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9-26 06:19:29 作者: 魯迅

  當臨近客店的時候,乞乞科夫就叫停車,這為了兩種原因,一是要給馬匹休息了,二是自己也要吃些東西,添一點力氣。作者應該聲明,這一類人物的好胃口和食慾,可實在是令人羨慕的。對於那些住在彼得堡或是墨斯科,整天的想著早上吃什麼,中上吃什麼,後天早上又吃什麼,待到要用午膳了,就先吞一兩顆丸藥,然後慢慢的吃下幾個蠣黃和海蟹以及別的奇妙的海味去,終於就向凱爾巴特[32]或是高加索一跑的上流先生們,倒並不覺得有什麼大意思。不,這些先生們,是引不起作者的羨慕來的。然而中流的人們呢,第一個驛站上要火腿,第二個驛站上要乳豬,到第三站是一片鱘魚或者有蒜的香腸炙一下,於是向食桌面前坐下,無論什麼時候,總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大口魚的湯,鱘鰉魚和魚膏在他的嘴裡發響,發沸,還伴著魚肉包子或一個鲶魚包子,使不想吃的也看得嘴饞。——這些人物,是有一種很值得羨慕的天稟的。上流的先生們裡面,情願立刻犧牲他的農奴和他那用了本國式或外國式加以現代的改良,但已經抵押或並未抵押的田地的一半,來換取這好市民式的胃口的,目下也不只一兩個了。然而對不起,即使用了錢以及改良了的或沒有改良的田地,也還是弄不到一個中流先生那樣的胃口來。

  木造的破爛的客店,把乞乞科夫招進它那熏得烏黑的屋檐下去了,屋檐被車光的柱子所支持,很像舊式的教堂燭台模樣。這客店是俄國式農民小屋之一種,不過規模大一點。窗邊和屋頂下,都有新木頭的雕鏤的垂花,給暗昏的牆壁一比,更顯得出色。外層的窗戶上,畫著插些花卉的酒壺。

  乞乞科夫走上狹窄的木梯,跨進大門去。他在這裡推開那嘎嘎發響的門,就遇見一個身穿花布衣,口說「請進來」的胖胖的老婆子。一到飯堂,他又遇到那些在村市的木造小客店裡,一定看見的老相好了;生鏽的茶炊,刨光的松板壁,屋角上的裝著茶壺茶碗的三角架,聖像面前的描金的磁器,繫著紅綠帶子,剛剛生過孩子的一匹貓,還有一面鏡,能把兩隻眼睛變作四隻,臉孔照成好象一種蛋餅的東西,最後,是插在聖像後面的香草和石竹的花束,但早經干透,有誰高興去嗅一下,就只好打起噴嚏來。

  「您有乳豬麼?」乞乞科夫轉過臉去,問那胖老婆子道。

  

  「有有!」

  「用山葵醃的,還是用酸酪醃的?」

  「自然有山葵也有乳酪的。」

  「拿來!」

  老婆子就到柜子里去尋東西,先拿來一張碟子,其次是一塊硬得像干樹皮樣的飯單,後來一把刀,發了黃的骨柄,刀身薄得好象削筆刀,結末是一把只有兩個刺的叉子和一個簡直站不住的鹽瓶。

  我們的主角就照著他自己的習慣,立刻和她扳談起來了。他訊問她,她自己就是這客店的主人呢,還是另外還有東家;可以賺多少錢;她的兒子們是否和她同住;大兒子是什麼職業,已經結了婚呢,還是還是單身;他娶了一個怎樣的女人,有嫁資呢,還是沒有;他的岳父是否滿足;嫁妝太少了,那兒子可曾不高興。總而言之,他什麼瑣屑都不忘記。至於他要訊問近地住著怎樣的地主,那是不消說得的,他明白了這裡有的是勃羅辛,坡契太耶夫,米勒諾衣,大佐且潑拉可夫,梭巴開維支。「哦!你知道梭巴開維支嗎?」他問那老婆子,但接著又知道她不但認識梭巴開維支,也認識瑪尼羅夫,而且瑪尼羅夫要比梭巴開維支「規矩」點。「他立刻要一盤燒母雞或是燒牛肉;如果有羊肝,那麼,他就也要羊肝,什麼都只吃一點點。梭巴開維支卻總是只要一樣,還吃得一個精光。是的,錢照舊,東西還要添好許多哩。」

  當乞乞科夫在這樣的談天,一面享用著他的乳豬,盤裡只剩了一片了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跑來的馬車的輪聲。他從窗口一望,就看見一輛駕著三頭駿馬的輕快的篷車,停在客店前面了。從車子裡出來了兩位紳士。一個身材高大,黃頭髮的,別一個比較的矮小些,黑頭髮。黃頭髮穿一件暗藍的獵褂,黑頭髮是蒲哈拉[33]布的普通的花條的短衫。還看見遠遠的來了一輛空的小篷車;拉的是頸圈和麻繩絡頭都已破爛,毛鬣蓬鬆的四匹馬。黃頭髮即刻走上扶梯來,黑頭髮卻還在車子裡尋東西,一面指著駛來的車,和僕役說話。乞乞科夫覺得這聲音仿佛有些熟識似的,他正在凝視著他的時候,那黃頭髮已經摸著門口,把門開開了。是一個高大的漢子,長臉盤,或者如人們所慣說的失神的臉相,一撮發紅的鬍鬚。從他那蒼白的臉色判斷起來,他是常常卷在煙里的,如果不是硝磺煙,那就是菸草煙。他向乞乞科夫優雅的鞠躬,這邊也給了一個照樣的鞠躬作為回答。不到幾分鐘,他們就的確都想扳談起來,結識一下模樣,因為倘沒有那黑頭髮旅客突然闖進屋裡來,他們就已經做到第一步,幾乎要同時說出大雨洗了塵埃,涼爽宜於旅行之類的彼此的愉快來了。那人除下帽子,摔在桌子上,使勁的搔著頭髮。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通紅的面頰,雪白鑠亮的牙齒,漆黑的鬍子的好傢夥。他有血乳交融一般的新鮮的顏色;他的臉上就躍動著健康。

  「唷,唷,唷,」他一看見乞乞科夫,就突然張開臂膊,喊起來了。「什麼引你到這裡來的?」

  乞乞科夫知道,這是羅士特來夫,和這先生,曾在檢事家裡一同吃過飯,不到幾分鐘,他就已經顯得非常親密,叫起你我來了,雖然從乞乞科夫這一面,對他也並沒有給與什麼些微的沾惹。

  「你哪裡去的?」羅士特來夫問,並不等候回答,又立刻接下去道:「我是從市集那裡來的,好朋友;你給我道喜罷。我精光了,我連最後的一文也沒有了。實實在在,一生一世,就沒有弄得這麼精光過。我只好雇一輛街車了。在窗口望一望罷,它還在這裡!」於是他把乞乞科夫的頭扭轉去,幾乎碰在窗框上。「看看這小馬,這該死的畜生好容易把我拖到這裡來了——我終於只好坐上他的車。」和這話同時,羅士特來夫就用指頭指一指他的同伴。

  「哦——你們還沒有相識哩。我的姻兄彌秀耶夫!我們講了你一早晨。『留心著,』我說,『我們也許遇見乞乞科夫的。』但是,我精光到怎樣,你怕不見得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但失掉了我的四匹乏馬,我真的什麼都化光了。我也沒有了表和鏈子。」乞乞科夫向他一看,他可真的沒有帶著表和鏈子。而且看起來,好象他一邊的鬍子,也比別一邊少一點,薄一點似的。

  「但是,如果我的袋子裡還有二十盧布呢,」羅士特來夫說下去道,「只要二十個,不必多,我一定什麼都贏回來,不但什麼都贏回來,還要——那麼,我就是一位闊紳士,我現在還有三千在袋子裡面哩。」

  「那是你在那邊也說了的,」這時黃頭髮回答他說。「但到我給你五十盧布的時候,你立刻又都輸掉了。」

  「上帝在上,我沒有輸掉。真的沒有。如果我那一回不發傻,那是至今還在的。如果我在那該死的七的加倍之後,不去打那角頭,我可以把全場鬧翻。」

  「但是你沒有把它鬧翻呀。」黃頭髮說。

  「自然沒有,因為我在不合適的時候,打了角頭了。你以為你的大佐玩得很好嗎?」

  「不管好不好,總之他使你輸掉了。」

  「那算得什麼,」羅士特來夫說,「我也會使他輸得這麼光。他該玩一回陀勃列忒[34]來試試,那我們就知道了,這傢伙能什麼。但這幾天卻逛得真有意思哩,朋友乞乞科夫。哦,真的,這市集可真像樣。商人們自己就說,向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從我那領地里拿來的東西,無論什麼,都得了大價錢賣掉了。唉唉,朋友,我們怎樣的吃喝呵!就是現在想起來,畜生……可惜你沒有在一起。你想想看,離市三維爾斯他的地方扎著一隊龍騎兵,你想,全體的官兵,總該有四十個,我相信全到市里來了,於是大喝了起來……騎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是一個體面人;——有鬍子,——這麼多。他把波爾陀的葡萄酒單叫作燒酒兒。『快給我拿一瓶葡萄燒來,』他向堂倌大嚷著。中尉庫夫新涅科夫……你知道,朋友,是一個很可愛的人!簡直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酒客。我們是常在一起的。還有坡諾馬略夫可給我們喝了怎樣的酒呵!那是一個騙子,你要知道。他這裡買不得東西。鬼知道他用什麼混到酒里去。這傢伙是用白檀,燒焦的軟木,接骨木心在著色的;但如果要他從最裡面的,叫作『至聖無上』的屋子裡,悄悄的取出一瓶來,那可實在,朋友,立刻要相信是在七重天上了。還有香檳,我對你說!……比起這來,那知事家的簡直就是水酒。告訴你罷,還不是單單的香檳哩,是一種極品香檳,雙蒸的香檳呀。我還喝了一瓶法國酒,『篷篷』牌,哪,那香氣——哼,就像薔薇苞,另外呢,都有,你想什麼就像什麼……阿唷,我們大喝了呵!……我們之後還來了一個公爵。他要香檳。對不起,全市里一瓶也不剩了;兵官們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你可以相信我,中飯的時候,我一個就灌了十七瓶!」

  「喂,喂!十七瓶,你可是還沒有到的。」黃頭髮點破道。

  「我是一個很正直的人,我確是喝了的。」

  「你怎麼想,就怎麼說罷。我對你說,你一下子是擋不住十瓶的。」

  「打一個賭罷!」

  「賭什麼呢?」

  「好,我們來賭你那市上買來的獵槍!」

  「我不來。」

  「唉,什麼,來罷,試試看!」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試。」

  「你以為沒有槍,就和沒有帽子一樣壞。聽呀,朋友乞乞科夫,我可是真可惜你沒有在那裡。我知道,你一定會和庫夫新涅科夫中尉分拆不開的。你們立刻會成為知己的。他不像檢事和那些我們市裡的鄉下闊佬一樣,為了每一文錢發抖。他都來:蓋勒畢克[35]呀,彭吉式加[36]呀,你愛什麼就玩什麼。唉唉,乞乞科夫,但和你玩什麼,做什麼呢。真的,你是一個大滑頭,你這老狐狸!和我親一個嘴!我愛得你要死了。彌秀耶夫你瞧,運命拉攏了我們的;他來找我呢還是我在找他?一個很好的日子裡,他來了,上帝才知道他從那裡來的!但是我恰恰也正住在這地方……那邊車子有多少呀,好朋友!多得很哩,你要知道。en—gros[37]呀!我也去抽了一回簽,贏了兩小盒香油,一隻磁杯,一張六弦琴。我現來看看我的運氣的時候,又都輸出去了,舞弊呵,還添上六個盧布。如果你知道庫夫新涅科夫是怎樣的一個花花公子,那就好。所有跳舞場,我總和他一同去;有一個,那真是好打扮,瓔珞,花邊,哼,什麼都全有。我總在自己想:她媽的!但那庫夫新涅科夫呢——就是一匹野獸,可對?——卻坐近她去,用法國話去打招呼了。你可以相信我,他是連一個鄉下女人也不肯放過的。他叫作『摘野莓』。魚也真好,尤其是鱘魚。我帶了一條來——還好,還在有錢的時候,我就想到要買它一條了。那麼,你現在要到那裡去呀?」

  「哦,我要去找一個人,」乞乞科夫說。

  「找怎樣的人?唉唉,算了罷!我們還是一同到我的家裡去罷!」

  「不,不,這不行。我有事情呢。」

  「怎麼,有事情!胡說白道!喂,你,阿波兌勒杜克·伊凡諾維支[38]!」

  「不行,真的,我有事情,而且很有點要緊的!」

  「我來打一個賭,你撒謊!你說罷,到底找誰去?」

  「唔,可以的。找梭巴開維支去。」

  羅士特來夫立刻迸出一種洪大而且響亮的笑來,這種笑,是只有活潑而健康的人才有的,這時他大張了嘴巴,臉上的筋肉都在抖動,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糖一般又白又亮的牙齒來,連隔著兩道門,在第三間屋子裡的鄰人,也會從夢中驚起,睜大了眼睛,喊起來道:「怎的這麼高興呀!」

  「這有什麼好笑呢?」乞乞科夫說,對於這在笑的人,他有一點懊惱了。

  然而羅士特來夫放大了喉嚨,仍然笑,一面嚷道:「不,請不要見氣;我要笑炸了!」

  「這毫沒有什麼可笑:我和他約過的。」乞乞科夫說。

  「但到他那裡去,你的生活不會有意思;他完全是一個吝嗇鬼,劊子手!我明白你的脾氣;如果你想在那裡玩彭吉式加,喝好蓬蓬酒或者別的什麼,那是一個天大的錯。聽哪,好朋友!拋掉這媽的梭巴開維支罷!到我那裡去!我請你吃鱘魚,坡諾馬略夫這畜生,是什麼時候都應酬得亂七八糟的,卻擔保道:『這是我特別辦給你的!你就是跑遍全市集,也找不到這樣的貨色。』不過他是一個奸刁的流氓!我就當面對他說:『您和我們的包做燒酒人,都是天下第一等大騙子。』我這麼說了。這畜生就笑起來,摸摸自己的鬍子。庫夫新涅科夫和我,是每天到他店裡去吃早飯的。哦,好朋友,我幾乎忘記告訴你了:我知道你不會放開我,不過得聲明在先,你就是出一萬盧布也弄它不到手!」——「喂,坡爾菲里!」他走向窗口,去叫他的僕人。那人卻一隻手拿一把刀,一隻手拿著麵包皮和一片鱘魚,那是趁了到車子裡去取東西的機會撈來的。「喂,坡爾菲里!」羅士特來夫喊道,「拿那小狗來!一條很好的狗!哼!」他轉臉向了乞乞科夫,接下去道。「自然是偷來的!那主人不肯賣。我要用那匹棗騮馬和他換,你知道,就是我從式服替斯略夫換來的那一匹呀。」但乞乞科夫卻從他有生以來,一向就沒有見過式服斯替略夫和棗騮馬。

  「老爺們不要用點什麼嗎?」這時那老婆子走近他們來,說。

  「不!不要!我告訴你,朋友!我們逛了呀!不過你可以給我們一杯燒酒!你有什麼酒?」

  「有亞尼斯。」老婆子回答道。

  「就是,也行,一杯亞尼斯。」羅士特來夫大聲說。

  「那就也給我一杯!」那黃頭髮道。

  「戲園裡一個歌女上台了,唱起來簡直像夜鶯一樣,這樣的一隻金絲雀!庫夫新涅科夫是坐在我旁邊的,對我說:『朋友,你知道!這野莓我想摘一下了!』由我看來,就是玩樂的棚子的數目,也在五十以上。綏那爾提[39]風磨似的打著旋子,有四個鐘頭。」於是他從向他低低的彎著腰的老婆子的手裡,接過杯子來。「拿這兒來!」一看見坡爾菲里捧著小狗,走進屋子裡,他忽然大叫起來。坡爾菲里的衣服,也像他的主人一樣,穿一件蒲哈拉布的短衫,不過更加髒一點。

  「拿這兒來,放在這兒,地板上面!」

  坡爾菲里把狗兒放在地板上,它就張開了四條腿,嗅起地板來了。

  「就是這條狗!」羅士特來夫說著,一面捏住它的領子,用一隻手高高的舉起。那狗就迸出一種真的叫苦的聲音。

  「我吩咐過你的,你又沒有做,」羅士特來夫對坡爾菲里說,一面留心的看著那狗的肚子。「篦篦它,你簡直全不記得了。」

  「沒有,我篦了的。」

  「那麼,這些跳蚤從那兒來的呀?」

  「那我不知道。也許是,它從馬車上弄來的罷!」

  「胡說!昏蛋!給它篦篦,你夢裡也想不到;我看是就是你這驢子把自己的過給了它的。瞧呀,乞乞科夫,瞧呀,怎樣的耳朵!你來呀,碰一碰看!」

  「何必呢!我看見的!這種子很好。」乞乞科夫說。

  「不不,碰一碰看;摸一下耳朵!」

  乞乞科夫要向羅士特來夫表示好意,便摸了一下那狗的耳朵。「是的,會成功一匹好狗的。」他加添著說。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頭!拿手來呀!」因為要不使他掃興,乞乞科夫就又碰一碰那鼻子,於是說道:「不是平常的鼻子!」

  「這是真正的猛狗呵!」羅士特來夫還要繼續的說。「我得招認,我想找一匹猛狗,是已經很久的了。喂,坡爾菲里,拿它去。」

  坡爾菲里捧著狗的肚子,搬回馬車去了。

  「聽哪,乞乞科夫,你現在應該無條件的同我一道去。離這裡不過五維爾斯他。我們一下子就到。這之後,你可以再找梭巴開維支去的。」

  「唔!」乞乞科夫想,「其實我竟不妨也去找羅士特來夫一趟。歸根結蒂,他也不會比別人壞。同大家一樣,是一個人!況且他又輸了錢。這人什麼都大意。我也許能夠無須破費,從他那裡搶點什麼來的。」——「也好罷,可以的,不過有一層。你不能留住我;我的時間是貴的。」

  「你瞧,心肝,你這麼聽話;乖乖,走過來,給你親一個嘴罷!」於是羅士特來夫和乞乞科夫擁抱著,親愛的接了吻。「很好,現在我們三個兒走罷!」

  「不成,我是得請你原諒的,」黃頭髮說,「我該回家去了。」

  「嚇,胡塗,朋友!我不放你走。」

  「不成,真的,我的太太也要不高興的;況且你現在可以坐他的馬車去了。」

  「不行,不行,不行!你萬不要想。」

  那黃頭髮是這樣的人們中的一個,起初,看他的性格是剛強的,別人剛剛張開嘴,他的話里已經帶著爭辯,如果和他的意見相反,他也決不贊成。他不肯稱愚蠢為聰明,尤其是別人吹起笛子來,他決不跳舞。但到結末,卻顯出他的性質里有著一點柔弱、馴良,到底是對於他首先所反對的,變了贊成,稱愚蠢為聰明,而且跟著別人的笛子,做起非常出色的跳舞來了。他們以激昂始,以丟臉終。

  「嚇,胡塗,」對於那黃頭髮的抗議,羅士特來夫回答著,把帽子捺在他的頭上,於是——黃頭髮就跟著他們出去了。

  「慈善的老爺,酒錢還沒有付呢,」老婆子從他們後面叫喊道。

  「不錯,不錯,媽媽!對不起好兄弟,你替我付一付!我的袋子裡一文也沒有。」

  「要多少?」那親戚問。

  「有限得很,先生。不過八十戈貝克。」

  「胡說!給她半盧布,已經太多了。」

  「太少一點,慈善的老爺,」老婆子說,但也謝著收了錢,沒命的跑去開門了。她並不折本,因為她把燒酒漲價了四倍。

  旅客們上馬車,就了坐。乞乞科夫的車,和坐著羅士特來夫和他親戚的篷車並排著走,三個人在一路上都可以彼此自由的談天。羅士特來夫的鄉下牲口拉著的小篷車,緩緩的跟著,總是慢一點。那裡面坐著坡爾菲里和小狗。

  我們的旅客們的熱心的談天,在讀者一定是沒有什麼大趣味的,我們還不如趁這時候,講幾句羅士特來夫本人罷,他在我們的詩篇里,所演的恐怕也並不是很小的腳色。

  羅士特來夫的相貌,讀者一定已經很有些認識了。我們裡面的無論誰,遇到這種典型的人物,是決不只一次的。大家稱他們為快男兒;當還是兒童和在學校的時候,就被看作好腳色,但也因此得到往往很痛的鞭笞。他們的臉上,總表現著坦白,直爽,和確實的英勇。他們一看見人,別人還不及四顧,就馬上成了朋友。他們還立誓要做永久的朋友,而且好象也要守住他們的誓約似的;然而這新朋友大抵就在結交的歡宴的這一晚上,發生爭論,又彼此打起來了。他們愛說話,會化錢,有膽量,不改口。羅士特來夫已經三十五歲了,卻還像十八二十歲一樣:愛逛盪,找玩樂。結婚也沒有改變他一點,況且他的太太不久就赴了安樂的地府,只留給他兩個孩子,那在他是毫無用處的。他把照管孩子們的事,都託付了一個真的非常之好的保姆。在自己的家裡,他停不了一整天。如果什麼地方有市集,什麼地方有集會,有跳舞或是祝典,即使距離有十五維爾斯他之遠,他的精靈的鼻子也嗅得出;一剎時他就在那裡了,在賭桌上吵起來,大搗其亂,因為他也如這一流人一樣,是一個狂熱的賭客。我們在第一章上已經知道,他是玩得並不十分乾淨的,他會耍一套做記號和弄花樣,所以到後來,這玩耍就常常變成別種的玩耍:他不是挨一頓痛打,遭幾腳狠踢,就是被人拔掉他那出色的茂密的絡腮鬍子,至於只剩了也很有限的半部鬍子回家。然而他那健康豐滿的面頰,是用極好的質料造成的,又貫注著很強的繁殖力,鬍子立刻又生出來了,而且比先前的更出色。而且最奇特的是,這大概是只有在俄國才會出現的,——不久之後,他就又和痛打了他的朋友混在一起,大家扳談,仿佛全沒有過什麼事,他這一面,也好象毫未受過侮辱似的了。

  在若干關係上,羅士特來夫是一位「故事的」人物。沒有那一個集會,只要他有份,會不鬧出一點「故事」來的。那「故事」常常是:被幾個憲兵捏著臂膊,拉出客廳,或者給他自己的朋友硬推到門外去。如果不是這些,那麼,就總要鬧一點別人決不會鬧出來的什麼事,或者在食堂里喝得爛醉,只是笑個不住,或者受了親口所說的謊話的拖累,終於自己吃虧。他無緣無故的說謊。他會突然想到,講了起來,說自己有過一匹馬,是藍條紋毛的,或淡紅條紋毛的,或者是諸如此類的胡說,一直弄到在場的人們全都走開,並且說道:「哪,兄弟,我看你是誕妄起來了!」有一些人,是有一種毫無緣故,對於身邊的人,說些壞話的熱情的。例如有人,身居高位,一表非凡,胸前掛著星章,親愛的握了別一個的手,談著令人沉思默想的極深刻的問題,但突然又當大家的眼前,說起對手的壞話來了,他就像一個平庸的十四等官,不再是胸前掛著星章,談著令人沉思默想的極深刻的問題的人物,人們就只好痴立,出驚,至多是聳一聳肩。羅士特來夫就也有這一種奇特的嗜好的。一有誰接近他,他就弄得他非常之窘:他散布一切出乎情理之外的,幾乎不能更加昏妄的謠言,拆散婚姻,破壞交易,然而並不以為對人做了壞事;倒相反,待到再和他見面,卻很親熱的走過來,說道:「你真是一個平凡得很的傢伙!你為什麼一向不來看看我呢?」在許多事情上,羅士特來夫確是一個多方面的人物,這就是說,他無所不能。他肯馬上領你們到天涯海角去,他肯一同去冒險,他肯和你們換東西。槍,狗,馬,都是他的交換目的物,然而想沾便宜的隱情,卻是絲毫沒有的;這不過是含在他那性格裡面的一種活潑性和豪爽性的關係。他在市集上,幸而碰著一個傻瓜,賭贏了,那就把先前在店鋪里看中了的東西,統統買攏來:馬的頸圈,發香蠟燭,保姆的頭巾,一匹母馬,葡萄乾,一隻銀盆,荷蘭麻布,上等麵粉,淡巴菇,手槍,青魚,畫,磨石,壺,長統靴,磁器,到用完了錢為止。然而他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的事情,是非常少有的:大抵就在這一日裡,和別一外運道更好的賭客玩牌,弄得一乾二淨,有時還要添上自己的菸斗,菸袋,菸嘴,或者簡直又是四駕馬全班和一切附屬品:篷車和馬夫,弄得主人只好自己穿了一件短衣或者蒲哈拉布衫,跑去找尋可以許他搭車的朋友。這樣的是羅士特來夫!人也許以為這是過去的典型,並且說,現在可全沒有羅士特來夫們了。啊,不然!說這話的人,是不對的。羅士特來夫在這世界上,是不至於消滅得這麼快的。我們之間,到處都是,而且大約不過是偶然穿了一件別樣的衣服;然而人們是粗心,皮相的;一個人只要換上別樣的衣服,他們也就當作完全另一個人了。

  這之間,三輛馬車已經到了羅士特來夫家的階沿的前面。招待他們的設備,家裡卻一點也沒有。食堂中央,有兩個做工的站在踏台上,刷著牆壁,一面唱著永不會完的單調的歌兒;石灰灑滿了一地板。羅士特來夫立刻跑向他們去,他們就得和他們的踏台一同連忙滾出,於是跑向間壁的屋子,到那裡續發其次的命令去了。客人們聽到,他在叫廚子備午餐;已經又覺得有點肚餓的乞乞科夫,就知道總得快到五點鐘,這才可以入座。羅士特來夫又即回來了,要帶客人們到他那領地上去散步,還給他們看看可看的東西。他們為了目睹這一切,大約花了兩個多鐘頭。直到無所不看,無可再看的時候,羅士特來夫這才安靜。他們最先看馬房,有兩匹母馬,一匹是帶斑的灰色的,一匹是棗紅色的,還有一匹栗殼色的雄馬。雄馬也並不見得出色,但羅士特來夫卻宣誓而且力說,這是他化了一萬盧布買來的。

  「一萬是一定不到的,」那親戚注意道,「這還值不到一千。」

  「上帝在上!這值一萬!」羅士特來夫說。

  「你要起誓,隨便起多少就是,」那親戚回答著。

  「那麼,好罷,你肯打一個賭?」羅士特來夫說。

  然而親戚不要賭。

  於是羅士特來夫把空的馬房示給客人們,先前是有幾匹好馬在這裡面的。也還有一隻雄山羊,向來的迷信,以為這是馬房裡萬不可少的東西,它和它的夥伴會立刻很要好,在肚子下往來散步,像在家裡一樣。之後,羅士特來夫又帶了兩位紳士走,要給他們看一匹鎖著的小狼。「這是狼兒!」他說,「我是在用生肉餵它的!」之後又去看一個池,這池裡,據羅士特來夫說,有著這麼大的魚,倘要拉它上來,至少也得用兩條大漢。然而這時候,他的親戚又懷疑了。「聽哪,乞乞科夫,」羅士特來夫說,「我給你看幾條出色的狗,那筋肉之強壯,是萬想不到的!還有那鼻子!尖得象針!」他說著,領他們去到一間乾淨的小屋子,在四面圍著的大院子的中央。他們一走進去,就看見一大群收羅著的狗,長毛的和淺毛的,所有毛色,所有種類,深灰色的,黑色的,黑斑的和灰斑的,淺色點的,虎斑的,灰色點的,黑耳朵的,白耳朵的,此外還不少……還有聽起來簡直象是無上命令似的各種狗名字,例如咬去,醒來,罵呀,發火,不要臉,上帝在此,暴徒,刺兒,箭兒,燕子,寶貝,女監督等。羅士特來夫在它們里,完全好象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間的父親:所有的狗,都高高興興的翹起了獵人切口之所謂「鞭」的尾巴,活潑的向客人們衝來,招呼了。至少有十條向羅士特來夫跳起來,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罵呀向乞乞科夫也表示了同樣的親愛,用後腳站起,給了一個誠懇的接吻,至於使他連忙吐一口唾沫。於是羅士特來夫用以自傲的狗的好筋肉,大家都已目睹了——誠然,狗也真的好。還去看克理米亞的母狗,已經瞎了眼,據羅士特來夫說,是就要倒斃的。兩年以前,卻還是一條很好的母狗。大家也來察看這母狗,看起來,它也確乎瞎了眼。從這裡又走開去,因為要去看水磨,但使上面的磨石不動搖,並且轉得很快的軸子,或者用俄國鄉下人的怪話,為了它上上下下的跳著,就叫作「蚤子」的那軸子,卻沒有了。「現在是就要到鐵廠了。」羅士特來夫說。走了幾步,大家也的確看見了鐵廠,於是又察看了一下。

  「在這田坂上,」羅士特來夫指著,說,「兔子就有這麼多,連地面都看不見了。新近我就親自用手拉住了一匹的後腳。」

  「哪,你要知道,用手是捉不住兔子的。」那親戚插嘴說。

  「我可是捉住了一匹!真的!」羅士特來夫回答道。「哦,現在我要帶你們看我的領地的邊界去了。」他向乞乞科夫轉過臉來,接著說。

  羅士特來夫領客人們經過田坂,到處是生苔的小土岡。客人們都得從休耕的和耕過的田裡取路。乞乞科夫覺得有些疲乏了。許多地方,他的腳竟陷在爛地里:泥土應腳陷得很深。開初,他們是在留心迴避著走的,但到知道了這也不中用,就不管什麼地方爛泥積得最厚,單是信步的跑上去了。走過許多路之後,終於也看見了邊界,是用一個木樁和一條小溝分劃開來的。

  「這是邊界,」羅士特來夫說。「統統,所有在這邊的——都是我的產業,連那個樹林,那你們望去在那邊藍森森的,還有樹林後面的地方,都是我的。」

  「什麼時候變了你的樹林的?」那親戚問。「你新近買的嗎?先前可還不是你的呢。」

  「唔,就是新近買進來的,」羅士特來夫說。

  「怎麼能買的這樣快呢?」

  「就是前天買好的,化了好多的錢,媽的!」

  「那時你不在市集上嗎?」

  「唉唉,你這聰明的梭夫倫,人就不能一面逛市集,一面買田地嗎?不錯,我是在市集上,管家卻當我不在的時候,把林子買下來了。」

  「那總該是管家買的了,」那親戚說,還是不相信,搖搖頭。

  客人們仍舊走著先前的不像樣的路,回了家。羅士特來夫又引他們到自己的書齋里,但一間辦事房裡總歸可以看到的東西,在這裡卻什麼也不能發見的,這就是說沒有書,也沒有紙,壁上只掛著一把長刀和兩枝槍,一枝三百盧布,別一枝是八百盧布。那親戚向屋子裡看了一遍,儘是搖著頭。羅士特來夫又給他的朋友們看了幾柄土耳其的劍,其中的一柄上見有銘文道,「匠人薩惠黎·西比略科夫」[40],大概只是誤刻上去的。這之後,客人們又有搖琴賞鑒了,羅士特來夫立刻奏起一個曲子來。搖琴的聲音並不壞,不過裡面好象發生了一點什麼,因為羅士特來夫奏著的瑪茲爾加,忽然變成《英雄馬爾巴羅[41]上陣了》的歌,而這又用那很舊的華勒支曲來結了末。羅士特來夫早已不搖了,但這機器有一個極勇敢的管子,簡直不肯沉默,獨自還響了很久的時光。之後是大家要看菸鬥了,羅士特來夫收集得很不少:木菸斗,磁菸斗,海泡石菸斗,煙燻了的和沒有煙燻的,麂皮包著的和沒有包著的,等等;又看見一枝琥珀嘴的長煙管,是羅士特來夫新近贏來的,還有一個刺繡的菸袋,是在什麼驛站上,忘魂失魄的愛上了他的一位伯爵夫人的贈品,而且她的手兒,是「盡纖細之極致」的,這句話,大約算是把完美之至的意思,竭力表示了出來的了。大家吃過幾片鱘魚之後,將近五點鐘,這才就了食桌。在羅士特來夫的生活上,中餐是沒有排在大節目裡面的,因為對於食品的烹調,好象並不十分看重;有的太熟,有的還生。廚子也似乎大抵只照著一種什麼靈感,就用手頭的一切好物事,做出肴饌來:近旁剛有胡椒瓶,他就把胡椒末撒在菜盤裡——桌上有一株捲心菜,他就也加上捲心菜,還隨手放進牛奶,火腿,豌豆去—— 一言以蔽之:他混起來,只要這菜熱,也就已經有一種味道了!但羅士特來夫對於酒類,卻看得很要緊:湯還沒有上桌,他就先敬了客人一大杯葡萄酒,第二杯是上等白葡萄。因為府署和縣署所在的市里,是沒有平常的白葡萄酒的。此後羅士特來夫又叫取一瓶瑪兌拉酒來,「就是大元帥,也沒有喝過這麼好的。」的確,這瑪兌拉會燒人的喉嚨,因為商人們是知道他們的買主——地主——的嗜好,喜歡強有力的瑪兌拉的,他就儘量的羼進蔗酒去,有時也看準了俄國人的胃臟,什麼都受得下,於是放一點王水[42]在裡面。臨了,羅士特來夫又叫取一瓶很特別的酒來,據他說,是一種香檳和蒲爾戈濃的綜合。他極熱心的斟滿了左右兩邊的杯子,給他的親戚和乞乞科夫;但乞乞科夫覺到,他給自己卻斟得很少。這使乞乞科夫有了一點戒心;當羅士特來夫正對著親戚談天或是斟酒之際,便乘機把自己的一杯倒在菜盤裡了。接著又立刻拿出一瓶鳥莓燒酒來,據羅士特來夫說,是全像奶油味道的,但奇怪的是不過發著很強的濁酒氣。後來又喝了一種香醪,有一個名目,然而很不容易記,連主人自己第二回說起來也完全是另一個了。中餐早已完畢,酒也都試過了,但客人們卻還不離開桌面,乞乞科夫總不願意當著那個親戚的面,向羅士特來夫說出他藏在心裡的事情來:那親戚究竟是外人,這事情卻只能密談的。但那親戚也未必是一個於他有害的人,因為他已經大醉,埋在椅子裡,早就抬不起頭的了。後來他自己也覺得情形有些不妙,就請羅士特來夫放他回家去,而且說的很低,很倦的聲音,好象——用民族的俄國的表現說起來——用鉗在馬頭上拔馬嚼子。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羅士特來夫說。

  「不要難我了,好朋友!真的,我要走!」那親戚懇求道。「你不該這麼虐待我的!」

  「胡說!發昏!來,我們玩一下彭吉式加。」

  「不行,好人,還是你自己玩罷!我實在不能玩了,我的太太要很不高興我的;我也還得對她講講市集的情形去。真的,朋友!不給她一點小高興,這是我的大罪過呀。求求你,不要留我了罷!」

  「管她老婆什麼媽……!好象頂要緊的是你們兩口子在一起!」

  「不不,真的,朋友!她是很好的,我的太太——能幹,誠實,一個模範的賢妻!她待我好。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常常感激得至於下淚的。不不,不要想留住我了罷;我是一個正人君子——我得走了。我告訴你!老老實實!」

  「放他走罷,我們要他做什麼呢!」乞乞科夫悄悄的對羅士特來夫說。

  「你說的對!」羅士特來夫道,「我最討厭這樣的孱頭!」於是他大聲的說下去道:「好罷,那就滾你的。去!盡找你的老婆去,你這吹牛皮的!」

  「不是的,朋友!你不能罵我是吹牛皮的!」那親戚回答說。「我仗她才有生活呢。真的!她是很可愛,很好,很溫柔,嬌小……我常常要流出眼淚來。她會問我,我在市集上看見了些什麼——我得統統告訴她——她很可愛……」

  「那麼,去和她胡說白道去就是!」

  「不,聽哪,好朋友!你不能這樣說她的,這也就是侮辱我呀,她是很好,很可愛的。」

  「是了,快滾罷!找她去!」

  「是的,的確,我要走了;原諒我不能奉陪。我是極高興在這裡的,但是我實在做不到。」那親戚總在絮叨著一切陪罪的話,卻沒有留心到他已經坐上馬車,拉出大門,在露天底下,田野上面了。由此知道,他的太太怕也未必會聽到多少市集的情形罷。

  「這麼一個廢物!」羅士特來夫走向窗口,目送著跑遠去的馬車,說。「這麼跑!那旁邊的馬倒不壞,我早就看上了的。不過這傢伙總不肯。只是一個孱頭!」

  大家走到隔壁的屋裡去。坡爾菲里拿進燭火來,乞乞科夫忽然見有一副紙牌在主人的手裡了,卻不知道他是從那裡取來的。

  「來一下小玩意罷,朋友!」羅士特來夫說,一面把紙牌一擠,又一松,那十字封條就斷掉,落在地上了。「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盧布的彭吉式加!」

  然而乞乞科夫只裝作全沒有聽到那些話的樣子,卻自己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說道:「哦,幾乎忘記了,我要和你商量一點事!」

  「什麼事呀?」

  「但你得豫先約定可以允許我!」

  「那是什麼事呢?」

  「不,你得先和我約定的!你聽真!」

  「那麼,好罷。可以的!」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麼:你一定有一大批死掉的農奴,戶口冊上卻還沒有註銷的罷!」

  「自然!這又怎麼樣呢?」

  「都讓給我。把他們歸到我的名下去!」

  「你拿這有什麼用呢?」

  「我有用。」

  「不,你說,什麼用?」

  「就是有用……這是我這邊的事情了—— 一句話,我有用處。」

  「裡面一定還有緣故的。你一定在計劃什麼事。說出來罷!什麼事?」

  「唉唉,什麼計劃呵!這樣的無聊東西。我能拿它計劃什麼呢?」

  「那麼,你要他們做什麼呢?」

  「我的上帝,你真是愛管閒事!無論什麼垃圾,你也要用手去摸一下,而且簡直還會嗅一下!」

  「是的,但是你為什麼不肯說呢?」

  「就是我說了,你有什麼用呢?這是很簡單的,不過我想這麼的干一下!」

  「就是了,如果你不說,我就也不給!」

  「聽罷,這是你丟面子的。你說過一言為定的了,現在卻想不算了!」

  「很好,隨你說罷。在你沒有告訴我之前,我不答應!」

  「我怎麼告訴他才是呢?」乞乞科夫想;他略一盤算,才來說明他的要找死魂靈,為的是想在交際社會裡,增加自己的名望,他沒有大財產,所以原有的魂靈也不多。

  「你胡說,」羅士特來夫說,打斷了他的話,「你胡說,兄弟!」

  乞乞科夫自己也覺到,他的謊實在撒的不聰明,這虛構的口實也的確沒有力量。「那麼,好,我老實告訴你罷,」他正經的說道,「我請你只放在自己的心裡,不要傳開去。我準備結婚了,但可恨的是我那新婦的父母是極難說話的人,總想出人頭地。一對該死的東西!和這樣的有了關係,我倒在懊悔了。他們一定要新郎至少也有三百個魂靈,但我可一共幾乎還缺一百五十個,那麼……」

  「不的,兄弟,你胡說!」羅士特來夫又喊起來。

  「不,真的,這回是連這樣的一點謊也沒有的,」乞乞科夫說著,用拇指頭在小指尖上劃出一塊極小的地方來。

  「如果不是胡說,拿我的腦袋去!」

  「聽哪,你侮辱我!我是何等樣人呀?我為什麼總要說謊呢?」

  「可是我明白你了:你是一個大騙子——要知道我是看朋友交情上,這才說說的。如果我是你的上司,第一著就是在樹上縊死你!」

  聽了這話,乞乞科夫覺得受侮了。凡有粗滷的,有傷中庸的界限的表現,是使他不舒服的。他不喜歡和不相干的別人親昵,但如果那是上等人物,就又作別論。因此他現在覺得心裡不高興。

  「上帝在上,我要縊死你!」羅士特來夫重複說,「我很坦白說出來,而且說這也並不是為了侮辱你,倒是因為我自己相信,我是你的朋友。」

  「一切事情都有一個界限,」乞乞科夫儼然的說。「倘若你愛用這樣的語調,不如進兵營去。」——於是他又接下去道:「你不肯送,那麼,賣給我也可以的。」

  「賣!我明白你了。你是一個流氓。你不肯多出錢的。」

  「哪,你也該知足了!想一想罷,你以為那是寶石似的東西嗎?」

  「你說的對,我明白你了。」

  「不,聽罷,朋友,多么小氣呀。你其實是應該送給我的。」

  「那就是了,我一個錢也不要,給你看看我並不是這麼一個吝嗇鬼。你買一匹種馬去,農奴就算作添頭。」

  「請你想想,我要種馬做什麼用呢?」乞乞科夫說,對於這提議,非常詫異了。

  「你做什麼用?買這搗亂傢伙,我化了一萬盧布,你只要出四千。」

  「但是我拿它去做什麼呀!我並沒有牧場。」

  「是的,再聽我說,你還沒有懂呢。現在我只要三千。其餘的一千你可以後來再付的。」

  「是的,但是,我簡直完全用不著!實實在在!」

  「那就是了,那麼,買我的那匹棗紅的母馬去罷!」

  「我也用不著母馬。」

  「我給你母馬,還添上你已經見過的那匹灰色小馬,只要二千盧布。」

  「我用不著馬!」乞乞科夫說。

  「你可以再去賣掉的。無論在那一個市集上,你都能賺三倍。」

  「如果你相信可以賺這麼多的錢,還是自己賣去罷。」

  「這能賺錢,我是知道的,不過我願意你也賺一點。」

  乞乞科夫陳謝了他的友情,並且堅決的回絕了棗紅的母馬和灰色的小馬。

  「那麼,在我這裡買幾匹狗去罷!有一對可以給你的小夫妻在這裡;會使你樂到脊樑都抽搐起來的。刺毫毛,硬鬍子;那成堆的毫毛,就像刺蝟的刺一樣,而且那肋骨呵——簡直是鐵箍。還有那又小又胖的爪子——幾乎不沾地!……」

  「唉唉!我用不著狗。我不是獵戶。」

  「但我很希望你也養幾條狗。不過,你知道,如果你不要狗,那就買我的搖琴去。我告訴你,那是好東西。我自己呢,我是一個正人君子,不打謊,那時化了一千。給你卻只要九百。」

  「我要搖琴做什麼用呀?我又不是德國人,要拿了這東西挨家的討錢去!」

  「但這並不是德國人所有的那樣筒琴哩。這是一個風琴,你仔細的看去。真正瑪霍戈尼樹做的!來,我再給你看一下罷!」羅士特來夫就捏住乞乞科夫的手,拉到鄰室去;他抵抗,兩腳釘住了地板,想不動,他力辯,自己很知道那搖琴,然而都沒有用。他總得再聽一回馬爾巴羅怎樣的去上陣。

  「如果你不願意給我錢,那麼,我們就這麼辦罷,你知道。我給你搖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靈,你就留下你的篷車,還只要再付三百盧布。」

  「又來了?我怎麼回去呢?」

  「我另外給你一輛車。在庫房裡,我就給你看!你只要去漆一下。那就是一輛很體面的馬車了!」

  「這人給冒失鬼附了體嗎,」乞乞科夫想,並且下了英勇的決心,凡有羅士特來夫的馬車,搖琴,以及一切平常和異常的狗,即使那是未嘗前聞的,鐵箍似的肋骨和又小又肥的爪子,都給他一個不要。

  「但是你全都到手了呀:馬車,搖琴,死魂靈。」

  「但是我不要,」乞乞科夫又說了一遍。

  「為什麼你簡直不要?」

  「很簡單,因為我不要,這就盡夠了!」

  「唉唉,你這傢伙!和你打交道,是不能像和一個好朋友或是伴當的。真是一個……!人立刻明白,你是有兩個舌頭的人。」

  「是的,我是驢子,對不對?毫無用處的東西,我為什麼非買不可呢?」

  「不不,不要提了!現在我明白你了。這樣的一個無賴漢,的的確確。好罷,你聽著,我們來玩一下彭吉式加。我押上所有的死魂靈,再加搖琴。」

  「不,不,我的好人,用賭博來決輸贏,是靠不住的,」乞乞科夫向對手拿著的紙牌看了一眼,說。他覺得對手很難相信。連紙牌也可疑。

  「為什麼靠不住?」羅士特來夫說。「這是沒有什麼靠不住的;如果你運氣好,媽的,就什麼都到手。瞧罷,你的運氣多麼好,」他說著,攤開幾張紙牌來,要引起乞乞科夫打牌的興趣。「哪,這樣的好運氣,這樣的好運氣!總是這樣上風。你瞧,這是該死的十,我會因此輸得精光的。我知道會使我輸得精光。但是我閉起眼睛,心裡想,媽的!請便罷,這奸細!」

  羅士特來夫正在講說的時候,坡爾菲里又拿進一瓶酒來了。但乞乞科夫都堅決的拒絕,不喝酒也不玩牌。

  「你為什麼不要玩?」羅士特來夫道。

  「因為我不高興。老實說,我根本就不是一個賭友。」

  「為什麼你不是一個賭友的呢?」

  「就因為我不是一個賭友呀,」乞乞科夫說,並且聳一聳肩。

  「無聊傢伙,你這!」

  「上帝這樣的造了我了,我也沒法。」

  「簡直是一條懶蟲。先前我至少還當你是一個有些體面的人。可是你全不明白打交道。對你不能說知心話,你是連一點點的面子也不要的。全像梭巴開維支!廢料一枚!」

  「你說出來,為什麼罵我的?不玩牌,就是我的錯處嗎?如果你是這麼一個斤斤計較的傢伙,那麼,把魂靈賣給我就是了!」

  「你拿惡鬼去!而且還是沒有頭毛的。我本要白送給你的,現在你可是拿不到手了,就是你獻出一個王國來,我也不給。這樣的一個扒手!這樣的一個齷齪的壞貨!我從此不和你來往了。坡爾菲里,告訴管馬房的去,不要給他的馬匹吃燕麥了。給吃乾草就盡夠。」

  這樣的結局,乞乞科夫是沒有豫先想到的。

  「我還是不看見你的好!」羅士特來夫說。

  這吵架並沒有阻礙了主人和他的客人一同吃晚飯,雖然這回在桌上不再擺出各種佳名的酒來。不過孤另另的站著一小瓶,是契沛爾酒之一種,但其實是人們大抵叫作酸的濁酒的。晚飯之後,羅士特來夫領乞乞科夫到一間旁邊的屋子裡,那裡面鋪著一張給他睡覺的床,並且說道:「你的床在這裡。我不高興對你說什麼晚安。」

  說完這話,他出去了,只剩下乞乞科夫一個人,心情惡劣之至。他在懊恨自己,自責他的同來這裡,費了他許多要緊的時光;最難寬恕的是竟對他說出了自己的事情;真是粗心浮氣,活像一個傻子;因為這一類事情,是完全不能對羅士特來夫說的。羅士特來夫是一個壞貨;他會添造些謠言,不知道要散布怎樣的謊話,到底還弄出一個無聊的話柄來呢……晦氣,真真大晦氣!「我真是一頭驢子!」他對自己說。這一夜他睡得很壞。有一種很小,卻很勇敢的蟲,不住的來咬他,痛的擋不住,使他用五個指頭搔著痛處,一面嘮叨道:「惡鬼抓了你去罷,連羅士特來夫!」當他醒來的時候,還早得很。他的開首第一著,是披上睡衣,穿好長靴之後,就到院子邊沿的馬房去,吩咐綏里方立刻套車子。歸途中遇見了羅士特來夫,他也一樣的穿著睡衣,嘴裡咬著菸斗,在院子裡從對面走過來。

  羅士特來夫很親昵的招呼他,還問他夜裡睡得怎麼樣。

  「總是這樣!」乞乞科夫冷淡的答道。

  「我也是的,朋友……」羅士特來夫說。「你可知道,我給該死的鬼東西鬧了一整夜,我簡直說不清;昨夜嘴裡還有一種味兒,好象是一整隊的騎兵在那裡面過夜。你知道,我夢見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誰打的呢?我來打一個賭,你一定猜不著:是騎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和庫夫新涅科夫打的。」

  「好,好,」乞乞科夫想,「如果你真的挨一頓打,那倒實在不壞的。」

  「上帝在上!這真的痛得要命!我就醒了;不錯,周身都癢;該死的東西,這跳蚤!哦,回去穿起衣服來罷;我就到你那裡去。我只要再去申斥一下管家這無賴子就行。」

  乞乞科夫回到屋子裡,洗過臉,換好了衣服。當他走進食堂去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擺著茶具和一瓶蔗酒了。屋裡卻還分明的留著昨天的中餐和晚餐的遺蹟;使女並沒有用過掃帚。地板上散著麵包末屑,連桌布上也看見躺著成堆的菸灰。那主人,也就進來了,穿的還是睡衣,下面露著不穿小衫的,生著濃毛的胸脯。一隻手拿了長煙管,一隻手拿一個杯,喝著,這模樣,對於極討厭理髮店招牌上面那樣捲起,掠光,或者剪短的頭的畫家,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圖樣。

  「那麼,你以為怎樣?」略停了一會之後,羅士特來夫說。「你不想賭一下魂靈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賭;卻買——我願意這樣。」

  「我不想賣,這不像朋友。莫名其妙的事,我是不乾的。賭——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玩牌罷!」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是不賭的。」

  「你也不願意交換嗎?」

  「我不願意!」

  「唔,那麼,聽罷,我們來下象棋,好嗎?你贏——就都是你的。該從戶口冊上註銷的,我這裡有一大批。喂,坡爾菲里!拿象棋盤來!」

  「請你不要費神了,我可是不賭的!」

  「但這並不是賭博呀;這不講運氣,也不能玩花樣,什麼都靠真本領的。而且我還得聲明,我下得很不行;你應該饒我幾著。」

  「也許這倒很好的,試試看,」乞乞科夫想。「我先前象棋下得並不壞,況且他要在這裡玩花樣,也很難的。」

  「也好!可以的。我還是和你下一盤象棋罷。」

  「魂靈——對一百盧布?好嗎?」

  「為什麼?我想,五十盧布也足夠了。」

  「不行,你聽哪,五十,這不像一注的!還不如我加上一匹普通的獵狗,或者一個金的圖章罷,你知道,那就像人們掛在表鏈上那樣的東西。」

  「那就是了!我可以來。」乞乞科夫說。

  「可是你讓我先几子呢?」羅士特來夫問。

  「這怎麼可以?自然不讓先。」

  「至少,開手要讓我先兩子的。」

  「不行,我自己也下得很壞。」

  「知道了,這下得很壞!」羅士特來夫說著,動了一子。

  「我長久沒有碰過棋子了,」乞乞科夫說著,也動了一子。

  「知道了——這下得很壞,」羅士特來夫說著,又動了一子。

  「我長久沒有碰過棋子了,」乞乞科夫說著,又走下去。

  「知道了——這下得很壞,」羅士特來夫說著,又動了一子,同時又用睡衣的袖口,把別的一子推向前去了。

  「我長久沒有碰過棋子了……喂,這是怎麼的,好朋友?把這一子收回去!」乞乞科夫喊著。

  「什麼?」

  「這一子是你得退回去的,」乞乞科夫說;但他忽然看見在他的鼻子眼前另外還有一子,象是想去吃帥似的。它是怎麼來的呢,卻只有一個上帝知道。「不行,」乞乞科夫說,「和你,是不能下的。人不能一下子就走三著!」

  「怎麼三著?這是弄錯的。這一子是錯帶上來的;我退回去,如果你要這樣。」

  「還有這裡的是怎麼來的呢?」

  「你說的是那一子呀?」

  「這裡,這一子,這想來吃帥的。」

  「你怎麼了呀!你好象不明白似的。」

  「不,我的好人,棋子我都數過,什麼都記的清清楚楚的,你剛剛把它推上來的。這裡是它的原位!」

  「什麼——那裡?」羅士特來夫紅著臉,說。「你胡說白道,朋友!」

  「不的,好人,恐怕正是你胡說白道,但可惜就是運氣小。」

  「你當我什麼人?」羅士特來夫說。「莫非你以為我在玩花樣嗎?」

  「我並沒有當你什麼人,不過我自己警戒,不再和你下棋了。」

  「不成,現在你早不能退走了,」羅士特來夫憤激了起來,「棋已經下開了頭的!」

  「可是我可以不下,因為你下得不像一個規矩人!」

  「你說謊!你沒有說出這樣話來的權利!」

  「不然,我的好人,那倒是你,你說謊的!」

  「我沒有玩花樣,你也不能退開。你得下完這一盤!」

  「你強迫我不來的,」乞乞科夫冷冷的說,走近棋局去,把棋子攪亂了。

  羅士特來夫怒得滿臉通紅,奔向乞乞科夫,至於使他倒退了兩步。

  「我卻要強迫你,和我來下棋。你攪亂了棋局,也沒有用的。我著著都記得!我們可以把這一局從新擺出來的!」

  「不成,我的好人,我不和你下,這就夠了!」

  「你不下嗎?是不?」

  「你自己看就是,人是不能和你來下的!」

  「不,要說明白:你下,還是不下?」羅士特來夫說著,更加走近乞乞科夫來,碰著了他的身體。

  「不下,」乞乞科夫說,一面只得擎起雙手,放在臉前,他看情形,已經料到要有一場劇戰了。這準備很得當,因為羅士特來夫模樣是就要動手的,而且很容易打過來,會使我們的主角的漂亮豐滿的臉上,蒙上洗不去的恥辱;然而他把那一擊往斜下里架掉了,還緊緊的捏住了羅士特來夫的兩隻喜歡打架的手。

  「坡爾菲里,保甫路式加!」羅士特來夫發瘋似的叫喊起來,一面掙脫著。

  這一叫喊,乞乞科夫就放掉了他的手,因為他不願意給僕役目睹這有趣的場面,而且同時覺得,永遠扭住著羅士特來夫,也是毫無意思的。這剎那間,坡爾菲里走進屋子裡來了,後面跟著保甫路式加,是一個強壯的小子,和他是嘗不到好味道的。

  「你總不肯下完這一局嗎?」羅士特來夫說。「說出來:是,還是不。」

  「要下完它,我可做不到。」乞乞科夫說著,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見自己的馬車已經套好,旁邊是綏里方,好象只在等候叫他拉到門口來的命令。然而總逃不出這屋子去,因為門口站著兩匹強有力的驢子,羅士特來夫的家奴。

  「你總不肯下完這一局嗎?」羅士特來夫再說一遍,臉上氣得通紅。

  「如果你下得規規矩矩……但是……不下了!」

  「不下?你這惡棍!你覺得自己要輸了,你就會馬上不下了!打他!」他突然暴怒的喊起來,一面轉向坡爾菲里和保甫路式加,自己也抓起了他那櫻木的長煙管。乞乞科夫白得像一塊麻布。他想說些什麼,但他只覺得自己的嘴唇在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打他!」羅士特來夫大叫著,拿了他那櫻木的長煙管向他奔來,發紅而且流汗,恰如喊著向一個難攻的要塞衝鋒一樣。「打他!」羅士特來夫用了好象一個狂暴的中尉,正當猛烈的總攻擊之際,對他的中隊喊道「前進,兒郎們!」似的聲音大叫著,這中尉,是以蠻勇獲得名望的,當劇戰使他無法可想的時候,就只好發這命令。然而戰雲已經把他弄昏,他覺得周圍一切,都在打旋子了。大將斯服羅夫的影子,仿佛就在前面飄浮。重大的目標在那裡,他就瞎七瞎八的衝過去。他喊著「前進呀,兒郎們!」但這事怎樣的破壞了已經籌定的總攻擊的計劃,卻並不細想,而藏在雲間一般的難攻的要塞的牆壁的槍洞裡,有幾百萬槍口,和自己帶著的無力的小隊,會像輕微的羽毛似的在空中紛飛,以及敵人的槍彈會呼嘯著飛來,使這邊的叫喊沉默下去之類的事,也並不重視了。然而,就是把羅士特來夫當作一個沒頭沒腦的向要塞衝鋒,瘋里瘋氣的中尉似的人物罷,而這被他猛攻的要塞本身,卻和那種要塞毫不相象,倒相反,這要塞是感到一種恐怖,連心臟也掉到褲子裡去了。他想拿著護身的椅子,已經被家奴們從手裡搶去了,他已經閉上眼睛,死比活多,準備用脊樑來挨這家的主人的乞爾開斯的長煙管,另外還要出什麼事呢,那可只有上帝知道了。然而福從天降,我們的主角的脅肋,肩膀,以及所有養得很好的各處的皮肉,幸而都沒有事。完全出乎意外,突然響起來了,好象天使的聲音,是一個鈴鐺聲,駛來的馬車的車輪聲,連屋裡也聽得到的三匹跑熱了的馬的沉重的呼吸聲。大家都不禁連忙跑到窗口去。一個留了鬍子,穿著軍人似的衣服的人,跨下車子來。他在門口問過主人之後,就走進屋子裡,其時乞乞科夫還在嚇得發昏,也還在凡有垂死的人,總要嘗到的可憐之至的狀態里。

  「我可以問,兩位裡面誰是羅士特來夫先生麼?」那客人問,於是用了詫異的眼光,向手裡拿著長煙管,站在那裡的羅士特來夫看了一眼,也向剛從他那可悲的狀態里開始恢復轉來的乞乞科夫看了一眼。

  「我可以先問,光臨的是誰麼?」羅士特來夫走近他去,說。

  「我是地方法院長!」

  「您貴幹呢?」

  「我這來,為的是通知你一件我所收到的公文。在對於你的未決案件,有了法律的判決之前,你是被告。」

  「嚇,胡鬧!怎樣的案件?」羅士特來夫說。

  「您牽涉在地主瑪克西摩夫的案件里了,您在酩酊狀態之際,用杖子打他,給了他人格的侮辱。」

  「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地主瑪克西摩夫。」

  「可敬的先生!您要承認我所給您的注意:我是官吏。您可以對您的僕役這麼說,卻不能對我。」

  到這裡,乞乞科夫便不再等候羅士特來夫對於這的回答,抓起自己的帽子,從地方法院長的背後溜出門外,坐上他的馬車,並且命令綏里方,趕馬匹用全速力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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