一下的罷。」

  「但這裡可也不只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在辦事,還有別的人們呀,」伊凡·安敦諾維支不大高興的說。

  這時乞乞科夫明白其中的底細了,於是說道:「別人大概也肯照應的。我自己就在辦公,知道這程序。」

  「您還是找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去,」伊凡·安敦諾維支說,和氣了一點。「他會派定誰辦的。和我們沒有關係。」

  乞乞科夫從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來,放在伊凡·安敦諾維支的面前。那人卻毫不在意,立刻用一本書遮上了。乞乞科夫還想通知他,但伊凡·安敦諾維支又把頭一搖,告訴他不必如此。

  「他領你們到辦公室去!」伊凡·安敦諾維支說,還點點頭。於是在場的一位大法師,他為了拼命的為女神台彌斯效勞,弄到兩袖的肘彎都開了裂,從洞裡吐出後面的里子來,但也得了十四等官的品級,就必恭必敬的走到我們的兩位朋友跟前,像先前斐爾吉留斯的領導但丁[60]似的,引他們往辦公室去了,這裡擺著一些寬闊的靠椅,在其中的一把上,在法鑒[61]和兩本厚書之前,巍然的坐著廳長,好象太陽神。一到這裡,新斐爾吉留斯便敬畏得連他的腳也重到跨不開了。於是他向後轉,把破得像一片蓆子上粘著雞毛的背後,示給了兩位朋友。當他們走進屋裡時,才看見廳長並不是獨自一個人,旁邊還坐著梭巴開維支,完全被法鑒所遮掩。客人的到來,使在場的人發了幾聲歡呼,廳長的椅子格格的響著,被推到一邊去。梭巴開維支也起來了,拖著他的長袖子,整個清清楚楚站在那裡。廳長來和乞乞科夫擁抱,辦公室里又起了一通朋友的接吻聲。他們彼此問過好,由此知道了兩個人都腰痛,算是因為生平大抵安坐不動而得的。廳長好象已經從梭巴開維支聽到了置產的事情;因為他很誠懇的向乞乞科夫道賀,這使我們的主角有一點窘急,尤其是現在,那兩位出主,梭巴開維支和瑪尼羅夫,他原是分頭秘密說定的,現在卻面對面的站著了。但他還是謝了廳長,於是向著梭巴開維支道:

  「您好嗎?」

  「謝謝上帝,我不能說壞。」梭巴開維支說,而且實在,他也真的沒有說壞的理由,比起這生得奇特的地主來,倒是一塊鐵先會受寒,咳嗽的。

  「是的,您的健康,可真是出色,」廳長說。「您那故去的令尊,也和您一樣結實的。」

  「是的,他還獨自去打熊哩!」梭巴開維支回答道。

  「我想,如果您獨自和一隻熊交手,您也足夠摔倒它的,」廳長說。

  「那裡,我可不成,」梭巴開維支答道。「我那先父可比我還要強,」於是他嘆息著接下去道:「那裡,現在可是沒有這樣的人了。您就拿我的生活來做例子罷。這是什麼生活,不過如此,哼哼……」

  「為什麼您的生活沒有意思呢?」廳長問。

  「沒有,實在不能說是有意思,」梭巴開維支說,搖著頭。「您自己想想就是,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我已經五十歲了,沒有遭過一回喉痛,沒有生過一個瘡……這可不會有好結果的!這總有一回要算帳的……」說到這裡,梭巴開維支就非常憂鬱了。

  「這傢伙……」乞乞科夫和廳長几乎同時想。「那裡是不說壞呀!」

  「我還帶了一封給您的信來呢。」乞乞科夫從袋子裡取出潑留希金的信來,一面說。

  「誰給的?」廳長問道。他接過信去,開了封,驚奇的叫了起來道:「潑留希金的!他也還生存在這世界上嗎?這也是一種生活呀!先前是一個多麼聰明,多麼富裕的人呵!但現在……」

  「是一匹豬狗了!」梭巴開維支說。「是這樣的一個惡棍,使他那所有的人們都餓肚子!」

  「可以,很願意!」廳長看過信札之後,大聲說。「我很高興給他代理的!這宗交易,您希望怎麼結束呢?現在就辦,還是等一下?」

  「就辦!」乞乞科夫說。「我正想拜託您,費神在今天就辦一辦。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買賣合同和請求書都帶來在這裡!」

  「好得很,但您明天要走,我們可不能這麼早就放你的。註冊是馬上就辦,您卻還得在這裡和我們過幾天。我就發命令,」他說著,開開了通到辦公室的門。那裡面滿是官員,像一群蜜蜂的圍著蜂房一樣,如果可以把文件比作蜂房的話:「伊凡·安敦諾維支在這裡嗎?」

  「有!在這裡!」屋子中間,有一個聲音回答道。

  「來一下!」

  讀者已經熟識的壺瓶臉伊凡·安敦諾維支,在官廳里出現了,行一個恭敬的禮。

  「伊凡·安敦諾維支,請您拿了這些契約去,並且……」

  「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梭巴開維支插嘴道。「請您不要忘記,我們還得要見證呢,至少每一面有兩個。請您馬上去邀檢事來罷,他沒有什麼事,一定坐在家裡的:代理的梭羅土哈,[62]什麼事情都替他辦掉了;像梭羅土哈那樣的大強盜,在這世界上是不會再有的!衛生監督也不大辦事,大約總在家裡的,如果他不去找熟人打牌的話;哦哦,還有住在近地的一大批人們在這裡呢:德魯哈且夫斯基,培古希金——都是用他們的幽閒,使可愛的大地受不住的人物!」

  「不錯!一點不錯!」廳長說著,立刻派一個事務員去邀請他們去了。

  「我還要拜託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說,「請您再邀一個女地主的代理人來,我和他也成了一點小交易的——那是住持法師希理耳神甫的兒子;他就在您們這裡做事。」

  「可以可以,我馬上派人去叫他!」廳長說。「這算是一切都辦好了,我只還要拜託您一件事,請您不要給官們什麼。我的朋友是用不著破費的。」於是他又向伊凡·安敦諾維支下了一道看來好象實在不大稱心的命令。這合同,仿佛對於廳長給了一種很好的印象似的,尤其是當他看見買價將近十萬盧布的時候。他凝視著乞乞科夫的眼睛,有幾分鐘之久,終於說道:「您看,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可真的收了一大批了!」

  「哦哦,是的!」乞乞科夫回答說。

  「這是好事情呀。真的!這是好事情!」

  「對啦,現在我自己想,我也不能做什麼更好的事了。無論如何,人生的目的,並不是什麼自由思想家所追尋的荒誕的年青時候的空想,倘不腳踏實地,是決不定終局的方法的。」他趁這機會,不但用幾句責備的句子,攻擊了青年們和他們的自由主義,並且也是法律上的話。然而,很該留心的是他的話里總還含著一點不妥之處,仿佛他又就要接著說出來道:「哼,什麼?乖乖,你說謊,而且不輕哩!」真的,他竟不敢向梭巴開維支和瑪尼羅夫看一眼,因為怕在他們的臉上,遇見一種不舒服的表情。但他的憂愁並沒有用;梭巴開維支的臉上毫無變化,瑪尼羅夫卻完全被這名言所感動,賞識得只在顛頭簸腦,並且那精神的貫注,恰如一個知音者遇到歌女壓倒了弦索,發出她那賽過鶯歌的妙音的時候一樣了。

  「您怎麼不告訴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的呢,您究竟買了些什麼?」梭巴開維支指點道。「還有您呢,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您竟全沒有問,他買的是些什麼嗎?您要知道,那是多麼出色的傢伙呵!錢算什麼!我連做車子的米錫耶夫也賣給他了。」

  「真的?沒有罷?」廳長攔著說。「我知道這米錫耶夫;這人在他的一門,是一個好手;他給我修過一回車子的。但請您原諒一下……這是怎麼的呢?……您不是對我說過的嗎,他死了……」

  「誰?米錫耶夫死了?」梭巴開維支一點也不惶窘,回問道。「您說的是他的兄弟,那確是死了;這一個卻是好好的,像水裡的魚一樣;比先前還要好。不久以前,還給我做了一輛這樣的馬車,您就是到墨斯科去也買不出。這人是可以稱為皇家御匠的。」

  「不錯,米錫耶夫是一個好手,」廳長接著說,「但我很奇怪,您竟肯這麼輕易的把他放掉。」

  「是呀,如果單單一個米錫耶夫呢!還有斯台班·潑羅勃加,那個木匠,燒磚頭的彌盧錫金,靴匠瑪克辛·台略忒尼科夫——他們都去了,我把他們一起賣掉了。」但當廳長問他這些都是家務上有用的工人,為什麼竟肯放走的時候,梭巴開維支卻做了一個毫不在意的手勢,回答道:「我不知道,不過我起了胡塗想頭就是!我自己想:唉,什麼,我賣掉他們罷,那就胡裡胡塗的真的把他們賣掉了!」於是他垂下頭去,好象現在倒後悔起來模樣,還接著說道:「年紀大了,頭髮白了,還是不聰明!」

  「但請您允許我問一聲,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廳長問,「您買了不帶田地的農奴,究竟是做什麼的呢?莫非目的是在使他們移住麼?」

  「自然是移住!」

  「哦,那自然又作別論了。但移到那裡去呀?」

  「移到……到赫爾生省去。」

  「阿,那是很出色的地方!」廳長說,又稱讚了一番那地方的草之好和長。

  「您的田地夠用嗎?」

  「很夠——給農奴移住的這一點,是綽綽有餘的。」

  「那地方也有一條河嗎,還不過一個池子?」

  「有一條河。另外也還有一個池子。」說到這裡,乞乞科夫不覺看了梭巴開維支一眼,那人雖然照舊的毫無動靜,但乞乞科夫卻覺得仿佛在他的臉上,看出了這樣的句子來:「你撒謊,我的寶貝!我就不很相信真的有池子,有河和一切田地哩。」

  在他們繼續著談天之間,見證人漸漸的出現了:首先是檢事,就是讀者已經認識,總在著左眼的那一位,衛生局監督,還有德魯哈且夫斯基先生,培古希金先生以及別的,即梭巴開維支之所謂用他們的幽閒,使大地受不住的人物。其中的好些位,是連乞乞科夫也還是全不相識的;缺少的證人,就請一兩個官員充了數。不但住持法師希理耳神甫的兒子,連住持法師自己也被邀到了。每個見證人,都連自己的一切品級和勛等,在文件上簽了名,這一個用圓體字,那一個用斜體字;第三個用的是所謂翻筋斗字,或者灑出俄國字母里從未見過的文字來。那令人佩服的伊凡·安敦諾維支,又敏捷又切實的辦妥了一切,契約登記了,日子填上了,冊里存根了,而且又送到該去的地方去了,此外只要付半成的註冊費,以及官報上的揭示費就夠,乞乞科夫只化了很少的錢。哦,廳長就下命令,註冊費只要他付給一半,那別的一半,卻算在別個請求人的身上了。這是怎麼辦的呢,老天爺知道。

  「那麼,」到諸事全都恭喜停當了之後,廳長說,「這事情,我們就只差一個潤一潤了。」

  「非常願意,」乞乞科夫說。「時候請您定。如果在這樣愉快的聚會裡,我這邊不肯開一兩瓶香檳,那可是一宗罪過哩。」

  「不,您弄錯了:香檳我們自己辦,」廳長說;「這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您是我們的客人,要我們招待的。您知道嗎,我的紳士諸君?我們姑且跑到警察局長那裡去罷,他是一個真正的魔術師;如果他到魚市場或者酒鋪子裡去走一轉,只要眼睛一,就會變出一桌出色的午餐來,可以用這來賀喜。趁這機會,我們還可以打一回牌。」

  一個這樣有道理的提議,是沒有人能反對的。單是提出魚市場這一句話,就使見證人們的嘴裡流滿了唾沫;大家立刻抓起了有邊帽和無邊帽,公事就這樣的收場。當人們走過辦公室時,伊凡·安敦諾維支——就是那壺瓶臉——向乞乞科夫謙虛的鞠一個躬,說道:「您買了十萬盧布的農奴,我效了力,卻只有一張白鈔票。」[63]

  「是的,但那是怎樣的農奴呀,」乞乞科夫低聲的回答道,「全是些不行的,沒用的人兒,還值不到那價錢的一半哩。」伊凡·安敦諾維支就明白了他是一個性格堅定的人,從他那裡,自己是再也撈不到什麼的了。

  「潑留希金賣給您魂靈,是什麼一個價錢呀?」梭巴開維支在他的別一隻耳朵邊悄悄的說。

  「但是您為什麼把服羅佩以混了進去的?」乞乞科夫回答道。

  「那個服羅佩以?」梭巴開維支問。

  「就是那個女人,伊利沙貝多呀。您還把語尾改了『土斯』了。」

  「我可不知道這服羅佩以,」梭巴開維支說著,混進別的客人里去了。

  大家排成大隊,進了警察局長的家裡。這警察局長可真是一位魔術師;他剛聽到該做的事情,就已經叫了警務員來,是一位穿磁漆長靴的精幹的腳色,好象在他耳朵邊不過悄悄的說了兩句話;於是又簡單的問他道:「你懂了嗎?」而當客人們還在摸牌的時候,別一間屋裡的桌子上,可早擺出頂出色的東西來了:鱘魚,蝶鮫,熏鮭魚,新的醃魚子,陳的醃魚子,青魚,鲶魚,各種乾酪,熏的舌頭——這都是從魚市場搬來的食單。此外還添了自家廚房裡做出來的幾樣:魚肉包子,餡是九普特重的鱘魚的軟骨和頰肉做的,磨菇包子,油炸包子,鬆脆糕餅之類。講老實話,警察局長可確是這市鎮的父母和恩人。他在市民之間,就和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間一樣,他很會替店鋪或布行來安排,也像在自己的倉庫里一樣。要而言之,如大家所常說,他是總在他的地位上,盡著下文似的職務的。是他為了他的官而設,還是他的官為了他而設的呢,這可實在很難決定。他極善於做官,所以他的收入雖然比前任幾乎要多一倍,卻仍被全市鎮所愛戴。先是商人們尤其特別的珍重他,因為他毫不驕傲;而且也實在的,他給他們的孩子行洗禮,自己去做教父,雖然也很擠些他們的血,但連這也做得非常之聰明:或者親熱的拍拍肩膀,向他們微微一笑,或者邀他們去喝茶,招他們去打牌,於是問起生意怎樣,萬事如何,如果知道誰的孩子生著病,他就會立刻給與忠告,開出適當的藥味來;一言以蔽之,他實在是一個好腳色。就是坐著馬車,到各處巡視秩序的時候,也總在找人講話:「喂,米哈伊支,我們總該玩一下我們的小玩意罷?」——「自然,亞歷舍·伊凡諾維支,」那人回答著,脫了帽,「我們自然得玩一下的!」「聽哪,伊理亞·派拉摩諾維支,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看看我的快馬罷;它跑的比你那匹還要快;之後就駕在賽跑馬車上,我們來看一下究竟怎樣!」那酷愛賽馬的商人,便萬分滿足的微笑起來,摸著鬍子,說道「好的,我們來看一下,亞歷舍·伊凡諾維支!」這時連店員們也都除下了帽子,愉快的凝視著,似乎想要說:「亞歷舍·伊凡諾維支真是一個出色的人!」一言以蔽之,他很隨俗,商人們對他倒有很佩服的意思,說道:「亞歷舍·伊凡諾維支確也拿得多一點,但他的話卻也靠得住的。」

  警察局長看得午餐已經齊備,便向他的客人們提議,還是用膳之後,再來打牌,於是大家就都走進食堂去,從這處所,是早有一股可愛的香味,一直透進鄰室來的。這種香味久已很愉快的引得我們的客人的鼻孔發癢,梭巴開維支也已經從門口望過筵席,把旁邊一點的躺在一張大盤子裡的鱘魚看在眼裡的了。客人們喝過黑綠的阿列布色的燒灑,這種顏色,是只能在俄國用它雕刻圖章的透明的西伯利亞的石頭上才會看見的,於是用叉子武裝起來,從各方面走向食桌去。這時候,真如諺語所說,誰都現出真的性格和嗜好來了,這個吃魚子,那個拿鮭魚,第三個弄乾酪。對於這些小東西,梭巴開維支卻一眼也不看,一徑就跑向鄰近的鱘魚那裡去,在別人都在吃,喝,談天之間,只消短短的一刻鐘,就吃得乾乾淨淨,待到警察局長記起了這魚,說道:「您嘗嘗這天然產物罷,看怎樣,我的紳士諸君!」一面帶領大家,手裡都捏著叉子,一同走近鱘魚去的時候,卻看見這天然產物只還剩下一個尾巴了;但梭巴開維支卻顯得和這件事全不相干,走向旁邊的一個盤子去,用叉戳著一尾很小的乾魚。吃完了鱘魚之後,梭巴開維支就埋在一把靠椅里,什麼也不再吃喝,不過還在著眼睛了。看模樣,警察局長是不喜歡省酒的。第一回的乾杯,恐怕讀者自己也猜得到,是為了赫爾生省的新地主的健康。第二回,是為了他那農奴們的平安和他的幸福的移住。於是再為他未來的體面漂亮的夫人的健康痛飲,我們的主角就露出快活的微笑來。於是大家都擁到他面前來,勸他在這市里,至少也得再留兩禮拜。「不行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剛跨進門,立刻又走,這就是停也不停!不行的,在我們這裡再過幾時罷!您在這裡我們還要給您做媒哩。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我們來給他找一個太太,可好?」

  「好的,好的,找一個太太,」廳長附和著說。「就是您用兩手兩腳來反抗,您也得結親。我的好人,沒法辦!跟著做,跟著走!您也無須多話,我們是不喜歡開玩笑的!」

  「怎麼,我為什麼要用兩手兩腳來反抗呢?結親並不是這麼一回事,立刻就……首先得有一個新娘子。」

  「有的是新娘子呀!怎麼會沒有呢?您要怎麼的,就有怎麼的。」

  「那麼,如果這樣子……」

  「好極,他停下了!」大家都叫喊起來。「萬歲,呼爾啦!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呼爾啦!」於是手裡拿著杯子,跑過來要和乞乞科夫碰杯。乞乞科夫對大家都一一的碰過。

  「再來一回!」熱昏了的人們說,就只好再碰了一回;而且他們還要碰第三回,於是就又碰了第三回。在這暫時之間,大家都非常高興。廳長在快活的時候,是一個極其可愛的人,屢次抱著乞乞科夫,感動之餘,吃吃的說道:「我的親愛的心肝,我的親愛的媽媽子!」真的,他還響著指頭,繞了乞乞科夫跳舞起來了,一面唱著有名的民歌道:「你這狗入的呀!你這可瑪令斯克的種地的呀!」香檳之後,又喝匈牙利葡萄酒,使景況更加活潑,集會更加愉快了起來。打牌是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大家嚷叫著,爭辯著,談論著一切可談和不可談的事情——政治,甚而至於軍事問題,都發表著自由的意見,倘在平常時候,是即使他自己的孩子,也要因此吃一頓痛打的。一大批非常煩難的問題,都在這時機得了解決。乞乞科夫卻還不到這麼高興,他覺得自己已經真是赫爾生省的地主,在講各種經濟上的革新和改良,三圃制度的耕種法,兩個精神的幸福與和合,還對梭巴開維支朗誦了一封維特寫給夏綠蒂[64]的押韻的信,但對手卻不過眼睛,因為他埋在靠椅里,吃了鱘魚之後,實在想要睡覺了。乞乞科夫也立刻悟到自己不免過了分,就托找一輛車,到底是借了檢事的馬車,回到自己的家去。那車夫,從中途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老練的能手,因為他只用一隻手拉著韁繩,別一隻卻反過來緊緊的抓住了沉思著搖來幌去的乞乞科夫。他坐著檢事的馬車,這樣的回到旅館來。還講了許多工夫種種的呆話:講黃頭髮,紅面龐,右頰有一個酒窩的新娘,講赫爾生省的田產,講資本金以及這一類的許多事。綏里方也奉到各種關於管理田產的命令:例如他應該把新的移住的農奴全體召集,一個一個的來點名。綏里方默默的聽了好久,終於走出屋子去了,只先向彼得爾希加說了一聲「喂,給老爺去脫掉衣服!」彼得爾希加首先是去替乞乞科夫脫長靴,幾乎連他的人也要從眠床上拉下。到底脫掉了,主人就像平常一樣,自己脫衣服,再在床上翻滾了幾分鐘,翻得眠床都格格的發響,於是乎真的算是赫爾生省的地主而睡去了。其時彼得爾希加便把褲子和發閃的越橘色的燕尾服搬到前房來,掛在木製的鉤子上,用毛刷和衣拍拚命的刷呀拍,弄得一條廊下都好象塵頭滾滾。他剛要取下衣服來的時候,卻望見綏里方從弄堂走出,那是剛由馬房裡回來的。他們的眼睛相會了,也就仿佛出於本能似的,彼此立刻懂得:老爺睡著了,為什麼不到那個酒館子裡去跑一趟呢?彼得爾希加趕緊又把燕尾服和褲子搬進屋裡去,走下扶梯來,關於旅行的目的,一字不提,兩個人只談著平常的閒天,走到外面去了。他們的散步,是不必許多時光的,無非穿過街道,向著一所正和旅館對面的房屋,走進低矮的,熏得烏黑的玻璃門,到了地窖一般的酒館裡,在這裡,早有一大群各色各樣的人在等候他們了:刮過鬍子和不刮的,穿著皮袍和沒穿的,只穿一件短衫的,也間有穿了外套的。彼得爾希加和綏里方在這裡怎樣消遣他們的時光的呢,——只有敬愛的上帝知道;夠了,一個鐘頭之後,他們就臂膊挽著臂膊,默默的走了出來,好象彼此都非常小心,而且大家注意著每一條街的轉角。之後是還是臂膊挽著臂膊,也不肯暫時分離一下,足有一刻鐘之久,這才走完扶梯,好容易到得樓上。彼得爾希加對著他的矮床,站了一會,靜靜的想著,像在想他怎麼才可以睡得最好,於是橫著躺下了,兩腳都碰在地板上。綏里方也爬到這床上去,他的頭就枕了彼得爾希加的肚皮;他已經全然忘記,這並非他自己的臥處,而他的鋪位,是在什麼地方的下房裡,或是馬房裡的馬匹旁邊的了。兩人立刻睡去了,起了極有力,極壯大的打鼾,那主人卻由鼻子裡發出一種輕軟的聲息,和他們的相和鳴。這之後,全旅館也都寂靜了,所有居人,都入了酣睡;只在一個小窗里,還閃爍著微弱的燈光;這地方就住著那從略山到來的中尉,好象對於長靴,是有很大的嗜好的,因為已經定做了四雙,現在又在試穿第五雙了。他屢次走到床前去,想脫下長靴來睡覺,然而還是決不定:長靴做得真好,他總是翹起了一隻腳,極愜意的看著非常等樣的靴後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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