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狹鬼萊哥羌台奇
2024-09-26 06:17:05
作者: 魯迅
在別達沙河流域一帶,無論是礦師,是打野鴿子的獵戶,是捉海魚的漁夫,能夠象巴薩斯·亦·伊侖的厄乞科巴公司經手人萊哥羌台奇那樣,熟識人們的,恐怕是一個也沒有了。
客棧的老闆,店鋪的主人,給私販巡風的馬槍手,測量師,礦山的打洞工人,都認識萊哥羌台奇的。誰都和他打招呼,親暱的「萊哥,萊哥」的叫他。看見他坐在搭客馬車裡經過的時候,誰都要和他講句什麼話。
萊哥羌台奇是一個高身材,顯著正經臉相的人,長鼻子,眼睛裡總帶著一點和氣,頭上戴的是一頂很小的無邊帽,頸子上繫著紅領帶。
他如果系起黑的領帶來,就會被人錯認作穿了俗人衣服的牧師。當作牧師,是損傷他的自尊心的。那緣由,就因為萊哥自以為是一個還在羅拔士比之上的共和主義者。
自從萊哥羌台奇在培拉鎮上馳名以來,已經好幾年了。當他初在這地方出現的時候,可很給大家傳頌了一通。
到的那天,一落客棧,立刻想到的,是從自己屋裡的窗口拋出黑線去,和客棧大門上的敲門槌子連起來。一到半夜,他就拉著麻線,使敲門槌子咚,咚,咚,高聲的在門上敲打了三下。
老闆是有了年紀的卡斯契利亞縣人,原是馬槍手,起來看時一個人也不見,只好自己嘮叨著,又去睡去了。
過了一刻鐘。算著這時候的萊哥羌台奇,便又咚,咚,咚的給了三下子。
大門又開開了。馬槍手出身的老闆看見這回又沒有人,便生起氣來,跳到街上,向著東南西北,對於他所猜想的惡作劇者們和他們的母親,給了一頓極毒的惡罵。
萊哥羌台奇這時就屑屑的笑著。
到第三回,馬槍手的老傢伙也覺得這是一種什麼圈套,不再去開門了。萊哥羌台奇也將麻線拋到路上去,不再開玩笑。
第二天的晚上,萊哥要很早的就睡覺,因為不到天亮,就得趁汽車動身的。
剛要睡覺的時候,他卻看見了放在角落裡的一大堆喀梭林的空箱。他一面想念著這空箱,睡下了。三點鐘起來,理好了皮包。這時忽然記得了空箱,便去搬過來,都迭在買賣上的冤家對頭,紅頭髮,鼻子低到若有若無的,經手包攬定貨的漢子的房外面。接著是取了冷水壺,從買賣對頭睡著的房門下,灌進去許多水。這一完,就「失火了呀!失火了呀!」的叫起來。自己是提著皮包,跳出街上,坐在汽車裡面了。
那紅頭髮的經手人一聽到這叫聲,嚇得連忙坐起,跳下眠床來。赤腳踏著稀濕的地板,滿心相信這就是救火的水。點起燈來。去推開門。那空箱就砰砰蓬蓬的倒下來了。
那人嚇得幾乎要死。待到明白了這都是萊哥羌台奇的惡作劇時,他說:
「可惡,這不是好對經手人來開的玩笑呀。」
這塌鼻子的可憐人,竟以為經手人是不會有人來開玩笑的高尚而神聖的人物的。
既然有著這樣的來歷,萊哥羌台奇在培拉鎮上博得很大的名聲,正也是當然的事。
我是在一個禮拜日,在郵票批發處里和他認識的。這地方聚集著許多鄉下人。萊哥在等著郵件。忽然間,他顯著照例的正正經經的臉相,用跋司珂語對老人們開談了:
「你們也到什麼牧師那裡去做彌撒的,真是傻瓜。」
「為什麼?」一個鄉下人回問說,「他們不是也不比別處的牧師壞嗎?」
「是滑頭呀,那裡是牧師!他們都是洗了手的馬槍手呵。」
於是又接著說道:
「政府竟會把這樣的資格給馬槍手們的,真不知道是什麼理由。」
發過這政治上的叫喊之後,萊哥便走出郵票批發所,到街上向上面走去了。
過了兩三個月,萊哥羌台奇又和五六個伊侖人到鎮上來看賽會了。開初是很老實,穩重的,但到晚快邊,就又掩飾不住,露出了本性。他撐著傘子,走出俱樂部的露台來,還說了些前言不搭後語,叫人莫名其妙的講演。
在亞貝斯諦義軒夜飯的時候,他不知怎麼一來,竟說出有些人們,只要將酒杯放在嘴邊,耳朵便會聽不見的說頭來。
這實驗亂七八遭的鬧了一通。到夜裡四點鐘,萊哥和他的一夥都醉得爛熟,唱著《馬賽曲》回到伊侖去了。
戰爭開了頭的有一天,我們發見了名人萊哥羌台奇在本泰斯·兌·揚希吃夜飯。他等候著汽車。他有著一大群民眾,都是在近地的水力發電局做事的包工頭和小工頭。
萊哥的舉動很得意。戰爭給了他許多空想上的很好的動機。馬上談起來的,是法國人和德國人的發明。
他正在對了民眾,說明著目下在達爾普製造的,敵人站著就死的刁班火藥的成分,說明著在蒲科製造的奇特的器械的種類。
但他說,這些東西,比起德國人正在發明出來的東西來,可簡直算不得什麼。例如能在空中走動的大炮,令人氣絕的火藥,有毒的箭之類……現今正在動工的,是雲裡面的戰壕。
「雲裡面的戰壕?」一個小工頭說,「不會有這麼一回事的。」
「不會有嗎?」萊哥羌台奇用了看他不起的調子,說,「好罷,那麼,去問問望·克陸克去,立刻知道。雲裡面連一點什麼戰壕也做不起,怎麼成!和在地面上做戰壕是一樣的,不,也許還要做得好些呢。」
「這那裡站腳呢,我可是總歸想不通。」
「唔,你是想不通的。望·克陸克可是在一直從前,早就知道了。一個土耳其人……不,也許是亞述利亞人罷?那裡人倒不知道……但就是他教瞭望·克陸克的。」
這裡叫他「卡泰派斯」的小工頭,插嘴說,德國人是為了飢餓,恐怕總不免要降服的了。然而萊哥羌台奇不當它話聽,說道不的,差得遠呢。德國人已經在用木頭做出肉來,從麥稈做出麵包來了,為了非做不可的時候,就做面包起見,正在徵集著戴舊的草帽。
人們聽了這樣的奇聞,都有些幻想起來了。永不能停在談天的一點上的萊哥羌台奇,這時卻突然大叫道:
「嚇人的還是這回法國人弄來打仗的那些動物呀。」
「我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怎樣的動物呢?」
「什麼都有。哈馬也有好幾匹。」
「是河馬罷?」我說。
「不,不。是哈馬,誰都這麼叫,連管理它的謨希瑪爾檀也這麼叫的。另外還有些會唱歌的人魚,很大的吸血蝙蝠。」
「但是,吸血蝙蝠不是小的嗎?」一個到過美洲的人突然說。
「小的?那裡,那裡,怎麼會小呢。你去看一看來罷。連長到五密達的傢伙也有呢。」
「展開翅子來,怕就象一隻飛艇罷。」「卡泰派斯」大聲的說道。
「我可是從沒有見過他們展開翅子來,」萊哥回答他說。接著又添上話去道,「翅子是用浸了石炭酸的棉紗包了起來的。」
「為什麼呢?」
「聽說是因為一受這裡的濕氣,薄皮上就要生一種凍瘡的。」
「還是在給血吸,養著它們麼?」我笑著問。
「先前,在它出產的地方,是這麼辦的,」萊哥回答說。「為了給它們血吸,每一匹就給它兩三打小孩子。但是,現在呢,卻只用些用赤鉛染紅的汁水和一點點重炭酸蘇打騙騙它們了。」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湯水呵!」一個生於里阿哈的漢子喃喃的說。
「但是,那吸血蝙蝠究竟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我問。
「從加耳加搭來的。謨希瑪爾檀和那滿臉白鬍子,戴著銀絲邊眼鏡的印度人一同帶了它們來的。」
「另外可還有什麼動物嗎?」
「有。還有生著亞鉛鱗甲的海蛇。」
「這又是什麼用的呢?」
「在海里送信呀。」萊哥回答說。「這海蛇在海里有用,和傳信鴿子在空中的有用是一樣的。如果有了錢,我也想到謨希瑪爾檀那裡去買一條。這東西就象狗一般的馴良……阿呀,汽車來了。諸位,再見再見。一定去看看吸血蝙蝠和海蛇呀,只要找謨希瑪爾檀就是。」
一面說著,萊哥羌台奇顯著照例的老實正經的臉相,走掉了。
兩三個月之後,我在伊侖看見了萊哥。他邀我到他家裡去吃飯。我答應了。這是因為我有著一種好奇心,要知道這永是騙人的人,對於他家眷究竟取著怎樣的態度?
萊哥羌台奇給我紹介了他的母親,女人和孩子們。於是我們圍著食桌坐下了。桌布鋪上了。一個使女,說是生於那巴拉縣的拉司·信珂·皮略斯的,端來了一大碗湯,放在桌子上。並且一面看著主人的臉,一面用跋司珂語悄悄的說道:
「老爺,總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快點說罷。」
使女揭開了盛湯的碗的蓋子,於是說道:
「今天是共和曆十一月十七日。自由,平等,友愛,共和國萬歲!」
萊哥羌台奇裝了一個這樣就是了的手勢。他的女人卻用食巾掩著嘴,哈哈大笑了起來。
「唉唉,傻也得有個樣子的!萊哥!你真是太會瘋瘋顛顛了!」她大聲說。
「這些女人,不懂得正經事。」萊哥羌台奇也大聲說。「我是要把使女的教育弄完全呀,我是在教她共和曆呀。但是,你看,連自己家裡人也一點都不感謝。」
而這促狹鬼萊哥羌台奇,是連在說著這話的時候,也還是顯著照例的正經老實的臉相的。