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26 06:19:25
作者: 魯迅
這時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的坐在他那皮篷馬車裡,已經在村路上走了許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對象是什麼,我們是從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體和心靈都化在這上面,也看得毫不覺到奇怪。從他那顯在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那推測,那估量,那計劃,都好象很得意,因為他總在露出些滿足的微笑來。他盡在想著那些事,而對於他那受了瑪尼羅夫家的僕役的款待,弄得飄飄然了的馬夫,可曾注意著右邊的花馬,卻一點也沒有留心。這花馬很狡猾,當中間的青馬和左邊的那匹因為從一個議員買來,名字就叫「議員」的棗騮,都在使勁的前進的時候,它卻只裝作好象也在拉車模樣。那兩匹馬,卻因為自己這樣的賣力,人可以從眼睛裡看出它們的滿足來。「你儘量的刁罷!沒有好處的!我還要使你刁些呢!」綏里方說著,略略欠起身子來,給了懶馬一鞭子。「要守本分,你這廢料……!阿青……是好馬,它肯盡職;我也要多給它些草料的,因為它是好馬。議員呢——也是一匹好馬……喂,你搖耳朵幹什麼?昏蛋,人對你講話,你要留心!我不會教你壞道的,你這驢子!好罷,隨便你跑!」於是他又給了一鞭子,嘮叨道:「哼!野蠻!拿破崙,該死的東西!」接著是向它們一起大聲的叫道:「喂!心肝寶貝!」並且給三匹都吃了一鞭子,不過這並非責罰,乃是他中意它們了的表示。他把這小高興分給它們之後,又向著花馬道:「你當作對我玩些花樣,我會看不出你壞處來的罷。這不成的,我的寶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規規矩矩的做。你瞧!剛才的老爺府上的人們——那是好人!我只喜歡和好人談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夥計;我喜歡和他同桌吃飯,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誰都尊敬的!比如我們的老爺——誰都尊敬他,你好好的聽著罷,就因為他肯給我們的皇上盡力,又是個六等官呀……」
綏里方這樣的想開去,一直跑到最飄渺,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的聽一下,是可以明白關於他本身的許多仔細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計算上,待到一聲霹靂,這才使他從夢中驚醒,向周圍看了一看;空中已經密布了雲,大雨點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接著一個又是一個更近的更響的霹靂,雨就傾盆似的倒了下來。對於車篷,開初是橫打的,忽然從這邊,忽然從那邊,接著又改換了攻擊法,打鼓似的向篷頂上直淋,弄到水點都濺到乞乞科夫的臉上。他只好放下皮簾,遮住了原是開著以便賞鑒風景的小圓窗,一面叫綏里方趕快走。綏里方被打斷了講演,也知道這不再是遷延的時候了,便從馬夫台下,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東西來,兩手向袖子裡一套,抓住韁繩,向著那聽了他的講演,覺得愉快的疲勞,正在踉踉蹌蹌的三匹牲口,發一聲喊。不過已經走過了兩條岔路,還是三條呢,卻連綏里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後,就隨隨便便的定為確已走過了許多十字路。凡俄國人,一到緊要關頭,是總歸不肯深思遠慮,只想尋一條出路的,他也這樣,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彎,對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面趕著它們開快步,至於順著這條路走到那裡去呢,他可是並沒有怎麼想過的。
雨好象並不想就住。蓋在村路上的灰塵,一下子就化了泥漿,馬匹的拉車越來越艱難了。梭巴開維支的村莊,還是望不見,乞乞科夫覺得很焦急。照他的計算,是早該走到了的。他從窗洞裡向兩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
「綏里方!」他終於從窗口伸出頭去,叫了起來。
「什麼事呀,老爺?」綏里方回答說。
「你瞧罷;村子還看不見呢!」
請記住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對了,老爺,還看不見呢!」於是綏里方揮著鞭子,唱起歌似的東西來了。說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為很散漫,而且長到無窮無盡。綏里方把一切都放進那裡面去,全俄國的馬夫對馬所用的稱讚語和吆喝聲,還有隨手牽來,隨口說出的一切種類的形容詞。到後來,他竟拉得更遠,至於稱他的牲口為「書記」了。
但乞乞科夫現在卻發見了他的車在左右搖動,每一搖動,就給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這好象已經離開道路,拉到耕過的田裡來了。綏里方大約也覺得的,然而他一聲不響。
「你究竟在怎樣的路上走呀,你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麼法子呢,我的老爺,已經晚上了。我是連我的鞭子也看不見呢,就這麼漆黑!」正說著這話,馬車就向一旁直歪過去了,至於使乞乞科夫得用兩隻手使勁的攀住。他這才看出,綏里方是喝得爛醉的。
「停下來!停下來!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會的,我的老爺,您怎麼會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綏里方說。「如果這樣,可就壞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會的,無論怎樣,我不會摔出您去的!」他這時就把馬車拉轉來,車轉得很緩,可是終於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漿里。綏里方是在拉住馬;但馬也好象自己站住了似的,因為正疲乏得要命。這意外的大事件使綏里方沒了辦法。他爬下馬夫台,兩手插腰,對馬車站著,當他的主人在泥漿里打滾,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就說道:「這東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豬一樣!」乞乞科夫說。
「沒有的事,我的老爺!我怎麼會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壞事情。我不過和一個好朋友談了些閒天;和一個好人,是可以談談的——這不算壞事情——後來我們就一起吃了飯。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和一個好人吃一點東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時候,我怎麼對你說的,唔?你又忘記了麼?」乞乞科夫說。
「一點也沒有,您好老爺,我怎樣能忘記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對的。我不過和體面人談了些天,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頓,那你就明白了,什麼叫作和體面人談天……」
「隨您好老爺的高興,」綏里方完全滿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給鞭子,那很好,我是沒有貳話的。如果做了該吃鞭子的事,怎麼可以不給鞭子呢;這全都隨您的便,您是主子呀!農奴是應該給點鞭子的,要不然,就不聽話。規矩總得有。如果我鬧出事來,那麼,抽我一頓就是了,怎麼可以不給鞭子呢?」
對於這樣的一種深思熟慮,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來。但在這時候,好象運命也發了慈悲了。忽然間,遠遠的聽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興極了,就命令綏里方出發,並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國的馬夫是有一種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著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飛快的跑,也會跑到一處什麼目的地。綏里方雖然看不見東西,卻放馬一直向著村子衝過去,待到車棒碰著了籬垣,簡直再沒有可走的路,這才停下來。乞乞科夫只能在極密的煙雨中,看見了象是屋頂的一片。他便叫綏里方去尋大門,假使俄國不用惡狗來代替管門人,發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聲,報告著大門的所在,那一定是尋得很費工夫的。窗戶里漏著一點光,這微明也落到籬垣上,向我們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門的路徑。綏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門開處,就現出一個披著睡衣的人影來。主僕兩個,也聽到對他們嚷叫的發沙的女人聲音了:「誰敲門呀?誰在這裡逛盪呀?」
「我們是旅客,媽媽,我們在尋一個過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說。
「是麼?真莽撞!」那老婆子嘮叨著。「來得這麼遲。這兒不是客店。這兒是住著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麼辦呢,媽媽?我們迷了路了。這樣的天氣,我們又不能在露天下過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壞,」綏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說,驢子!」乞乞科夫說。
「您是什麼人呀?」那老婆子問。
「是一個貴族,媽媽。」
貴族這個字,好象把老婆子有些打動了。「等一等,我稟太太去,」她低聲說著,進去了,兩分鐘之後,又走出來,手裡提著一個風燈。大門開開了。這回是別的窗子裡也有了亮光。馬車拉進了大門,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這屋子在黑暗裡,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邊照著些從窗子裡射出來的光;屋前還有一個水窪,燈光也映在這上面。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頂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兒們發著各色各樣的叫聲,一匹昂著頭,發出拉長的幽婉的聲音;它懷著一種熱心,仿佛想得什麼獎賞;另一匹卻像教會裡的唱歌隊一樣,立刻接下去了;夾在中間,恰如郵車的鈴鐺一般響亮的,是大約還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後壓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堅定的,狗式的,大約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為合奏一到頂點,它就像最低弦樂器似的拚命的叫起來了;中音歌手們都踮起腳趾,想更好的唱出高聲來,大家也都伸長了頸子,放開了喉嚨;獨有它,它最低弦樂演奏者,卻把沒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領子裡,蹲著,膝髁幾乎要著地,忽然從這裡起了嚇人的聲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發了響,發了抖。只要聽到這樣音樂似的各種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這村子是很體面的;但我們的半凍而全濕的主角,卻除了溫暖的眠床之外,什麼也不理會。馬車剛要停下,他跳出來,一絆,幾乎倒在階沿上了。這時門口又出現了另一個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樣很相像。她領乞乞科夫走進屋裡去。經過這裡,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內部;屋子是糊著舊的花條的壁紙的;壁上掛著幾幅畫,一律是花鳥,窗戶之間掛有小小的古風的鏡子,昏暗的鏡框上都刻著卷葉。鏡子後面塞著些信札,舊的紙牌,襪子,或者諸如此類;還有一口指針盤上描花的掛鍾……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麼也沒有看到了。他覺得他的眼瞼要粘起來,仿佛有誰給塗上了蜂蜜一樣。再過了幾分鐘,主婦出現了,是一位老太太,戴著睡帽,可見她是匆匆忙忙的走出來的,頸子上還圍著一條弗蘭絨的領巾。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們中的一個,如果沒收成,受損失,是要悲嘆,頹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總把現錢一個一個的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屜里的花麻布錢包裡面去。一個錢包裝盧布,別一個裝五十戈貝克,第三個裝二十五戈貝克的現貨,但看起來,卻好象柜子裡面,除了襯衣,睡衣,線團,拆開的罩衫之外,什麼也沒有似的。假使因為過節,烤著酪餅和薑餅的時候,舊的給燒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這拆開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沒有燒破,也還很可以穿呢,我們的省儉的老太太大約還要使這罩衫拆開著躺在抽屜里,終於和許多別樣的舊貨,由她的遺囑傳授給那裡的一位平輩親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說是為了他突然的登門,驚動了她了。「不要緊,不要緊!」那主婦說。「上帝竟教您來得這麼晚!又是這樣的大風雨!走了這麼遠的路,本應該請您用點什麼的,可是在這樣的深夜裡,我實在不能豫備了!」
一種奇特的騷擾打斷了主婦的話,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嚇。這騷擾,也像忽然之間,屋子裡充滿了蛇一樣;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靜了;他知道,這是掛鍾快要敲打時候的聲音。接著這騷擾,又發出一種沙聲來,到底是敲起來了,聚了所有的力量,兩點鐘,那聲音仿佛是誰拿了棍子,敲著一個開裂的壺,於是鐘擺又平穩下去了,從新來來往往的擺著。
乞乞科夫向主婦致謝,並且聲明自己一無所需,請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張眠床之外,他是什麼也不希望了的。這時他想問明,他究竟錯走到什麼地方來了,到梭與開維支先生的村莊去,還有多少遠,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卻道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姓名,姓這的地主,是那裡也沒有的。
「那麼,瑪尼羅夫,您許是知道的罷?」乞乞科夫問。
「那是怎樣的人呀,瑪尼羅夫?」
「是一個地主,太太。」
「沒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姓名,沒有這麼一個地主的。」
「那麼,這裡的地主全是些什麼人呢?」
「皤勃羅夫,斯惠寧,卡拉派且夫,哈爾巴庚,忒累巴庚,潑來卡科夫。」
「都有錢沒有呢?」
「沒有,先生,這裡是沒有什麼有錢人的。不過這有二十個,那有三十個魂靈罷了;有著百來個魂靈的人,這裡是沒有的。」
乞乞科夫這才明白,他竟錯走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了。
「那麼,您可以告訴我,從這兒到市上去有多麼遠嗎?」
「總該有六十維爾斯他罷。我真簡慢了客人,竟什麼也不能請您吃!你高興喝一杯茶麼,先生?」
「多謝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張床,就盡夠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這麼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請您躺在這張沙發上面罷,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墊被,一個枕頭和一條手巾來!天哪,這樣的天氣!就像怪風雨呀!我這裡是整夜的在聖像面前點著蠟燭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後和一邊,都齷齪得像野豬一樣了。這是在那裡弄得這麼髒的呢?」
「謝謝上帝,我不過弄得這麼髒;沒有折斷了脊樑,可還要算是運氣的!」
「神聖的耶穌,您在說什麼呀?您可願意給您的背後刷一下呢?」
「不不,多謝您!請您不要費心!還是請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罷!」
「聽著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經拿了燈走上階沿,搬進墊被來,並且用兩手一抖,絨毛的雲便飛得滿屋,主婦於是轉過臉去,對她說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爺在著那時候的那樣子做,以後就拍一拍,刷它一個乾淨。」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墊被上鋪上布單,放好兩個枕頭,一面說。
「哦,床算是鋪好了!」主婦說。「請安置罷,先生,好好的睡!您可還要什麼不?也許慣常是要有人捏捏腳後跟的罷。先夫在著的時候,不捏,可簡直是睡不著的。」
然而客人又辭謝了這享樂。主婦一出去,他連忙脫下衣服來。把全副披掛,從上到下,都交給了菲替涅,她說過晚安,帶著濕淋淋的收穫,走掉了。當他只剩了獨自一個的時候,就頗為滿足的來看他那快要碰著天花板的眠床。他擺好一把椅子,踏著爬上眠床去,墊被也跟著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從綻縫裡擠了出來的絨毛,又各到各處,飛滿了一屋子。他熄了燈,拉上羽紗被來蒙著頭,蜷得像圓麵包一樣,一下子就睡著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陽透過窗子,直射在他臉上,昨夜靜靜的睡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蒼蠅,現在卻向他集中了它們全部的注意:一匹坐在下唇上,另一匹站在耳朵上,第三匹又想跑到眼睛這裡來;還有胡裡胡塗的一匹,竟在鼻孔邊占了地盤,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進鼻子裡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個大噴嚏——但也因此使他醒轉了。他向屋子裡一瞥,這才知道掛在壁上的原來也並非全是花鳥圖,他又看見一張庫土梭夫[22]的肖象和一幅油畫,上面是一個老人,穿著象是保惠爾·彼得洛維支[23]時代的紅色袖口的制服。掛鍾又騷擾起來了,打了九點鐘;一個女人的頭在門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脫了他的衣服的。這一探的臉,他覺得有點認識,他要記出這究竟是誰來,終於明白了可就是這家的主婦。他連忙穿起小衫來,衣服就放在他旁邊,燥了,還刷得很乾淨。於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鏡子前面,大聲的又打一個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來的火雞,——那窗門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聲的嘓嘓的叫了起來,還用它那奇特的話,極快的向他說了些什麼,那意思,總歸好象說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昏蛋」。之後,他走向窗前,去觀察一下四近;從窗口所見,仿佛都是養雞場;因為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滿是家禽和別樣的家畜。無數的公雞和火雞在那裡奔走;其間有一隻公雞跨開高傲的方步,搖著雞冠;側著腦袋,好象它正在傾聽什麼似的。豬的一家也混在這裡面;老母豬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顧著小豬仔,但到底完全忘記,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這小院子或是養雞場,是用板壁圍起來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園,種著捲心菜,蔥,馬鈴薯,甜菜和別樣的蔬菜。菜園裡面,又處處看見蘋果樹和別的果子樹,上面蒙起網來,防著喜鵲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著大群,飛來飛去,簡直像斜掛的雲一樣。因此還有許多嚇鳥的草人,都擎在長竿上,伸開了臂膊;有一個還戴著這家的主婦的舊頭巾。菜園後面是農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亂,也不成為有空場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來,那居民們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頂板一舊,就都換上新的了,也看不見一扇倒壞的門,向這邊開口的倉庫里,有的是一輛豫備的貨車,有時還有二輛。「哼!這小村子可也並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語的說,並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婦去扳談,好打交道了。他從她先前探進頭來的門縫裡向外一望,看見她在喝茶,就裝著高興而且和氣的模樣走過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麼樣?」那主婦說著,站了起來。她比昨夜穿得闊綽了,頭上已不戴睡帽,換了黑色的頭巾。頸子上卻還是圍著什麼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極了,」乞乞科夫一面說,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這是怎麼的呢?」
「睡不著呀。腰痛,腿痛,連腳跟都痛。」
「就會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願就會好呵。豬油呀,松節油呀,我都擦過了。您用什麼對茶呢?這個瓶子裡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罷。」
大約讀者也已經覺到,乞乞科夫雖然表示著殷勤的態度,但比起在瑪尼羅夫家來,卻隨便說話,沒有拘束得遠了。這裡應該說明的,是有許多節目,俄國固然趕不上外國,但善於交際,外國人卻也遠不及我們。我們的交際樣式上的許多精微和層次,是簡直數也數不清的。一個法國人或德國人,一生一世也不會懂得我們的舉動的奇特和差別;他們對一個富翁和一個香菸小販說話,所用的幾乎是一樣的調子,一樣的聲音,縱使他們的心裡,對於富翁也佩服之至。我們這裡可是完全不同了:我們有這樣的藝術家,對著蓄有二百個魂靈的地主說話,和對那蓄有三百個的全兩樣;但對他說話,又和蓄有五百個的全兩樣;而和他說起來,又和對於蓄有八百個魂靈的地主全兩樣;就是增到一百萬也不要緊,各有各的說法。我們來舉一個例罷,這並非我們這裡,乃是一個很遠的王國的什麼地方,這地方有一個衙門,又假如這衙門裡有一位長官或是所長。當他坐在中間,圍繞著他的屬員們的時候,我要請讀者仔細的看一看——我相信,你們就要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威嚴,清高——有什麼還不顯在他顧盼之間呢?倘要拿了畫筆,畫出他來,給他留下這相貌,那簡直是普洛美修斯![24]一點不差:一個普洛美修斯!他老雕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軟,鎮定,而且穩當。但你們看著這老雕罷,他一出大廳,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夠認識了;他緊緊的挾著公文夾,逃跑的鵓鴣似的急急的走過去,幾乎要失了魂。倘到一個俱樂部,或者赴一個夜會,如果都是職位較低的人們,那麼,我們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為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個人,比他大一點,我們的普洛米修斯可就要起一種連渥辟提烏斯[25]也夢想不到的變化:比蒼蠅還要小,他簡直化為幾乎沒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塵沙了!「然而這豈不是伊凡·彼得洛維支嗎?」有人看見了他,就會說,「伊凡·彼得洛維支還要高大些,這人卻很小,又很瘦;他總用大聲說話,也總不笑的,但這人,哼,卻小鳥兒似的啾啾唧唧,而且總在陪笑哩。」然而走近去子細一看——也還是伊凡·彼得洛維支!「阿呀,這樣,」人就對自己說……然而我們還是再講這裡的登場人物罷。我們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經決定,不再客氣了;他於是拿了一杯茶,加一點果子汁,談起來道:
「您的村莊可真的出色呵,太太。魂靈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婦說,「可惜我們光碰著這樣的壞年頭;去年又來了一個歉收,連上帝都要發慈悲的!」
「可是農奴卻都顯得活潑,屋子也像樣。但我想請教您:您貴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羅皤契加,[26]十等官夫人。」
「多謝。還有您的本名和父稱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麼?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個嫡親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貴姓是什麼呢?」地主太太問。「您是稅務官罷?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著回答道。「我不是稅務官;我在外面走,只為著自己的事情。」
「那麼,您是經手人?多麼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賤賣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對?」
「不,我不大收買過蜂蜜。」
「那就是什麼別樣的東西。要麻罷?我現在可實在還不多——至多半普特[27]。」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別樣的貨色,請您告訴我,您這裡可死了許多農奴沒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個!」那老人嘆息著,說。「還都是很出色,會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來,可是有什麼用呢,毫沒力氣的傢伙,稅務官一到,卻每個魂靈的稅都要收。他們已經死掉了,還得替他們付錢。上禮拜里,我這裡燒死了一個鐵匠,一個很有本領的鐵匠!也知道做銅匠手藝的。」
「莫非這村子裡失了火嗎,太太?」
「謝上帝不給有這樣的災殃!如果是火災,那可就更壞了。並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燒死的。火是從他裡面的什麼地方燒出來的;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見好象一道青煙,他就這麼的焦掉了,一直到烏黑的像一塊炭;唉唉,是一個很有本領的鐵匠呢。我現在簡直全不能坐車出去了。這裡就再沒有人會釘馬掌。」
「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嘆息著說,「違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嘮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們讓給我嗎,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讓什麼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經死掉了的。」
「我怎麼能把他們讓給您呢!」
「唔,那很容易。或者我問您買也可以。我付給您錢。」
「但是,怎麼辦呢?我實在還不懂您。您想把他們從土裡刨出來嗎?」
乞乞科夫知道這老婆子弄錯了目標,必須將事情解釋給她聽。於是用簡單的幾句話,說明了這所謂讓與或交易,不過是紙面上的事,而且魂靈還要算是活著的。
「但是,您拿他們做什麼用呢?」老婆子說,詫異地凝視著他。
「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們是死了的呀!」
「當然,誰說他們是活的呢?正因為他們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虧,您仍舊要付人頭稅,我就想替您去掉這擔子和麻煩呵;現在懂了沒有?不但去掉,我並且還要付您五個盧布呢。您現在明白了罷?」
「我還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躊躕著,說,「我向來沒有賣過死人。」
「這有什麼稀奇!如果您賣過了,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為這真的值錢的嗎?」
「不不,我自然並不這麼想。這怎麼會值錢呢?已經什麼用處也沒有了的!但使我擔心的,卻是他們已經死掉了的這一點。」
「這女人可真的是糊塗,」乞乞科夫想。「您聽我說,太太,您再想一想罷!像他們還是活著一樣,付出人頭稅去,這是您的很大的損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斷他的話。「三禮拜前,我就又繳了一百五十盧布,還要應酬稅務官。」
「您瞧罷,太太,您再想想看,從此您就用不著應酬稅務官了,因為納稅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擔子我挑了去,連稅契的經費也歸我出。您明白了罷!」
主婦沉思了;她覺得這交易也並不壞;不過太新鮮,太古怪,也恐怕買主會給她上一個大當。他從那裡來的呢,只有上帝知道,況且又到的這么半夜三更。
「那麼,您可以了罷,太太。」乞乞科夫說。
「老實說,先生,我可向來沒有賣過死人。活人呢,那是有過的,還在三年前,我把兩個娃兒讓給了潑羅多波波夫,一百盧布一個;他高興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們連飯單也會織的。」
「現在說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實說,我首先就怕會吃虧呢。你到底還是瞞著我;先生,也許他們是……,他們的價錢還要貴得遠的。」
「您聽我說,太太……您在想什麼呀!他們怎麼會值錢;您想想看!這是廢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沒用處的廢料呀!譬如您得了舊貨,我們來說破布片罷:那自然是還值些錢的,紙廠還會來買它。然而他們,卻什麼用也沒有了!好,請您自己說,他們還有什麼用!?」
「那是一點不錯的!自然什麼用也沒有。但使我擔心的,也就是他們已經死掉了的這一點呵。」
「我的上帝,這真是一匹胡塗蟲,」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對著自己說。「總得說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這該死的老傢伙!」於是他從衣袋裡掏出手帕來,在額上拭著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惱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是闊人,尤其是官員,如果和他們一接近,就知道關於這些事,就和科羅皤契加一式一樣。一在腦袋裡打定了什麼主意之後,你就是用十匹馬也拉它不轉。無論怎樣抗辯,都沒有用。縱使說得大白天一樣明明白白,也總像橡皮球碰著石牆壁似的彈回來了。乞乞科夫拭過汗,就又想,用了別樣的方法,來打動她試試看。
「太太,」他說,「您是不管我說什麼,還是只顧自己說什麼呢……我付您錢,十五盧布的鈔票;您懂了沒有?這是錢呀,路上是不會撒著的。比方您賣出蜂蜜去,什麼價錢呢?請你說一句罷!」
「一普特十二個盧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沒有賣到十二個盧布的。」
「真的,先生!」
「現在您看,這是蜂蜜呀。到您能夠採取它,恐怕要費一個年頭,一整年的心計,辛苦和手腳的。馬車載著到各處走,保護那可憐的蜂兒。一冬天還得藏在窖子裡。您瞧就是!但死魂靈,卻是不在這世界上的了。您並沒有吃辛苦,費手腳。他們的離開這世界,給您的府上有損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個盧布是您一切心計和辛苦的報酬,而這一面,您什麼力氣也不化,進益卻不止十二個,倒是十五個盧布,而且並非銀的,卻是很好看的滴藍的鈔票哩。」乞乞科夫用這麼強有力而且發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戰場之後,他以為這老婆子的終於降伏,大約是可以無疑的了。
「一點不錯,」那地主太太說,「我是一個可憐的不懂世故的寡婦,還是再等一下,等有別的買主到這裡來罷。我也可以比一比價錢。」
「不要鬧笑話,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說什麼了。誰會來買這東西呢。他要這做什麼用呢?」
「也許湊巧可以用在家務上的呵……」老婆子反對道。——但她沒有說完話,張開嘴巴,吃驚的看定他,緊張著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務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那裡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園裡,到夜裡好嚇雀子嗎?!對不對?」
「神聖的耶穌,救救我們罷!你說著多麼可怕的話呀。」那老婆子說,劃了一個十字。
「另外還有什麼用呢?墳和骨頭,還是您的。這買賣不過是紙面上的事。究竟怎麼樣?您至少總得回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沉思起來了。
「您只在想些什麼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才是哩。您還不如買點麻去罷!」
「什麼,麻!謝謝您!我要的是別的東西,您卻拿您的麻來嚕囌。給麻靜靜的麻它的去罷!如果我下一次來拜訪,恐怕要買麻也難說的。那麼,怎麼樣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這真是古怪透頂的貨色,我向來沒有經手過的。」
這時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憤憤的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頓,並且詛咒她遭著惡鬼。
說到惡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阿呀呀,不要提它了!上帝也在的!」她臉色發青,叫喊說。「就在兩三天前的夜裡,我夢裡總是看見它,看見這地獄胚子。禱告之後,我卜了一回牌,可確是上帝差來罰我的呀。它的模樣真可怕。它的角,比公牛的還長。」
「我希望您不至於看見一打!我還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愛;我一看見一個可憐的寡婦沒處安身,沒法生活……那還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結罷。」
「阿呀呀,你在這裡說著多麼怕人的話呀。」老婆子惴惴的看定他,說。
「真的,沒有別的話好說了,簡直沒有——您不要怪我說的直白——就像一匹鎖住的狗,躺在乾草上;自己不吃草,卻又不肯交給誰。您田地里的所有的出產,我都要買,因為我是也在辦差的……」這裡他順便撒了一點謊,並不希望好處的,然而很有效。
這「辦差」的話,給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個深的印象了;她說話,幾乎用了懇求的聲音:「為什麼你就立刻生氣呢?要是我早知道你這麼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回嘴的好了。」
「那裡那裡,我全沒有生氣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個擠過汁的檸檬。我會氣惱嗎?」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盧布鈔票把他們讓給你就是。不過有一件事,先生,辦差的時候不要忘記我,如果你要麥呀,蕎麥粉呀,壓碎麥子呀,或是肉類的話。」
「不會不會,太太,我再也不會忘記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著三條小河似的,流下他臉孔來的汗,一面說。他還訊問,她在市里可有一個在法院裡的密友,全權代理或相識者,可以辦妥那訂立合同和一切其餘的必要的例規的人。「有的,那住持,希理耳神甫;他的兒子是在法院裡的。」科羅皤契加說。乞乞科夫就托她寄一封委託書去,還至於自己來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寫些無用的費話。
「如果他給上司買我一點麵粉或是家畜,」科羅皤契加其時想,「那就好了。我應該應酬他一下。昨晚上還剩著一點蛋面。我還是去吩咐菲替涅烤蛋餅罷。用奶油麵來做雞蛋饅頭,倒也不壞。這我做得好,也用不著多少時光。」於是主婦走了出去,實行饅頭計畫去了,並且好象還要添上家庭烹調法上的另外幾樣。但乞乞科夫卻因為去取提箱裡的紙,走進了他睡過一夜的客廳。屋子早已打掃好,胖胖的毛絨被和墊被,已經搬走了。沙發前面放著一張蓋了罩布的桌子。他把提箱擱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沙發上,想休息一下;因為他覺得,自己滿身是汗了:凡有他穿在身上的,從小衫到襪子,完全稀濕。「苦夠我了,這該死的老貨,」他說,休息了一會之後,就開開提箱來。
作者知道,許多讀者們是愛新奇,很願意明白提箱的構造和裝著的東西的。那可以,我為什麼不給滿足一下這好奇心呢。總之,裡面是這樣子:中間一個肥皂盒;肥皂盒旁邊有狹狹的六七格,可以放剃刀。其次是兩個放沙粉盒和墨水瓶的方格。兩格之間有一條深溝,是裝羽毛筆,封信蠟和長的物事的。還有一些有蓋和沒有蓋的格子,為裝短的物事,如拜客名片,送葬名片,戲園門票以及留作紀念的別的各種票子之用。抽出上面的抽屜來,也有許多格子。其中的一個很寬大,藏著裁開了的許多紙。還有一個做在旁邊的秘密的小抽屜,可以暗暗的抽出來,乞乞科夫的錢就總藏在這裡面。這小抽屜,他總是飛快的抽開,同時又飛快的關上的,所以他究竟有多少錢呢,無從明白。乞乞科夫馬上動手,削好筆尖,寫起來了。這時候,主婦也走進屋裡來。
「你的箱子可真好哪,先生!」她說著,在旁邊坐下了,「你一定是在墨斯科買的罷?」
「對了,在墨斯科。」乞乞科夫回答著仍然寫。
「我知道,在那邊買來的都是好的。兩年以前,我的姊妹從那邊帶了一雙孩子穿的暖和的長靴來。真好貨色!不會破!她現在還穿著呢。阿呀,你有這許多印花,」她向提箱裡看了一眼,就說。而實際上,也確有很多的印花在裡面。「你送我一兩張罷。我沒有這東西。有時是得向法院去上呈文的。可總是沒有印花。」
乞乞科夫向她解釋,這並不是她所意料那樣的印花。這是只用於買賣契約的,聲請書上就不能用。但為了省得麻煩,他仍然送了她一張值一盧布的物事。寫好信件之後,他就請她簽名,並且要看農奴們的名單。但這位地主太太卻好象全無她自己的農奴們的冊子,倒是暗記在心裡的。他催她說,自己來鈔。有些姓,尤其是諢名,使他非常詫異,至於正在鈔錄的時候,一聽到就得暫時停下來。給他一個特別的印象的是彼得·薩惠略夫·內烏伐柴衣——科盧以多[28],使他不禁叫了起來道:「好長的名字!」有一個名叫科羅符衣·啟爾辟支,[29]別一個卻只簡截的叫科婁維·伊凡。[30]他鈔完之後,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就嗅出奶油煎炒的食物的香味來。
「請您用一點罷。」主婦說。乞乞科夫回顧時,看見了擺滿著美味的食品的桌子;有香菇,有烙餅,有蛋糕,有蒸餅,有酪條,有脆餅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樣的包子:大蔥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魚包子,還有莫名其妙的許許多。
「請呀,這是奶油煎過的蛋糕,也許還可以罷?」那主婦說。
乞乞科夫抓過那奶油煎過的蛋糕來,沒有吃到一半,就極口稱讚起來了。在實際上,蛋糕本身固然並不壞;但當和老婆子使盡力氣和轉戰沙場之後,也覺得格外可口了。
「您不用蒸餅麼?」那主婦說。作為這一個問題的答案的,是乞乞科夫即刻抓起三個蒸餅來,卷作一筒,蘸了溶化的奶油,拋進嘴巴里,於是用飯單揩揩嘴唇和兩隻手。他大約這樣的吃了三回之後,就請主婦吩咐去駕車。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立刻派菲替涅到院子裡去了,還教她回來的時候,再帶幾個熱的蒸餅來。
「府上的蒸餅真是好極了,太太。」乞乞科夫一面去拿剛剛送來的蒸餅,一面說。
「對啦,家裡的廚娘,倒是做得很好的,」主婦回答道,「可惜的是今年的收成壞得很,麵粉也就並不怎麼好了。但是您為什麼這樣的急急呢?」她一看見乞乞科夫已經拿起了帽子,就說。「車子還完全沒有套好哩。」
「阿,馬上套好的,太太。我的馬夫是套得很快的。」
「您到辦差的時候,不會忘記我的罷,是不是?」
「不會的,不會的。」乞乞科夫說著,跨出了大門。
「您不要買葷油嗎?」主婦說,跟在他後面。
「為什麼不要?我當然要買的。不過得緩一緩。」
「到耶穌復活節,我就有很好的葷油了。」
「您放心,我到您這裡來買;您有什麼,我就買什麼,也要豬油。」
「恐怕您也要絨毛罷?一到腓立波夫加[31],我就也有鳥兒的絨毛了。」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說。
「你瞧罷,先生,你的車子還沒有套好哩。」他們倆走到階沿的時候,那主婦說。
「他馬上套好的。只請您告訴我,我怎麼走到大路上去呢?」
「這叫我怎麼辦呢?」主婦說。「拐彎很多,要說給你明白,是不容易的;或者不如叫一個娃兒同去,給你引路的好罷。可是你得在馬夫台上有地方給她坐。」
「那自然。」
「那麼,我叫一個娃兒同去就是,她認識路的,不過你不要把她帶走,你聽哪,新近就有一個給幾個買賣人拐去了。」
乞乞科夫對她約定,決不拐帶女孩兒,科羅皤契加就又放了心。檢閱她的院子了。她首先看到女管家,正從倉庫里搬出一隻裝著蜂蜜的木桶。其次向一個農奴一瞥,他正在門道上出現,於是順次的向她的家私什物看過去。為什麼我們要把科羅皤契加講得這麼長呢?科羅皤契加,瑪尼羅夫,家務或非家務,和我們又有什麼相干呢?我們不管這些罷!在這世界上,是沒有整齊到異乎尋常的!剛剛看見歡喜,它就變成悲哀,如果留得它很長久,接著會迸出怎樣的一個思想來呢,誰也不知道!人當然可以這麼想:怎樣麼!?在無窮之長的人格完成的梯級上,科羅皤契加豈不是的確站在最下面麼?將她和她的姊妹們隔開的深淵,豈不是的確深得很麼?和住在貴族府邸的不可近的圍牆裡邸里是有趣的香噴噴的鑄鐵的扶梯,那扶梯,是眩耀著銅光,紅木的家具,華貴的地毯的她們?和看了半本書,就打呵欠,焦躁的等著淵博精明的來客,在這裡給他們的精神開拓一片地,以便發揮他們的見解,賣弄他們的拾來的思想的她們?——這思想,是遵照著「趨時」的神聖的規則,一禮拜里就風靡了全市的,這思想,是並非關於因為懶散,弄得不可收拾的他們的家庭和田地,卻只是關於法蘭西的政治有怎樣的變革,或者目前的加特力教帶了怎樣傾向的。算了罷,算了罷,為什麼要講這些事?然而又為什麼在愉快無愁的無思無慮的瞬息中,卻自然會透進一種奇特的光線到我們這裡來的呢?臉上的微笑還未消盡,人卻已經,豈不是那一個,他變了另一個了,此刻顯在他臉上的,已是別一種新的影子了。
「來了,我的車,」乞乞科夫一看見他的馬車駛了過來,喊道,「你怎麼儘是這麼慢騰騰的,你這驢子!你那昨天的酒氣一定還沒有走盡罷。」
對於這,綏里方沒有回答一句話。
「那麼,再見,太太!哦,您的那小姑娘呢?」
「喂!貝拉該耶!」老婆子向一個站在階沿近旁的大約十一二歲的娃兒,叫道。這孩子身穿一件手織的有顏色的麻布衫。赤著腳,因為剛弄得滿腿泥濘,一直到上面,所以看起來好象穿著長統靴。「給這位先生引路去!」
綏里方拉她登上馬夫台。上去的時候,先在踏腳上踏了一下,因此有點齷齪了,但即刻矯捷的爬上,坐在綏里方的旁邊。她之後,乞乞科夫也把腳踏在踏腳上,重得車子向右邊歪了過去,但也就坐好了。「呵,現在是全都舒齊了。再會罷,太太!」他用這話向地主太太告別,馬也開了步。
綏里方一路上都很認真,正經,對於自己的職務也很注意,這是他在有了錯處或者喝醉過酒之後,向來如此的。馬匹也都乾淨得出奇。有一匹的頸套,平常是破破爛爛,連麻屑都從破綻里露了出來的,現在也子細的縫過,修好了。他在路上,簡直不大開口,不過有時響一聲鞭子,也沒有對他的馬匹講演,雖然連阿花也極願意聽一點訓詞。因為在這些時候,雄辯滔滔的御者是總歸放寬韁繩,鞭子也不過Pro forma地在馬背上拂拂的。然而陰淒淒的嘴,這回卻只有單調的不高興的吆喝了,例如:「噓!噓!昏蛋!慢罷!」之類,另外再也沒有什麼。阿青和議員也不滿足,因為沒有聽到一句友愛的稱讚它們的話。阿花在它那柔軟肥胖的身上,吃了不少出格的受不住的鞭子。「瞧罷,這是怎麼一回事?」它把耳朵略略一豎,自己想。「他竟知道應該打在那裡;他不打背脊,卻直接的打在怕痛的處所,不是耳朵上一鞭,就是肚子上一鞭。」
「右邊?是不是?」綏里方用了這枯燥的話,轉臉去問那並排坐著的小姑娘,一面拿鞭子指著亮澄澄的新綠之間的,給雨濕得烏黑的道路。
「不,還不!我就要告訴你了!」小姑娘回答道。
「那麼,往那兒走呢!」當他們臨近十字路的時候,綏里方問。
「這邊!」小姑娘用手一指,說。
「阿唷!你!」綏里方說。「這就是右邊呀!連左右也分不清。」
天氣雖然好得很,道路卻還是稀爛,爛泥粘著車輪,立刻好象包上了毛氈,車子不大好走了。而且泥土又很厚,很粘。因為這緣故,在午前,他們就走不到大路。如果沒有這小姑娘,那是一定也很難走到的,因為許多岔路,就像把捉住的螃蟹,從網裡放了出來一樣,向四面八方的跑著。綏里方的容易迷路,真也怪不得他。那小姑娘又即指著遠處的已經看得分明的房屋,說道:「那就是大路了。」
「那屋子是什麼呢?」綏里方問。
「客店呀。」小姑娘說。
「哦,那是我們自己找得到的了。你現在可以回家去了。」
他勒住車,幫她跳下去,一面自言自語道:「你這泥腿。」
乞乞科夫給她一枚兩戈貝克的銅錢。她活潑的跑回去了,高興得很,因為她能夠坐在馬夫台上跑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