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2024-09-26 06:20:07
作者: 魯迅
大家應該知道,在這時候,是開始嚴禁了收賄的。但一切規條都嚇不倒他,倒時常利用它來收自己的利益,而且還顯出了每當嚴禁時候,卻更加旺盛的真正俄羅斯式的發明精神來。他的辦法是這樣的:倘有一個請願人出現,把手伸進衣袋裡,要摸出一張誰都極熟的在我們俄國稱為「呵凡斯基公爵紹介信」[95]的來——他就馬上顯出和氣的微笑,緊緊的按住了請願人的手,說道:「你以為我是……不必,真的!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就是沒有報酬我們也應該辦的!這一點,您放心就是。一到明天早上,就什麼都妥當了!我可以問您住在那兒嗎?您全不必自己費神。一切都會替您送到府上去的!」吃驚的請願人很感動的回到家裡去,自己想道:「這才是一個人!唉唉,要多一點,這才好,這是真的寶石呵!」然而請願人等候了一天,等候了兩天,卻還是總不見他的文件送到家裡去。到第三天也一樣。他再上官廳去一趟——簡直還沒有看過他的呈文。他再去找他的寶石。「阿呀,對不起,對不起,」乞乞科夫優雅的說,一面握住了那位先生的兩隻手:「我們實在忙得要命,但是明天,明天您一定收到的!這真連我自己也非常過意不去!」和這些話,還伴著蠱惑的態度。如果這時衣角敞開了,他就連忙用手來整好,這樣的敷衍了對手。然而文件卻仍舊沒有來,無論明天,後天,以至再後天。請願人於是要想一想了:「哼,恐怕一定有些別的緣故罷?」他去探問,得了這樣的回答:「書記得要一點!」——「當然,我怎麼可以不給他呢:他們照例有他們的二十五個戈貝克,可是五十個也可以的。」——「不,那可不行,您至少得給他一張白票子。」[96]——「什麼?給書記一張白的?」請願人嚇得叫了起來。「是的,您為什麼只是這麼的出驚呢?」人回答他說。「書記確是只有他們的二十五戈貝克的,其餘的要送到上頭去!」於是麻木的請願人就敲一下自己的頭,忿忿的詛咒新規則,詛咒禁收賄和官場的非常精煉的交際式。在先前,人們至少是知道辦法:給頭兒放一張紅的票子[97]在桌子上,事情就有了著落,現在卻要犧牲一張白的了,還要化掉整整一禮拜工夫,這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媽的這大人老爺們的廉潔和清高!請願人自然是完全不錯的:可是現在也不再有收賄:所有上司都是正經的,高尚的人物,只有書記和秘書還是惡根和強盜。但不多久,乞乞科夫的前面展開一片活動的大場面來了:成立了一個建築很大的官家屋子的委員會。在這委員會裡,乞乞科夫也入了選,而且是其中的一個最活動的分子。大家立刻來辦公。給這官家建築出力了,六年之久,然而為了氣候,或者因為材料,這建築簡直不想往前走,總是跨不出地基以外去。但會裡的委員們,卻在市邊的各處,造起一排京式的很好看的屋子來了;大約是那些地方的地面好一點。委員老爺們已經開始在享福,並且立了家庭的基礎,到現在,乞乞科夫這才在新的景況之下,脫離了他那嚴厲的禁制和克己的重擔的壓迫。到現在,他這才對於向來看得很重的大齋[98]規則,決計通融辦理,而且到現在,他才明白了對於人還不能自主的如火的青年時代力加抑制的那些享樂,他也並不是敵人。他竟闊綽起來了,雇廚子,買漂亮的荷蘭小衫。他也買了外省無法買到的,特別是深灰和發光的淡紅顏色的衣料,也辦了一對高頭大馬,還自己來操縱他的車,捏好韁繩,使邊馬出色的馳騁;現在也已經染上用一塊海綿,醮著水和可倫香水的混合物,來拭身體的習慣了,已經為了要使自己的皮膚軟滑,購買重價的肥皂了,已經……
但那老廢物的位置上,忽然換了新長官,是一個嚴厲的軍人,賄賂系統和一切所謂不正和不端的死敵。到第二天,他就使所有官員全都惶恐了起來,直到最末的一個;要求收支帳目,到處發見了漏洞,看起來,什麼總數都不對,立刻注意到京式的體面的屋子——而且接著就執行了調查。官員們被停職了;京式屋子被官家所沒收,變作各種慈善事業機關和新兵的學校了;所有官員們都受了嚴重的道德的訓斥,而尤其是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他的臉雖然有愉快的表情,卻忽然很招了上司的憎厭——究竟為什麼呢——可只有上帝知道;這些事是往往並無緣故的——總之,他討厭乞乞科夫得要死。而且這鐵面無私的長官,發起怒來也可怕得很!然而他究竟不過是一個老兵,不明白文官們的一切精緻的曲折和乖巧,別的一些官就仗著相貌老實和辦事熟練的混騙,蒙恩得到登用了,於是這位將軍就馬上落在更大,更壞的惡棍的手裡,而他卻完全不知道;竟還在滿足,自以為找著了好人,而且認真的自負,他怎樣的善於從才能和本領上,來辨別和鑑定人。官員們立刻看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氣。他的下屬,就全是激烈的真理瘋子,對於不正和不法,都毫不寬容的懲罰;無論那裡,一遇到這等事,他們就窮追它,恰如漁人的捏著魚叉,去追一條肥大的白鱘魚一樣,而且實在也有很大的結果,過不多久,每人就都有幾千盧布的財產了。這時候,先前的官員也回來了很不少,又蒙寬恩,仍見收錄;只有乞乞科夫獨沒有再回衙門的運氣;雖有將軍的秘書長因為一封呵凡斯基公爵的紹介信的督促,很替他出力,替他設法,這人,是最善於控御將軍的鼻子的——然而他什麼也辦不成。將軍原是一個被牽著鼻子跑來跑去的人(他自己當然並不覺得的;)但倘若他的腦袋裡起了一種想頭,那就牢得像一枚鐵釘,決非人力所能拔出。這聰明的秘書長辦得到的一切,是消滅先前的齷齪的履歷,然而也只好打動他的長官,是訴之於他的同情,並且用濃烈的色采,向他畫出乞乞科夫的悲慘的運命,和他那不幸的,然而其實是幸而完全沒有的家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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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的!」乞乞科夫說。「我釣著的了,拉上來的了,可是這東西又斷掉了——這沒有話好說。就是號啕大哭,也不能使這不幸變好的。還不如做事情去!」於是他決計從新開始他的行徑,用忍耐武裝起來,甘心抑制他先前那樣的闊綽。他決計搬到一個別的市上去,在那裡博得名聲。然而一切都不十分順手。在很短的時光中,他改換了兩三回他的職業,因為那些事情,全是齷齪而且討厭的。讀者應該知道,在閒雅和潔淨上,乞乞科夫是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開初雖然也只得在不乾淨的社會裡活動,但他的魂靈卻總是純潔,無瑕的,所以他在衙門的公事房裡,桌子也喜歡磁漆,而且一切都顯得高尚和精緻。他決不許自己的談吐中,有一句不雅的言語,別人的話里倘有疏忽了他的品級和身分的句子,他也很不高興。我相信,這大約是讀者也很贊成的罷,如果知道了他每兩天換一次白襯衫;夏天的大熱時候,那就每天換兩次:些微的不愉快的氣味,他的靈敏的嗅覺機關是受不住的。所以每當彼得爾希加進來替他脫衣服,脫長靴,他總是用兩粒丁香塞在鼻孔里;而且他那神經之嬌嫩,是往往賽過一位年青小姐的;所以要再混進誰都發著燒酒氣,全無禮貌的一夥裡面去,真也苦痛得很。他雖然勉力自持,但在這樣的逆境和壞運道之下,竟也瘦了一點,而且顯出綠瑩瑩的臉色來了。當讀者最初遇見,和他相識的時候,他是正在開始發胖,成了圓圓的,合式的身樣了的;每一照鏡,他已經常常想到塵世的快樂:一位漂亮的夫人,一間住滿的孩子房,於是他臉上就和這思想一同露出微笑;但現在如果偶向鏡子一瞥,就不禁叫喊起來道:「神聖的聖母,我是多麼丑了呵!」他從此長久不高興去照鏡子了。然而我們的主角擔受著一切,堅忍地,勇敢地擔受著——於是他到底在稅關上得了一個位置。我們應該在這裡說明,這樣的地位,本來久已是他的秘密希望的對象。他看見過稅務官員弄到怎樣的好看到出奇的外國貨,把怎樣的出色的麻紗和磁器去送他的姊妹、教母和嬸娘。他屢次嘆息著叫喊道:「但願我也去得成:國界不遠,四近都是有教育的人,還能穿多麼精緻的荷蘭小衫呀!」我們還應該附白一下,他也還想著使皮膚潔白柔軟,使面頰鮮活發光的一種特別的法蘭西肥皂;這是什麼商標呢,上帝知道,總之,他推測起來,是只在國界上才有的。所以,他雖然久已神往於稅關,但從建築委員會辦事所發生出來的目前的利益,卻把他暫時按下,他說得很不錯,當建築委員會還總是手裡的麻雀時,稅關也不過是屋頂上的鴿子罷了。現在他卻已經決定,無論如何要進稅關去——而且也真的進去了。他用了真正的火一般熱心去辦事。好象命里也註定他來做稅務官吏似的。三四個禮拜後,他已經把稅關事務練習得這樣的熟悉,從頭到底什麼都明白了:他全不用稱,也不用量;因為他只要一看發票,立刻知道包裹里有幾丈匹頭;只消用手把袋子一提,就說得出有多少重量;至於檢查,那是他呢,恰如他自己的同事所說一樣,簡直是「一條好獵狗似的嗅覺:」這也實在很奇怪,他會耐心的去瞎查每個紐扣,而且都做得絕頂的冷靜,又是出奇的文雅的。就是那被檢查的不幸的對手氣得發昏,失了一切自製的力量,恨不得在他愉快的臉上,重重的給一個耳刮子的時候,他也仍然神色自若,總是一樣的說得很和氣:「您肯賞光,勞您的駕,站起一下子來罷!」或是:「您肯屈駕,太太,到間壁的屋子裡去一下麼?那裡有一位我們公務人員的夫人,想和您談幾句天呢,」或者「請您許可,我在您那外套的里子上,用小刀拆開一點點罷。」和這話同時,他就非常冷靜的從這地方拉出頭巾,圍巾以及別的東西來,簡直好象在翻自己的箱子一樣。連上司也說,這是一個精怪,不是人。他到處搜出些東西:車輪間,車轅中,馬耳朵里,以及上帝知道什麼另外的處所,這些處所,沒有一個詩人會想到去搜尋,只有稅務官員這才想得出來的。那可憐的旅客通過了國境之後,很久還不能定下心神來,揩掉從一切毛孔中湧出的大汗,畫一個十字,喃喃的說道:「阿唷,阿唷!」他的境遇好象一個逃出密室來的中學生,教師叫他進去聽幾句小教訓,卻竟是完全出於意外的挨了一頓痛打。對於他,私販子一時毫沒有法子想:他是所有波蘭一帶的猶太人幫的災星和惡煞。他的正直和廉潔是無比的,而且也是出乎自然以上的。他從那些因為省掉無謂的登記,就不再充公的沒收的貨品和截留的東西上,決不沾一點光。辦事有一種這樣的毫不自私自利的熱心,當然要惹起大家的驚異,終於也傳到長官的耳朵里去了。他升了一極,並且趕緊向長官上了一個條陳,說怎樣才可以捕獲全部偷運者,加以法辦。在這條陳上,還請給他以實行方法的委任。他立刻被任為指揮長,得了施行一切調查搜檢的絕對的全權。他所要的就正是這一件。在這時候,私販們恰恰也成立了一個大團體,做得很有心計,也很有盤算:這無恥的勾當,準備要賺錢一百萬。乞乞科夫是早已知道了一點的,但當私販們派人來通關節時,卻遭了拒絕,他很冷淡的說,時候還沒有到。一到掌握了一切關鍵之後,他便使人去通知這團體,告訴他們道:現在是時候了。他算得很正確。只在一年裡面,他就能夠賺得比二十年的熱心辦公還要多。他在先前是不願意和他們合作的,因為他還不像一個棋中之帥,所以分起來也很有限。現在可是完全不同了,現在他可以對他們提出條件去了。因為要事情十分穩當,他又去引別一個官吏加入自己這面來,這計劃成功了,那同事雖然頭髮已經雪白,竟不能拒絕他的誘惑。契約一結好,團體就進向了實行。他們的第一番活動,是見了冠冕堂皇的結果的。讀者一定已經聽到過關於西班牙羊的巧計的旅行這一個有名的,時常講起的故事了的罷,那羊外面又蒙著一張皮,通過了國境,皮下面卻藏著值到一百萬的孛拉彭德[99]的花邊。這事情就正出在乞乞科夫做著稅務官的時候。如果他自己不去參加這計劃,世界上是沒有一個猶太人辦得妥這類玩意的。羊通過了國境三四回之後,兩個官員就各各有了四十萬盧布的財產。哦,人們私議,是乞乞科夫怕要到五十萬的了,因為他比別一個還要放肆點。只要沒有一匹該死的羊搗亂,上帝才知道這大財是會發到怎麼一個值得讚嘆的總數呢。惡魔來攪擾這兩位官。公羊觸動了他們,他們無緣無故的彼此弄出事來了。正在快活的談天的時候,乞乞科夫也許多喝了一點酒罷,就稱那一個官為教士的兒子,那人雖然確是教士的兒子,但不知怎的卻非常的以為受辱,就很激烈,很鋒利的回過來。他說道:「你胡說!我是五等官,不是教士的兒子。你倒恐怕是教士的兒子!」因為要給對手一個刺,使他更加懊惱,就再添上一句道:「哼,一定是的!」他雖然把加在自己頭上的壞話,回敬了我們的乞乞科夫,雖然那「哼,一定是的!」的一轉,已經夠得利害,他卻另外還向長官送了一個秘密的告發。聽人說,除此之外,他們倆原已為了一個活潑茁壯的女人,正在爭風吃醋了的,那女人呢,用官們的表現法來說,那就是「切實」到像一個蘿蔔,哦,那人還雇了兩個很有力氣的傢伙,要夜裡在一條昏暗的小巷裡把我們的主角狠命的打一通;然而到底也還是兩位老爺們發胡塗,該女人是已經被一位勖瑪哈略夫大尉弄了去的了。那實情究竟怎麼樣呢,可只有上帝知道。總之,和私販們的秘密關係是傳揚開來,顯露出來了。五等文官立刻翻筋斗,但他拉自己的同事也翻了一個筋斗。他們被傳到法庭上去,他們的全部財產都被查抄,就像在他們的負罪的頭上來了一個晴天霹靂。他們的精神好象被煙霧所籠罩,到得清楚起來,這才栗然的明白了自己犯了什麼事,五等文官禁不起這運命的打擊,在什麼地方窮死了,但六等文官卻沒有倒運,還是牢牢的站著。縱使前來搜查的官們的嗅覺有多麼細緻,他也能穩安的藏下了財產的一部分;他用盡了一切凡有識得透,做得多的深通世故的人的策略和口實:這裡用合式的態度,那裡用動人的言語,而且用些決不令人難受的諂媚,博得官們的幫忙,有時還塞給他們一點點,總而言之,他知道把他的事情怎麼化小,縱使無論如何逃不出刑事裁判,至少,也不像他的同事那樣沒面子的收場。自然:財產和一切出色的外國貨是不見了;這些東西,都跑到別個鑑賞家的手裡去了。剩在這裡的,是他從這大破綻里救出來的,藏著應急的至多一萬盧布,還有兩打荷蘭小衫,一輛年青獨身者所坐的小馬車,以及兩個農奴:馬夫綏里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此外是因為稅務官員的純粹的好心,留給他的五六塊肥皂:使他把他的臉好弄得很是乾淨和光鮮——這就是一切。我們的主角現在又一下子陷在這樣的逆境裡了!忽然來毀壞了他的,是多麼一個嚇人的壞運道!他稱這為:因真理而受苦。人們也許想,在這些變動,歷練,運命的打擊和人生的惡趣之後,他會帶了他那最後的傷心的一萬塊,躲到外省的平安的角落裡,從此在那裡鏽下去:身穿印花的睡衣,坐在小屋的窗口,看著農夫們在禮拜天怎樣的打架,或者也許為了保養,到雞棚那邊去走一趟,查一下那一隻可以燒湯,那麼,他的生活就真的很閒靜,而且為他設想,也並非過得毫無意思的罷。然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對於我們的主角的不屈不撓的性格之堅強,人只好又說他不錯。經過了夠使一個人縱不滅亡,但遇事總不免沉靜和馴良下去的一切這些打擊之後,在他那裡卻仍沒有消掉那未曾前聞的熱情。他懊惱,他憤怒,嘮叨全世界,罵運命的不公平,恨人們的奸惡,然而他不能放掉再來一個新的嘗試。總而言之,他顯出一種英雄氣概來了,在這前面,那發源於遲鈍的血液循環的德國人的萎靡不振的忍耐,就縮得一無所有。乞乞科夫的血液,卻是火一般在脈管里流行的,倘要駕御一切要從這裡奔迸出來,自由活動的欲望,必須有堅強的,明晰的意志。他這樣那樣的反省了許多時,而且總反省出一些正當。為什麼我竟這樣子?為什麼現在不幸應該闖到我的頭上來?那麼,現在難得了職業?人都在圖謀好處。我沒有陷害過什麼人,沒有搶掠過一個寡婦,沒有弄得誰去做乞丐,我不過取了一點余剩,別人站在我的地位上,也要伸下手去的。我不趁這機會揩點油,別人也要來揩的。為什麼別人可以稱心享福?為什麼我卻應該蛆蟲似的爛掉?我現在是什麼東西?我還有什麼用處?我現在怎麼和一個體面的一家之父見面呢?如果我一想到空活在這世界上,能不覺得良心的苛責嗎?而且將來我的孩子們會怎麼說呢?——「看我們的父親罷,」他們會說:「他是一隻豬,毫不留給我們一點財產。」
我們已經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擔心著他的後代的。這是一件發癢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湧出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們會怎麼說呢?」的問題來,許多人就未必這麼深的去撈別人的袋子了。未來的一家之父卻趕忙去撈一切手頭的東西,恰如一匹謹慎的雄貓,惴惴的斜視著兩邊,看主人可在近地:只要看到一塊肥皂,一枝蠟燭,一片脂肪,爪下的一隻金絲雀,他就全都抓來,什麼也不放過。我們的主角在這麼的慨嘆和訴苦,但他的頭卻不斷的在用功。他固執的要想出一些什麼來;只還缺新建設的計劃。他又縮小了,他又開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無不省儉,他又下了高尚和純淨的天,掉在齷齪和困苦的存在里了。在等候著好機會之間,總算得了法院代書人的職務,這職業者,在我們這裡是還沒有爭得公民資格,非忍受各方面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們的上司所輕蔑,判定了候在房外,並挨各種欺侮呵斥的苦惱的。然而艱難使我們的主角煉成一切的本領。在他所委託執行的許多公務中,也有這樣的一件事:是有幾百個農奴到救濟局裡來做抵押。那些農奴所屬的土地,已經成為荒場。可怕的家畜傳染病,奸惡經理人的舞弊,送掉頂好的農奴的時疫,壞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塗,都使這成為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時髦房子來,裝飾的最新式,最適意,但卻把他的財產化得不剩一文錢,至於連吃也不容易。於是他只好把還剩在他手裡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國家抵押的事,當時還不很明白,而且試辦未久,所以要決定這一步,總不免心懷一點疑懼。乞乞科夫以代書人的資格,先來準備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場人的歡心,(沒有這豫先的調度,誰都知道是連簡單的訊問也輪不到的——總得每人有一瓶瑪克拉酒才好,)待到確實的籠絡住了所有官員之後,他才告訴他們說:這事件里還有一點必須注意的情形:「農奴的一半是已經死掉了的,要防後來會有什麼申訴……」——「但他們是還寫在戶口調查冊上的罷,不是嗎?」秘書官說。「自然,」乞乞科夫回答道。——「那麼,你還怕什麼呢?」秘書官道。「這一個死掉,別一個會生,並無失少呀,這麼樣就成。」誰都看見,這位秘書官是能夠用詩來說話的。但在我們的主角的頭裡,卻閃出一個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來了。「唉,我這老實人!」他對自己說。「我在找我的手套,它卻就塞在自己的腰帶上!趁新的人口調查還沒有造好之前,我去買了所有死掉了的人們來;一下子弄它一千個,於是到救濟局裡去抵押;那麼,每個魂靈我就有二百盧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萬盧布了!而且現在恰是最好的時機,時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們輸光了他的錢,到處遊蕩,把財產化得一點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拋下田地,經理人又不很幫他們,收租也逐年的難起來;單是用不著再付人頭稅,都不知道他們多麼願意把死掉的魂靈讓給我呢,唔,恐怕我到底只要化一兩個戈貝克就什麼都拿來了。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費許多力,人只好永遠在苦海里漂泛,掉下去,又從此造出新的歷史來。然而人究竟為什麼要他的聰明呢?所謂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實,沒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連田地,是不能買,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買,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爾生省的荒地,現在幾乎可以不化錢的去領;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裡想多少就多少!我簡直送他們到那地方去:到赫爾生省去;使他們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設定的條文,經過裁決的。如果他們要證明書,可以,我不反對。為什麼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個地方審判廳長親筆署名的證明書來的。這田地,就叫作『乞乞科夫莊,』或者用我的本名,稱為『保甫爾村』罷。」在我們的主角的頭裡,建設了這奇特的計劃;讀者對於這,是否十分感謝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卻覺得應該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謝的;無論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沒有發生這思想——這詩篇也不會看見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國的習慣,划過一個十字之後,要實行他的大計劃了。他要撒著謊,他是在找尋一塊可以住下的小地方,還用許多另外的口實,到我們國度里的邊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別處蒙著更多的災害之處,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別的種種。一言以蔽之,是給他極好的機會,十分便宜的買到他所需要的農奴的地方。他決不隨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卻從他的口味來挑選人,這就是,須是和他做成這一種交易,不會怎樣的棘手。他先設法去和他接近,賺得他的交情,使農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無須破費。在我們這故事的進行中,出現的人物雖然總不合他的口味,但讀者卻也不能嗔怪作者的:這是乞乞科夫的錯;因為這裡他是局面的主人公,他想往那裡去,我們也只好跟著他。如果有人加以責備,說我們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輕淡,那麼,我們這一面也只能總是反覆的說,在一件事情的開初,是不能測度它的全部情狀,以及經過的廣和深的。坐車到一個都會去,即使是繁華的首都,也往往毫無趣味。先是什麼都顯得灰色,單調。無邊際的工廠和燻黑的作場乾燥無味的屹立著。稍遲就出現了六層樓房的屋角,體面的店鋪,掛著的招牌,街道的長行和鐘樓,圓柱,雕象,教堂,還有街上的喧囂和燦爛,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創造的奇蹟。第一回的購買是怎樣的成交,讀者已經看見了;這事件怎樣地展開,怎樣的成功和失敗等候著我們的主角,他怎樣地打勝和克服更其艱難的障礙,還有是強大的形象怎樣地在我們前面開步,極其秘密的槓桿怎樣地使我們這泛濫很廣的故事運行,水平線怎樣地激盪起來,於是迸為堂皇的抒情詩的洪流呢,我們到後來就看見。一位中年的紳士,一輛年青獨身者常坐的馬車,跟丁彼得爾希加,馬夫綏里方和駕車的三頭駿馬,從議員到卑劣的花馬,是我們已經紹介過了的,由這些編成的我們的旅團,要走的是一條遠路。於此就可見我們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許大家還希望我用最後的一筆,描出性格來罷:從他的德行方面說起來,他是怎樣的人呢?他並不是具備一切道德,優長,以及無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人?那就是一個惡棍了罷?為什麼立刻就是一個惡棍?對於別人,我們又何必這麼嚴厲呢?我們這裡,現在是已經沒有惡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堅定的,和氣的人,不過對於公然的侮辱,肯獻出他的臉相來迎接頰上的一擊的,卻還是少得很。這一種類,我們只能找出兩三個,他們自然立刻高聲的談起道德來。最確切是稱他為好掌柜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欲望——是罪魁禍首,它就是世間稱為「不很乾淨」的一切關係和事務的原因。自然,這樣的性格,是有一點招人反感的,就是讀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裡來,和他消遣過許多愉快的時間,但一在什麼戲曲里,或者一篇詩歌里遇見,卻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麼性格都不畏憚,倒放出考察的眼光,來把握他那最內部的欲望的彈簧的人,是聰明,聰明,第三個聰明的;在人,什麼都變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間,內部就有可怕的蟲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長起來,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乾乾淨淨。還有已經不只發現過一回的,是一個人系出高門,不但是劇烈的熱情生長得很強盛,倒往往因為一種可憐的渺小的欲望,忘卻了崇高的神聖的義務,向無聊的空虛里,去找偉大和尊榮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熱情,彼此無一相像,開初是無不柔順,聽命於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樣,但後來卻成為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從中選取最美的熱情的人:他的無邊的幸福逐日逐時的生長起來,愈進愈深的他進了他的魂靈的無際的天國。然而也有並不由人挑選的熱情。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卻沒有能夠推開它的力量。它所驅使的是最高的計劃,有一點東西含在這裡面,在人的一生中決不暫時沉默,總在叫喚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競走場至於完成,乃是它的目的,無論它以朦朧的姿態遊行,或者以使全世界發大歡呼的輝煌的現象,在我們面前經過——完全一樣——它的到來,是為了給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驅使和催促我們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約也是發源於熱情的罷,這非出於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將來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塵沙的。至於這形象,為什麼不就在目下已經出世的這詩篇里出現呢,卻還是一個秘密。
但大家不滿足於我們的主角,並不是苦楚;更其苦楚和傷心的倒是這:我的魂靈里生活著推不開的確信,是無論如何,讀者竟會滿足於這主角,滿足於就是這一個乞乞科夫的。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攪起那瞞著人眼,遮蓋起來的,活在他的魂靈的最底里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誰也不肯對人明說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卻只寫得他像全市鎮裡,瑪尼羅夫以及所有別的人們——那樣子,——那麼,大家就會非常滿足,誰都把他當作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的罷。不過他的姿態和形象,也就當然不會那麼活潑的在我們眼前出現:因此也沒有什麼感動,事後還在振撼我們的魂靈,我們只要一放下書本就又可以安詳的坐到那全俄之樂的我們的打牌桌子前面去了。是的,我的體面的讀者,你們是不喜歡看人的精赤條條的可憐相的:「看什麼呢?」你們說。「這些有什麼用呢?難道我們自己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卑鄙和胡塗嗎?即使沒有這書,人也常常看見無法自慰的物事的。還是給我們看看驚心動魄的美麗的東西罷!來幫幫我們,還是使我們忘記自己罷!」——「為什麼你要來告訴我,說我的經濟不行的呀,弟兄?」一個地主對他的管家說。「沒有你,我也明白,好朋友;你就竟不會談談什麼別的了嗎?是不是?還是幫我忘記一切,不要想到它的好——那麼,我就幸福了。」錢也一樣,是用它來經營田地的,卻為了忘卻自己,用各種手段去化掉。連也許能夠忽然發見大富源的精神,也睡了覺了;他的田地拍賣了,地主為了忘卻自己,只好去乞食;帶著一個原是出奇的下賤和庸俗,連自己看見也要大吃一嚇的魂靈。
對於作者,還有一種別樣的申斥;這是出於所謂愛國者的,他們幽閒的坐在自己的窠里,做著隨隨便便的事情,在別人的糧食上,抽著好簽子,積起了一批財產;然而一有從他們看起來,以為是辱沒祖國的東西,即使不過是包含著苦口的真實的什麼書一出版——他們也就像蜘蛛的發現一個蒼蠅兜在他們的網上了的一般,從各處的角角落落里爬出來,揚起一種大聲的叫喊道:「唔,把這樣的物事發表出來,公然敘述,這是好的嗎?寫在這裡的,確是我們的事——但這麼辦,算得聰明嗎?況且外國人會怎麼說呢?聽別人說我們壞,覺得舒服嗎?」而且他們想:這於我們有沒有損呢?想:我們豈不是愛國者嗎?對於這樣的警告,尤其是關於外國人,我找不出適當的回答。有一件這樣的事:在俄國的什麼偏僻之處,曾經生活著兩個人。其一,是一個大家族的父親,叫作吉法·摩基維支;他是溫和,平靜的人,只愛舒適和幽閒的生活。他不大過問家務;他的生涯,倒是獻給思索的居多,他沉潛於「哲學的問題」,照他自己說。「拿走獸來做例子罷,」他時常說,一面在房裡走來走去。「走獸是完全精赤條條的生下來的。為什麼竟是精赤條條?為什麼不像飛禽似的再多一些毛?為什麼它,譬如說,不從蛋殼裡爬出來的?唉唉,真的,奇怪得很……人研究自然越深,就知道得越少!」市民吉法·摩基維支這樣想。然而這還不是最關緊要的。別一位市民是摩基·吉法維支,他的親生的兒子。他是一個俄國一般之所謂英雄,當那父親正在研究走獸的產生的時候,他那二十來歲的廣肩闊背的身體,卻以全力在傾注於發展和生長。無論什麼事,他不能輕易的,照常的就完——總是折斷了誰的臂膊,或者給鼻子上腫起一大塊。在家裡或在鄰近,只要一望見他,一切——從家裡的使女起一直到狗——全都逃跑,連在他臥房裡的自己的眠床,他也搗成了碎片。這樣的是摩基·吉法維支,除此之外,他卻是一個善良的好心的人物。但這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裡:「我告訴你,吉法·摩基維支老爺,」自家的和別人的使女和家丁都來對父親說,「你那摩基·吉法維支是怎樣的一位少爺呀?他給誰都安靜不來,太搗亂了!」——「對的,對的,他真也有些胡鬧,」那父親總是這麼回答著,「但有什麼辦法呢?打他是已經不行的了,大家就都要說我嚴厲和苛刻,他卻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如果我在別人面前申斥他呢——他一定會小心的;但也忘不了當場丟臉——這就著實可憐。市里一知道,他們是要立刻叫他畜生的。你們以為我不會覺得苦痛的嗎?你們以為我在研究哲學,再沒有別的功夫,就不是他的父親了嗎?那裡的話,你們弄錯了。我是父親呀,是的,我是父親呀,媽的會不是。摩基·吉法維支——是深深的藏在我這裡的心裡的。」吉法·摩基維支用拳頭使勁的捶著胸膛,非常憤激了:「即使他一世總是一匹畜生,至少,從我的嘴裡是總不會說出來的;我可不能自己來給他丟臉!」他這樣的發揮了父親的感情之後,就一任摩基·吉法維支仍舊做著他的英雄事業,自己卻回到他心愛的對象去,其間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來了:「哼,如果象是生蛋的,那蛋殼應該不至於厚到沒有什麼炮彈打得碎罷?唉,唉,現在是到了發明一種新火器的時候了!」我們的兩位居民,就是這樣的在平安的地角里過活,他們,在我們這詩篇的完結之處,突然好象從一個窗口來窺探了一下,為的是對於熱烈的愛國者的申斥,給一個平穩的回答,他們愛國者,就大概是一向靜靜的研究著哲學,或者他們所熱愛的祖國的富的增加,不管做著壞事情,卻只怕有人說出做著壞事情來的。然而愛國主義和上述的感情,也並不是這一切責備和申斥的原因。還有完全兩樣的東西藏在那裡面。我為什麼該守秘密呢?除了作者,誰還有這義務,來宣告神聖的真實呢?你們怕深刻的,探究的眼光射到你們的身上來。你們不敢自己用這眼光去看對象,你們喜歡瞎了眼睛,毫不思索,在一切之前溜過。我們也許在心裡嗤笑乞乞科夫;也許竟在稱讚作者,說,「然而,許多事情,他實在也觀察得很精細!該是一個性情快活的人罷!」這話之後,你們就以加倍的驕傲,回到自己的本來,臉上顯出一種很自負的微笑,接下去道:「人可是應該說,在俄國的一兩個地方,確有非常特別和可笑的人的,其中也還有實在精煉的惡棍!」不過你們裡面,可有誰懷著基督教的謙虛,不高聲,不明說,只在萬籟俱寂,魂靈孤獨的自言自語的一瞬息間,在內部的深處,提一個問題來道:「怎麼樣?我這裡恐怕也含有一點乞乞科夫氣罷?」怎麼會一點也沒有。假如迎面走過了一個官,是中等品級的漢子——他就會立刻觸一觸他的鄰人,幾乎要笑了出來的樣子,告訴他道:「看呀,看呀,這是乞乞科夫,他走過去了!」他還會忘記了和自己的身份和年齡相當的禮儀,孩子似的跟住他,嘲笑他,愚弄他,並且在他後面叫喊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然而我們話講的太響,竟全沒有留心到我們的主角在講他一生的故事時睡得很熟,現在卻已經醒來,而且要隱約的聽到有誰屢次的叫著他的姓氏了。他這人,是很容易生氣,如果毫不客氣的講他,也是極不高興的。得罪了乞乞科夫沒有,讀者自然覺得並無關係;但作者卻相反,無論如何,他總不能和他的主角鬧散的:他還有許多路,要和他攜手同行;還有兩大部詩,擺在自己的前面,而且這實在也不是小事情。
「喂,喂!你在鬧什麼了!」乞乞科夫向綏里方叫喊道。「你……?」
「什麼呀!」綏里方慢吞吞的問。
「什麼呀?你問!你這昏蛋!這是什麼走法?前去,上緊!」
實在的,綏里方坐在他的馬夫台上,久已迷濛著眼睛了。他不過在半醒半睡中,間或用韁繩輕輕的敲著也在睡覺的馬的背脊。彼得爾希加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落掉了帽子,反身向後,把頭擱在乞乞科夫的膝髁上,吃了主人的許多有力的敲擊。綏里方鼓起勇氣來,在花馬上使勁的抽上一兩鞭,馬就跑開了活潑的步子;於是他使鞭子在馬背脊上呼呼發響,用了尖細的聲音,唱歌似的叱吒道:「不怕就是了!」馬匹奮迅起來,曳著輕車,羽毛似的前進。綏里方單是揮著鞭子,叫道:「嚇,嚇,嚇!」一面在他的馬夫台上很有規律的顛來簸去,車子就在散在公路上的山谷上飛馳。乞乞科夫靠在墊子上,略略欠起一點身子來,愉快的微笑著!因為他是喜歡疾走的。哪一個俄國人不喜歡疾走呢?他的魂靈,無時無地不神往於懵騰和顛倒,而且時常要高聲的叫出「管他媽的」來,他的魂靈會不喜歡疾走嗎?倘若其中含著一點很神妙,很感幸的的東西,他會不喜歡嗎?好象一種不知的偉力,把你載在它的翼子上,你飛去了,周圍的一切也和你一同飛去了:路標,坐在車上的商人,兩旁的種著幽暗的松樹和樅樹,聽到斧聲和鴉鳴的樹林,很長的道路,都飛過去了——遠遠的去在不可知的遠地里;而在這飛速的閃爍和動盪中,卻含有一種恐怖,可怕,一切飛逝的對象,都沒有看清模樣的工夫,只有我們頭上的天,淡淡的雲,上升的月亮,卻好象不動的靜靜的站著。我的三駕馬車呵,唉唉,我的鳥兒三駕馬車呵!是誰發明了你的呢?你是只從大膽的,勇敢的國民里,這才生得出來的——在不愛玩笑,卻如無邊的平野一般,展布在半個地球之上的那個國度里:試去數一數路標罷,可不要閃花了眼睛!真的,你不是用鐵攀來鉤連起來的,乖巧的弄成的車子。卻是迅速地,隨隨便便地,單單用了斧鑿,一個敏捷的耶羅斯拉夫的農人做你成功的。駕駛你的馬夫並不穿德國的長統靴,他蓬著鬍子,戴著手套,坐著,鬼知道是在什麼上;他一站起,揮動他的鞭子,唱起他的無窮盡的歌來——馬就旋風似的飛跑。車軸閃成一枚圓圓的平板。道路隆隆鳴動。行路人嚇得發喊,站下來仿佛生了根。——車子飛過去了,飛呀飛呀!……只看見在遠地里好象一陣濃密的煙雲,後面旋轉著空氣。
你不是也在飛跑,俄國呵,好象大膽的,總是追不著的三駕馬車嗎?地面在你底下揚塵;橋在發吼。一切都留在你後面了,遠遠的留在你後面。被上帝的奇蹟所震悚似的,吃驚的旁觀者站了下來。這是出自雲間的閃電嗎?這令人恐怖的動作,是什麼意義?而且在這世所未見的馬里,是蓄著怎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的呢?唉唉,你們馬呵!你們神奇的馬呵!有旋風住在你們的鬃毛上面嗎?在每條血管里.都顫動著一隻留神的耳朵嗎?你們傾聽了頭上的心愛的,熟識的歌,現在就一致的挺出你們這黃銅的胸脯的嗎?你們幾乎蹄不點地,把身子伸成了線,飛過空中,狂奔而去,簡直象是得了神助!……俄國呵,你奔到那裡去,給一個回答罷!你一聲也不響。奇妙的響著鈴子的歌。好象被風所攪碎似的,空氣在咆哮,在凝結;超過了凡在地上生活和動彈的一切,涌過去了;所有別的國度和國民,都對你退避,閃在一旁,讓給你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