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
2024-09-26 06:17:43
作者: 魯迅
一、選舉協會代表。
二、討論十月二日事件。
三、正會員M·N·望·勃隆醫師的提議。
四、協會目前的事業。
十月二日事件的張本人醫師夏列斯妥夫,正在準備著赴會;他站在鏡子前面已經好久了,竭力要給自己的臉上現出疲倦的模樣來。如果他顯著興奮的,緊張的,紅紅的或是蒼白的臉相去赴會罷,他的敵人是要當作他對於他們的陰謀,給與了重大的意義的,然而,假使他的臉是冷淡,不動聲色,象要睡覺,恰如一個站在眾愚之上,倦於生活的人呢,那麼,那些敵人一看見,就會肅然起敬,而且心裡想道:
他硬抬著不屈的頭,
高於勝利者拿破崙的紀念碑!
他要象一個對於自己的敵人和他們的惡聲並不介意的人一樣,比大家更遲的到會。他要沒有聲響的走進會場去,用懶洋洋的手勢摸一下頭髮,對誰也不看,坐在桌子的末一頭。他要採取那苦於無聊的旁聽者的態度,悄悄的打一個呵欠,從桌上拉過一張日報,看起來……大家是說話,爭論,激昂,彼此叫著守秩序,然而他卻一聲也不響,在看報。但終於時常提出他的名字來,火燒似的問題到了白化了,他才向同僚們抬起他那懶懶的疲倦的眼睛,很不願意似的開口道:
「大家硬要我說話……我完全沒有準備,諸君,所以我的話如果有些不周到,那是要請大家原諒的。我要ab ovo(從最初)開頭……在前一次的會議上,幾位可敬的同事已經發表,說我在會同診斷的時候,很有些不合他們尊意的態度,要求我來說明。我是以為說明是多事,對於我的非難也是不對的,就請將我從協會除名,退席了。但現在,對於我又提出新的一串責備來了,不幸得很,看來我也只好來說明一下子。那是這樣的。」
於是他就隨隨便便的玩著鉛筆或表鏈,說了起來,會同診斷的時候,他發出大聲,以及不管別人在旁,打斷同事的說話,是真的;有一回會同診斷時,他在醫師們和病人的親屬面前,問那病人道:「那一個胡塗蟲給您開了鴉片的呀?」這也是真的。幾乎沒有一回會同診斷不鬧一點事……然而,什麼緣故呢?這簡單得很。就是每一回會診,同事們的智識程度之低,不得不使他夏列斯妥夫驚異。本市有醫師三十二人,但其中的大部分,卻比一年級的大學生知道得還要少。例子是不必旁徵博引的。Nomina sunt(舉出姓名來,)自然,odiosa(要避免,)但在這會場裡,都是同行,省得以為妄談,他卻也可以說出名姓來的。大家都知道,例如可敬的同事望·勃隆先生,他用探針把官太太綏略息基娜的食道戳通了……
這時候,同事望·勃隆就要發跳,在頭上拍著兩手,大叫起來:
「同事先生,這是您戳通的呀,不是我!是您!我來證明!」
夏列斯妥夫卻置之不理,繼續的說道:
「這也是大家知道的,可敬的同事希拉把女優綏米拉米提娜的遊走腎誤診為膿瘍,行了試行刺穿,立刻成為exitus letalis(死症)了。還有可敬的同事培斯忒倫珂,原是應該拔掉左足大趾的爪甲的,他卻拔掉了右足的好好的爪甲。還有不能不報告的一件事,是可敬的同事台爾哈良支先生,非常熱心的開通了士兵伊凡諾夫的歐斯答幾氏管,至於弄破了病人的兩面的鼓膜。趁這機會我還要報告一下,也是這位同事,因為給一個病人拔牙,使她的下顎骨脫了臼,一直到她答應願出五個盧布醫費了,這才替她安上去。可敬的同事古理金和藥劑師格倫美爾的侄女結了婚,和他是通著氣脈的。這也誰都知道,我們本會的秘書,少年的同事斯可羅派理台勒尼,和我們可敬的會長古斯泰夫·古斯泰服維支·普萊息台勒先生的太太有關係……從智識程度之低的問題,我竟攻擊到道德上去了。這更其好。倫理,是我們的傷口,諸君,為了免得以為妄談,我要對你們舉出我們的可敬的同事普蘇耳珂夫來,他在大佐夫人德來錫金斯凱耶命名日慶祝的席上,竟在說,和我們的可敬的會長夫人有關係的,並非斯可羅派理台勒尼,倒是我!敢於這麼說的普蘇耳珂夫先生,前年我卻親見他和我們的可敬的同事思諾比支的太太在一起!此外,思諾比支醫師……都說凡有閨秀們請他去醫治,就不十分妥當的醫生,是誰呀?——思諾比支!為了帶來的嫁資,和商人的女兒結婚的是誰呀?——思諾比支!然而我們的可敬的會長怎麼樣呢,他暗暗的用著類似療法,還做奸細,拿普魯士的錢。一個普魯士的奸細——這已經確是ultima ratio(惟一的結論)了!」
凡有醫師們,倘要顯出自己的聰明和是幹練的雄辯家來,就總是用這兩句臘丁話:「nomina sunt odiosa」和「ultima ratio」。夏列斯妥夫卻不只臘丁話,也用法國和德國的,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要暴露大家的罪過,撕掉一切陰謀家的假面;會長搖鈴搖得乏力了,可敬的同事們從坐位上跳起來,搖著手……摩西教派的同事們是聚作一團,在嚷叫。
然而夏列斯妥夫卻對誰也不看,仍然說:
「但我們的協會又怎麼樣呢,如果還是現在的組織和現在的秩序,那不消說,是就要完結的。所有的事,都靠著陰謀。陰謀,陰謀,第三個陰謀!成了這魔鬼的大陰謀的一個犧牲的我,這樣的說明一下,我以為是我的義務。」
他就說下去,他的一派就喝采,勝利的拍手。在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喧囂和轟動里,開始選舉會長了。望·勃隆公司拚命的給普萊息台勒出力,然而公眾和明白的醫師們卻加以阻撓,並且叫喊道:
「打倒普萊息台勒!我們要夏列斯妥夫!夏列斯妥夫!」
夏列斯妥夫承認了當選,但有一個條件,是普萊息台勒和望·勃隆為了十月二日的事件,得向他謝罪。又起了震聾耳朵的喧囂,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們又聚作一堆,在嚷叫……普萊息台勒和望·勃隆憤慨了,終於辭去了做這協會的會員。那更好!
夏列斯妥夫是會長了。首先第一著,是打掃這穢墟。思諾比支應該出去!台爾哈良支應該出去!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們應該出去!和他自己的一派,要弄到一到正月,就再不剩一點陰謀。他先使刷新了協會裡的外來病人診治所的牆壁,還掛起一塊「嚴禁吸菸」的牌示來;於是把男女的救護醫員都趕走,藥品是不要格倫美爾的了,去取赫拉士舍別支基的,醫師們還提議倘不經過他的鑑定,就不得施行手術,等等。但最關緊要的,是他名片上印著這樣的頭銜:「N醫師協會會長」。
夏列斯妥夫站在家裡的鏡子前面,在做這樣的夢。時鐘打了七下,他也記起他應該赴會了。他從好夢裡醒轉,趕緊要使他的臉顯出疲倦的表情來,但那臉卻不願意依從他,只成了一種酸酸的鈍鈍的表情,象受凍的小狗兒一樣;他想臉再分明些,然而又見得長了起來,模胡下去,似乎已經不象狗,卻仿佛一隻鵝了。他順下眼皮,細一細眼睛,鼓一鼓面頰,皺一皺前額,不過都沒有救:現出來的全不是他所希望的樣子。大約這臉的天然的特色就是這一種,奈何它不得的。前額是低的,兩隻小眼睛好象狡猾的女商人,輪來輪去,下巴向前凸出,又蠢又呆,那面龐和頭髮呢,就和一分鐘前,給人從彈子房推里了出來的「可敬的同事」一模一樣。
夏列斯妥夫看了自己的臉,氣忿了,覺得這臉對他也在弄陰謀。他走到前廳,準備出去,又覺得連那些皮外套,橡皮套靴和帽子,也對他在弄著陰謀似的。
「車夫,診治所去!」他叫道。
他肯給二十個戈貝克,但陰謀團的車夫們,卻要二十五個戈貝克……他坐在車上,走了,然而冷風來吹他的臉,濕雪來眯他的眼,可憐的馬在拉不動似的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一切都同盟了,在弄著陰謀……陰謀,陰謀,第三個陰謀!
(一八八七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