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勳章

2024-09-26 06:17:37 作者: 魯迅

  位在烏拉爾山脈的這一面的一個市里,傳播著一種風聞,說是這幾天,有波斯的貴人拉哈·海蘭住在扶桑旅館裡了。這風聞,並沒有引起市民的什麼印象,不過是:一個波斯人來了,甚麼事呀?只有市長斯台班·伊凡諾維支·古斤一個,一從衙門裡的秘書聽到那東方人的到來,就想來想去,並且探問道:

  「他要上那兒去呢?」

  「我想,大約是巴黎或者倫敦罷。」

  「哼!……那麼,一個闊佬?」

  「鬼知道。」

  市長從衙門回家,用過中膳之後,他又想來想去了,而且這回是一直想到晚。這高貴的波斯人的入境,很打動了他的野心。他相信,這拉哈·海蘭是運命送到他這裡來的,實現他渴求夢想的希望,正到了極好的時機了。古斤已經有兩個徽章,一個斯坦尼斯拉夫三等勳章,一個紅十字徽章和一個「水險救濟會」的會員章;此外他還自己做了一個表鏈的掛件,是用六弦琴和金色槍枝交叉起來的,從他制服的扣子洞裡拖了出來,遠遠的望去,就見得不平常,很象光榮的記號。如果誰有了勳章和徽章,越有,就越想多,那是一定的,——市長久已想得一個波斯的「太陽和獅子」勳章的了,他想得發惱,發瘋。他知道得很明白,要弄這勳章到手,用不著戰爭,用不著向養老院捐款,也用不著去做議員,只要有一個好機會就夠。現在是這機會好象來到了。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第二天正午,他掛上了所有的徽章,勳章,以及表鏈之類,到扶桑旅館去。他的運氣也真好,當他跨進波斯貴人的房間裡面的時候,貴人恰只一個人,而且正閒著。拉哈·海蘭是一個高大的亞洲人,翠鳥似的長鼻子,凸出的大眼睛,頭戴一頂土耳其帽,坐在地板上,在翻他的旅行箱。

  「請您寬恕我的打攪,」古斤帶著微笑,開始說:「有紹介自己的光榮:世襲有名譽的市民,各種勳章的爵士,斯台班·伊凡諾維支·古斤,本市市長。認您個人為所謂親善的鄰邦的代表者,我覺得這是我的義務。」

  那波斯人轉過臉來,說了幾句什麼很壞的法國話,那聲音就象木頭敲著木頭一樣。

  「波斯的國界,」古斤仍說他準備好了的歡迎詞,「和我們的廣大的祖國的國界,是接觸的極其密切的,就因為這彼此的交感,使我要稱您為我們的同胞。」

  高貴的波斯人站起來了,又說了一點什麼敲木頭似的話。古斤是什麼外國話也沒有學過的,只好搖搖頭,表示他聽不懂。

  ——我該怎麼和他說呢?——他自己想,——叫一個翻譯員來,那就好了,但這是麻煩的事情,別人面前不好說。翻譯員會到全市里去嚷嚷的。——

  古斤於是把日報上見過的所有外國字,都搬了出來。

  「我是市長……」他吃吃的說:「這就是Lord–Maire(市長)……Municipalé(市的)……wui(怎樣?)Komprené(懂麼?)」

  他想用言語和手勢來表明他社會的地位,但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掛在牆上的題著「威尼斯市」的一幅畫,卻來救了他了。他用指頭點點那市街,又點點自己的頭,以為這麼一來,就表出了「我是市長」這一句。波斯人一點也不懂,但也微笑著說道:

  「Bon(好,)monsieur……bon……」

  過了半點鐘,市長就輕輕的敲著波斯人的膝髁和肩頭,說道:

  「Komprené?Wui?做Lard–Maire和Municipalé……我請您去Promenade(散步)一下……Komprené?Promenade……」

  古斤又向著威尼斯的風景,並且用兩個手指裝出走路的腳的模樣來。拉哈·海蘭是在注視他那些徽章的,大約分明悟到他是本市的最重要人物了,並且懂得「Promenade」的意思,便很有些客氣。兩個人就都穿上外套,走出了房間。到得下面的通到扶桑飯館的門口的時候,古斤自己想,請這波斯人吃一餐,倒也很不壞。他站住腳,指著食桌,說道:

  「照俄國的習慣,這是不妨事的……我想:Purée(肉餅),entrec?te(炸排骨)……Champagne(香檳酒)之類……Komprené?」

  高貴的客人懂得了,不多久,兩人就坐在飯館的最上等房間裡,喝著香檳,吃起來。

  「我們為波斯的興隆來喝一杯!」古斤說:「我們俄國人是愛波斯人的。我們的信仰不同,然而共通的利害,彼此的共鳴……進步……亞洲的市場……所謂平和的前進……」

  高貴的波斯人吃得很利害。他用叉刺著熏魚,點點頭,說:

  「好!Bien(好!)」

  「這中您的意?」古斤高興的問道。「Bien嗎?那好極了!」於是轉向侍者,說道:「路加,給你的大人送兩尾熏魚到房間去,要頂好的!」

  市長和波斯的貴人於是驅車到動物園去遊覽。市民們看見他們的斯台班·伊凡諾維支怎樣地香檳酒喝得通紅,快活地,而且很滿足地帶著波斯人看市裡的大街,看市場,還指點名勝給他看;他又領他上瞭望火台。

  市民們又看見他怎樣地在一個雕著獅子的石門前面站住,向波斯人先指指獅子,再指指天上的太陽,又輕輕的拍幾下自己的前胸,於是又指獅子,又指太陽,這時波斯人便點頭答應了,微笑著露出他雪白的牙齒。這晚上,他們倆坐在倫敦旅館裡,聽一個閨秀的彈琴;但夜裡怎麼樣呢,可是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市長就上衙門來;屬員們似乎已經有些曉得了:秘書走近他去,帶著嘲弄的微笑,對他說道:

  「波斯人是有這樣的風俗的:如果有一個高貴的客人到您這裡來,您就應該親自動手,為他宰一隻閹過的羊。」

  過了一會,有人給他一封信,是從郵政局寄來的。古斤拆開封套,看見裡面是一張漫畫。畫著拉哈·海蘭,市長卻跪在他面前,高高的伸著兩隻手,說道:

  為了尊重俄羅斯和波斯的,

  彼此親善的表記,

  大使呀,我甘心愿意

  宰掉自己當作閹羊,

  但您原諒罷:我只是一匹驢子!

  市長在心裡覺得不舒服,然而也並不久。一到正午,他就又在高貴的波斯人那裡了,又請他上飯館,點給他看市裡的名勝。又領他到獅子門前,又指指獅子,指指太陽,並且指指自己的胸口,他們在扶桑旅館吃夜飯,吃完之後,就嘴裡銜著雪茄,顯著通紅的發亮的臉,又上望火台。大約是市長想請客人看一出希奇的把戲罷,便從上面向著在下面走來走去的值班人,大聲叫喊道:

  「打呀,警鐘!」

  然而警鐘並沒有效,因為這時候,全部的救火隊員都正在洗著蒸汽浴。

  他們在倫敦旅館吃夜飯,波斯人也就動身了。告別之際,斯台班·伊凡諾維支照俄國風俗,和他接吻三回,還淌了幾滴眼淚。列車一動,他叫道:

  「請您替我們問波斯好。請您告訴他們,我們是愛波斯的!」

  一年另四個月過去了。正值零下三十五度的嚴寒時節,刮著透骨的風。斯台班·伊凡諾維支卻敞開了皮外套的前胸,在大街上走,並且很懊惱,是為了沒有人和他遇見,看見他那太陽和獅子的勳章。他敞開著外套,一直走到晚,完全凍壞了;夜裡卻只是翻來復去,總是睡不著。

  他氣悶,肚裡好象火燒,他的心跳個不住:現在是在想得塞爾比亞的泰可服勳章了。他想得很急切,很苦惱。

  (一八八七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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