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後記
2024-09-26 06:17:46
作者: 魯迅
契呵夫的這一群小說,是去年冬天,為了《譯文》開手翻譯的,次序並不照原譯本的先後。是年十二月,在第一卷第四期上,登載了三篇,是《假病人》,《簿記課副手日記抄》和《那是她》,題了一個總名,謂之「奇聞三則」,還附上幾句後記道——
以常理而論,一個作家被別國譯出了全集或選集,那麼,在那一國里,他的作品的注意者,閱覽者和研究者該多起來,這作者也更為大家所知道,所了解的。但在中國卻不然,一到翻譯集子之後,集子還沒有出齊,也總不會出齊,而作者可早被厭殺了。易卜生、莫泊桑、辛克萊,無不如此,契呵夫也如此。
不過姓名大約還沒有被忘卻。他在本國,也還沒有被忘卻的,一九二九年做過他死後二十五周年的紀念,現在又在出他的選集。但在這裡我不想多說什麼了。
「奇聞三篇」是從Alexander Eliasberg的德譯本「Der persische Orden und andere Grotesken」(Welt—Verlag,Berlin,1922)里選出來的。這書共八篇,都是他前期的手筆,雖沒有後來諸作品的陰沉,卻也並無什麼代表那時的名作,看過美國人做的《文學概論》之類的學者或批評家或大學生,我想是一定不准它稱為 「短篇小說」的,我在這裡也小心一點,根據了「Gro-teske」這一個字,將它翻作了《奇聞》。
第一篇紹介的是一窮一富,一厚道一狡猾的貴族;第二篇是已經爬到極頂和日夜在想爬上去的雇員;第三篇是圓滑的行伍出身的老紳士和愛聽艷聞的小姐。字數雖少,腳色卻都活畫出來了。但作者雖是醫師,他給簿記課副手代寫的日記是當不得正經的,假如有誰看了這一篇,真用升汞去治胃加答兒,那我包管他當天就送命。這種通告,固然很近乎「杞憂」,但我卻也見過有人將舊小說里狐鬼所說的藥方,抄進了正經的醫書裡面去——人有時是頗有些希奇古怪的。
這回的翻譯的主意,與其說為了文章,倒不如說是因為插畫,德譯本的出版,好象也是為了插畫的。這位插畫家瑪修丁(V. N. Massiutin),是將木刻最早給中國讀者賞鑒的人,《未名叢刊》中《十二個》的插圖,就是他的作品,離現在大約已有十多年了。
今年二月,在第六期上又登了兩篇,《暴躁人》和《壞孩子》。那後記是——
契呵夫的這一類的小說,我已經紹介過三篇。這種輕鬆的小品,恐怕中國是早有譯本的,但我卻為了別一個目的:原本的插畫,大概當然是作品的裝飾,而我的翻譯,則不過當作插畫
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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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作品而論,《暴躁人》是一八八七年作;據批評家說,這時已是作者的經歷更加豐富,覺察更加廣博,但思想也日見陰鬱,傾於悲觀的時候了。誠然《暴躁人》除寫這暴躁人的其實並不敢暴躁外,也分明的表現了那時的閨秀們之鄙陋,結婚之不易和無聊;然而一八八三年作的大家當作滑稽小品看的《壞孩子》,悲觀氣息卻還要沉重,因為看那結末的敘述,已經是在說:報復之樂,勝於
戀愛了。
接著我又寄去了三篇:《波斯勳章》、《難解的性格》和《陰謀》,算是全部完畢。但待到在《譯文》第二卷第二期上發表出來時,《波斯勳章》不見了,後記上也刪去了關於這一篇作品的話,並改「三篇」為「二篇」——
本刻插畫本契呵夫的短篇小說共八篇,這裡再譯二篇。
《陰謀》也許寫的是夏列斯妥夫的性格和當時醫界的腐敗的情形。但其中也顯示著利用人種的不同於「同行嫉妒」。例如,看起姓氏來,夏列斯妥夫是斯拉夫種人,所以他排斥「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們」——猶太人,也排斥醫師普萊息台勒( Gustav Prechtel)和望·勃隆(Von Bronn)以及藥劑師格倫美爾 (Grummer),這三個都是德國人姓氏,大約也是猶太人或者日耳曼種人。這種關係,在作者本國的讀者是一目了然的,到中國來就須加些注釋,有點纏夾了。但參照起中村白葉氏日文譯本的《契呵夫全集》,這裡卻缺少了兩處關於猶太人的並不是好話。一、是缺了「摩西教派的同事們聚作一團,在嚷叫」之後的一行:「『嘩拉嘩拉,嘩拉嘩拉,嘩拉嘩拉……,』」二、是「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又聚作一團」下面的一句「在嚷叫,」乃是「開始那照例的——『嘩拉嘩拉,嘩拉嘩拉』了……」但不知道原文原有兩種的呢,還是德文譯者所刪改?我想,日文譯本是決不至於無端增加一點的。
平心而論,這八篇大半不能說是契呵夫的較好的作品,恐怕並非瑪修丁為小說而作木刻,倒是翻譯者Alexander Eliasberg為木刻而譯小說的罷。但那木刻,卻又並不十分依從小說的敘述,例如《難解的性格》中的女人,照小說,是扇上該有須頭,鼻樑上應該架著眼鏡,手上也該有手鐲的,而插畫裡都沒有。大致一看,動手就做,不必和本書一一相符,這是西洋的插畫家很普通的脾氣。誰說「神似」比「形似」更高一著,但我總以為並非插畫的正軌,中國的畫家是用不著學他的——倘能「形神俱似」,不是比單單的「形似」又更高一著麼?
但「這八篇」的「八」字沒有改,而三次的登載,小說卻只有七篇,不過大家是不會覺察的,除了編輯者和翻譯者。誰知道今年的刊物上,新添的一行「中宣會圖書雜誌審委會審查證……字第……號」,就是「防民之口」的標記呢?但我們似的譯作者的譯作,卻就在這機關里被刪除,被禁止,被沒收了,而且不許聲明,象銜了麻核桃的赴法場一樣。這《波斯勳章》,也就是所謂「中宣……審委會」暗殺帳上的一筆。
《波斯勳章》不過描寫帝俄時代的官僚的無聊的一幕,在那時的作者的本國尚且可以發表,為什麼在現在的中國倒被禁止了?——我們無從推測。只好也算作一則「奇聞」。但自從有了書報檢查以來,直至六月間的因為「《新生》事件」而煙消火滅為止,它在出版界上,卻真有「所過殘破」之感,較有斤兩的譯作,能保存它的完膚的是很少的。
自然,在地土,經濟,村落,堤防,無不殘破的現在,文藝當然也不能獨保其完整。何況是出於我的譯作,上有御用詩官的施威,下有幫閒文人的助虐,那遭殃更當然在意料之中了。然而一面有殘毀者,一面也有保全,補救,推進者,世界這才不至於荒廢。我是願意屬於後一類,也分明屬於後一類的。現在仍取八篇,編為一本,使這小集復歸於完全,事雖瑣細,卻不但在今年的文壇上為他們留一種亞細亞式的「奇聞」,也作了我們的一個小小的記念。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之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