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26 06:19:22 作者: 魯迅

  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禮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會,真是所謂度著快樂的日子。終於他決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著約定,去訪問那兩位地主,瑪尼羅夫和梭巴開維支了。但他的下了這決心,似乎骨子裡也還有別的更切實的原因,更要緊的事故……但這些事,讀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會慢慢的明白起來的,因為這故事長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廣,而且越近收場,也越加要緊的緣故。馬夫綏里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車上駕起馬匹來;彼得爾希加所受的卻是留在家裡,守著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這裡把我們的大腳色的兩個家丁,給讀者來紹介一下,大約也不算多事的罷。當然,他們倆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僅僅是所謂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們,而且這史詩的骨幹和顯著的展開,也和他們無關,至多也不過碰一下,或者帶一筆;——但作者是什麼事都極喜歡精細的,他自己雖然是一個很好的俄國人,而審慎周詳卻像德國人一樣。但也用不著怎麼多的時光和地方,讀者已經知道,例如彼得爾希加,是穿著他主人穿舊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禮服,而且有著奴僕類中人無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這以外,也沒有加添什麼的必要了。至於性質,是愛沉默,不愛多言,還有好學的高尚的志向,因為他在拚命的讀書,雖然並不懂得內容是怎樣:「情愛英雄冒險記」也好,小學的初等讀本或是禱告書也好,他完全一視同仁——都一樣的讀得很起勁;如果給他一本化學教科書,——大約也不會不要的。他所高興的並非他在讀什麼,高興的是在讀書,也許不如說,是在讀下去,字母會拼出字來,有趣得很,可是這字的意義,卻不懂也不要緊。這讀書,是大抵在下房裡,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來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餅一樣。讀書的熱心之外,他還有兩樣習慣,也就是他這人的兩個特徵:他喜歡和衣睡覺,就是睡的時候,也還是穿著行立時候所穿的那件常禮服,還有一樣是他有一種特別的臭味,有些像臥房的氣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來,搬進他的外套和隨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經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時簡直可以說是很難服侍的主子,早上,這臭味一撲上他靈敏的鼻子來,他就搖著頭,呵斥道:「該死的,昏蛋!在出汗罷?去洗回澡!」彼得爾希加卻一聲也不響,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掛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單是整理整理房間。他默默的在想什麼呢?也許是在心裡說:「你的話倒也不錯的!一樣的話說了四十遍,你還沒有說厭嗎……」家丁受了主人的訓斥,他在怎麼想呢,連上帝也很難明白的。關於彼得爾希加,現在也只能說述他這一點點。

  馬夫綏里方卻是一個完全兩樣的人……但是,總將下流社會來紹介給讀者,作者卻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因為他從經驗,知道讀者們是很不喜歡認識下等人的。俄國人:倘使見著比自己較高一等的人,就拚命的去結識,和伯爵或侯爵應酬幾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結了親密的友誼更喜歡。就是本書的主角不過是一個五等官,作者也擔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許肯去親近的罷,但如果是已經升到將軍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對於爬在他腳跟下的人們那樣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簡直還要壞,即是置之不理,也就制了作者的死命。但縱使這兩層怎麼惱人,我們也還得回到我們的主角那裡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的發過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來,洗臉,用濕的海綿從頭頂一直擦到腳尖,這是禮拜天才做的——但剛剛湊巧,這一天正是禮拜天——於是刮臉,一直刮到他的兩頰又光又滑像緞子,穿起那件閃閃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著他的臂膊,時而這邊,時而那邊,走下樓梯去。他坐上馬車,那車就格格的響著由旅館大門跑出街上去了。過路的牧師脫下帽子來和他招呼;穿著齷齪小衫的幾個野孩子伸著手,「好心老爺呀,布施點我們可憐的孤兒罷!」的求乞。馬夫看見有一個總想爬上車後面的踏台來,就響了一聲鞭子,馬車便在石路上磕撞著跑遠了。遠遠的望見畫著條紋的市柵,這高興是不小的,這就是表示著石路不久也要和別的各種苦楚一同完結。乞乞科夫的頭再在車篷上重重的碰了幾回之後,車子這才走到柔軟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兩邊也就來了無味而且無聊的照例的風景:長著苔蘚的小土岡,小的樅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乾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諸如此類。間或遇見拖得線一般長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積著舊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頂,檐下掛著雕花的木頭的裝飾,那樣子,好象手巾上面的繡花。幾個穿羊皮袍子的農夫,照例的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圓臉的束胸的農婦,在從上面的窗口窺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臉或者亂拱著豬子的鼻頭。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風景。走了十五維爾斯他之後,乞乞科夫記得起來了,照瑪尼羅夫的話,那莊子離這裡就該不遠了;但又走過了第十六塊里程牌,還是看不見像個村莊的處所。假使在路上沒有遇見兩個農夫,恐怕他們是不會幸而達到目的地的。聽得有人問薩瑪尼羅夫村還有多麼遠,他們都脫了帽,其中的一個,顯得較為聰明,留著尖劈式鬍子的,便回答道:「您問的恐怕是瑪尼羅夫村,不是薩瑪尼羅夫村罷?」

  「哦哦,是的,瑪尼羅夫村。」

  

  「瑪尼羅夫村!你再走一維爾斯他,那就到了,這就是,你只要一直的往右走。」

  「往右?」馬夫問道。

  「往右,」農夫說,「這就是上瑪尼羅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沒有薩瑪尼羅夫村的。它的名子叫作瑪尼羅夫村。薩瑪尼羅夫村可是什麼地方也沒有的。一到那裡,你就看見山上有一座石頭的二層樓,就是老爺的府上。老爺就住在那裡面。這就是瑪尼羅夫村。那地方,薩瑪尼羅夫村可是沒有的,向來沒有的。」

  駛開車,尋瑪尼羅夫村去了。又走了兩維爾斯他,到得一條野路上。於是又走了兩,三,以至四維爾斯他之遠,卻還是看不見石造的樓房。這時乞乞科夫記起了誰的話來,如果有一個朋友在自己的村莊裡招待我們,說是相距十五維爾斯他,則其實是有三十維爾斯他的。瑪尼羅夫村為了位置的關係,訪問者很不多。邸宅孤另另的站在高岡上,只要有風,什麼地方都吹得著。岡子的斜坡上,滿生著剪得整整齊齊的短草;其間還有幾個種著紫丁香和黃刺槐的英國式的花壇。五六株赤楊處處簇作小叢,揚著它帶些小葉的疏疏的枝杪。從其中的兩株下面,看見一座藍柱子的綠色平頂的圓亭,扁上的字是「靜觀堂」;再遠一點,碧草叢中有一個池子,在俄國地主的英國式花園裡,這是並不少見的。這岡子的腳邊,沿著坡路,到處閃爍著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為什麼,本書的主角便立刻去數起來了,卻有二百所以上。這些屋子,都精光的站著,看不見一株小樹或是一點新鮮的綠色;所見的全是粗大的木頭。只有兩個農婦在給這村落風景添些活氣,她們像圖畫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彎,在拉一張縛在兩條木棍上頭的破網,捉住了兩隻蝦和一條銀光閃閃的鱸魚。她們仿佛在爭鬧,彼此相罵著似的。旁邊一點,松林遠遠地顯著冷靜的青蒼。連氣候也和這風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種亮灰的顏色,好象我們那平時很和氣,一到禮拜天就爛醉了的衛戍兵的舊操衣。來補足這幅圖畫的豫言天候的雄雞,也並沒有缺少。它雖然為了照例的戀愛事件,頭上給別的雄雞們的嘴啄了一個幾乎到腦的窟隆,卻依然毫不措意,大聲的報著時光,拍著那撕得像兩條破席一般的翅子。當乞乞科夫漸近大門的時候,就看見那主人穿著毛織的綠色常禮服,站在階沿上,搭涼棚似的用手遮在額上,研究著逐漸近來的篷車。篷車愈近門口,他的眼就愈加顯得快活,臉上的微笑也愈加擴大了。

  「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一下車,他就叫起來了。「您到底還是記得我們的!」

  兩個朋友彼此親密的接過吻,瑪尼羅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裡去。從大門走過前廳,走過食堂,雖然快得很,但我們卻想利用了這極短的時間,成不成自然說不定,來講講關於這主人的幾句話。不過作者應該聲明,這樣的計劃,是很困難的。還是用大排場,來描寫一個性格的容易。這裡只好就是這樣的把顏料抹上畫布去——發閃的黑眼睛,濃密的眉毛,深的額上的皺紋,儼然的搭在肩頭的烏黑或是血紅的外套,——小照畫好了;然而,這樣的到處皆是的,外觀非常相像的紳士,是因為看慣了罷,卻大概都有些什麼微妙的,很難捉摸的特徵的——這些人的小照就很難畫。倘要這微妙的,若有若無的特徵擺在眼面前,就必須格外的留心,還得將那用鑑識人物所練就的眼光,很深的射進人的精神的底里去。

  瑪尼羅夫是怎樣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夠說出來罷。有這樣的一種人:恰如俄國俗諺的所謂不是魚,不是肉,既不是這,也不是那,並非城裡的波格丹,又不是鄉下的綏里方。[19]瑪尼羅夫大概就可以排在他們這一類里的。他的風采很體面,相貌也並非不招人歡喜,但這招人歡喜里,總很夾著一些甜膩味;在應酬和態度上,也總顯出些竭力收攬著對手的歡心模樣來。他笑起來很媚人,淺色的頭髮,明藍的眼睛。和他一交談,在最初的一會,誰都要喊出來道:「一個多麼可愛而出色的人呵!」但停一會,就什麼話也不能說了,再過一會,便心裡想:「呸,這是什麼東西呀!」於是離了開去,如果不離開,那就立刻覺得無聊得要命。從他這裡,是從來聽不到一句像別人那樣,講話觸著心裡事,便會說了出來的潑剌或是不遜的言語的。每個人都有他的玩意兒:有的喜歡獵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樂愛好者自居,以為深通這藝術的奧妙;第三個不高興吃午餐;第四個不安於自己的本分,總要往上鑽,就是一兩寸也好;第五個原不過懷一點小希望,睡覺就說夢話,要和侍從武官在園遊會里傲然散步,給朋友,熟人,連不相識的人們都瞧瞧;第六個手段很高強,至於起了要諷刺一下闊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個的手段卻實在有限得很,不過到處弄得很齊整,藉此討些站長先生或是搭客馬車夫之流的喜歡。總而言之,誰都有一點什麼東西的,就是他的個性,只有瑪尼羅夫卻沒有這樣的東西。在家裡他不大說話,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麼呢,也只有上帝知道罷了。說他在經營田地罷,也不成,他就從來沒有走到野地里去過,什麼都好象是自生自長的,和他沒幹系。如果經理來對他說:「東家,我們還是這麼這麼辦的好罷,」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壞!」他仍舊靜靜的吸他的煙,這是他在軍隊裡服務時候養成的習慣,他那時算是一個最和善,最有教養的軍官。「是的,是的,實在很不壞!」他又說一遍。如果一個農夫到他這裡來,搔著耳朵背後,說:「老爺,可以放我去繳捐款麼?」那麼,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於是又立刻吸他的煙,那農夫不過去喝酒,卻連想也沒有想到的。有時也從石階梯上眺望著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說道,如果從這屋子裡打一條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橋,兩邊開店,商人們賣著農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麼出色呢。於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膩膩,臉上顯出滿足之至的表情。但這些計劃,總不過是一句話。他的書房裡總放著一本書,在第十四頁間總夾著一條書籤;這一本書,他是還在兩年以前看起的。在家裡總是缺少著什麼;客廳里卻陳設著體面的家具,繃著華麗的絹布,化的錢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後的兩把靠手椅,材料不夠了,就永遠只繃著麻袋布;四年以來,每有客來,主人總要預先發警告:「您不要坐這把椅子,這還沒有完工哩。」在別一間屋子裡,卻簡直沒有什麼家具,雖然新婚後第二天,瑪尼羅夫就對他的太太說過:「心肝,我們明天該想法子了,至少,我們首先得弄些家具來。」到夜裡,就有一座高高的華美的古銅燭台擺在桌上了,鑄著三位希臘的格拉支,[20]還有一個羅鈿的罩,然而旁邊卻是一個平常的,粗銅的,跛腳的,彎腰的,而且積滿了油膩的燭台,主人和主婦,還有做事的人們,倒也好象全都不在意。他的太太……他們是彼此十分滿足的。結婚雖然已經八年多,但還是分吃著蘋果片,糖果或胡桃,用一種表示真摯之愛的動人的嬌柔的聲音,說道:「張開你的口兒來呀,小心肝,我要給你這一片呢。」這時候,那不消說,她的口兒當然是很優美的張了開來的。一到生日,就準備各種驚人的贈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類。也常有這樣的事,他們倆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放下菸斗來,她也放下了拿在手裡的活計,來一個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接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枝小雪茄。總而言之,他們是,就是所謂幸福,自然,也還有別的事,除了彼此長久的接吻和準備驚人的贈品之外,家裡也還有許多事要做,各種問題也是層出不窮的。例如食物為什麼做得這樣又壞又傻呀?倉庫為什麼這麼空呀?管家婦為什麼要偷呀?當差的為什麼總是這麼又髒又醉呀?僕人為什麼睡得這麼沒規矩,醒來又只管胡鬧呀?但這些都是俗務,瑪尼羅夫夫人卻是一位受過好教育的閨秀。這好教育,誰都知道,是要到慈惠女塾里去受的,而在這女塾里,誰都知道,則以三種主要科目,為造就一切人倫道德之基礎:法國話,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的幸福的;彈鋼琴,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時光的;最後是經濟部份,就是編錢袋和諸如此類的驚人的贈品。那教育法,也還有許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們現在的這時候:這是全在於慈惠女塾塾長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鋼琴第一,其次法國話,末後才是經濟科。但也有反過來:首先倒是經濟科,就是編織小贈品之類,其次法國話,末後彈鋼琴。總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樣的,但這裡正是聲明的地方了,那瑪尼羅夫夫人……不,老實說,我是很有些怕敢講起大家閨秀的,況且我也早該回到我們這本書的主角那裡去,他們都站在客廳的門口,彼此互相謙遜,要別人先進門去,已經有好幾分鐘了。

  「請呀,您不要這麼客氣,請呀,您先請,」乞乞科夫說。

  「不能的,請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瑪尼羅夫回答道,用手指著門。

  「可是我請您不要這麼費神,不行的,請請,您不要這麼費神;請請,請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說。

  「那可不能,請您原諒,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這樣體面的,有教育的紳士,走在我的後面的。」

  「那裡有什麼教育呢!請罷請罷,還是請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請您賞光,請您先一步。」

  「那又為什麼呢?」

  「哦哦,就是這樣子!」瑪尼羅夫帶著和氣的微笑,說。這兩位朋友終於並排走進門去了,大家略略擠了一下。

  「請您許可我來紹介賤內,」瑪尼羅夫說。「心兒!這位是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乞乞科夫這才看見一位太太,當他和瑪尼羅夫在門口互相遜讓的時候,是毫沒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稱。穿的是淡色絹的家常便服,非常合式;她那縴手慌忙把什麼東西拋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繡花的薄麻布的頭巾。於是從坐著的沙發上站起來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瑪尼羅夫夫人就用她那帶些粘舌頭的調子對他說,他的光臨,真給他們很大的高興,她的男人,是沒有一天不記掛他的。

  「對啦,」瑪尼羅夫道。「賤內常常問起我:『你的朋友怎麼還不來呢?』我可是回答道:『等著就是,他就要來了!』現在您竟真的光降了。這真給我們大大的放了心——這就像一個春天,就像一個心的佳節。」

  一說到心的佳節的話,乞乞科夫倒頗有些著慌,就很客氣的分辯他並不是一個什麼有著大的名聲,或是高的職位和銜頭的人物。

  「您都有的,」瑪尼羅夫含著照例的高興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還在其上哩!」

  「您覺得我們的市怎麼樣?」瑪尼羅夫夫人問道。「過得還適意麼?」

  「出色的都市,體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說。「真過得適意極了;交際場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懇切,非常之優秀!」

  「那麼,我們的市長,您以為怎樣呢?」瑪尼羅夫夫人還要問下去。

  「可不是嗎?是一個非常可敬,非常可愛的紳士呵!」瑪尼羅夫夾著說。

  「對極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紳士!對於職務是很忠實的,而且看得職務又很明白的!但願我們多有幾個這樣的人才。」

  「大約您也知道,要他辦什麼,他沒有什麼不能辦,而且那態度,也真的是漂亮。」瑪尼羅夫微笑著,接下去說,滿足得細眯了眼,好象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後的貓兒。

  「真是一位非常懇切,非常文雅的紳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位怎樣的美術家呀!我真想不到他會做這麼出色的刺繡和手藝。他給我看過一個自己繡出來的錢袋子;要繡得這麼好,就在閨秀們中恐怕也很難找到的。」

  「那麼,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對?」瑪尼羅夫說,又細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極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請您再許可我問一件事:您以為警察局長怎麼樣?也是一位很可愛的紳士罷?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愛的紳士!而且又聰明,又博學!我和檢事,還有審判廳長,在他家裡打過一夜牌的。實在是一位非常可愛的紳士!」

  「還有警察局長的太太,您覺得怎麼樣呀?」瑪尼羅夫夫人問。「您不覺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藹的閨秀麼?」

  「哦哦,在我所認識的閨秀們裡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說。

  審判廳長和郵政局長也沒有被忘記;全市的官吏,幾乎個個得到品評,而且都成了極有聲價的人物。

  「您總在村莊裡過活麼?」乞乞科夫終於問。

  「一年裡總有一大部份!」瑪尼羅夫答道。「我們有時也上市里去,會會那些有教育的人們。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開,人簡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點不錯!」乞乞科夫回答說。

  「要是那樣,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瑪尼羅夫接著說。「如果有著很好的鄰居,如果有著這樣的人,可以談談譬如優美的禮節,精雅的儀式,或是什麼學問的,——您知道,那麼,心就會感動得好象上了天……」他還想說下去,但又覺得很有點脫線了,便只在空中揮著手,說道:「那麼,就是住在荒僻的鄉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沒有這樣的人。至多,不過有時看看《祖國之子》[21]罷了。」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說,最好不過的是獨自過活,享用著天然美景,有時也看看書……

  「但您知道,」瑪尼羅夫說,「如果沒有朋友,又怎麼能夠彼此……」

  「那倒是的,不錯,一點也不錯!」乞乞科夫打斷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寶貝,又有什麼好處呢?賢人說過,『好朋友勝於世上一切的財富。』」

  「但您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瑪尼羅夫說,同時顯出一種親密的臉相,或者不如說是太甜了的,恰如老於世故的精幹的醫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歡吃,於是儘量的加了糖汁的藥水一樣的臉相,說,「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說——精神的享樂……例如現在似的,能夠和您扳談,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說,那就是難得的出色的幸福呵……」

  「不不,怎麼說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個不足道的人,什麼也沒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來說一句老實話罷!只要給我一部份像您那樣的偉大的品格,我就高高興興的情願拋掉一半家財!」

  「卻相反,我倒情願……」

  如果僕人不進來說食物已經準備好,這兩位朋友的彼此披肝瀝膽,就很難說什麼時候才會完結了。

  「那麼,請罷。」瑪尼羅夫說。

  「請您原諒,我們這裡是拿不出大都市裡,大第宅里那樣的午飯來的:我們這裡很簡陋,照俄國風俗,只有菜湯,但是誠心誠意。請您賞光罷。」

  為了誰先進去的事,他們又爭辯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終於側著身子,橫走進去了。

  食堂里有兩個孩子在等候,是瑪尼羅夫的兒子;他們已經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紀了,但還得坐高腳椅。他們旁邊站著一個家庭教師,恭恭敬敬的微笑著鞠躬。主婦對了湯盤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婦的中間,僕人給孩子們系好了飯巾。

  「多麼出色的孩子呵!」乞乞科夫向孩子們看了一眼,說。「多大年紀了?」

  「大的七歲,小的昨天剛滿六歲了,」瑪尼羅夫夫人說明道。

  「綏密斯多克利由斯!」瑪尼羅夫向著大的一個,說,他正在把下巴從僕人給他縛上了的飯巾里掙出來。乞乞科夫一聽到瑪尼羅夫所起的,不知道為什麼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臘氣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揚;但他又趕緊使自己的臉立刻變成平常模樣了。

  「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訴我,法國最好的都會是那裡呀?」

  這時候,那教師就把全副精神都貫注在綏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幾乎要跳進他的眼睛裡面去,但到得綏密斯多克利由斯說是「巴黎」的時候,也就放了心,只是點著頭。

  「那麼,我們這裡的最好的都會呢?」瑪尼羅夫又問。

  教師的眼光又緊釘著孩子了。

  「彼得堡!」綏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還有呢?」

  「莫斯科,」綏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麼聰明的孩子呵!了不得,這孩子!」乞乞科夫說。「您看就是……」他向著瑪尼羅夫顯出吃驚的樣子來。「這么小,就有這樣的智識。我敢說,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還不知道他呢!」瑪尼羅夫回答道。「他實在機靈得很。那小的一個,亞勒吉特,就沒有這麼靈了,他卻不然……只要看見一點什麼,甲蟲兒或是小蟲子罷,就兩隻眼睛閃閃的,釘著看,研究它。我想把他養成外交官呢。綏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轉臉向著那孩子,接著說,「你要做全權大使麼?」

  「要,」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著,一面正在搖頭擺腦的嚼他的麵包。

  但站在椅子背後的僕人,這時卻給全權大使擦了一下鼻子,這實在是必要的,否則,毫無用處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湯里了。談天是大抵關於幽靜的退隱的田園生活的風味的,但被主婦的幾句品評市裡的戲劇和演員的話所打斷。教師非常注意的凝視著主客,一覺得他們的臉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張得老大,笑得發抖。大約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這方法,來報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卻顯出可怕的模樣來了,在桌上嚴厲的一敲,眼光射著坐在對面的孩子。這是好辦法,因為綏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亞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個便擠細眼睛,大張著嘴,要痛哭起來了;然而他覺得也許因此失去好吃的東西,便使嘴巴恢復了原狀,開始去啃他的羊骨頭,兩頰都弄得油光閃閃的,眼淚還在這上面順流而下。

  主婦常常向乞乞科夫說著這樣的話:「您簡直什麼也沒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這時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謝得很,我很飽了。愉快的談心,比好菜蔬還要有味呢。」於是大家離開了食桌。瑪尼羅夫很滿足,正想說把客人邀進客廳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輕輕的一按,乞乞科夫卻已經顯著一副大有深意的臉相,說是他因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和他談一談。

  「那麼,請您同到我的書房裡去罷,」瑪尼羅夫說著,引客人進了一間小小的精舍,窗門正對著青蔥的閃爍的樹林,「這是我的小窠,」瑪尼羅夫說。

  「好一間舒適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裡打量了一遍,說。這確是有許多很愜人意的:四壁抹著半藍半灰的無以名之的顏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張桌子,桌上有先前說過的夾著書籤的一本書,寫過字的幾張紙,但最引目的是許多煙。煙也各式各樣的放著:有用紙包起來的,有裝在煙盒裡面的,也有簡直就堆在桌上的。兩個窗台上,也各有幾小堆從菸斗里挖出來的菸灰,因為要排得整齊,好看,很費過一番心計的。這些工作,總令人覺得主人就在藉此消遣著時光。

  「請您坐在靠椅上,」瑪尼羅夫說,「坐在這裡舒適點。」

  「請您許可,讓我坐在椅子上罷!」

  「請您許可,不讓您坐椅子!」瑪尼羅夫含笑著。「這靠椅是專定給客人坐的。無論您願意不願意——一定要您坐在這裡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請您許可,我敬您一口煙!」

  「不,多謝,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說。

  「為什麼不呢?」瑪尼羅夫也用了一樣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氣問。

  「因為沒有吸慣,我也怕敢吸慣;人說,吸菸是損害健康的!」

  「請您許可我說一點意見,這話是一種偏見。據我看起來,吸菸斗比嗅鼻煙好得多。我們的聯隊裡,有一個中尉,是體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菸斗不離口的,不但帶到食桌上來,說句不雅的話,他還帶到別的地方去。他現在已經四十歲了;謝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辯說,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許多東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請您許可我,要請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種帶著奇怪的,或者是近於奇怪模樣的調子,說,並且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還向背後看一看。瑪尼羅夫也向背後看一看,也說不出為的什麼來。「最近一次的戶口調查冊,您已經送去很久了罷?」

  「是的,那已經很久了,我其實也不大記得了。」

  「這以後,在您這裡,死過許多農奴了罷?」

  「這我可不知道;這事得問一問經理。喂!人來!去叫經理來,今天他該是在這裡的。」

  經理立刻出現了。他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人;颳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禮服,看起來總象是過著很舒服的生活,因為那臉孔又圓又胖,黃黃的皮色和一對小眼睛,就表示著他是萬分熟悉柔軟的毛絨被和毛絨枕頭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財產的奴子一樣,走過照例的軌道;最初,他是一個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裡長大,學些讀書,寫字;後來和一個叫作什麼亞喀式加之類的結了婚,她是受主婦寵愛的管家,於是自己也變為管家,終於還升了經理。一上經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經理一樣:結識些村裡的小財主,給他們的兒子做乾爹,越發向農奴作威作福,早上九點鐘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聽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戶口調查冊以後,我們這裡死了多少農奴了?」

  「您說什麼?多少?這以後,死了許多。」經理說,打著飽噎,用手遮著嘴,好象一面盾牌。

  「對啦,我也這麼想,」瑪尼羅夫就接下去,「死了許多了!」於是向著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問道。

  「對啦,有多少呢?」瑪尼羅夫接著說。

  「是的,怎麼說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沒有人算過。」

  「自然,」瑪尼羅夫說,便又對乞乞科夫道:「我也這麼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

  「那麼,請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說,「並且開給我一張詳細的全部的名單。」

  「是啦,全部的名單!」瑪尼羅夫說。

  經理說著:「是是!」出去了。

  「為了什麼緣故,您喜歡知道這些呢?」經理一走,瑪尼羅夫就問。

  這問題似乎使客人有些為難了,他臉上分明露出緊張的表情來,因此有一點臉紅——這表情,是顯示著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的。但是,瑪尼羅夫也終於聽到非常奇怪,而且人類的耳朵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東西了。

  「您在問我:為什麼緣故麼?就為了這緣故呀:我要買農奴,」乞乞科夫說,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還請您許可我問一聲,」瑪尼羅夫說,「您要農奴,是連田地,還是單要他們去,就是不連田地的呢?」

  「都不,我並不是要農奴,」乞乞科夫說,「我要那已經……死掉的。」

  「什麼?請您原諒……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覺得,我聽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話……」

  「我要買死掉的農奴,但在最末的戶口冊上,卻還是活著的。」乞乞科夫說明道。

  瑪尼羅夫把菸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張得很大,就這樣的張著嘴坐了幾分鐘。剛剛談著友誼之愉快的這兩個朋友,這時是一動不動的彼此凝視著,好象淳厚的古時候,常愛掛在鏡子兩邊的兩張像。到底是瑪尼羅夫自去拾起菸斗來,趁勢從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臉,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還是不過講笑話:然而全不能發見這些事,倒相反,他的臉竟顯得比平常還認真。於是他想,這客人莫非忽然發了瘋麼,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卻完全澄淨,毫沒有見於瘋子眼裡那樣獰野的暴躁的閃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瑪尼羅夫也想著現在自己應該怎麼辦,但除了細細的噴出菸頭以外,也全想不出什麼來。

  「其實,我就想請教一下,這些事實上已經死掉,但在法律上卻還算活著的魂靈,您可肯讓給我或者賣給我呢,或者您還有更好的高見罷。」

  但瑪尼羅夫卻簡直發了昏,只是凝視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看起來,您好象還有些決不定罷!」乞乞科夫說。

  「我……阿,不的,那倒不然,」瑪尼羅夫道,「不過我不懂……對不起……我自然沒有受過像您那樣就在一舉一動上,也都看得出來的好教育;也沒有善於說話的本領……恐怕……在您剛才見教的說明後面……還藏著……什麼別的……恐怕這不過是一種修辭上的詞藻,您就愛這麼使用使用的罷?」

  「阿,並不是的!」乞乞科夫活潑的即刻說。「並不是的,我說的什麼話,就是什麼意思,我就確是說著事實上已經死掉了的魂靈。」

  瑪尼羅夫一點也摸不著頭腦。他也覺得這時該有一點表示,問乞乞科夫幾句,但是問什麼呢,卻只有鬼知道。他最末找到的唯一的出路,仍舊是噴出菸頭來,不過這回是不從嘴巴里,卻從鼻孔里了。

  「如果這事情沒有什麼為難,那麼,我們就靠上帝保佑,立刻來立買賣合同罷,」乞乞科夫說。

  「什麼?死魂靈的買賣合同?」

  「不的!不這樣的!」乞乞科夫回答道。「我們自然說是活的魂靈,全照那登在戶口冊上的一樣。我是無論如何,不肯違反民法的;即使因此在服務上要吃許多苦,也沒有別的法;義務,在我是神聖的,至於法律呢……在法律面前,我一聲不響。」

  最後的一句話,很愜了瑪尼羅夫的意了,雖然這件事本身的意思,他還是不能懂;他拚命的吸了幾口煙,當作回答,使菸斗開始發出笛子一般的聲音。看起來,好象他是以為從菸斗里,可以吸出那未曾前聞的事件的意見來似的,但菸斗卻不過嘶嘶的叫,再沒有別的了。

  「恐怕您還有點懷疑罷?」

  「那可沒有!一點也沒有!請您不要以為對於您的人格,我有……什麼批評似的偏見。但是我要提出一個問題來:這計劃……或者說得更明白些……是這交易……這交易,結局不至於和民法以及將來的俄國的面子不對麼?」

  說到這話,瑪尼羅夫就活潑的搖一搖頭,顯著極有深意的樣子,看定了乞乞科夫的臉;臉上還全部露出非常懇切的表情來,尤其是在那緊閉了的嘴唇上,這在平常人的臉上,是從來看不到的,除非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精明的國務大臣,但即使他,也得在談到實在特別困難的問題的時候。

  然而乞乞科夫就簡單地解釋,這樣的計劃或交易,和民法以及將來的俄國的體面完全不會有什麼相反之處,停了一下,他又補足說,國家還因此收入合法的稅,對於國庫倒是有些好處的。

  「那麼,您的意見是這樣……?」

  「我以為這是很好的!」

  「哪,如果好,那自然又作別論了。我沒有什麼反對,」瑪尼羅夫說,完全放了心。

  「現在我們只要說一說價錢……」

  「什麼?說價錢?」瑪尼羅夫又有些發昏了,說。「您以為我會要魂靈的錢的麼……那些已經並不存在了的?如果您在這麼想,那我可就要說,是一種任意的幻想,我這一面,是簡直奉送,不要報酬,買賣合同費也歸我出。」

  倘使這件故事的記述者在這裡不敘我們的客人當聽到瑪尼羅夫的這一番話的時候,高興的了不得,那一定是要大遭物議的。他雖然鎮定,深沉,這時卻也顯出想要山羊似的跳了起來的樣子,誰都知道,這是只在最大高興的發作的時候,才會顯出來的。他在靠椅上動得很厲害,連罩在那上面的羽紗都要撕破了;瑪尼羅夫也覺得,驚疑的看著他。為了泉涌的感激之誠,這客人便規規矩矩的向他淋下道謝的話去,一直弄到他完全失措,臉紅,大搖其頭,終於聲明了這全不算一件什麼事,不過想藉此表示一點自己的真心的愛重,和精神的相投——而死掉的魂靈呢——那是不足道的——是純粹的廢物。

  「決不是廢物,」乞乞科夫說,握著他的手。

  他於是吐了很深的一口氣。好象他把心裡的鬱結都出空了;後來還並非沒有做作的說出這樣的話來:「阿!如果您知道了看去好象瑣細的贈品,給了一個無名無位的人,是怎樣的有用呵!真的!我什麼沒有經歷過呢!就像孤舟的在驚濤駭浪中……什麼迫害我沒有熬過呢?什麼苦頭我沒有吃過呢!為什麼呢?就因為我忠實於真理,要良心乾淨,就因為我去幫助無告的寡婦和可憐的孤兒!」這時他竟至於須用手巾,去擦那流了下來的眼淚了。

  瑪尼羅夫完全被感動了。這兩個朋友,繼續的握著手,並且許多工夫不說話,彼此看著淚光閃閃的眼睛。瑪尼羅夫簡直不想把我們的主角的手放開,總是熱心的緊握著,至於使他幾乎不知道要怎樣才可以自由自在。後來他終於溫順的抽回了,他說,如果買賣合同能夠趕緊寫起來,那就好,如果瑪尼羅夫肯親自送到市里來,就更好;於是拿起自己的帽子,就要告辭了。

  「怎麼?您就要去了?」瑪尼羅夫好象從夢裡醒來似的,愕然的問。

  這時瑪尼羅夫夫人適值走進屋裡來。

  「麗珊加!」瑪尼羅夫顯些訴苦一般的臉相,說,「保甫爾·伊凡諾維支要去了哩!」

  「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一定是厭棄了我們了。」瑪尼羅夫夫人回答道。

  「仁善的夫人!」乞乞科夫說,「這裡,您看這裡」——他把手放在心窩上——「是的,這裡是記著和您們在一起的愉快的時光的!還要請您相信我,和您們即使不在一所屋子裡,至少是住在鄰近來過活,在我也就是無上的福氣了!」

  「真是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瑪尼羅夫說,他分明佩服了這意見了。「如果我們能夠一起在一個屋頂下過活,在榆樹陰下彼此談論哲學,研究事情,那可真是好透……」

  「阿,那就像上了天!」乞乞科夫嘆息著說。「再見,仁善的夫人!」他去吻瑪尼羅夫夫人的手,接著道。「再見,可敬的朋友!您不要忘記我拜託過您的事呀!」

  「呵,您放心就是!」瑪尼羅夫回答說。「不必兩天,我們一定又會見面的!」

  他們跨進了食堂。

  「哪,再會再會,我的可愛的孩子!」乞乞科夫一看見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和亞勒吉特,就說,他們正在玩著一個臂膊和鼻子全都沒有了的木製驃騎兵。「再會呀,可愛的孩子們!對不起,我竟沒有給你們帶一點東西來,但我得聲明,我先前簡直沒有知道你們已經出世了呢。但再來的時候,一定要帶點來的。給你是一把指揮刀。你要指揮刀麼?怎麼樣?」

  「要的!」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道。

  「給你是帶一個鼓來。對不對,你是喜歡一個鼓的罷?」乞乞科夫向亞勒吉特彎下身子去,接著說。

  「嗡,一個堵。」亞勒吉特小聲說,低了頭。

  「很好,那麼,我就給你買一個鼓來。——你知道,那是一個很好的鼓呵——敲起來它就總是蓬的……蓬……咚的,咚,咚,咚的,咚,咚。再見,小寶貝!再會了呀!」他在他們頭上接一個吻,轉過來對瑪尼羅夫和他的夫人微微一笑,如果要表示自己覺得他們的孩子們的希望,是多麼天真爛漫,那麼,對著那些父母是一定用這種笑法的。

  「唉唉,您還是停一會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當大家已經走到階沿的時候,瑪尼羅夫說。「您看呀,那邊上了多少雲!」

  「那不過是些小雲片。」乞乞科夫道。

  「但是您知道到梭巴開維支那裡去的路麼?」

  「這正要請教您呢。」

  「請您許可,我說給您的馬夫去!」瑪尼羅夫於是很客氣的把走法告訴了馬夫,其間他還稱了一回「您」。

  馬夫聽了教他通過兩條十字路,到第三條,這才轉彎的時候,就說:「找得到的了,老爺。」於是乞乞科夫也在踮著腳尖,搖著手巾的夫婦倆的送別里,走掉了。

  瑪尼羅夫還在階沿上站得很久,目送著漸漸遠去的馬車,直到這早已望不見了,他卻依然銜著菸斗,站在那裡。後來總算回進屋子裡去了,在椅子上坐下,想著自己已經給了他的客人一點小小的滿足,心裡很高興。他的思想又不知不覺的移到別的事情上面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拉到那裡為止。他想著友誼的幸福,倘在河濱上和朋友一起過活,可多麼有趣呢,於是他在思想上就在這河邊造一座橋,又造一所房子,有一個高的眺望台的,從此可以看見莫斯科的全景,他又想到夜裡在戶外的空曠處喝茶,談論些有味的事情,這才該是愉快得很;並且設想著和乞乞科夫一同坐了漂亮的篷車,去赴一個夜會,他們的應對態度之好,使赴會者都神迷意盪,終於連皇帝也知道了他們倆的友誼,賞給他們每人一個將軍銜,他就這樣的夢下去;後來呢,只有天曉得,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但乞乞科夫的奇怪的請求,忽然衝進了他的夢境,卻還是猜不出那意思來:他翻來覆去的想,要知道得多一些,然而到底不明白。他銜著菸斗,這樣的還坐了很多的時光,一直到晚膳擺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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