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09-26 06:19:18 作者: 魯迅

  第一章

  省會NN市的一家旅館的大門口,跑進了一輛講究的,軟墊子的小小的篷車,這是獨身的人們,例如退伍陸軍中佐,步兵工等大尉,有著百來個農奴的貴族之類,—— 一句話,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紳士這一類人所愛坐的車子。車裡面坐著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卻也不難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說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並不怎麼年青了。他的到來,旅館裡並沒有什麼驚奇,也毫不惹起一點怎樣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館對面的酒店門口的兩個鄉下人,彼此講了幾句話,但也不是說坐客,倒是大抵關於馬車的。「你瞧這輪子,」這一個對那一個說。「你看怎樣,譬如到莫斯科,這還拉得到麼?」——「成的,」那一個說。「到凱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凱山怕難。」那一個回答道。談話這就完結了。當馬車停在旅館前面的時候,還遇見一個青年。他穿著又短又小的白布褲時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產的別針連起來的,針頭上裝飾著青銅的手槍樣。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風吹去的小帽時,也向馬車看了一眼,於是走掉了。

  

  馬車一進了中園,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國客店裡慣叫作夥計的,來迎接這紳士。那是一個活潑的,勤快的傢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樣一副嘴臉。他一隻手拿著抹布,跳了出來,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長的常禮服,衣領聳得高高的,幾乎埋沒了脖頸,將頭髮一搖,就帶領著這紳士,走過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樓上看上帝所賜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因為旅館先就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像外省的市鎮上所有的旅館一樣,旅客每天付給兩盧布,就能開一間幽靜的房間:各處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窺探,通到鄰室的門,是用一口衣櫥擋起來的,那邊住著鄰居,是一個靜悄悄,少說話,然而出格的愛管閒事的人,關於旅客及其個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興味。這旅館的正面的外觀,就說明著內部:那是細長的樓房,樓下並不刷白,還露著暗紅的磚頭,這原是先就不很乾淨的了,經了利害的風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樓上也像別處一樣,刷著黃色。下面是出售馬套、繩子和環餅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確切,還不如說是窗上的店罷,是坐著一個賣斯比丁[11]的人,帶著一個紅銅的茶炊,[12]和一張臉,也紅得像他的茶炊一樣,如果他沒有一部烏黑的大鬍子,遠遠望去,是要當作窗口擺著兩個茶炊的。

  這旅客還在觀察自己的房子的時候,他的行李搬進來了。首先是有些磨損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見就知道他並不是第一次走路。這箱子,是馬夫綏里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抬進來的。綏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爾希加是三十來歲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舊了的寬大的常禮服,有著正經而且容易生氣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樣的鼻子。箱子之後,搬來的是樺木塊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對靴楦和藍紙包著的烤雞子。事情一完,馬夫綏里方到馬房裡理值馬匹去了,跟丁彼得爾希加就去整頓狹小的下房,那是一個昏暗的狗窠,但他卻已經拿進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帶去了他獨有的特別的氣味。這氣味,還分給著他立刻拖了進去的袋子,那裡面是裝著侍者修飾用的一切傢伙的。他在這房子裡靠牆支起一張狹小的三條腿的床來,放上一件好象棉被的東西去,蛋餅似的薄,恐怕也蛋餅似的油;這東西,是他問旅館主人要了過來的。

  用人剛剛整頓好,那主人卻跑到旅館的大廳里去了。大廳的大概情形,只要出過門的人是誰都知道的:總是油上顏色的牆壁,上面被煙燻得烏黑,下面是給旅客們的背脊磨成的傷疤,尤其是給本地的商人們,因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們總是六七個人一夥,到這裡來喝一定的幾杯茶的;照例的煙燻的天花板,照例的掛著許多玻璃珠的烏黑的燭台,侍者活潑的輪著盤子,上面像海邊的鳥兒一樣,放著許多茶杯,跑過那走破了的地板的蠟布上的時候,它也就發跳,發響;照例是掛滿了一壁的油畫;一句話,就是無論什麼,到處都一樣,不同的至多也不過圖畫裡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讀者一定是還沒有見過的。和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從什麼人,從什麼地方弄到我們俄國來的許多歷史畫上,也可以看見;其中自然也有是我們的闊人和美術愛好者聽了引導者的勸誘,從意太利買了回來的東西。這位紳士脫了帽,除下他毛絨的紅色的圍巾,這大抵是我們的太太們親手編給她丈夫,還懇切的教給他怎樣用法的;現在誰給一個鰥夫來做這事呢,我實在斷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罷了,我就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圍巾。總而言之,那紳士一除下他的圍巾,他就叫午膳。當搬出一切旅館的照例的食品:放著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捲兒的白菜湯,還有腦子燴豌豆,青菜香腸,烤雞子,醃王瓜,以及常備的甜的花捲兒;無論熱的或冷的,來一樣,就吃一樣的時候,他還要使侍者或是夥計來講種種的廢話:這旅館先前是誰的,現在的東家是誰了,能賺多少錢,東家可是一個大流氓之類,侍者就照例的回答道:「阿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爺!」恰如文明了的歐洲一樣,文明的俄國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們,在旅館裡倘不和侍者說廢話,或者拿他開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這客人也並非全是無聊的質問:他又詳細的打聽了這市上的知事,審判廳長和檢事——一句話:凡是大官,他一個也沒有漏;打聽得更詳細的是這一帶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們每人有多少農奴,他住處離這市有多麼遠,性情怎樣,是不是常到市里來;他也細問了這地方的情形,省界內可有什麼毛病或者時疫,如紅斑痧,天泡瘡之類,他都問得很擔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單是因為愛管閒事。這位紳士的態度,是有一點定規和法則的;連醒鼻涕也很響。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每一醒,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樣。然而這看來並不要緊的威嚴,卻得了侍者們的大尊敬,每逢響聲起處,他們就把頭髮往後一搖,立正,略略低下頭去,問道:「您還要用些什麼呀?」吃完午膳,這紳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墊子塞在背後,俄國的客店裡,墊子是不裝綿軟的羊毛,卻用那很像碎磚或是沙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領到自己的房裡,躺在床上,迷胡了兩點鐘。休息之後,他應了侍者的請求,在紙片上寫出身分,名姓來,給他可以去呈報當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個一個的讀著紙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侍者還沒有讀完單子的時候,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卻已經走出旅館,到市上去逛去了,這分明給了他一個滿足的印象;因為他發見了這省會也可以用別的一切省會來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塗在石造房子上的黃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層樓的,有兩層樓的,也有一層半樓的,據本地的木匠們說,是這裡的建築,都美觀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是或者設在曠野似的大路里,無邊無際的樹籬中;或者彼此擠得一團糟,卻也更可以分明的覺得人生和活動。到處看見些幾乎完全給雨洗清了的招牌,畫著花卷,或是一雙長統靴,或者幾條藍褲子,下面寫道:阿小裁縫店。也有一塊畫著無邊帽和無遮帽,寫道:「洋商華希理·菲陀羅夫」[13]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畫著一個彈子檯和兩個打彈子的人,都穿著燕尾服,那衣樣,就像我們的戲院裡一收場,就要踱上台去的看客們所穿的似的。這打彈子人畫得捏定彈子棒,正要衝,臂膊微微向後,斜開了一條腿,也好象他要跳起來。畫下面卻寫道:「彈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擺起桌子來,賣著胡桃,肥皂,和看去恰如肥皂一樣的蜜糕的。再遠一點有飯店,掛出來的招牌上是一條很大的魚,身上插一把叉。遇見得最多的是雙頭鷹的烏黑的國徽,但現在卻已經只看見簡單明了的「酒店」這兩個字了。石路到處都有些不大好。這紳士還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園,這是由幾株瘦樹兒形成的,因為看來好象要長不大,根上還支著三腳架,架子油得碧綠。這些樹兒,雖然不過蘆葦那麼高,然而日報的《火樹銀花》上卻寫道:「幸蒙當局之德澤,本市遂有公園,遍栽嘉樹,郁蒼茂密,雖當炎夏,亦復清涼。」再下去是:「觀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謝而戰慄,淚泉之因市長之熱心而奔迸,即足見其感人之深矣」雲。紳士找了警察,問過到教會,到衙門,到知事家裡的最近便的路,便順著貫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還揭了一張貼在柱上的戲院的GG,這是豫備回了家慢慢的看的。接著是細看那走在木鋪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後面還跟著一個身穿軍裝,挾個小包的孩子。接著是睜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這裡的地勢,於是就跑回家,後面跟著侍者,輕輕的扶定他,走上梯子,進了自己的房裡了。接著是喝茶,於是向桌子坐下,叫點蠟燭來,從衣袋裡摸出GG來看,這時就總是著他的右眼睛。GG卻沒有什麼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14]的詩劇,波普略文先生扮羅拉,沙勃羅瓦小姐扮珂羅。別的都是些並不出名的腳色。然而他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價目,並且知道了這GG是市立印刷局裡印出來的;接著他又把GG翻過來,看背後可還有些什麼字。然而什麼也沒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的把GG迭起,收在提箱裡,無論什麼,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總要收在這裡面的。據我看來,白天是要以一盤冷牛肉,一杯檸檬汽水和一場沉睡收梢了,恰如我們這俄羅斯祖國的有些地方所常說的那樣,鼾聲如雷。——

  第二天都化在訪問里。這旅客遍訪了市裡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裡致敬,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樣,制服上掛著聖安娜勳章,據人說,不遠就要得到明星勳章了;然而是一位溫和的老紳士,有時還會自己在絹上繡花。其次,他訪檢事,訪審判廳長,訪警察局長,訪專賣局長,訪市立工廠監督……可惜的是這世界上的闊佬,總歸數不完,只好斷定這旅客對於拜訪之舉,做得很起勁就算:他連衛生監督和市的建築技師那裡,也都去表了敬意。後來他還很久的坐在篷車裡,計算著該去訪問的人,但是他沒有訪過的官員,在這市里竟一個也想不出來了。和闊人談話的時候,他對誰都是恭維。看見知事,就微微的露一點口風,說是到貴省來,簡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鋪著天鵝絨一樣;又接著說,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賢明之士,所以當軸是值得最高的讚頌和最大的鑑識的。對警察局長,他很稱讚了一通這市裡的警察,對副知事和審判廳長呢,兩個人雖然還不過五等官,他卻在談話中故意錯叫了兩回「大人」,又很中了他們的意了。那結果是,知事就在當天邀他赴自己家裡的小夜會;別的官員們也各各招待他,一個請吃中飯,別個是玩一場波士頓[15]或者喝杯茶。

  關於自己,這旅客迴避著多談。即使談起來,也大抵不著邊際。他顯著驚人的謙虛,這之際,他的口氣就滑得像背書一樣,例如:他在這世界上,不過是無足重輕的一條蟲,並沒有令人注意的價值。在他一生中,已經經歷過許多事,也曾為真理受苦,還有著不少要他性命的敵人。現在他終於想要休息了,在尋一塊小地方,給他能夠安靜的過活。因此他以為一到這市里,首先去拜謁當局諸公,並且向他們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義務雲。市民對於這忙著要赴知事的夜會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這一點。那赴會的準備,卻足足費了兩點鐘,這位客人白天裡的專心致志的化裝,真是很不容易遇見的。午後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臉盆來,將肥皂抹在兩頰上,用舌頭從裡面頂著,颳了很久很久的時光。於是拿過侍者肩上的手巾,來擦他的圓臉,無處不到,先從耳朵後面開頭,還靠近著侍者的臉孔,咕咕的哼了兩回鼻子。於是走到鏡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兩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紅紅的閃閃的燕尾服。他這樣的化過裝,即走上自己的篷車,在只從幾家窗戶里漏出來的微光照著的很闊的街道上馳過去。知事府里,卻正如要開夜會一樣,裡面很輝煌,門口停有點著明燈的車子,還站著兩個憲兵。遠處有馬夫們的喊聲;總而言之,應有盡有。當乞乞科夫跨進大廳的時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細了一下子,因為那燭,燈,以及太太們的服飾的光亮,實在強得很。無論什麼都好象澆上了光明。烏黑的燕尾服,或者一個,或者一群,在大廳里蠢動,恰如大熱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塊上的蒼蠅,管家婆在開著的窗口敲冰糖,飛散著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們都圍住她,驚奇的盡看那拿著槌子的善於做事的手的運動,蒼蠅的大隊駕了輕風,雄赳赳地飛過來,仿佛它們就是一家之主,並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視和眩她眼睛的陽光,就這邊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邊撒散了整個的大塊。豐年的夏天,吃的東西多到插不下腳,它們飛來了卻並不是為了吃,只不過要在糖堆上露臉,用前腳或後腳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張開兩條前腳,在小腦袋下面搔一搔,於是雄赳赳的轉一個身,飛掉了,卻立刻從新編成一大隊,又復飛了回來。乞乞科夫還不及細看情形,就被知事拉著臂膊,去紹介給知事夫人了。當此之際,這旅客也不至於胡塗:他對這太太說了幾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於中等官階的中年男子的應酬話。幾對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觀的人們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著兩隻手,向跳舞者很注意的看了幾分鐘。那些太太們大都穿得很好,也時式,但也有就在這市里臨時弄來應急的。紳士們也像別處一樣,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很瘦,始終釘著女人;有幾個還和彼得堡紳士很難加以區別;他們一樣是很小心的梳過鬍子,須樣一樣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卻不過漂亮而已,一張颳得精光的雞蛋臉,也一樣是拚命的跟著女人,法國話也說得很好,使太太們笑斷肚腸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樣。別一類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樣的,不太肥,然而也並不怎麼瘦。他們是完全兩樣的,對於女人,不看,避開,只在留心著知事的家丁,可在什麼地方擺出一頂打牌的綠罩桌子來沒有。他們的臉都滾圓,胖大、其中也有有著疣子或是麻點的;他們的發樣既不掛落,也不捲縮,又不是法國人的à la Diable m』emporte[16]式,頭髮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們的臉相因此就越加顯得滾圓、威武。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這世界上,胖子實在比瘦子會辦事。瘦子們的做官大抵只靠著特別的囑咐,或者不過充充數,跑跑腿;他們的存在輕得很,空氣似的,簡直靠不住。但胖子們是不來占要路的旁邊之處的,他們總是抓住緊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穩穩噹噹,使椅子在他們下面發響,要炸,但他們還是處之泰然。他們不喜歡好看的外觀,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們的做得好,但他們的錢柜子是滿滿的,還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沒有一個還未抵債的農奴了,胖子卻過得很安樂,看罷——忽然在市邊的什麼地方造起一所房子來了,是太太出面的,接著又在別的市邊造第二所,後來就在近市之處賣一塊小田地,於是是連帶一切附屬東西的大村莊。凡胖子,總是在給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後,就退職下野,化為體面的俄羅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過活的。但他的瘦子孫卻又會遵照那很好的俄羅斯的老例,飛毛腿似的把祖遺產業花得一乾二淨。我們的乞乞科夫看了這一群,就生出大概這樣的意思來,是瞞也瞞不過去的,結果是他決計加入胖子類里去,這裡有他並不陌生的臉孔:有濃黑眉毛的檢事,常常著左眼,仿佛是在說:「請您到隔壁的房裡來,我要和您講句話」——但倒是一個認真、沉靜的人。有郵政局長,生得矮小,但會說笑話,又是哲學家;還有審判廳長,是一個通世故,愜人心的紳士——他們都像見了老朋友似的歡迎他,乞乞科夫卻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沒有失禮貌。在這裡他又結識了一個高雅可愛的紳士,是地主,姓叫瑪尼羅夫的,以及一個紳士梭巴開維支,外觀有些魯莽,立刻踏了他一腳,於是說道「對不起。」人們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規矩的鞠一鞠躬,答應了。大家圍著綠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時候還沒有散。認真的做起事來,就話也不說了,這是什麼時候全都這樣的。連很愛說話的郵政局長,牌一到手,他的臉上也就顯出一種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著上唇,到散場都保持著這態度,如果打出花牌來,他的手總是在桌子上使勁的一拍,倘是皇后,就說:「滾,老虔婆!」要是一張皇帝呢,那就叫道:「滾你的丹波夫莊稼漢!」但審判廳長卻回答道:「我來拔這漢子的鬍子罷!我來拔這婆娘的鬍子罷!」當他們打出牌來的時候,間或也漏些這樣的口風:「什麼:隨便罷,有鑽石呢!」或者不過說:「心!心兒!畢克寶寶,」或者是「心仔,畢婆,畢佬!」或者簡直叫作「畢鬼」。這是他們一夥里稱呼大家壓著的牌的名目。打完之後,照例是大聲發議論。我們的新來的客人也一同去辯論,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覺得他議論是發的,卻總是靈活得有趣。他從來不說:「您來呀……」說的是「請您出手……」或者「對不起,我收了您的二罷」之類。倘要對手高興,他就遞過磁釉的鼻煙壺去,那底里可以看見兩朵紫羅蘭,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們的旅客以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經說過的兩位地主,瑪尼羅夫和梭巴開維支。他立刻悄悄的去向審判廳長和郵政局長打聽他們的事情。看起他所問的幾點來,就知道這旅客並非單為了好奇,其實是別有緣故的,因為他首先打聽他們有多少農奴,他們的田地是什麼狀態;然後也問了他們的本名和父稱[17]。不多工夫,他就把他們倆籠絡成功了。地主瑪尼羅夫年紀並不大,那眼睛卻糖似的甜,笑起來細成一條線,佩服他到了不得。他握著他的手,有許多工夫,一面很熱心的請他光臨自己的敝村,並且說,那村,離市柵也不過十五維爾斯他,[18]乞乞科夫很恭敬的點頭,緊握著手,說自己不但以赴這邀請為莫大的榮幸,實在倒是本身的神聖的義務。梭巴開維支卻說得很簡潔:「我也請您去。」於是略一彎腰,把腳也略略的一併,他穿著大到出人意外的長靴,在俄國的巨人和騎士已經死絕了的現在,要尋適合於這樣長靴的一雙腳,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長邀去吃中飯並且參加夜會了。飯後三點鐘,大家入坐打牌,一直打到夜兩點。這回他又結識了一個地主羅士特來夫,是三十歲光景的爽直的紳士,只講過幾句話,就和他「你」「我」了起來。羅士特來夫對警察局長和檢事也這樣,弄得很親熱;但到開始賭著大注輸贏的時候,警察局長和檢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連他打出來的,也每張看著不放鬆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審判廳長的家裡,客人中間有兩位是太太,主人卻穿著有點髒了的便衣來招呼。後來他還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蘭地專賣局長的大午餐會和檢事的小小的午餐會,但場面卻和大宴一樣;終於還被市長邀去赴他家裡的茶會去了,這會的花費,也不下於正式的午餐。一句話,他是幾乎沒有一刻工夫在家裡的,回到旅館來,不過是睡覺。這旅客到處都相宜,顯得他是很有經驗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談天,他也總是談得很合拍的;說到養馬,他也講一點養馬;說到好狗,他也供獻幾句非常有益的意見;講起地方審判廳的判決來罷——他就給你知道他關於審判方面,也並非毫無知識,講到打彈子——他又打得並不脫空;一談到道德,——他也很有見識,眼淚汪汪的談道德;講到製造白蘭地酒呢,他也知道製造白蘭地酒的妙法——或者講到稅關稽查和稅關官吏罷——他也會談,仿佛他自己就做過稅關官吏和稅關稽查似的。但在談吐上,他總給帶著一種認真的調子,到底一直對付了過去,卻實在值得驚嘆的。他說得不太響,也不太低,正是適得其當。總而言之:無論從那一方面看,他從頭到腳,是一位好紳士。所有官員,都十分高興這新客的光臨。知事說他是好心人——檢事說他是精明人——憲兵隊長說他有學問——審判廳長說他博學而可敬——警察局長說他可敬而可愛,而警察局長太太則說他很可愛,而且是知趣的人。連不很說人好話的梭巴開維支,當他在夜間從市里回家,脫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邊去的時候,也就說:「寶貝,今天我在知事那裡吃夜飯,警察局長那裡吃中飯,認識了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一個很好的紳士!」他的太太說了一聲「嗡」並且輕輕的蹬了他一腳。

  對於我們的客人的,這樣的誇獎的意見,在市里傳布,而且留存了,一直到這旅客的奇特的性質,以及一種計劃,或是鄉下人之所謂「掉槍花」,幾乎使全市的人們非常驚疑的時候。關於這,讀者是不久就會明白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