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樹園

2024-09-26 06:18:03 作者: 魯迅

  K. 斐定

  融雪的漲水,總是和果樹園的繁花一起的。

  果樹園從坡上開端,緩緩地斜下去,一直到河岸。那地方用柵欄圍起來,整齊地種著剪得圓圓的楊柳。從那枝條的縷縷里,看見朗然如火的方格的水田;在梢頭呢,橫著一條發光的長帶。這也許是河,也許是天,也許不過是空氣——總之乃是一種透明的,耀眼的東西。

  河上已經是別的果樹園,更其前,是接連的第三,第四個。

  

  在那對面,展開著為不很深的山谷所隔斷的草原。雨打的山谷的崖邊,纏絡著韃靼楓樹的欣欣然的斫而復生的萌櫱。

  這一點,便是這小小的世界的全部。後面接著荒野,點綴著苦蓬和鳥羽草的團簇,枯了似的不死草的草叢和野菊;中庭的短牆和樹籬上,是蔓延著旋花。

  白白的灰土的花紗,罩著這荒野的全體。留有深的輪跡的路,胡亂地蜿蜒著,分岔開去,有兩三條。

  今年是河水直到柵欄邊,楊柳艷艷地閃著膏油般的新綠,因為水分太多了,站著顯出腴潤的情形。籬上處處開著花;剝了樹皮,精光的樹墩子上,小枝條生得蓮蓬勃勃。黃色的水波,發著恰如貓打呼盧一般的聲音,偎倚在土坡的斜面上。

  岡坡又全體包在用白花的和紅花織成的花樣的輕綃里。好象燦爛的太陽一般,明晃晃的那櫻林的邊際,為樹籬所遮蔽,宛如厚實的纓絡,圍繞著果樹園。

  葡萄將帶藍的玫瑰色的花,遍開在大大小小的枝條上,用了簡直是茸毛似的溫柔的擁抱,包了一切的樹木。這模樣,仿佛萬物都寂然輟響,而委身於春的神秘似的。

  園裡滿開著花了……

  先前呢,每到這個時候,照例是從市鎮裡搬來一位老太太,住在別墅里。寬廣的露台,帶子一般圍繞起來的別墅,是幾乎站在坡頂的。從聳立在屋頂上的木造的望樓,可以一覽河流,園後的荒野,和郊外的教堂的十字架。

  那位老太太是早就兩腳不便的了,坐在有輪的安樂椅子上,叫人推著走。她每早晨出到露台上,用了鎮定的觀察似的眼色,歷覽周圍,送她的一日。

  園主人,她的兒子,是一位少說話的安靜的人物,不過偶或來看他的母親。但他一到,卻一定帶著花樹匠的希蘭契。倘到庭園去散步,那花樹匠就總講給他聽些有趣的故事,在什麼希罕的蘋果樹邊呀,在種著水仙和薔薇的溫床旁邊呀,在和蘭莓田旁邊呀,——是常常立住的。

  主人和花樹匠的親密,是早就下著深根的。當主人動手來開拓這果樹園的時候,便雇進了又強壯,又能做,而且不知道什麼叫作疲乏的農夫希蘭契,給他在離開別墅稍遠之處,造了一所堅固寬廣的小屋——是從那時以來的事了。

  他們互相敬重。這是因為兩個人都不愛多說話,而且不喜歡有頭無尾的緣故。兩個人都是一說出口,不做便不舒服的。而且他們倆的交誼,又都是既切實,又真誠。

  年青的果園剛像一個樣子的時候,主僕都不說空話,只從這樹跑到那樹,注視著疏落落開在細瘦的枝條上的雪白的美花,互相橫過眼光去看一看。

  「一定會長大起來的罷?」主人試探地問。

  「那有不長大起來的道理呢。」僕人小心地回答。

  那時候,兩人都年青而且強健。並且都將精神注在這園裡了。

  園步步成長起來,每一交春,那強有力的肩膀就日見其增廣,和睦地長發開去了。蘋果,梨,櫻桃的根,密密地交織得一無空隙。而且用了活的觸手,將花樹匠的生命也拉到它們那邊去,和它們一同在大地里生根了。

  他完全過著熊一般的生活。到冬季,就繼續著長久的冬眠。樹籬旁邊,風吹雪積得如山,已沒有人和獸和雪風暴的危險。希蘭契的妻從早到晚燒著炕爐。他本人就坐著,或是躺在炕爐上,以待春天的來到。

  他靜靜地,沉重地,從炕爐轉到食桌上。恰如無言的,冷冷的,受動底的,初鑿下來的花剛石一樣。

  但芳菲的春天一到,到花剛石也不知不覺地在自己的內部感到溫暖了,暖氣一充滿,那和秋天的光線一同離開了他的一定的樣子,便又逐漸恢復了轉來。

  熊和園一同醒來了……

  這一春,希蘭契的心為不安所籠罩。去年秋天,主人吩咐將別墅都關起來,賣掉了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多餘的大蘋果,也不說那裡去,也不說什麼時候回,就飄然走掉了。

  花樹匠也從他的妻和近地人那裡,知道了地主和商人都已逃走,市里村里,都起了暴動,但他不喜歡講這些,並且叮囑自己的妻,教她也不要說。

  融雪的路乾燥了的時候,不知從那裡來的人們,來到果樹園。敲掉了寫著主人的名姓的門牌,叫希蘭契上市鎮去。

  「我早就這樣想了呀——這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呢——不是門牌掛著老爺的,園子卻是屬於蘇維埃的麼?」希蘭契一面拾門牌,一面在鬍子里獨自苦笑著說。

  「所以我們要改寫的呵。」從市上來的一個男人道。

  「如果不做新的,這樣的東西,有甚用處呀。爛木頭罷了,不是板呀……」

  希蘭契並不上市鎮去。他想——總會收場的罷,也就沒有事了罷。然而並不沒有事。

  花朵剛謝,子房便飾滿了蓬蓬鬆鬆的黑的羽毛一般的東西。而且仿佛是要收回先前失去的東西似的,新葉咽著從前養了那粉紅面幕一般的花的汁水,日見其生長了。

  早該掘松泥土了,然而沒有人。以前一到這時節,是從鄰近的村莊裡,去招一大班婦人和姑娘來。只要彎腰去一看,就從蘋果樹的行列之間,可以望見白潤的女工的腿,在弄鬆短干周圍的土壤;鐵鋤閃閃地在一起一落;用別針連住了的紅裙角,合拍地在動彈的。為了頻頻掘下去的鋤,大地也發出喘息;女人們的聲音呢,簡直好象許多鐘聲,從這枝繞到那枝,鑽進櫻林的茂密里去。

  「喂,媽修忒加!這裡來,剝掉麻屑呀!」

  但現在是靜悄悄了,沒有人聲。

  太陽逐日高高地進向空中,希蘭契的小屋的門口左近,地面開起裂來了。每晚,連接著無風的悶熱的夜,果樹園等候著灌溉。

  這件事,決不是一個人所能辦妥的。從市鎮上,又沒有人來。於是希蘭契只好從早到夜,總垂著兩手,顯著惹不得的惡意的臉相,踱來踱去。對於自己的妻,也加以從未有過的不乾淨的惡罵,待到決計上市去的時候,是幾乎動手要打了。

  他決心順路去問問教父。那是一直先前,做過造磚廠看守者的活潑而狡猾,且又能幹的鄉下人。

  對著因為刷子和廚刀而成了白色的菩提樹桌子,坐著希蘭契的教父,用了畫花的杯子,在喝蘋果茶。當那擦得不大幹淨的茶炊的龍頭,沙沙地將熱水吐在大肚子的茶杯中時,他用了圓滑的敷衍似的口氣說——

  「真好的主兒們呵。生身母親的俄羅斯的這土,一定在啼哭罷!什麼也不知道……你呢,還是到他們的什麼蘇維埃去看一看好——那就很明白了……」

  開著的闊大的門,從窗間可以望見。那對面是既不像工廠,也不是倉庫的建築物,見得黑黝黝。是同造磚廠一樣,細長的討厭的建築。

  「我們在辦的事情之類,」看守者用了大有道理似的口氣,說,「並不是什麼難事情——單是磚頭呀!但是,便是這個,他們一辦,就一件也弄不好。日裡夜裡,都要被偷,並沒有偷兒從外面來,到底工廠里的磚頭連一塊也不剩了。想用狗罷,可是連這也全不濟事!……」

  希蘭契從市上回來,已經是傍晚,周圍罩著黃昏了。默默地吃了晚膳,便躺在屋中央——他是喜歡睡在夏天的地板上的,因為有濃重的樹脂味,而且從板縫裡,會吹進濕濕的涼氣來。

  當東方將白未白之際,——便將自己的女人叫起,跑到倉庫里去取鍬鋤。還從大腹膨亨的袋子裡拉出一塊麻屑來,豫備做新刷子,將柏油滿滿的倒在罐子裡,揎著兩袖,對女人說——

  「太陽上山時要好好的行禮,上帝是大慈大悲的,說不定會有好結果呀。」

  他奮然的大大地畫了十字,將指頭略觸地面,便一把抱起鍬鋤和麻屑來,一面吩咐女人送柏油罐子去,於是鄉下式地,跨開那彎著膝髁的腳,向著河那邊,走下坂路去了。

  在河岸上,不等樣的大大的抽水機,伸開著手腳。許多木棍和木材,支著呆氣的機器,屹立著,象是好人模樣。齒輪和汽筒雖然很有一些妖氣,但也許是因為長久的冬眠之後罷,惘惘然像要磕睡,在盛裝的柳樹的平和相的碧綠里,顯著莫名其妙的丰姿。

  希蘭契檢查了從載在抽水機頂上的桶子裡,向四面岔出的水霤的接筍處之後,便去窺一窺井。於是掃了喉嚨,沉重地坐在地面上,脫去了長靴,將裹腿解掉。他隨即站了起來,解開窄褲的扣子。這——就是伏爾迦河搬運夫所穿那樣的擁腫的窄褲一樣,皺成手風琴似的襞積,溜了下去,寫著出色的S字,躺在腳的周圍了。

  女人默默地定了睛,看希蘭契的滿是茸毛和筋節的腿,分開了蒙茸交織的黑莓的茂密,踏著未曾割去的油油的草,在地面上一起一落。

  很寂靜。從河對面,徐徐地爬上紅色的曙光來。不動的光滑的水面,也反射著和這一樣的顏色。柳枝下垂如疲乏的手;小鳥從那繁茂中醒來時,打著害怕似的寒噤。

  希蘭契很留神地下井去了。其中滿填著漲水時漂來的木片,枝條,以及別的樣樣色色的塵芥。他一腳踏定橫桁,一腳踏定梯子,開手將塵芥拋出井外面。

  以後,是仰起頭來,簡短地用了響亮的聲音叫喊道——

  「抽水!」

  女人便將全身壓在唧筒的柄上。以前是用馬的。於是田園,寬廣的河面,天空,都充滿了高朗的軋轢和叫喊和呻吟。杓子互相鉤連著,發出嗑嗑的聲音;齒輪的齒格格作響,不等樣的懶散的軸子,激怒地轉動起來。那平和的機械,便仿佛因為拉出了無為之境,很是不平似的,用了無所謂的聲調,絮絮叨叨發話了。

  藏在叢莽中的小鳥的世界,恰如就在等候這號令,像回答抽水機的呻吟一般,驚心動魄的叫聲,立刻跑遍了田園。這撞著叢莽的繁密便即迸碎,一任著大歡喜飛上天空去,又如從正出現於天涯的神奇赤輪,受了蠱惑一般,就在那裡縮住了。

  希蘭契遍體淋漓地從井裡爬了出來。小衫濕濕的粘著身體,因疲勞而彎了腰,但他還是又元氣,又滿足的。「總算還好,吊桶是在的……」

  這回是爬到抽水機的上面去,在水桶上塗了柏油,又騎在打橫的輪軸上,檢查過齒輪。這才穿好衣服,遣女人回家,自己又用樹脂塗桶子,用手打掃草茅蓬蓬的水路了。

  他的心裡,突然覺醒了一點希望。以為做一點工,照應照應,後來總該是不至於壞的。於是他就仿佛要將在煩惱無為的幾星期之中,曾經失掉了的東西,一下子就拿回它來一樣,拚命地挖,掘,用小斧頭橐橐地削,用麻屑來塞好水霤了。

  饒舌的野燕,停在花樹匠當頭的枝條上,似乎在著忙,要說什麼可怕的重大的事件。希蘭契用袖子拭著油汗的頭頸,用了老實的口氣,低聲地說道——

  「啾啾唧唧說著什麼呢?你真是多麼忙碌的鳥兒呵!好,說罷,說罷……」

  要開手來灌溉,總得弄一匹馬。抽水機大概是好的,水路這一面,也可以和妻兩個來拔草,只是掘鬆土壤的,卻沒有一個人。其實呢,如果會送馬匹來,那一定也會送工人來的,但是……

  斑鳩的群,黑雲似的飛來,向蘋果樹上,好象到處添了眼神一般,停下了。並且嘰嘰咕咕說著,在枝柯的茂密里,嚷鬧起來。希蘭契高聲地吁的吹了一聲口笛,追在同時飛起的鳥後面。而且叫著,罵著,一直到最後的一匹,過了籬笆,飛到鄰接的果園裡。

  用膳的時候,他對他的妻說——

  「還得照應一下的。倘要結結實實做事,這樣的事,總得熬一熬……況且,老實說,老爺在著的時候,真費了不少的力呀。不過那時呢,什麼都順手,可是現在是這樣的時勢呀……」

  第二天,他到鎮上去了。鎮上答應他送馬匹和工人來。

  然而過了幾天,太陽猛得如火,綠的幹下去,變成黑的了,卻不見有一個人來。好象完全忘卻了滿坡的果樹園,正在等候著灌溉。

  希蘭契心慌了。跑到造磚廠去,又跑到住在鄰村的熟識的花樹匠那裡去——但什麼地方都沒有馬,也沒有人肯來做工。

  有一回,花樹匠從市鎮一回來,便走到河這面去了。看看沉默著的抽水機,沿岸走了一轉,從乾燥的樹上,摘了一個又小又青的蘋果,拿回到他的妻這裡來。

  「你瞧,這簡直是野蘋果了。這是從亞尼斯[11]樹上摘來的呵……」

  他將乾癟的硬的蘋果放在桌子上,補足說——

  「而且那樹,簡直成了野樹了……」

  於是坐在長椅上,毫不動彈地看著窗門,屹然坐到傍晚。在窗門外面,是看見全體浴著日照,屹然不動的園。

  莽蒼蒼地太陽一落山,他吁一口氣,獨自說——

  「哼,如果不行,不行就是了。橫豎即使管得好好的,也誰都沒有好處呵……」

  鳥的歌囀和園的蕭騷中,又新添上孩子的響亮的聲音了。向著先前的老太太住過的別墅里,學校的孩子們從鎮上跑來了——顯著優美的眼色的,頑皮似的大約一打的孩子,前頭站著一個僅剩皮骨的年青的悽慘的女教員。

  喧嚷的闖入者的一群,便在先曾閒靜的露台上,作樣樣的遊戲。撒豆似的散在岡坡上;在樹上,暖床的窗後,別墅的地板下,屋頂房裡,板房角里,幹掉了的木莓的田地里,都隱現起來。無論從怎樣的隱僻處,怎樣的叢樹的茂密里,都發出青春的叫喊。簡直並不是一打或者多得有限,而是有著幾百幾千人……

  不多久,孩子們的一隊,在希蘭契的住房前面出現了。女教員用了職務底的口調,說道——

  「借給我們兩畦的地面罷。」

  「那是你們要種什麼的罷?」花樹匠問。

  「菜豆,紅蘿蔔……還有,要滿種各樣的蔬菜的。」

  「那麼,現在正是種的時候了!」

  在大門上,一塊小小的布,通在竿子上,上面寫著幾個裝飾很多的花字——

  「少年園。」

  從眺望鎮上和附近的全景的望樓上,這回是掛下通紅的大幅的布來。而且無日無夜,那尖角翻著風,煩厭地拍拍地在作響。

  每天一向晚,便從露台上發出粗魯的斷續的歌聲,沿著樹梢流去。在這裡面,感到了和這園全無關係的,大膽無敵的,然而含著不祥的一種什麼東西了,希蘭契便兩手抱頭,恰如嫌惡鐘聲的狗一樣,左左右右搖著身體。

  他的妻耐不住孤寂的苦惱了,拉住少年園的廚娘,講著先前的大王蘋果的收穫,竟要塞破了板房的事,藉此出些胸中悶氣的時候,那只是皺著眉頭,默默無話的希蘭契,這才開口了。

  「你瞧,現在怎樣呢,」他的妻怨恨地,悲哀地說。「還沒有結成果子,就給蟲吃掉了呀!」

  「現在是!」希蘭契用了不平的口氣,斬截地說。「現在是,好象掃光了似的,什麼也沒有了……」

  「老爺不在以後,簡直好象什麼也都帶走了……」

  「況且又闖進那些討厭的頑皮小子來呀。」廚娘附和說。他們三個人就這樣地直到就寢時刻,在嘆息,非難,惋惜三者交融為一之中,吐著各自的憤懣。

  穿著處處撕破了的褲子的頑皮小孩三個,爬到伸得很長的老蘋果樹的枝子上,又從那裡倒掛下來,好象江湖賣藝者的騎在撞木上一般,搖搖地幌盪著;於是又騎上去,爬到枝子梢頭去了。枝子反撥著不慣的重荷,一上一下地在搖,其間發出窣窣的聲響,終於撕裂,那梢頭慢慢地垂向地面去了。

  小小的藝員們發一聲勇敢的叫喊,得勝似的鬨笑起來。那鬨笑,起了快活的反響,流遍了全庭園。而不料叫聲突然中止,紛紛鑽著樹縫,逃向別墅那邊去了。

  希蘭契跑在後面追。他不使樹幹碰在頭上,屈身跳過溝;用兩手推開蘋果樹,鑽過身體去。他完全象是追捕餌食的小野獸,避開了障礙,巧妙地疾走。他一面忍住呼吸,想即使有一點響動,敵手也不至於知道距離已經逼近;一面覺得每一跳,憤怒是火一般燒將起來,然而雖於極微的動作,也一一加以仔細的留意。

  恐怖逼得孩子們飛跑。危險的臨頭,使他們的動作敏捷了十倍。互相交換著警戒似的叫喊,不管是蕁麻的密處,是刺莓的畦中,沒頭沒腦的跳去,一路折斷著擋路的枝條,頭也不回地奔去了。絆倒,便立刻跳起來,縮著頭,驀地向前走。

  追在他們後面,希蘭契跳進別墅的露台去的時候,頑皮孩子們都逃進房子裡面了。於是,在流汗而喘氣的花樹匠之前,出現了不勝其憤慨似的瘦壞了的女教員的容範。

  她揚著沒有毛的眉頭,驚愕似的大聲說——

  「阿呀,這樣地嚇著孩子,怎麼行呢?你莫非發了瘋!」

  在希蘭契,覺得這話實在過於懵懂,而且——悽慘而古怪的年青的女教員,也好象是可笑的東西。於是他的憤怒,便變成斷續的,輕輕的威嚇的句子,流了出來——

  「我要將你們熏出這屋子去,像耗子似的……」

  這一天,少年園的全體,因為有了什麼事,都到市鎮上去了。別墅便又如往日那樣,仍復平和而蕭閒。

  日中時候,希蘭契跑在門外。

  先前呢,當這時節,是載著早熟的蘋果的車,山積著莓子的簍的車,一輛一輛地接連著出去的。現在是路上的輪跡里,滿生著野草,耳熟的貨車的轆轆的聲響,也不能聽到了。

  「簡直好象是老爺自己全都帶走了。」希蘭契想。於是倦怠地去凝望那從磚造小屋那面,遠遠地走了過來的兩個鄉下人。

  鄉下人走到近旁,便問——這是誰家的果樹園。

  「你們是來幹什麼的呀?」

  「因為說是叫我們掘松泥土去……」

  「這來得多麼早呀!」希蘭契一笑。「因為現在都是蘇維埃的人們了呵……」

  於是一樣一樣,詳細地探問之後,知道了那兩人是到自己這裡來的時候,他便說——

  「那是,恐怕走錯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果園呀……」

  「那麼,到那裡去才是呢?」

  「連自己該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但是,我這裡,是什麼都妥當了。第二回的澆灌,也在三天以前做過了……怎麼能一直等到現在呢!」

  從回去的鄉下人們的背後,投以短短的暗笑之後,他回到小屋裡。於是想出一件家裡的緊要事情來,將女人差到市鎮去。

  小鳥的喧聲已經寂然,夜的靜默下臨地面的時候,希蘭契走到乾草房裡,從屋角取出一大抱草,將這拿到別墅那面去了。

  他正在露台下鋪引火,忽然腳絆著主人的門牌。這是今春從門上除下,藏在乾草房裡的。他暫時拿在手裡,反覆轉了一通,便深深地塞入草中,又去取乾草了。

  回到別墅來時,一路拾些落掉的枯枝,放在屋子的對面,這回是擦火柴了。乾的麥稈熊熊著火,枯枝高興地畢剝起來。

  在別墅里點了火,希蘭契便靜靜地退向旁邊,坐在地面上。於是一心來看那明亮的煙,旋成圓圈,在支著遮陽和露台的木圓柱周圍環繞。簡直像黑色的花紗一般,裝飾的雕鏤都颯颯顫動,從無數的空隙里,鑽出淡紅的火來。

  煤一樣的濃煙,畫著螺旋,仿佛要衝天直上了,但忽而好象聚集了所有的力量似的,通紅的猛烈的大火,脫棄了煙的帽子。

  房屋像蠟燭一般燒起來了。

  但希蘭契卻用了遍是筋節的強壯的手,抱著膝,眼光註定了火焰,毫不動彈地坐著。

  他一直坐到自己的耳畔炸發了女人的狂呼——

  「希廬式加!你,怎的!這是怎麼一回事?老爺回來看見了,你怎麼說呢?」

  這時候,他從火焰拉開眼光來,用了嚴肅的眼色,凝視了女人之後,發出倒是近於自言自語的調子,說——

  「你是蠢貨呀!你!還以為老爺總要回來的麼?……」

  於是她也即刻安靜了。並且也如她的男人一樣,用了未曾有過的眼色,凝視著火。

  在兩個蒼老的臉上,那漸熄的火的薔薇色影,閃閃地顫動著在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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